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唐、变唐与宋金元诗风的嬗变——读王辉斌先生《宋金元诗通论》感言

2016-02-02 14:00
南都学坛 2016年1期

郑 永 晓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宗唐、变唐与宋金元诗风的嬗变——读王辉斌先生《宋金元诗通论》感言

郑 永 晓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摘要:在我国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唐诗无疑是最为辉煌璀璨的明珠之一。因此,如何面对唐诗这座难以逾越的艺术高峰,如何能够在继承唐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就成为宋代以后的历代诗人所孜孜以求的目标。王辉斌先生《宋金元诗通论》以宗唐、变唐作为纵论宋金元诗歌嬗变的主线,以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方式深入阐述了宋金元诗风的总体脉络和发展历程,源流分明,精义迭出。对于深入把握宋金元近千年的诗风流变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唐宋转型;宗唐与变唐;宋金元诗风

清蒋士铨《忠雅堂集》卷十三《辩诗》云:“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1]986精辟地道出唐代以后的诗人们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因为中国诗歌经过千余年的发展嬗变,至唐代已达到后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峰,唐以后的诗人们在诗歌领域的探索再也绕不开横亘在他们眼前的唐诗,“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2]13。故而如何在继承唐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就成为宋以后历代诗人所孜孜以求的目标,说得简单明了一些,就是如何“宗唐”而又“变唐”的问题。20世纪以来,学界在深入研究唐诗的同时,也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唐以后的诗歌发展史中,宋诗、金诗、元诗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但学界在探讨这个时期的诗歌创作时一般对宋金元三个朝代分而论之,或者将金元合在一起论述,鲜有将三个朝代合在一起“通论”者。而王辉斌先生在其《宋金元诗通论》一书中洞幽烛微,觑定宋金元时期“是文学史上一个南北文化大融合的时代”,“在对待前人的文学遗产方面,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即其都是以尊崇唐人唐诗为己任的”[3]1,见解独到,发前人所未发,于宋金元诗歌研究贡献殊多。笔者拜读之后,颇有同感,因略作疏解,以就教于王辉斌先生。

一、关于宋、金、元三代之“宗唐”

作为唐五代之后紧随其后的宋代诗人,面对唐人在诗歌创作领域所展现的杰出的艺术才华,在探索建立具有自己独特个性的诗风过程中,除了首先向唐人学习外,实在没有其他的选择。所以宋初人学唐,自宋以来,几乎众口一词。

宋末元初人方回《送罗寿可诗序》曾言:“宋刬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昆体则有杨、刘《西昆集》传世,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崖州皆是。晩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父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极势盛。欧阳公出焉,一变为李太白、韩昌黎之诗。”[4]卷三十二今按,从时间顺序上而言,宋初三派应该依次为白体、晚唐体、昆体。关于白体,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一载李昉“诗务浅切,效白乐天体,晚年与参政李公至为唱和友,而李公诗格亦相类,今世传《二李唱和集》是也”[5]179。《宋史》卷二百六十五李昉本传亦载其“为文章慕白居易,尤浅近易晓”[6]9136。二李之外,王禹偁是学白居易而能有所突破的诗人,于学白之外,进而学杜。其《日长简仲咸》诗有“子美集开诗世界”[7]卷九,在《送丁谓序》中又赞扬丁氏“其诗效杜子美,深入其间”[7]卷十九,可见对杜甫心仪已久。《蔡宽夫诗话》云:“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8]170所言“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二句诗见于其所作《前赋春居杂兴诗二首,间半岁,不复省视,因长男嘉祐读杜工部集,见语意颇有相类者,咨于予,且意予窃之也。予喜而作诗,聊以自贺》诗,显示出王禹偁由学白进而师杜的历程。

宋初学晚唐体者以潘阆、魏野、林逋、寇准、“九僧”等最为著名。《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论潘阆云:“阆在宋初,去五代余风未远,其诗如《秋夕旅舍书怀》一篇,《喜腊雪》一篇,间有五代粗犷之习,而其他风格孤峭,亦尚有晚唐作者之遗。”[9]1306同书同卷《寇忠愍公诗集》提要云:“其诗乃含思凄婉,绰有晚唐之致。”[9]1306至于“九僧”,《瀛奎律髓》卷四七收录有僧文兆《宿西山精舍》诗,方回评云:“文兆,九僧之三。有宋国初,未远唐也。凡此九人诗,皆学贾岛、周贺,清苦工密。所谓景联,人人着意,但不及贾之高,周之富耳。”纪昀评云:“九僧诗源出中唐,乃‘十子’之余响,与贾、周南辕北辙。”[10] 1718虽对“九僧”诗具体源流的认识有差异,但对于他们学唐并无异议。

