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我与图书馆(上)

2016-02-12 13:11顾志兴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江杭州310007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16年1期
关键词:图书馆

顾志兴(浙江省社会科学院 浙江杭州 310007)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我与图书馆(上)

顾志兴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江杭州310007)

小引

2015年8月15日,在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和浙江图书馆联合举办的“艺术与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张宗祥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会”上与温州图书馆的卢礼阳先生相遇,我俩紧紧握手。前两年他来杭州,给我打来个电话,说是要来看我,我赶紧打车前往他住的宾馆看他,这是初见,我们是“一见如故”。此次二见,我说了四个字是“两心相通”。我俩读过彼此的文章,尤其是通了微信后,时时可见他的行踪;他在群聊中发的微信,我每见必读;他对温州历史文化的见解、对温州抗日遗迹的保护,使我引为同调。有次微信上他说今天收到了几本书,双休日有事干了。他是个读书种子。此次见面,我对他说,不要太苦了自己,老婆、女儿要骂的,他笑笑。他听说我给一位年轻人著的地区藏书史写了篇序言,就说交给我,让读书报给发了。我说暂不,我想写篇《我与图书馆》,他说好好,写好给我。

《我与图书馆》我早想写了。动因有三,一是自己对图书馆感恩,除了师长,图书馆对我教育培育最深。二是读书报上游修龄先生的文章,叙其一生,说到最后的职务是农业大学图书馆任馆长,一生的句号画在图书馆,我真是羡慕得不得了。我也爱图书馆,很想在那里工作,终日与书为伴,徜徉书库,这是何等惬意的赏心乐事!三是在读书报上读到一位瓯籍人士的文章,谈他在温州图书馆古籍部读书,得到工作人员无微不至的关照。后来他调到杭州,对温州图书馆是深深的怀念不已。记得我后来给读书报写过一篇短文,文末劝慰那位朋友,说是杭州的浙江图书馆和杭州图书馆对读者也是很好的,我有切身的体会。你和他们熟了,定然能感受到的。图书馆员和读者是一对天然的亲密好朋友。天下图书馆是一家啊!

一、十来岁时我跨进了浙江图书馆这个太上图书馆

临到年过古稀之年,常喜回忆往事。我的第一位最亲密的朋友是浙江图书馆(下文简称浙图),掐指算来有六十余年的缘份,可说是老朋友了。1951年我14岁,读了一年初中,家里负担不起学费而辍学,经人指点,我就到孤山的浙图去借书看。工作人员并没因我年纪小而有所怠慢。记得有次我借了本大概是清刻本的线装的中医书,为我办手续的那位老先生的老花镜几乎滑到鼻子下,惊奇地问:“小朋友,你看得懂?”但决无轻视之意,认真地为我办手续。前阵子报上有文章说烟草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很反感此类绝对化的论调,我说:“错,有99%的害,却有一利,能杀虫,可入药。”这知识就是从这本书上看来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两三年间我认识了张宗祥、毛春翔两位老先生。张先生的抄书我是亲眼见到的,目不旁鹜,专心抄校。午间吃饭也是手不释卷,从抽斗里拿出一本民国间十分流行的武侠小说《蜀山剑侠传》,边扒拉饭粒子,边看书。有时朝我笑笑:小朋友,该回家吃饭了。在现今孤山古籍部入门处放目录柜的走廊里的狭小空间里,时任古籍部主任的毛春翔先生在这里办起了一个小小的版本展览会,在一张小长条桌上放着浙江图书馆收藏的几部古籍,现在还记得起来的有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几种抄本,以及明代刻的“南藏”或“北藏”的《大藏经》、最稀奇的几片贝叶经。毛先生坐在一张木靠背椅上,每逢读者进出驻足,他必站起来讲解,不因我年少,也是如此。张先生的抄校、毛先生为我讲版本,这是我的版本目录学的启蒙教育。后来我在恩师胡道静老师指点下写成了《浙江藏书史》《浙江印刷出版史》两部书,后专门托人捎给现任浙江图书馆馆长徐晓军先生,请他代我收藏在古籍部,算是我的感恩和回报。浙图我是永世难忘的。蔡尚思先生曾说过大图书馆是太上研究院的话。今世有幸,我十来岁时就进了这所太上研究院,在其间受熏陶、浸淫一生。

