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心性论甄微

2016-02-02 14:00
南都学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人性论周公

杨 兆 贵

(澳门大学 教育学院,中国 澳门)



周公心性论甄微

杨 兆 贵

(澳门大学 教育学院,中国 澳门)

摘要:周公是一位极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他的思想内涵丰富,对先秦诸子及后代思想、政治产生重要的影响。周公谈人性,提出“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的重要命题。他的人性论偏于性善无不善,强调后天“习”的重要性、人的主动性。周公强调“心论”。他所说的“心”的内涵,包括忧患意识、敬,重视“心”尤多于重视外物、礼仪。他也极重视君王之心、贵族之心:尽心办事,不可贪图安逸。他强调心、教育、爱物三者的关系:长辈好好教导后辈,爱惜“土产”,就能改善心。他认为环境对人性起重要作用,他重视教育、教化。可见,周公的“心”是人文心、历史心,而不是个人之私心。

关键词:周公;人性论;心论

心性论是中国传统思想范畴里重要的概念。一直以来,学者研究此课题,多以告子、孟子的性命之辩为主,且把其作为中国人性论的开端。研究心论的,认为《论语》《老子》虽然谈到“心”,但没有对“心”进行诠释。因此,有关心性说的探讨也始于孟子[1]182-197。事实上,周公作为西周重要人物、中华思想文化的奠基人,他的思想言论蕴含了先秦诸子的一些思想观念,并对后世百家学说产生了重要影响。钱穆、徐复观都认为研究中国思想,至少应由周公开始[2]19-20[3]《序》,3。只是胡适研究中国思想,“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4]《序》,蔡元培语,于是学界讨论中国传统思想,就不再追溯到周公。

近来学者研究先秦思想,追根溯源,探讨前诸子时期的思想,于是对周公的一些思想进行研究,如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郑开《德礼之间——前诸子时期的思想史》等。其他学者讨论周公思想最多的是他的“明德慎罚”说[5]585-587,极少涉及心性论,只有傅斯年[6]24、徐复观[3]1-7、张立文等就《周书·召诰》“节性”一词而进行辩论①傅斯年在《性命古训辨正》中认为《召诏》中的“节性”即“节生”,而徐复观对此则持否定意见。。近来王淑文《〈尚书〉人性论初探》分析了傅斯年、徐复观的见解。该文和张立文主编的《性》都讨论《尚书·西伯戡黎》“不虞天性”和《召诰》“节性,惟日其迈”两句,认为“性”指天的性情。但他们没有讨论周公的性论[7][8]20。

可见,学界极少探论周公的心性论。笔者认为,研究心性论,不能只限于《周书》提到的“性”字,这样的范围太狭窄。研究周公的心性论,至少应该从两方面着手,一方面是通读《周书》诸诰,它们是记载周公言行的一手材料[2]12-14[9]8-91,另一方面是从心性的概念、范畴着手。西周时代,直接提出“心”字、“性”字的文献极少[6]11、34、40,这不能说西周时代就没有关心、讨论心性问题,尤其是周公在周初诸《诰》中,对心性提出一些含蕴的看法,这值得我们分析。

一、周公的人性论

讨论人性论——尤其讨论诸子论人性时,一般认为人性论的范畴包括性善论、性恶论、先验后验问题、后天环境与人性的关系(这涉及教育)、人性与性情、才情与气质、私与公等。周公虽然在《周书》诸《诰》中只直接提出“节性”一词,但这只不过是周公人性论的一部分。我们通过对《周书》诸《诰》的相关记载,可以拈见周公的人性论。

(一)周公提出“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的重要命题:性善无不善,后天“习”极重要,强调人的主动性

1.周公强调幼童是人性发展的重要时期

周公平定武庚之乱后,迁殷遗民于洛邑,并决定营建洛邑为东都,以巩固统治。周公摄政五年,成王叫召公到洛邑筹划营建洛邑之事,其后周公到洛邑视察工程进度,讲了《召诰》。《召诰》记载周公对召公所说的话,提出“自贻哲命”的命题:

王乃初服!呜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10]1441

“若生子”,孙星衍解释为“谓若养子教之”[11]341;“初生”,王充《论衡·率性》篇指十五岁[12]68。“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是说一个人的人性善或不善(即人性善或不善)在他幼年时就决定了,这有俗话“三岁定八十”宿命之意。可见,周公强调幼童是人性发展极重要的时期,幼童对人性善恶起重要作用*周公重视孩童在人生中的重要作用,对孟子强调“赤子之心”(《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和《老子》的“孩”之思想(第20章“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有影响。。

