《粤讴》的思想艺术特色及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2016-02-02 00:47叶春生
岭南文史 2016年3期
关键词:摸鱼

叶春生

《粤讴》的思想艺术特色及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叶春生

粤讴是清代中叶流传于珠江三角洲的一种民间音乐曲艺。是由招子庸等人在木鱼、南音的基础上创制的。1904年,香港总督金文泰把它翻译成英文,题名为《广州情歌》;葡萄牙人庇山曾把它译成葡文,介绍到欧美,引起了外国读者的注意。后省港各报纷纷开辟专栏,聘定专人写作,使之风行一时。著名文学史家郑振铎先生在《中国俗文学史》中称他是“把民歌作为自己新型创作”的人,是“最早的大胆的从事把民歌输入文坛的工作者”。他所创作的《粤讴》是最早的粤讴专集。其中“好语如珠,即不懂粤语者,也为之神移”;[1]许地山先生也说:粤讴是“广东民众诗歌中最好的那一种”,并“盼望广东能把这种地方文学保存起来,发扬起来,使他能在文学上占更重要的位置”。[2]该书自清道光八年(1828)问世以后,书家多有刊刻。20世纪30年代上海华通书局列入“春草丛书”。1986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列入“广东地方文献丛书”,在近代讲唱文学史上留下了可贵的一页。近百年间,郑振铎、许地山、朱自清、冼玉清、胡怀深、容肇祖等先生,都曾著文论及。

一、从艺术风格探究其渊源

关于粤讴的起源,历来有两种说法。

一种意见认为:“粤讴的来源,其体制起于珠江的疍户”。主要根据是清代学者赖学海在《雪庐诗话》中的一段话:“粤之摸鱼歌盲词之类,其调长,其曰解心,摸鱼之变调;其声短,珠娘(指疍户——笔者)喜歌之以道意。先生(指冯询——笔者)以其语多俚鄙,变其调为讴使歌之。……好事表采其缠绵绮丽,集而刻之,曰粤讴。与招铭山(子庸)大令辈所作,同时擅长。然粤讴中凡善转相关合者,皆先生作也。”这段论述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粤讴从摸鱼歌、南音发展而来;二是摸鱼歌源起于珠江疍户。推而导之,则得出粤讴起源于珠江疍户的结论。这恐怕根据不足。有关摸鱼歌的记载,最早见于清李调元编选的《粤风》(1784年版),在这以前轰动文坛的《粤风续九》,只有疍歌而无摸鱼歌。李调元在《粤风·自序》中记述了他两度至粤,亲听摸鱼歌的情况,并写下了诗句:“粤中乐府定何如,黄木湾前画舫多。谁使珠娘隔珠水,月明空叫摸鱼歌。”(《奉和顾星桥舍人题(粤东皇华集)元韵》)在他编选的《粤风》中,又将摸鱼歌和疍歌明确标题,分别列于卷中。可见摸鱼歌和疍歌是两种不同的民歌。又,清代广东著名风俗学家屈大均在谈到摸鱼歌时也只是说:“其歌之长调者,如唐人连唱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数千言……名曰摸鱼歌。”[3](屈大均《广东新语·诗语》)都没有说及摸鱼歌起源于珠江疍户的,此所谓起源于珠江疍户之说,恐怕是一种附会。因疍户长年泛舟水上,多以捕鱼为生,望文生义,以为摸鱼歌就是疍户之歌。考摸鱼歌之得名,乃是从“木敔”转化而来。“木敔”是一种乐器,“形如伏虎,……用木栎之发声。”(《尔雅·释乐》注)广州方言“敔”、“鱼”同音,因“敔”字生僻,使用“鱼”字代替,遂称“木敔”为“木鱼”或“摸鱼”,这是合乎情理的。