1953年16岁那年我参加工作了。浙图去得少了,但联系未曾中断,有数事可记。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初,恩师胡道静给我来信,他有部旧稿《沈括诗词辑存》“文革”中抄家被毁,他嘱我就近到浙图找文澜阁本的库书中的《沈中允集》,抄录有关沈括的诗词。信中特地注明要将抄录的版本注明,如原抄本、丁丙抄本和钱恂抄本、张宗祥抄本的版式一一写明。到了浙图借书处,我说明来意,在夏锡元(夏定域的儿子夏锡元)的帮助下,半天时间就完成了道静师交给我的任务。锡元先生还有个本事,向他借书,不要查目录卡片,只要报出书名和作者,他很快就能将书交到你的手里。我称他为“活的卡片目录柜”。

我和浙图的缘分很深。上世纪80年代有个读书高峰期,浙图办了个电大中文班,名气很大,除了本馆工作人员外,外单位也有很多人挤进来学习。浙图王先生邀我去上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的课,尽管我那时很忙,但爽快地答应了,这是我回报浙图的机会,这样认识浙图的人更多了。他们也给我很多方便,有时我要查条资料,打个电话去,让熟人用他的名义借本书,下班回家时到我处一转,将书带来,过两天他来取回,省却了我很多时间。

孤山古籍部有时成了我约会和认识新朋友的地点。湖州皕宋楼是清末四大藏书楼之一,后来全部藏书由陆树藩经手售与日本静嘉堂文库。此事在清末文化界和藏书界震动很大,有的学者为之而痛心疾首。陆心源在苏州的五世玄外孙徐桢基先生遵母亲临终之言,决心搜集资料,搞清此事的真相。为此我们通信、电话联系了十来年,但未见过面。一次他来电说,要到杭州来查点资料,我们约定在孤山古籍部见面,是童正伦主任接待的。资料很快找到了,并代为复印。

大约2004年前后,中华书局的傅璇琮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陈高华先生来杭,我陪他们到浙图黄龙洞总馆善本室看文澜阁本的《四库全书》。两位先生关照千万别惊动馆领导。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古籍部主任丁红女士陪着一位馆领导来看两位先生,我说你们还是来了,她们说两位大家来了,欢迎指导。还对我说:傅先生为浙图的一本书目作过序,我们要来当面谢谢。这次我选了文澜阁库书的四个不同版本,让两位先生过目。我特意挑选了一部原抄本的《沈中允集》,重新捧在手上,戴着白手套摩挲翻阅了一遍,如对故友,思绪万千。

浙江图书馆拍了一个专题片《浙江藏书楼》,是将浙江现存的几个古藏书楼拍成专题影视片,要我介绍文澜阁和库本《四库全书》,我很高兴地参与了。首发之日,邀我与会,作为嘉宾我讲了三五分钟的话:我说作为传承文化的古藏书楼风吹雨打正在逐步消失中,你们留下了宝贵的影视,作为一个研究者发自内心的感谢你们。我有个请求,在《浙江藏书楼》之外,还请拍部《百年图书馆》。西学东渐之后,图书馆兴起,出现了以图书馆命名的藏书处。据我所知,如海宁的海宁图书馆,是全国最早的县级图书馆。温州的籀园图书馆、湖州的海岛图书馆以及绍兴的古越藏书楼,皆与今之温图、湖图、绍图一脉相承。“风雨藏书楼,百年图书馆”好似一副对子,我以为这“下联”值得做。想不到我的话竟然获得了一阵掌声,包括省文化厅与会的有关领导。我相信此事一定会做的。