2.周公强调“自贻哲命”、后天努力相当重要

即使幼童未识善,未向善,但是他肯努力向善,上天必然赐给他圣智的性格。这也说明了因果关系:努力向善是因,得到圣智的性格是果。可见周公重视后天教育、肯定人为努力。有关周公的教育思想,笔者另有文章详论,此不赘述。周公重视圣智,《多方》篇说“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10]1611,意思是聪明的人不动头脑念于善就会成为狂昧,狂昧的人肯动头脑念于善也会聪明起来[10]1650。可见,周公强调我们用脑(即用“心”。周公重视“心”,详见下文)。“圣”,聪明也。《多士》篇“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10]1531,于省吾认为金文“听”“圣”同字,训明[13]201-202。可见,“圣”“明”“聪”,在周公时代的意义基本相同。周公重视听、视,进而重视以“心”指导感官而形成的认知观、是非价值观,这影响了孟子、荀子的心与五官关系论*孟子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下》)荀子说:“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荀子·天论》)可见,孟子、荀子都强调“心”对五官有统摄作用。。又,圣智观念到了战国时期,儒家发展此一看法,并把“圣”“智”加以区别,“圣”在认知观、境界观等方面比“智”高级[14]488-489[15]。

3.周公认为圣智、吉凶、历数长短是上天赐予的,非人力所能改变

周公认为,人的智力(内在的)、命运、寿命、历数(政权久暂)(后两者是外在的)都操之于上天。乍一看,周公似乎偏向宿命论,但是周公又说:“知今我初服”,这四者是成王初受天命时必须好好争取的。易言之,周公认为,智力、命运、寿命、历数四者虽然操之于天,但人若尽一己之力,就能从天那里转而操之在己。蔡沈《书经集传》说:“初生习为善则善矣。”[16]148,周公还是强调后天努力的重要性,周公认为善是要靠自己学习而来的。

4.周公没有直接说明他对人性的看法

周公含糊的人性论,却给予后世讨论人性的丰富空间。刘起釪认为周公的人性论是性善无不善,周公的人性论和孟子、荀子的看法有歧异,而和告子“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孟子·告子上》)的看法相同[10]1452。其实,周公这种人性论也和墨子等相同。王充《论衡·率性》篇引《召诰》此段文字后,说:“杨子哭岐道,墨子哭练丝也,盖伤离本,不可复变也。”[10]70墨子主张人性之初犹如白练布,后天环境影响了人性,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周公这里虽然没有具体说明人性善恶,但从周公在其他诰文中的表述可以看出,他认为人性有善的一面,也有不善的一面,因此,他应主张性善性不善。下文从这两方面来论述。

(二)周公认为人性应向善

1.周公在家庭伦理上的性善论倾向

周公重视家庭伦理,他认为家庭伦理是“天显”的,父子兄弟应互相爱护。他在《康诰》篇说:“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10]1336

他同时强调家庭伦理应遵从文王所定下的原则:父爱子,子敬重、服事父;弟恭敬兄,兄友爱弟。家庭伦理是“天显”“天惟与我民彝”。若否,就“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10]1336,就是必须按照文王的刑法严惩那些不遵、破坏“天显”、罪不可赦之人。就这一点看来,周公特别重视家庭伦理,甚至比他重视治殷措施而犹过之。他认为父子兄弟应互相爱护是“应然”之事。可见,他有性善者倾向。孟子受此影响,进而主张敬爱父兄是良知良能:“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孟子·尽心上》)

2.周公在君民关系上的性善论主张

周公认为政府存在的目的,是以民为先。《康诰》篇说:“爽惟民迪吉康,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作求。矧今民罔迪,不适不迪,则罔政在厥邦。”[10]1338他认为周王朝刚建立,民生尚窘,周王更应向殷代圣王学习治理百姓的方法,并且要运用得和他们一样。周公时时关心人民的福祉。他在《康诰》篇说:“封,汝念哉!今民将在!”[10]1309他要求康叔多考虑当时人民在兵革后的痛苦,要求康叔敬谨遵循文王的德业。