关于粤讴起源的第二种意见认为,粤讴本是一种民间说唱形式,其唱词句格、音乐旋律颇似木鱼、南音,后经过一些文人的加工提高,形成一种新的格调,在市井中传唱,风行一时,即招子庸辈所编著的《粤讴》。 《百越先贤志》卷一还记载了一个事实:汉代南海人张买“能为粤讴”。可知“粤讴”在招子庸之前已经存在。但现在一般人的观念中,“粤讴”则专指招子庸的《粤讴》。那是招氏学习民间创作的杰出成果,对于这一问题,瞿秋白有过精辟的论述。他指出:“这种市民文学或者叫做平民文学,不是什么劳动阶级的艺术,而是消费者的艺术。”[4]

再从作品本身考察。一部《粤讴》,其思想和风格都是比较统一的。粗略看,有的题目相似,内容相近,故有人怀疑它是集前人大成之作;但仔细分析,这些题目的编排,作品的构思,都是经过一番斟酌的。如第二十四题是《多情月》,紧接着就有《无情月》、《天边月》、《楼头月》;第二十七题《孤飞雁》,紧接着就是《传书雁》、《多情雁》,前边还有《潇湘雁》;第五十三题《相思索》,下面就有《相思树》、《相思结》、《相思缆》、《相思病》等。每组题目不但环绕一个中心,而且句式整齐,有的篇章起句手法都是统一安排的。如《多情月》一组,每首第一句手法相似:“多情月挂在画楼边”,“无情月挂在奈何天”,“天边月似钩镰”等。有的同一题目下有几首,但内容并不重复。如第十二题《嗟怨薄命》凡五首,除第一首外,其余四首均以“嗟怨薄命”起句,一对垂杨,二对荷花,三对梧桐,四对寒梅,因物起情,自然贴切。第十三题《真正RR命》凡六首,手法和《嗟怨薄命》相似,也是除第一首外,其余五首均以“真正RR命”开头,第二句又都以“却被情”为引,非常工整。从这统一的笔法看,这部作品非但要出自一人之手,还要经过悉心的安排,才能如此周密。

关于这部作品的编著年代,过去很少有人考究,只知该书最初刻于清道光八年(1828),书首有香山道人黄培芳、南海谭莹等人作的序,这是没有异议的。但也有不少文章提到,招子庸是“罢官后,寄情诗画,借描述男女恋情,官场世态,发为粤讴,以抒愤懑”[5]的。又:“作者招子庸,清代戏曲家,兼通武术,南海人……嘉庆年间考取举人,官至潍县知县,后引退,专力粤讴创作,有《粤讴》四卷行世。”[6]

据传招子庸在上京会试时在珠江上结识秋喜,两心相爱,并有山盟海誓,但他走后秋喜因债务所迫,投江自溺。招子庸回来后,无限感伤,因作《吊秋喜》以表怀。这些传说也是后人根据歌曲的内容进行推想,并无史实可考。如果这一推想合理,《吊秋喜》的创作时间也应该是他中举回乡候班时,而绝非他罢官归里之后。从这一曲子的文词看,艺术上已相当成熟,不像是处女作。此曲在卷中排列第四十七题,并无首创之意。至于他罢官之后,专力于粤讴创作,这是可能的。

二、涉黄而非黄的情缘

《粤讴》的内容,大多出于秦楼楚馆,故一向给人的印象是:“粤讴十之八九是描写妓女底可怜生活底。”[7]认为它是写“儿女情长”、“荡妇伤情”的作品,说它“写出了性的苦闷”,替妓女作歌词,为自己消遣。这些言论,也都只看到了它的表面现象。