宋初杨亿、刘筠、钱惟演等昆体成员以唐李商隐为宗,杨亿《西昆酬唱集序》所称“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发于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劘”[11]等,非常直接地阐述了他们以前人为师并“挹其芳润”的创作方法,虽然这种学习方法颇有可议之处,但在学习唐人这一点上并无疑义。《诗林广记》引《古今诗话》云:“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为诗皆宗义山,号西昆体。”[12]卷六虽然欧阳修《六一诗话》曾言:“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西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13]266即使当时唐人诗集确系废而不行,也无碍于认定西昆诗人学唐的事实。

事实上,宋人学唐的例子不胜枚举。《蔡宽夫诗话》对北宋诗人学习唐诗的历程有个简单的总结,其云:

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祥符、天禧之间,杨文公、刘中山、钱思公专喜李义山,故昆体之作,翕然一变;而文公尤酷嗜唐彦谦诗,至亲书以自随。景祐、庆历后,天下知尚古文,于是李太白、韦苏州诸人,始杂见于世。杜子美最为晩出,三十年来,学诗者非子美不道,虽武夫女子皆知尊异之。[8] 144-145

所言大致不错。南宋张元幹《亦乐居士文集序》亦云:“国初儒宗杨、刘数公,沿袭五代衰陋,号西昆体,未能超诣。庐陵欧阳文忠公初得退之诗文于汉东弊箧故书中,爱其言辨意深。已而官于洛,乃与尹师鲁讲习,文风丕变,浸近古矣。未几,文安先生苏明允起于西蜀,父子兄弟俱文忠公门下士。东坡之门又得山谷,栝诗律,于是少陵句法大振。如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陈无己之流,相望辈出,世不乏才,是岂无渊源而然耶!”[14]卷九二人所言虽不尽相同,但都大体上描述了北宋人由沿袭晚唐五代诗风到以杜甫为宗的过程。

王禹偁之后,王安石倡导杜甫诗颇为用力。所作《杜甫画像》诗,在对杜甫诗艺予以赞美的同时,也对他饱经忧患,流离颠沛的遭遇深表同情,对杜甫身处破庐受冻而不忍天下赤子饥寒的情怀尤为钦佩。其诗云:“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所以见公画,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15] 卷九此诗对杜甫的评价深得后人赏识,如胡仔即云:“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咏多矣。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8]72王安石还编有杜韩欧李《四家诗》,置杜甫于首位,可见他对杜甫的推崇。

与王安石同时或稍后,苏轼、黄庭坚对杜甫的揄扬亦不遗余力。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说:“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代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16]2124《书吴道子画后》又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16]2210其对杜甫诗歌成就之高,绝无异词。作为苏轼弟子的黄庭坚更是以学杜作为自己的终身追求。元人刘埙《隐居通议》卷六《苍山序唐绝句》引曾原一语云:“若刘禹锡之标韵,李商隐之深远,杜牧之之雄伟,刘长卿之凄清,元、白之善叙导人情,盖唐之尤长于绝者也。老杜钧乐天籁,不可与诸子并,惟山谷绝近之。”[17]52陈师道以降,江西诗派诸人正式把杜甫奉为师祖,作为典范,全力摹仿与效法,影响所及,非止一代。

南宋诗风除个别时段外,都程度不等地受到江西诗派的影响。经历过北宋灭亡的江西派诗人吕本中、陈与义等在南迁过程中颠沛流离,饱经忧患,经历了类似杜甫在安史之乱时期的遭遇,因而在学杜过程中对杜诗感时伤事、寄托遥深的诗篇有更深入的体认。所谓中兴四大诗人,尤、杨、范、陆莫不以唐诗为榜样,通过消化吸收而构建自己的风格。尤袤师事汪应辰,而汪氏则从师于吕本中,故于江西诗派颇有渊源。所作《淮民谣》等作品与杜甫、白居易“新乐府”,梅尧臣《田家语》《汝坟贫女》等一脉相承。杨万里《诚斋荊溪集序》曾自述其诗歌创作道路云:

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戊戌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作诗,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18] 3260

因自成一家,号“诚斋体”。杨万里力求一空依傍,自出机杼,精神可嘉,也确实写作出大量清新活泼的佳作。但是他的这种创新是在继承唐人、江西诗派、王安石等诗歌的基础上,融会贯通而推陈出新的。莫砺锋先生《论杨万里诗风的转变过程》一文曾指出:“杨万里虽然在理论上以‘辞谢’前人自期、自许,在创作上却并未完全做到这一点。”[19]484王辉斌先生指出《诚斋诗话》72则中有28则论及唐诗,“其所论及的范围之广泛,作诗方法之多样,借此即可见其端倪”[3]25。都说明唐诗以及北宋人的学唐实践对杨氏的影响。

四家中的范成大和陆游更是学唐、宗唐的重要践行者。范成大的《乐神曲》《缫丝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等标明“效王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石湖诗集三十四卷》提要云:“初年吟咏,实沿溯中唐以下……其他如《西江有单鹄行》《河豚叹》,则杂长庆之体。《嘲里人新婚》诗、《春晚》三首、《隆师四图》诸作,则全为晚唐五代之音,其门径皆可覆案。”[9]1380至于陆游之学杜,王辉斌先生以为,“主要在于深得杜诗之精神,即重在以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去抒写其‘爱君忧国之诚’”[3]20。诚为不虚。陆游师事曾几,但他从江西入而不从江西出,正是由于他能够深刻认识到诗外工夫,也即广阔的生活阅历对诗歌创作的重要影响。他对王维、李白、杜甫、岑参等都极为推崇,对于晚唐诗人,虽时有微词,而创作中则浸染颇深。因此,陆游所取得的突出成就,是与他广泛汲取唐诗的精华分不开的。

当金朝建立之初,接受赵宋文化影响不可避免。但在诗歌创作领域,其中后期也有一个从学习宋人到崇尚唐诗的过程。钱谦益《题中州集钞》云:“盖自靖康之难,中国文章载籍,捆载入金源,一时豪俊,遂得所师承,咸知规摹两苏,上溯三唐,各成一家之言,备一代之音。而胜国词翰之盛,亦嚆矢于此。”[20]1757金世宗大定,章宗明昌、承安年间,金朝与宋达成和议,统治者开始重视学术与文化发展,一些杰出诗人如蔡珪、党怀英、王庭筠及稍后的周昂等先后登上文坛。其中周昂以唐人为宗,《中州集》丁集第四卷首周昂小传云:“学术醇正,文笔高雅,以杜子美、韩退之为法,诸儒皆师尊之。”[21]166周昂的不少观点又影响了其外甥王若虚。贞祐二年(1214年),金宣宗南渡黄河,迁都汴京,从此金朝内外交困,踏上衰亡之路。面对社会现实的激烈巨变,文士们亦多抒发悲凉慷慨之音,代表作家有赵秉文、王若虚、李纯甫、雷渊、元好问等。这一时期崇尚唐音的言论趋于增多,其中赵秉文是金贞祐南渡后文学复古之风的倡导者,其《答李天英书》提出:“为诗当师《三百篇》《离骚》《文选》《古诗十九首》,下及李、杜。”[22]卷十九刘祁说他“幼年诗与书皆法子端,后更学太白、东坡,字兼古今诸家学。及晩年,书大进。诗专法唐人,魁然一时文士领袖”[23]5。又说:“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已而麻知己、李长源、元裕之辈鼎出,故后进作诗者争以唐人为法也。”[23]85其中元好问创作成就最为突出,又是宗唐的重要代表。虽然《唐诗鼓吹》的真伪存在争议,但元好问鼓吹唐诗则确凿无疑,元好问本人曾云:“予亦爱唐诗者,唯爱之笃而求之深,故似有得。尝试妄论之,诗与文,特言语之别称耳。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其为言语则一也。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24] 卷三十六所言“爱之笃求之深”云云显示出元好问并非泛泛喜爱唐诗,证之以元好问的诗歌创作实践,不难发现元好问从理论和创作两方面都是宗唐、学唐的重要作家、批评家。