周公认为君主应关心百姓,百姓才有向善的可能。他强调君主关心百姓,政府之责在养民安民,要用种种措施“用康保民”“裕乃以民宁”(《康诰》)。齐思和称这种政府为“家族式政府”[17]147。如果这样,百姓自然会拥戴君主。易言之,周公这种看法和孟子的行仁政看法基本相同。周公应相信人性有向善的可能,只有向善,百姓得到君主、政府的好处,才会感恩、支持君主。君主的政权才会巩固。

(三)周公认为人性求安乐

1.周公强调人民若得安乐生活则易于接受统治

周公在《康诰》篇对康叔说:“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10]1323周公要求康叔到卫地统治殷民,要像抚养婴孩一样关怀他们,他们就会因安乐而好好地被统治。从这句话可见周公对人性的一个看法:人追求安乐生活,即人性求安乐。周公在《康诰》篇曰:“小人难保”[10]1313,说殷庶(百姓)是难以安抚的。殷庶之所以难以安抚,一是他们对殷朝仍有感情,二是可能担心在周朝统治下生活大不如前,三是可能他们希望有安乐生活。因此,殷民追求安逸生活,这是人性的共同点。

周公这个看法对后世诸子人性论有影响。孔子向冉求说先庶之、次富之、后教之的做法(《论语·子路》),其实继续了周公这种人性论。在诸子中,认为人性求安的是鹖冠子。《鹖冠子》从不同动物如虎狼、乌苍、螾蛾都嗜吃死尸以饱其腹来说明动物有相同的本性:“所欲同也”,皆有食欲。同理可推,“有人之名,则同人之情耳,何故不可乎”[18]32a?鹖冠子认为人性自古相同,无甚变化,人皆希望过好日子,趋吉避凶。只有政制得民心,合民性,政权就能长治久安。这种看法和孟子所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先得吾心之同然说有相通之处[19]97。

2.周公认为天子(人)生在世不仅求安乐,且求死后能升天

周公认为人性追求安乐生活,这也许是普罗大众的共同愿望。至于天子,富有四海。正常来说,他若勤于治政,政权应无倾覆之虞。他们死后希望能在上帝左右,这是周初的一种思想观念。《诗·文王》及《周书》清楚表达了这种观念。周公在《召诰》篇说:“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藏,瘝在!”[10]1434周公认为:由于殷代一些先王遵奉上帝,上帝不仅让殷朝长期统治,而且把许多殷先圣王的神灵升到天上。然而,纣王违逆上帝天意,推行暴政,统治面临崩溃,所有贤人隐藏起来,最终殷朝灭亡。可见,遵行上帝意旨而统治则长治久安,且死后升上天(这可能是后世善报观念的来源之一),反之则为恶报。

当然,周公那个时代(包括他自己)认为主要是天子死后才有机会被上帝接上天。但诸侯(其实周文王也不是天子,而是侯伯。《诗·文王》称他死后升天,在上帝的左右)、大夫乃至普通百姓,即普通人的人性,不仅求安乐,而且求死后灵魂也能升上天。这是人的强烈愿望,也是人性求安乐的表现。

(四)周公认为人性也有不善的可能

1.周公从历史眼光看夏商兴亡,认为权力对人性产生腐蚀作用,人性未必能善始善终

周公对夏商历史很了解,明白权力对人性有腐蚀作用。他常常以这两代历史为鉴。他在《召诰》篇说:“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10]1438夏、商早期君王能遵行天道,克尽厥职,因此受到上天慈护,但是他们的后代不尽职尽力,不遵行天道,导致政权覆亡。由此,从大历史的角度来看,人若掌握政权或权力,如果不好好警惕、处理,往往受不了权力腐蚀,所谓“绝对权力,绝对腐败”,把人性恶(如隋性)的一面表现出来(这一点和下文“周公认为官员为了迎合百姓夸誉而不遵王法,可见人性易受环境影响”是相通的。详见下文)。可见,把强大的外在的诱惑之物(权力)与人性的纯洁性、道德性相比,后者显得很脆弱,而处于权力最高中心的周公对官员易受权力腐蚀有多深的洞见和警惕!因此,周公重视制度建设以及心、敬的修养(详见下文)。

周公认为权力对统治者来说,容易使人性恶的一面显现出来,一家一族很难自始至终遵天道,行善事。他对“民”性也有这种善始难终的看法。《君奭》篇说:“呜呼!君!惟乃知民德,亦罔不能厥初,惟其终。”[10]1586周公告诉君奭:惟您知道一般凡民的德性,大都不是不能开始做一件事,但却很少善始善终地完成这件事,要知道惟其能善终才是可贵的。