不错,招氏《粤讴》的内容,多是反映妓女生活或以妓女生活抒发自己情怀的作品。全书凡96题,121首(有些版本末有《别意》一曲,文词与《还花债》基本相同,故不少版本没有收入),除被郑振铎先生称为“格言诗”的第一首《解心事》外,其余100多首,几乎都离不开“花”字和“情”字。但他并不是醉心于花柳情场不能自拔的人,而是借寻花问柳,揭发官场的世态炎凉;借描述男女的恋情,抒发作者的愤懑之情。他打破了当时士大夫文学单纯娱乐性情的倾向,特别是小市民通俗歌曲中那种情意绵绵的格调,甚至是赤裸裸的性描写。如《烟花地》、《缘悭》、《容乜易》等曲,写的虽是儿女私情,却通过反映这些沦落女子的生活,控诉了黑暗的社会,具有浓烈的反抗性:“烟花地苦海茫茫,从来难揾个有情郎,迎新送旧不过还花账,有谁惜玉及怜香”。(《烟花地》)她们“夜夜虽则成双,我实在见单”,因为“世上惜花人亦有限”。(《缘悭》)这些沦落女子,大多数是正直善良的。她们希望得到忠贞的爱情,幸福的生活。每当明月高挂画楼边,她们就凭栏冥思:“万里情思两地挂牵,我日日望君,君呀,唔见你转……愿郎你心事莫变,到底能相见,个阵花底同君再看过月圆。”(《多情月》)她们痴心等待,甚至决心到九泉下与他相会,或“死在离恨天堂等他再世”(《思想起》);“但得早一日逢君,自愿命短一年!”(《楼头月》)可见她们的自我牺牲精神。她们的心地是何等纯真、何等洁白!是谁使她们沦落为娼?又是谁使她们沦落之后“有翼都难飞出这个烟花地”?(《孤飞雁》)难道不是这个黑暗的封建社会么!难怪她们“真真正正不忿,要把花神问”,花神若唔肯保佑,“我就话你系邪神!”(《桄榔树》)这些任人摆布的纤弱女子,终于发出了反抗的呼声。这在当时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是十分罕见的。这就是招氏《粤讴》首先值得肯定的地方。

清乾隆末年,政治已日趋腐败,贪污成风,统治集团生活糜烂。招子庸出生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这时,统治者对文人实行高压政策,文字狱达到了顶峰,一些文人为了逃避现实,专力考据,形式主义的诗风充斥文坛。一些有见地的作家,则想从民间文学中找出路,大量搜集民间通俗歌曲,仅《中国俗曲总目稿》所录,就有6000多种。然观其内容,亦多为男女相思之作,间有《霓裳续谱》、《白雪遗音》中的一些篇章,较为清新俊雅,已属难得。招子庸另辟新径,创为粤讴,那朴素清丽的文词,情真义切的呼喊,是当时“怨而不怒”(清台阁体诗人主张)的诗人所不能为的。历来为大家所称道的佳作《吊秋喜》,情词恳切,叙事抒情,融为一体,字字句句。出自肺腑,一腔衷情,溢于言表。请看:

听见你话死,实在见思疑。何苦轻生得咁痴!你系为人客死,心唔怪得你。死因钱债叫我怎不伤悲!你平日当我系知心亦该同我讲句。做乜交情三两个月都有句言词,往日个种恩情丢了落水。纵有金银烧尽带不到阴司。可惜漂泊在青楼辜负你一世,烟花场上有日开眉。你名叫秋喜,只望等到秋来还有喜意。做乜才过冬至后就被雪霜欺?今日无力春风唔共你争得啖气,落花无主敢就葬在春泥?此后情思有梦体频须寄,或者尽我呢点穷心慰吓故知。泉路茫茫你双脚又咁细,黄泉无客店问你向乜谁栖?青山白骨唔知凭谁祭,衰杨残月空听个只杜鹃啼。未必有个知心来共你掷纸,清明空恨个页纸钱飞。罢咯!不着当作你系义妻来送你入寺,等你孤魂无主仗吓佛力扶持。你便衷恳个位慈云施吓佛偈、等你转过来生誓不做客妻。若系冤债未偿再罚你落花粉地,你便拣过一个多情早早见机。我若共你未断情缘重有相会日子,须紧记:念吓前恩义。讲到销魂两个字共你死过都唔迟!