还有件想不到的事,我在浙图阅书还结识了新朋友。大约是2003年前后,我到孤山古籍部去找本书,刚踏上古籍阅览室(从前这里是张宗祥先生的办公室)的门槛,就见一位老人在问雅君(沈雅君,看书总是给人方便,复印资料清晰,在制度允许的范围内为人着想):“有个叫顾志兴的,你们知不知道他是哪里的?”正好雅君抬头见我就答:“进来的那人就是顾志兴。”原来这位老人是南宋有名的四洪(洪皓、洪适、洪遵、洪迈)的后裔,属洪遵一支,家住西溪。他读到过我写的西溪洪钟五世藏书的文章,想找我聊聊。老人当过生产大队长、公社主任、乡长。他对我说,西溪本来有洪氏宗祠,1958年大跃进时期,他任大队长,头脑发昏,就是在他手上将宗祠拆掉,改成了仓库。言谈之下,他的懊悔情状,用时下流行的一句话来说,是“肠子都悔青了”。他说,没有文化呀,对不起祖宗。时下他正在做一件事,一是搜集洪氏史料,想编本书;二是恢复洪氏宗祠。这两件事他历十余年的努力都做成了。如今若去游玩西溪,那个洪氏宗祠就是在他努力下建起来的,据他告诉我,海内外的洪氏后人闻讯来参观祭拜的不少。浙图连线,使我结识了新朋友,如今成了老朋友。每逢春节他要转几路公交车来看我。

好像有句歌词,不知是老歌新歌?歌词是“叫我如何不爱他(她)”,浙图啊,浙图,叫我如何不爱您!

二、培养我成为大学生的机关图书馆

1953年我刚参加工作时的单位是浙江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当时省政府在杭州将军路,此地曾是民国初年浙江都督朱瑞(曾授兴武将军)的办公处所。后来知道朱瑞是嘉兴人,民国初年的一位有名藏书家。省政府院内有个小花园,亩大小湖,湖中有亭子假山,花木扶疏。我们的机关图书馆就在湖边的一幢西式的洋房里,自此我和这个图书馆打了多年交道。

虽然是机关图书馆,管理员老丁是个科班出身的民国间武汉大学图书馆专业的毕业生,精业务,原是浙图的老人,省府办公厅办图书馆,将他调来了。阅览室书报不少,不光是机关常用的政治类的参考书,就连《人民文学》《文艺报》《新建设》《文史哲》等杂志皆备,我常去翻阅。那时机关读书风气颇盛,比我年长的几位天濛濛亮就跑到办公室读《资本论》《联共(布)党史教程》,我很佩服,这些书我一本也看不懂。记得大约是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首度出版曹著高续的一百回本的《红楼梦》,老丁给我留了一套,说是新出的你去看吧!那时流传一句话:“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男不读《水浒》,女不读《西厢》。”那是道学家的观点:无非是说《红楼》宝哥哥林妹妹卿卿我我,坏人心术;《三国》的曹操奸诈无比,会使人坏上加坏。血气方刚的男儿读了《水浒》,小则恼上心头和人斗殴打架,大则造反起义。至于《西厢》,写一位官家小姐居然和一位没有功名的书生私下苟合,那是大坏风气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偷读《西厢》就有生动的描写。解放初期就公然由国家出版《红楼梦》,我很佩服。这几本书据我所知明清以来(尤其是清代)都列为禁书,传统的藏书家照例是不收藏的,我查过不少藏书家的书目都未发现有此类书的收藏。至于“雪夜拥炉读禁书”,藏书家们是否在偷偷读?我不知道。公开出版《红楼梦》等古典文学,现在想来,一段时间内的文化政策还是开明的。

那时少不更事,上班有空时也摊开看。有次被顶头上司秘书科长李同志见了,他好奇地问道:“小顾,你在读《红楼梦》?”没有批评责怪,只是好奇。但我注意了,知道上班可看报纸,可看革命理论的书,看小说影响不好,以后在办公时间就不公然看小说了。