2.周公认为君主有私欲,断狱未必公正,则君主和普通百姓一样,人性未必是善的

周公在《康诰》篇告诉康叔断狱时要注意的原则:“汝陈时臬事,罚蔽殷彝,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10]1331周公告诉康叔到卫国统治殷民,要根据殷代法律判决罪行,该判刑的就判刑,应杀掉的就杀掉,告诫康叔切勿不可凭个人好恶断案。康叔作为卫国开国君主,当然是英明侯君,所以周公才授以如此重要地位的侯国给他治理,他肩负着治理好殷庶的使命,这对巩固周室统治起重要作用。周公仍然告诫他不要以己意断狱,以免出现冤错案件,而要求他用殷代“义刑义杀”。

可见,周公还是认为人性未必是善的,人心未必能公正,因此,选择、建立制度很重要。在卫国只有根据殷代刑法去断案,才是较佳的行惩举措。

(五)周公认为环境对人性起重要作用

周公提出“自贻哲命”的重要命题,指出环境对人性所具有的重要作用。他在不少地方屡屡提到这种看法。

1.周公以为普通官员(可推及于普通百姓)容易受君王影响

周公在《梓材》篇告诉康叔:“予罔厉杀人!亦厥君先敬劳,肆徂厥敬劳。肆往奸宄、杀人、历人宥,肆亦见厥君事,戕败人宥。”[10]1422周公告诫康叔不能乱杀人,而且要表率臣下,臣下会效法他而谨慎效劳。若康叔任意纵容间谍、恶霸、杀人犯、私刑犯等,则臣下也会宽宥这些人。由此可见普通官员(可推及于普通百姓)容易受君主(最高统治者、领导)的意志、行为的影响。客观环境对官员行为有影响,官员的“心”修养程度尚未达到一定境界,有时没有自立,唯长官意志而转移。这种情况后世历史时常出现,可见周公对人性、官员的行为多有睿智洞见啊!

周公在《召诰》篇又说:“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显。”[10]1441-2周王是当时天下地位最高的,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小民效法学习的对象。若周王行为世范,能推广及于整个天下,则周王德行产生良好影响,反之则是坏影响。周公在此强调君王的地位重要及对臣民产生的不可估量影响。易言之,臣民的心性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君王影响。

2.周公认为官员为了迎合百姓夸誉而不遵王法,可见人性易受环境影响

周公在《康诰》篇说:“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10]1341周公告诉康叔治理卫国,除治理殷民外,对臣下、官员如掌教化之官、政务长官等也要采取相应惩治措施,若发现他们不遵大法,对君侯阳奉阴违,助长罪恶,以迎合人民的夸誉,就要杀掉,以作警戒。周公认为这些官员为了一己的声誉而没有是非标准,把王朝大法、诸侯利益抛诸脑后,那么,他们有私心,且容易受外在环境影响。当然,从另一方面看,周公是要求各级官员要尽其职责:遵循王朝大法,不可擅自发布消息,要有正确的是非标准,不可为了得到人民的夸誉,而肆意损害自己的君主。再结合周公对家庭伦理(认为父、子、兄、弟应各尽其爱)的重视,则周公在“应然”方面主张人性有善的本能。当然,要使人把善表现出来,则后天的环境、教育很重要。

先秦墨子、孟子、荀子等诸子都认为环境对人性有影响。墨子认为人性如白练,重视后天教育。孟子认为人性本来为善,举“牛山之木尝美”为譬,说明后天环境影响了人性的本来面貌(《孟子·告子上》),他和荀子都重视教育。荀子推崇周公为圣王,主张法后王的后王当指周公,则周公对荀子的影响甚大[20]。可见,周公人性论对墨子、孟子、荀子、鹖冠子都有影响,周公人性论是先秦诸子人性论的源头。

二、周公的心论

周公认为人性有善不善,强调心的作用,重视教育、教化的功能,主张敬,有忧患意识,尽心、鼓励就能完成任务,认为心、物、教育有密切关系;政治上他认为君王的心要容纳不同意见等。