文章直抒胸臆,没有当时盛行的士大夫笔下祭文的虚饰之词。他感叹自己无力相助,更想到黄泉路上这位弱女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最后还为她祈祷,来生不再落这个花粉地,并愿有缘和她重逢,两人共生死!对于薄情的郎君,这是个极好的鞭策,对于沦落的女子,这是个极大的安慰。难怪它一经创作,便广为流传,名动京师,连当时著名的学者黄遵宪也说:“唱到招郎吊秋喜,桃花间竹最魂消!”郑振铎先生也认为:“像吊秋喜这样温厚多情的情诗,在从前很少见到。”(《中国俗文学史》第454页)而类似的文词,在招氏《粤讴》中是不乏其例的。你听:

世间难韫一条心,得你一条心事我死亦要追寻。(《拣心》)

月呀做乜照人离别偏要自己团圆,……大抵久别重逢好过在前,虽则我心事系咁,丢开总系情,总在恶断,第一夜来重难禁得爹魂颠,我想死别共生离亦唔差得几远,但得早一日逢君,自愿命短一年。(《楼头月》)

君呀,你发梦便约定我一齐方正有用,切莫我梦里去寻君你又不在梦中。(《长发梦》)

乜得你咐瘦,实在可人怜,想必为着乡情惹起恨牵。见你弱不胜衣,容貌渐变,劝你把风流两个字睇破下切勿咁痴缠。(《乜得咁瘦》)

这些恳切的言词,如诉如泣。如果不是作者亲身的经历,并对其中的人和事有深切的感受,是写不出来的。白居易在他著名的诗论《策林》中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他认为,像《诗经》和汉代童谣中许多好的篇章,都是由于“感于事”、“动于情”而产生的。《粤讴》也正是这样,感事寄意,即物抒怀,充满了对这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的怜爱之情,从字里行间,人们不仅感受到他个人情场失意的愤怨情怀,更多的是体味到他为这些沦落女子发出的呼声,这就是诗家们所说的“美刺”精神吧!当然,这一点,我想在今天“扫黄”中还是值得借鉴的。你看那《烟花地》、《真正恶做》等曲,写的虽是儿女私情,却通过反映这些沦落女子的生活,控诉了社会黑暗。“烟花地苦海茫茫,从来难揾个有情郎,迎新送旧不过还花账,有谁惜玉及怜香”(《烟花地》)《粤讴》中亦流露出一些感伤、消极、及时行乐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小市民的需要,这是应该指出的。但是瑕不掩瑜,它的思想价值是应该肯定的!

三、语言明白如话流行万邦

招子庸《粤讴》的艺术成就,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成功的艺术语言,而这些艺术语言的巨大魅力,主要是通俗、生动、明了,富于表现力和乡土色彩,因此能够广泛流传。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中国著名民间文艺学家钟敬文先生早年就号召过人们:要使作品达到真正的通俗化,就必须学习人民口头创作。他引用高尔基在《论主题》一文中的一段话意,说明文章风格的单纯和明了不是由降低文学素质而得到的,却是真正熟练的结果。[8]这话值得深深体味。

《粤讴》全部是用广州方言写的,使用了大量的方言俗语俗字,除卷首方言释例外,还有许多没加注释的。但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说的:“即不懂粤语者,也为之神移”,“几乎没有一个广东人不会哼几句粤讴的,其势力是那么大!”[9]试看《船头浪》一曲:

船头浪,合吓又分开,相思如水涌上心头。君呀!你生在情天奴长在欲海,碧天连水水与天挨,我地红粉点似得青山长有变改。你睇吓水面个的残花事就可哀,似水流年又唔知流得几耐,须要自爱,许你死后做到成佛成仙,亦未必真正自在。罢咯,不若及时行乐,共你倚遍月榭风台。

《船头浪》一曲,更是把妓艇上烟花女子的心境,写得活灵活现:“船头浪,合吓又分开”比喻露水夫妻,因船头水涌,而唤起对君的思念,又因水天相接,而悲悼自身陷于情天欲海,再因水面残花想起青春的短暂、流水易逝想起了年华光阴,处处言水而又处处道情。