诗歌发展到元代,受金后期唐风流行等因素的影响,宗唐氛围更趋浓厚。辛文房作《唐才子传》、杨士弘编纂《唐音》以及众多诗格诗法类著述,都是宗唐之风盛行的产物。王辉斌先生指出,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元初诗坛的诗人构成包括由金入元者、南宋入元者和元代本土籍诗人等,“三部分诗人的文化背景、汉学修养、审美理念等,虽然各有所别,但其在对待文学遗产方面,即以唐人唐诗为师的典范方面,则是甚为一致的”[3]40。所言诚为谛当。至元代中期,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四大家程度不同地都有宗唐倾向。清初陈焯《宋元诗会》述杨载“于诗尤有法,尝语学者曰:‘诗当取材汉魏,而音节则以唐为宗。’故同时作者得其指授为多焉”[25] 卷七十六。清嵇璜、刘墉等奉敕撰《续通志》记杨载“尤以诗名家。尝语学者曰,诗当取材汉魏,而音节则以唐为宗。自其诗出,一洗宋季之陋”[26] 卷五百六十七。说明杨氏宗唐是清代学者的共识。黄溍撰《翰林侍讲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追封豫章郡公谥文安揭公神道碑》,称揭傒斯“诗长于古乐府、选体,清婉丽密,而不失乎情性之正,律诗伟然有盛唐风”[27] 卷二十六。欧阳玄撰《元翰林侍讲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豫章揭公墓志铭》对揭氏评价与此类似。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以为“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28]。正是注意到元人以唐诗为典范而学习的结果。

二、关于宋、金、元三代之“变唐”

王辉斌先生在《宋金元诗通论》中继“宗唐论”后,又有“变唐论”一章,将“宗唐”与“变唐”视为宋、金、元三代诗学的一条重要脉络。今按宋人对唐人的变革,前人论述较多,而对金、元之“变唐”较少注意。王辉斌先生既已将宋、金、元作为一个有机整体进行“通论”,又独具慧眼地拈出三代“宗唐”与“变唐”这条主线,实显示出其弘通的视野和精审的学术透视能力。

关于宋人之变,明人陈邦瞻在《宋史纪事本末叙》中云:“宇宙风气,其变之大者有三,洪荒一变而为唐、虞,以至于周,七国为极;再变而为汉,以至于唐,五季为极;宋其三变,而吾未睹其极也。变未极则治不得不相为因。”[29]1191说明宋代发生的变革在陈邦瞻看来极其深刻且影响久远。而近现代以来的国内外学者也对宋代发生的变革或称转型有类似的认识。20世纪初,日人内藤虎次郎(号湖南)在其《中国近世史讲义》《支那论》等著述中,对中国历史的时代划分采取“三分法”,将宋元明清视为中国的“近世”。例如,其《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指出:“唐代是中世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代的开始。”[30]10这一区分“多少已经看出中国历史的内部,不仅处于发展状态中,而且存在着起伏与转折”[31]267。柳诒征《中国文化史》云:“自唐迄宋,变化孔多……自唐室中晚以降,为吾国中世纪变化最大之时期。前此犹多古风,后则别成一种社会。综而观之,无往不见其蜕化之迹焉。”[32]588钱穆《理学与艺术》云:“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 乃为后代中国……故就宋代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33]256都说明宋代承唐代之后,其政治、经济、文化都发生了一系列变革。

与政治、文化变革相契合,宋代文学领域尤其是诗歌的变革也很深刻。朱自清《经典常谈·诗第十二》云:“诗体正变说起于宋代,唐宋分界说起于明代;其实历代诗各有胜场也各有短处,只要知道新、变,便是进步,这些争论是都不成问题的。”[34]296强调宋以后诗体变革的合理性。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序》则敏锐地观察到宋诗变唐的创造性价值,指出:

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这个好榜样,宋代诗人就学了乖,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摹仿和依赖的惰性。瞧不起宋诗的明人说它学唐诗而不像唐诗,这句话并不错,只是他们不懂得这一点不像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2] 13-14