(一)重视教育、教化

周公认为普通臣民容易受到外在环境影响,没有自立的心,因此他重视教化,建立制度。周公在《酒诰》篇说周文王曾对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说过:“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10]1380可见,文王认为喝酒是坏行为,它导致“民大乱丧德”“小大邦丧亡”的严重后果。这是由于官员没有自制能力,没有自立的“心”力,因此,文王、周公强调教育。周公说文王“朝夕曰”“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诰教小子”“其尔典听朕教”。可见,文王重视教育、教化,时时教导年青人,希望把正确知识灌输给他们。

周公也特别重视教育。他对那些被迁到洛邑的殷民、殷遗贵族,反复说明道理。《多方》篇说:“今我曷敢多诰?我惟大降尔四国民命。尔曷不忱裕之于尔多方?尔曷不夹介乂我周王,享天之命?今尔尚宅尔宅,畋尔田,尔曷不惠王熙天之命?”[10]1633由于新都洛邑的基层主要由殷民组成,因此,他们对洛邑的安定起重要作用,同时会影响周王室的统治。因此,周公给他们一些恩惠,如有土地可耕、有屋可住,希望他们亲善周王,并以柔和语气劝告他们把这些好处转告多方诸侯。这对巩固周室统治很有好处。

周公又对他们说:“呜呼!多士,尔不克劝忱我命,尔亦则惟不克享,凡民惟曰不享。尔乃惟逸惟颇,大远王命,则惟尔多方探天之威,我则致天之罚,离逖尔土。”“我不惟多诰,我惟祗告尔命。”“时惟尔初,不克敬于和,则无我怨。”[10] 1639周公的这段话语气强硬,但仍拳拳盛意,希望殷民更改自新,可见周公对人性之善仍执著,并不断教育殷民明白利害、道理。历代学者对此都有评论。蔡沈云:“与之更始,故曰‘时惟尔初’。尔民至此苟又不能敬于和,犹复乖乱,则自底诛戮,毋我怨尤矣。”[16]176吕祖谦说:“是又尔更端为善之一初也。盖殷民与纣同恶,武王克纣是维新之一初也。不能而从三监之叛,则既失此初矣,迁洛又一初也。复不能而屡迪不静,则又失此初矣。今归自灭奄,而又为《多方》之诰,丁宁反复,谕以时惟尔初。初之过,一皆洗涤,今之善当相与维新,岂非又一初乎?若又失此初,不能敬以纳民于和,则永无可望矣!但曰‘则无我怨’,而自取诛戮之意,隐然于不言之表。”[10]1648薛季宣云:“商人化于纣威虐已深,周公宽而教之,优而柔之,不詟以威而勤于教,怀柔其德性,盖久而后服之也。民迁善而遂诚服,遂致刑措之美。”[10]1660

可见,周公对殷民孜孜教诫,使他们明白道理,心悦诚服归顺周室。

(二)强调忧患意识

周公素有忧患意识。忧患意识是种“心”理精神,徐复观说它是“人类精神开始直接对事物发生责任感的表现,也即是精神上开始有了人地自觉的表现”[3]20-1。

周公在《康诰》篇说:“惟命不于常,汝念哉!无我殄享。”[10]1351周公告诫康叔天命无常,政权不能只由一家一姓永远传承,宗庙祭祀随时中断。因此,周公要康叔时时警惕!做好本分,不然政权就堪虞。易言之,人性好安逸,容易流于安佚而失去警惕之心,进而放辟淫邪,无所不为。人只有常常警惕提撕,才不使自己被外在环境影响。儒家提倡“敬”,其思想渊源之一来自于此。环境与人性有关系,而人心则起重要作用:提撕或堕落,在于人心。又如他在《召诰》篇说:“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10]1434周公认为虽然周已取代殷,既值得庆祝,但又有无限的忧虑:周王室怎样才能长治久安?这正是周公时时萦绕于心的。

(三)提出“敬”的概念

徐复观指出,周人在忧患意识跃动下,“渐由神而转移向自己本身行为的谨慎与努力”,在周初表现为敬,这种敬的观念,“是主动的,反省的,因而是内发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与宗教的被动的警戒心理有很大的分别[3]22。