粤讴全部是用广州方言写的。上引《船头浪》一曲,共120多字,俗语俗字占了10多个,但除“冇”(无)、“几耐”(多久)、“睇”(看)等少数几个字外,其余无须加注,外省人也能看得懂,因其俗而不僻,风韵自然,正表现了粤讴问字RR腔的特点。有的曲子不单字、词,整个句法都是广州方言的习惯语句,读者依然感到文词流畅,明白易懂。如第一首《解心事》最后几句:“若是解到晤解得通,就讲过阴隲个便。唉,凡事检点,积善心唔险,你睇远报在来生,近报在目前。”由于选用了典型的地方词汇,南音北韵分明,使作品妙趣横生,本地人听了倍感亲切,外地人亦可以从中领略其独特的风味。一曲《结丝萝》:“清水灯心煲白果,果然青白,怕乜你心多。……圆眼沙梨包几个,眼底共你离开,暂且放疏。”更是明自如话,清新如洗,绘出一幅广州生活的风情画,令人拍案叫绝!这大概就是许地山先生所说的“粤讴用典也不怕俗,凡众人知道底街巷语,或小说,传言都可用。”[10]这就是粤讴的文学价值。粤讴不但选用了许多典型的方言词汇,使人倍感亲切;而且融会了岭南水乡的花草风物,使作品更富于地方色彩。你看那单心直干的桄榔树,使人一见就销魂;那断茎飘蓬的莲花,无所依系;还有那白云山麓的百花塚(明末名妓张丽华葬地),河南花田的素馨坟(南汉名姬墓地),皆历历在目。春帆秋影,情景依依;珠娘花艇,讴声连连。把当时广州这一花花世界写得有声有色,既深沉,又活然。故“粤讴卷,虽巴人下里之曲,而饶有情韵。虽羌笛春风,渭城朝雨,未能或先也。”[11]

《粤讴》成功地运用了民歌的比兴手法,巧妙地抓住眼前的景物,托物起兴,即景生情,使作品情景交融,刻画深入。在《嗟怨薄命》一题五首中。作者巧借垂杨、荷花、梧桐、寒梅,来隐喻年华已过的妓女,哀其不幸。在《桄榔树》、《扇》、《鸳鸯》、《销魂柳》中,又巧借桄榔树的“单心”,比喻人世亦要有这样的“情根”;借扇的夏念秋弃,想到“扇有丢抛人有厌贱”;借鸳鸯的成双成对,寄托她们向往幸福生活的心愿;借阳关赠柳的离情,想起关山迢递书难寄,叮嘱对方“要情同金石永不更移”,真是随手拈来贴切自然。夜深人静,“孤飞雁”惊醒了“独眠人”,她“起来愁对月三更,抬头细把征鸿问,你欲往何方得咁夜深。雌雄有伴你便夜跟紧,呢阵影只形单,问你点样子去寻?”真是设身处地,想得多么周到呵!没有深入的了解、深切的同情是不可能的。至此笔锋一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我地天涯人远难亲近,有羽都难飞去爪得佢亲。”(《孤飞雁》)比 “孤飞雁”还要可怜呀!

《粤讴》中还有许多出人意料的联想,也是十分巧妙。如《心》一曲,开宗明义:“心只有一个,点俾得过咁多人”。但他确是把一颗“心”分给了许多沦落女子,像贾宝玉一样。这些爱情的种子,单方是不会萌发的。我有“情种”,还需要有“情根”,“方种得稳”(《心》),把抽象的东西具体化,把死的东西写活了。在自然物中这“种”和“根”本是一体的,这里用以比喻双方的爱情,一要有“种”,二要有“根”,不但把情思写活了,比喻也超脱了原来的范围。这样的比喻,粗读觉平易,细品确高超。又《花本快活》中,这女子自愿“世世为花”,这没有什么出奇,但她并不是想做一般平常花,而是“种在月里头”,免得“被蝶蜂欺”,这就不一般了。扑灯蛾,一般取其玩火自焚之意。这里作者用以比喻爱情,劝人“不作灯蛾”,否则知错时“爱飞唔得起,问你叫乜谁拖”,这又是另一番意境。这里灯蛾不是自焚,而是扑进了油盏,掉进了情海,不能自拔了。作者劝人不要陷足太深,作一个清醒的飞蛾,“飞去任我,就俾你花花世界都奈我唔何”。在这尔虞我诈的社会中,这又是何等清醒的认识!用意又是何等的新奇!再看《相思树》:“相思树种在愁城,无枝无叶冷清清。相思本是花为命,每到低头只为卿”。一开始便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孤寂幽静的画面:一棵无枝无叶的相思树,种在冷冷清清的“愁城”之中,“愁城”一词,又是一处好语!末了,又劝世间蜂蝶,莫去穿花径,因为“花有定性,就系蝶亦终难醒,究竟相思无树春梦亦无凭”,回到了“相思树”的本题。这“相思无树”“青梦亦无凭”,又是一句出人意料的好语!