钱先生认为,学唐诗而不像唐诗正是宋诗的价值所在,这一点看起来似乎是悖论,实为至理。缪钺先生《诗词散论·论宋诗》也认为“宋诗虽殊于唐,而善学唐者莫过于宋”[35]36。缪钺、钱钟书先生都曾比较过唐宋诗的区别,学界熟知,兹不具论。莫砺锋教授认为:“宋诗所以能成为与唐诗双峰并峙的一代之文学,其关键是它在总体上呈现出与唐诗不同的艺术风貌。”[19]261旨哉斯言!学唐而又能自出机杼、自铸伟辞,学唐而不失自我本色,才是真正把握了诗歌发展的趋势,也才是唐人的优秀学生。因为唐人的卓越成就也是在继承并弘扬先秦以迄六朝诗歌优良传统的基础上才取得的。学习继承而贵有所变化从来都是优秀作家们的不二选择。

事实上,唐以后宋金元三代的诗人们从没有停止他们在诗歌创作道路上探索的步伐。前文在谈到苏轼宗唐时所引用的《书黄子思诗集后》《书吴道子画后》等毫无疑义地可以看出苏轼对唐人尤其是李、杜的推崇,而苏轼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在继承李、杜以及众多前代诗人的基础上,以其胸中繁富书卷为基础,天生健笔,文思泉涌,出口成章,取得了可与李、杜媲美的文学成就。清人叶燮曾说:“杜甫之诗,独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韩愈、苏轼,其才力能与甫抗衡,鼎立为三……苏诗包罗万象,鄙谚小说,无不可用。譬之铜铁铅锡,一经其陶铸,皆成精金。”[36]51所言苏诗“鄙谚小说,无不可用”正是苏轼开拓诗材,化俗为雅的创作手段。苏轼在后人心目中能与杜、韩等人鼎足而立,正是包括扩大诗歌题材在内的一系列创新的必然结果。又如,北宋黄庭坚以学杜著称。陈师道《答秦觏书》云:“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其学少陵而不为者也。”[37]卷九首次提出黄庭坚“学杜少陵而不为”的观点。其后许尹《黄陈诗注序》进而提出:“宋兴,二百年来文章之盛追还三代,而以诗名世者豫章黄庭坚鲁直,其后学黄而不至者后山陈师道无己,二公之诗皆本于老杜而不为者也。”[38]陈、许二人都没有详细阐述所谓“学杜少陵而不为”的含义,但我们大致可以断定,二人旨在说明黄庭坚之学杜并非左规右矩,亦步亦趋地摹仿杜诗,而是力求自出新意,自成一家。黄庭坚本人的言论亦堪作证。黄氏《大雅堂记》曾说:“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39]卷十八在推尊杜甫的同时,指出只有广泛深入地学习咀嚼《诗》《骚》以来的优秀作品,才能体味杜诗的妙处,而这种体味必须“自得”,才能有所收获。“自得”显然不是简单摹仿。黄庭坚《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云:“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40]卷十二《赠高子勉四首》之三云:“听他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39]卷十二都说明黄庭坚自成一家的志向。清人方东树云:“山谷之学杜,绝去形摹,尽洗面目,全在作用,意匠经营,善学得体,古今一人而已。”[41]450剔除其不甚恰当的“古今一人”四字,可谓相当精辟。由此可见,宋人,尤其是北宋人,在成就卓著的唐诗面前,并没有裹足不前,而是力求在学习继承唐人的基础上,成就宋诗的独特面目。以我们今天的文学观念而言,学唐而能变唐才是顺应诗歌发展趋势的优秀诗人。前引蒋士铨《辩诗》又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沿袭,焉用雷同词……李杜若生晚,亦自易矩规。寄言善学者,唐宋皆吾师。”[1]986虽然把这种变革解释为“运会实迫之”未免失之简单,但强调代有发展,各领风骚则是极为正确的。