周公在《召诰》篇说:“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弗敬!”[10]1434虽然周已取代殷,值得庆祝,但是周公一直在忧虑周室怎样才能长治久安?周公在《洛诰》篇对成王说:“汝往敬哉!”[10]1468他告诉成王要重视小民一些小事,要厚待众官之长,然后告诉他要敬治他的政事,一心一意于治政。周公在《君奭》篇对召公说:“君!告汝,朕允(兄)保奭,其汝克敬以予监于殷丧大否。肆念我天威。”[10]1586周公告诉召公要诚敬于事,和周公一道鉴戒殷人之丧亡大厄,长念周室之天威。

可见,周公对成王、召公都提出敬的概念。周公提出“敬”,《周诰》常见。周公要建立了有“德”的礼治社会,并希望君王、诸侯以“德”来指导自己的行为。这是周公对“心”的作用的一个重要的看法。

(四)重视心多于重视外物、礼仪

周公重视心,重视教化,强调忧患意识、敬。周公重视内在的心,远多于外在形式的礼仪、物质。他在《洛诰》篇对成王说:“已,汝惟冲子,惟终。汝其敬识百辟享,亦识其有不享。享多仪,仪不及物,惟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凡民惟曰不享,惟事其爽侮。”[10]1468成王即位不久,应不熟悉驾御诸侯之道,因此,周公教导他驾御诸侯之道,其中重点之一是要当识察他们诚或不诚,重财或重礼。最重要的是看他们的心意,若心意、礼意简略不诚,则所行之礼犹如不享之礼。诸侯若无诚心于享礼,还会影响下民,他们效法诸侯的行径,如此则凡事皆僭忒慢易,无所不至。

可见周公重视内在之心甚于外在之物、礼。他这种观念对孔子“人而不仁,如礼何”(《论语·八佾》)、董仲舒重质甚于重文的看法都产生重要影响[21]。

(五)探讨君王之心

1.(君王之)心要容纳不同意见,否则变乱先王之法

周公在《无逸》篇中告诫成王说:“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10]1541-2“此厥不听”,皮锡瑞解释不听即不圣、不容[11]378。根据上下文意,“不容”指君主听不听臣民的不同意见。若君主不听臣民的意见,则臣民就变乱先王的正法,激起人民心里的不满。周公告诉成王,要当一位称职的天子,应该常和臣民交流意见,安抚、教诲他们,就样,臣民就不会从中造谣生事。如果天子不虚怀若谷、善于纳谏,臣民的意见不能上达,就会充满怨恨和咒骂。刘起釪评说:“周公吁嗟叹息,要把阶级社会里最高级的王和最低级的小民打成一片,没有一些扞格,真是中国政治哲学的最高意义深刻的卓论,无疑地该使后世帝王当作教科书读。”[10]1547

可见,周公特别强调成王之心要善于听取不同声音,才能广纳善言,不使民怨积累,导致发生变乱先王之事。

2.(君权)设置官职、选用俊德之前,要知候任者之心

周公在《立政》篇说:“亦越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10]1674文王、武王在设置重要的三宅官职、任用重要三俊之官时,能学习、深悟禹、汤择用三大臣的用心,由是敬奉上帝,承上帝的德音为人民建立正长侯伯。吕祖谦《书说》评云:“三宅,共政者也,知其心者犹未尽,则不能无间,惟文、武真能知其心也。三俊,待用者也,未与事遇,则底蕴不外见,惟文、武灼然见其心也。”《汇纂》引孙继有云:“大抵人臣立朝,以心术为本。心术不正,纵行事可观,言论可采,亦非吉士。克知灼见者,知其心之果正而无它,即克知厥若之意。”[10]1675

可见,宋儒认为文王、武王都能知道三宅、三俊之心,有论面知心的本领。周公认为成王应该学习文武,要有知贤善用之心。

3.君王(成王)坚持干下去,能成功,能胜任

成王刚亲政,对一些政事可能不熟悉。周公鼓励他用心坚持下去,就能胜任。周公在《洛诰》篇对成王说:“朕复子明辟: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予乃胤保大相东土,其基作民明辟。”[10]1456

周公亲政七年后,把天子之位交给成王。周公认为上天已赐成王予如此大位,成王就不应该担心自己治理天下的能力不及先王。可见,成王对治理好天下的信心可能不够。周公从天命和历史(自己辅弼他)两方面来鼓励他,相信他会成为贤明君主。成王后来成为贤君,这与刚亲政就受到周公鼓励有关系。