我有滋有味地读《红楼梦》不长的时间,1954年的下半年开展了一场批判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观点。有次给机关图书馆送书的新华书店的老王,拿出三本白皮红字的书问我你要不要,这是专供机关的“内部书”,我一看书名是《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红楼梦研究资料集刊》及第二集,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一直保存着。现在有时还从书架上取下来翻翻,足足收藏了65年!批俞的除了两名“小人物”外,大多是当时知名度颇高的专家学者,看看作者名单,除了两个“小人物”之一的还在世,大多已经作古了,尽管是专家学者,文章不免生拉硬拽,缺少真知灼见,盖因奉命批判之故也。但也有异数,我当年在《资料集刊》(第二集)目录上的王昆仑先生的《花袭人论》题目上做了个红框,当年很欣赏此文,如今翻阅一过,还觉得这是一篇人物论的好文章。重读此文找不出批俞、批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字眼,王老先生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有点和全书不合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先生当时是工商界人士,任过北京市副市长。

我和省政府办公厅的机关图书馆缘份很深。大约是1955年的下半年,省政府迁到现在省府大楼一号楼(从今名),图书馆在一楼,比将军路的幽雅环境要差些,但占了两个大房间,一作书库,一作阅览室。记得那时有个口号“向科学进军”,有本杂志叫《知识就是力量》,高校也开了扇门,除招收高中生外,还向社会开放,机关工作人员也可报考,叫做调干生,还可享受调干金。这下我的头脑发热了,就去找顶头上司秘书科李科长说了我的心愿。他好像有点不认识我似的,朝我看了两眼:真的,不是开玩笑?你只读过一年初中……我说,想试试看,学历么,不是有同等学历一条么。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不过我看今年(1956年)太匆促。这样吧,你好好准备一年,明年你去考,考前半年给你减少工作量,多给点复习时间,不就更有把握些?他是一片好心,我理解,听他的话,但后来也给我带来更多的困难。一是高校的发展,56年到58年呈马鞍形趋势,57年是低谷,招生少,增加了难度。二是1957年刊登高校招生细则时取消了调干金。我抑制不住想读大学的梦想,咬咬牙报了名。

图书管理员老丁十分赞同我考大学,而且在实际行动上支持我。他悄悄地每天下班前将书库的钥匙交给我,说晚上可以到图书馆去复习,看完的书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第二天上班他会去复位的。前面说过,他办的是图书馆而不是资料室,那时考文科是考政治、语文、历史、地理四门,这里的参考书绰绰有余,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不用说,连吕淑湘、朱德熙的《语法修辞讲话》等都有。我自己的感觉当时不只是在自学高中课程,有些大学课程也在自学。57年考入大学后,在学习中我感到没有太多的困难,有的课程比应届生还学得好些、轻松些。这也是我运气好,有这么一个机关图书馆,有这么一个关心我学习的好图书管理员。

不仅如此,老丁还在政治上关心我,不是叫我入团入党,而是叫我不要乱讲话。他说乱讲话不好,你乱讲话党员和团员有义务向组织汇报,汇报往往不周全,要影响你的进步。从参加工作起,没有人对我这样讲过,刚开始觉得这个老知识分子太过谨慎,后来想想也有道理。一个人口没遮拦,到处说三道四至少没修养。“文革”开始,我脑子里突然迸出个明太祖诛功臣,有这种想法,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咬紧牙关,从不出口,对朋友、对家人都如此。大概前几年我对老伴讲了这件事,她还怪我:怎么连我都不说。我说最不能说的是你。你的思想单纯,好听点是纯白无瑕,说难听点是幼儿园水平。我的话对你说了,你一是吓死,在你们过组织生活时你会交心,你会斗私批修,那后果我可能吃枪子儿!这下轮到她沉默了。现在我在公众场合也讲话,但有一个律条,凡讲必讲真话,不说假话,领导在场尤其如此。我以为这是个知识分子操守和良心的问题。不要以为老丁叫我不要乱讲话,是他对共产党有什么意见,他是不满有的党员、团员的乱汇报。其实他是热爱共产党的老知识分子。上世纪八十年代胡耀邦任总书记的时候他主动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他退休了。

退休后的老丁,过一段时间必然到我家里来一趟,拿来一叠诗稿,说是近作,要我提修改意见,然后飘然而去。他一生未娶,大概80岁前后回到四川老家由侄儿照顾生活。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如果他健在,该有90多岁了吧?!