粤讴可以徒唱,也可以合乐,多以琵琶、洞箫、扬琴伴奏,旋律悲凉沉郁,节奏舒缓,很适宜表现伤春怨梦、别绪离愁的情调。粤讴的唱词,像木鱼、南音一样,以七字句主,间以十字句。从一句的格律要求看,粤讴比木鱼、南音要严些,若有一字拗口,平仄韵脚不符,便不成讴。但从一个正文小段看,则不如前两者严格,它可以突破第一下句必须押上平声脚韵,第二个下句必须押下乎声脚韵的限制。通常以词韵为准,但俗语俗字有顺音者,亦可以押上。每段末了,常用些感叹词或代名词作呼格,加强感情色彩。但是由于它行腔滞板,变化不多,演唱起来容易产生沉闷的感觉,所以现在很少作单独传唱,只在粤剧或粤曲中作为一种曲牌使用。

招子庸的《粤讴》后来仿作者不少,如《岭南即事》所录。另外逊有专辑如《再粤谱》、《新粤讴解心》等。题材方面还不断扩展,如鸦片战争期间,劝人戒烟的《鸦片烟》:“好食你唔食,食到鸦片烟,问你近来上瘾,抑或系从前……呢阵官府日日都话禁烟,虽则系法子唔曾得善。但系你地人人肯戒咯,唔到佢话迁延。”表面像是说个人决心不大,实际是怪官府无能。还有反对封建迷信的《风气最盛》:“风气最盛,就系迷信神权。求神拜佛,几喵多端。你睇庙字咐多难以数遍。装成一个个系几咁新鲜。佢话可以保佑人民灾难免,做乜火烧大庙亦是一样同煎。”不但把广州当时迷信风气之盛反映出来,还把泥菩萨自身难保的欺骗揭露无遗。1905年前后,中国曾开展过一个抵制花旗货的爱国运动。广州地处沿海,尤为敏感,当年中秋月饼用什么面粉,就发生一场争论。有一讴《中秋饼》实在难得:“自古话世界相捞,须要随吓众意。唉!唔系小事。为国来争气。呢阵我地饼行,唔用美面咯,不愧个爱国男儿。”(《有所谓报》)

这些粤讴,不再限于描写男女之情,赋予了革命的思想内容,十九世纪末的《中国旬报》上还开辟专栏,用以宣传革命道理,使粤讴的内容、形式更臻完善,成为广东民间曲艺的宝贵遗产。

注释:

[1]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453页。

[2]许地山《粤讴的价值》,《民铎》3卷3期,1922年版。

[3]屈大均《广东新语·诗语》,中华书局1985年4月版,第359页。

[4]《瞿秋白文集》,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笫976页。

[5]蔡衍芬《木鱼·龙舟·南音·粤讴史话》,见《珠江艺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6]《广州日报》1980年6月27日。

[7]许地山《粤讴的价值》,《民铎》3卷3期,1922年版。

[8]钟敬文:《学习人民的语言及口头创作——达到真正通俗化的一条有效途径》,《语文学习》1952年第22期。

[9]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453页。

[10]许地山《粤讴的价值》,《民铎》3卷3期,1922年版。

[11]清·同治《南海县志.招子庸传》,转引自《世说招子庸》,招煊编撰,2012年。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

猜你喜欢
摸鱼
当代职场人的“摸鱼哲学”
《摸鱼》App上架微软商店
“摸鱼”的过去、当下与未来
清华大学的“摸鱼课”
闲鱼重新定义“摸鱼”
闲鱼重新定义“摸鱼”
稻田摸鱼记
清华大学“摸鱼课”被怒赞背后,是2亿想逃离内卷的年轻人
“摸鱼”对抗“996”,用魔法打败魔法
Shirking 9 to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