可见,只要有心,有信心,做事情就能胜任、就能成功。

4.君主容易影响下属的心

周公在《梓材》篇告康叔云:“予罔厉杀人!亦厥君先敬劳,肆徂厥敬劳。肆往奸宄、杀人、历人宥,肆亦见厥君事,戕败人宥。”[10]1422上文已经说过,周公告诫康叔到卫国当诸侯后,要表率臣下,不能任意纵容间谍、恶霸、杀人犯、私刑犯等。周公强调上行下效,要防范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普通官员(可推及于普通百姓)容易受君主(最高统治者、领导)的意志、行为、客观环境的影响。

这样,君主、官员或普通百姓都必须提高修养——从“心”下功夫。

(六)论贵族之心:尽心办事,不可贪图安逸

周公在《康诰》篇对康叔说:“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10]1313周公要求康叔到卫国后,不可贪图安逸享乐,要尽心办事,这才能治好卫国。尽心,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所尽的对象是办好事,不是办坏事;尽心于政务,就不会分心于“贪图安逸,爱好享乐”之事上。一心不可两用,更不可一用于善,一用于不恶。

(七)论心、教育、爱物三者的关系:周公认为长辈好好教导后辈,爱惜“土产”,就能改善心

周公在《酒诰》篇引文王之言说:“惟土物爱,厥心臧,聪听祖考之彝训。”[10]1388文王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人民应当训导他们的子孙,让他们知道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是可爱的,不应浪费掉,这样就可以改善他们的心,使他们聪敏地听从祖父们的训言。”[10]1415

“土产”,每个地区都应该有其独特的土产,即物之所宜。若能珍惜、爱护这些“土产”,就能培养出爱护自然、环境的心,也能培养出爱护、保存当地文化、风俗的心。由爱自然、外在的风物之心,进而改善自己内在的心。以外(在之物)善化内(在之心),再由内在之心影响下一代,代代相传,心心相传。这就是“惟土物爱,厥心臧,聪听祖考之彝训”的内涵。

三、结语

周公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极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他的思想内涵丰富,对先秦诸子及后代思想、政治产生重要的影响。可惜学者对周公的思想没有深入认识。就周公心性论言,学者只囿于《周书》中提到“性”字而加以论述,并没有就整本《周书》有关周公言论进行阐述。就人性论而言,周公提出“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的重要命题。他的人性论偏于性善无不善,强调后天“习”的重要、人的主动性。他认为家庭伦理是“天显”的,父子兄弟应互相爱护;君主应关心百姓,百姓应有向善的可能;人性求安乐。他认为人性也有不善的可能,他以卓越史家的历史眼光看夏商兴亡,再从最高统治者的角度观察,认为权力对人性产生腐蚀作用,人性未必能善始善终;君主有个人私欲,断狱未必公正,其人性未必是善的。周公强调“心论”,他认为环境对人性起重要作用,人性也容易受环境影响,环境重要。他重视教育、教化。就“心”的内涵言,它包括人心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敬。周公重视心尤多于重视外物、礼仪。他也极重视君王之心、贵族之心:尽心办事,不可贪图安逸。他强调论心、教育、爱物三者的关系:周公认为长辈好好教导后辈,爱惜“土产”,就能改善心。这是中国天人合一理念的雏型。周公的心性论对孔子、孟子、荀子、墨子、告子、鹖冠子等直接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周公心性论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可以说,周公所强调的心是指人文心、历史心[22]198,而非只是个人之私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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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岳岭]

A Fine Identification of Zhou Gong’s Inwardness Theory

YANG Zhao-gui

(Faculty of Education, University of Macau, Macau SAR, China)

Abstract:Zhou Gong was a very important politician and thinker. He had rich ideas and influenced on thinkers and schools in ancient China. He raised the theme of “as on the birth of a son, when all depends on (the training of) his early life, through which he may secure his wisdom, in the future, as if it were decreed to him” in the theory of Human nature. He emphasized acquired study and initiative. He stressed the importance of tribulation, respect and the heartfelt. He stated kings and nobles should devote their energies, indulge in no luxurious ease, emphasized the relationship among Heart, education and “loving only the productions of the soil”. He believed the environment was important to human being. Zhou Gong’s “heart” was including “heart ” of humanity and history.

Key words:Zhou Gong; the theory of Human Nature; the theory of brain-heart

中图分类号:K2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320(2016)01-0026-07

作者简介:杨兆贵(1971—),男,中国香港人,澳门大学助理教授,博士,主要研究先秦汉代思想文化。

收稿日期:201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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