同样,金元二代也不乏在学唐的同时而能变唐的例证。关于金人之变唐,王辉斌先生着重阐述了三个特点,特别强调了金人“在师学唐人唐诗中建立起自己的风格特色”,“在向唐人唐诗学习的过程中,以重在艺术上的独创而形成金诗的风格特点”[3]83。所言洵为至论。今按元好问《陶然集诗序》云:“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诗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24] 卷三十七此序作于元氏晚年,代表了元好问深思熟虑后的诗学观念。所言“学至于无学”“技进于道”,涵义甚为丰富,但其基本思想应是强调在学习继承前人传统时应能够融会贯通,超越模仿的阶段而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一旦达到这种境界,则前贤之迹溶化殆尽,只剩下独具自我特色的作品,这是一种学习前贤而能超越前贤的思想。金元二代主张自得、主张超越前贤的诗论甚多,如王恽《兑斋曹先生文集序》赞扬曹之谦云:“先生之作,其析理知言,择之精,语之详,浑涵经旨,深尚体之工,刊落陈言,极自得之趣。”[42] 卷四十三元末诗人杨维桢总结元人诗文成就时以为:“我朝古文殊未迈韩、柳、欧、曾、苏、王,而诗则过之……至延祐、泰定之际,虞、揭、马、宋诸公者作,然后极其所挚,下顾大历与元祐,上踰六朝而薄风雅。吁,亦盛矣。”[43]493虞集、揭傒斯、马祖常、宋无诸人的成就是否超越了韩、柳、欧、苏、王等唐宋大家姑且不论,元人有这样的气魄则是令人赞叹的。他们从学习唐宋到力求超越唐宋,由宗唐而变唐是确凿无疑的。

其实,抓住宗唐与变唐不仅是分析宋、金、元三朝诗风嬗变的关键,也是分析明、清以迄近代诗风发展的钥匙。清代厚唐薄宋者仍不乏人,如顾炎武、冯班、王夫之、朱彝尊、毛奇龄、贺裳、吴乔、沈德潜、袁枚等,皆一时硕学鸿儒。同时崇尚宋诗者也大有人在。康熙诗坛领袖王士禛虽然对唐诗颇多褒美,而亦不废宋诗,尤其是对黄庭坚诗多赞美之辞。赵翼、蒋士铨、翁方纲等则多鼓吹宋诗之优长。道光以降,魏源、何绍基、郑珍、莫友芝、曾国藩等皆倡宋诗,至同治、光绪之时,陈衍、陈三立、沈曾植、郑孝胥等力倡宋诗,“同光体”风行天下。这些都说明,明、清二代以后的诗歌发展,仍然不脱离宗唐与变唐的脉络。当然,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非区区拙文此处所能涵盖,容另文讨论。

傅璇琮先生在《王辉斌学记·序》中评价王辉斌先生的治学方法时说:“由商周而明清,上下三千年,逐路探索,一路打通关,这就是王辉斌教授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这种研究,既是研究者一次次自我超越的见证,又充分体现了其学术上的个性与特点。”[44]2王辉斌先生高才健笔,著作等身,是当代学术大家,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仅就《宋金元诗通论》一书而言,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开径独行,新见迭出,就充分体现了他这种独特的治学特色。对王辉斌先生这部《宋金元诗通论》的学术成就做综合性的评价非才疏学浅如笔者所堪承当。适逢“王辉斌学术研讨会”召开之际,谨就学习辉斌先生大著《宋金元诗通论》时的一些感想撰成小文,不当之处,还望辉斌先生和众位方家不吝指正。

(备注:此文系2014年12月为“王辉斌学术研讨会”提交的论文,当时笔者因故不能参会。兹稍作修订,刊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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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法惠]

The Poetry Style Evolution from Inheriting and Changing the Tang’s Style to the Song, Jin and Yuan’s Style

——Thoughts on Reading Mr. Wang Huibin’sSongJinYuanPoetryTheory

ZHENG Yong-xiao

(Literature Institut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bstract:To seize the inheriting and changing the Tang’s style is not only a core to analyze Song Jin Yuan, the three dynasties’ poetry style, but also a key to analyze the poetry styles from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o the modern time. Mr. Wang Huibin’sSongJinYuanPoetryTheory, with rich contents and new ideas, has contributed a lot to the study of Song Jin Yuan’s poetry.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 the article tries to get a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fSongJinYuanPoetryTheory, to show its insight and unprecedent.

Key words:style changing from Tang to Song; inheriting and changing the Tang’s style; poetry styles in Song Jin Yuan

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320(2016)01-0057-06

作者简介:郑永晓(1963— ),男,河北省枣强县人,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

收稿日期:2015-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