“文革”中我与这个机关图书馆还有一个故事。“文革”造反风起,机关悉数被砸烂,当时浙江省的省委、省府难逃此厄运,成了军管会,后来成了党政一体化的革委会,机关干部则被下放到丽水乡间去进行斗、批、改!妻子也作好了准备,随时听命出发,尽管那时领袖要我们“斗私批修”,但私事斗不完,她走了,我们的女儿还小,虽然有奶奶带着,我们还得时时去照料,上学了,还得辅导,光靠我一人,而且两地相隔不近,咋办?幸好有她的同事帮忙,住处换到我母亲的附近。真是栖栖遑遑,马上要两地分居,预作准备。然而老天眷顾,旧的砸烂了,新的、红色的政权建立,总要运转,还少不了一些“工具”,比如说清洁员(那时没有家政公司),领导的办公室总得有人打扫、冲开水;文件要发,上令下达,需要打字员;还有万金油办事员也不能少……妻子恰是其中的一员——打字员,就留下来了。图书馆被贴上了封条,因为里面都是封资修;老丁又是孓然一身,自然去斗、批、改了。可那时没有电脑,两报一刊的社论又常常传达最新精神,指引航向,总不能让领导和他的随身秘书天天去自任报纸管理员,于是有了资料室的诞生,一位姓岳的女同志专管报纸杂志备查。

后来领袖说要“读点鲁迅”,资料室就出现了鲁迅的作品;领袖号召《红楼梦》要读五遍以上,这是对高级干部而言,《红楼梦》自然也有了。这个资料室就这样随着领袖的指示,藏书一本一本地在增加。

有次老岳大姐无意中说起现在上面发下来几部《红楼梦》的影印本,是专供领导读《红》参考的,叫什么本、什么本的影印本,可领导总不来调阅。她是说者无心,我是听者有意。对《红楼梦》成书过程中几个版本我是熟悉的,先是让妻子向老岳打听,是什么本。妻子拿了老岳写的甲戌本、脂砚斋批本和戚蓼生序本等字条给我看,我是大喜过望。和妻子说请老岳借本让我看看。老岳是同意了,但只能一册册地借,说是领导若要调阅可用其他的本子“对付”一下。可是直到“文革”结束,“四人帮”粉碎,没有任何一个领导来调阅,其实这三套书像蚂蚁搬家似的全到了我的家里,我得以时时翻阅,收益良多。“文革”中有人不阴不阳地问我:现在还读古书吗?我理直气壮地回答:读,读《红楼梦》。我是奉旨读《红》,谁个敢说三道四!

我这个人是懂得感恩的,回首往事,我以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失学少年,考进了大学,别人说我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我感恩两个人,一位是顶头上司李科长,后来知道他同意我考大学是承受了压力的,先是周副科长不同意,说是小顾还不到20岁,打字打得不错,正好使用,将来也可培养。当年机关干部报考大学,虽是国家的决策,但总有“不安心革命工作”之嫌,摇头的多,包括李科长的上司。但老李说,我已同意了,让小顾去试试吧,考上了国家多了个大学生有什么不好?考不上,我会找他谈,要他安心工作。这些情况,当时他一句也没对我说,是几十年后我成了老顾,他才说的。他还对我说:南下到杭州,我也想上大学,想上浙江美术学院。我这时才联想到,我当年常到他的宿舍去玩,见到他的床头有幅国画,下署“和生”,我说李秘书是你画的?他笑说玩玩。我后来才悟到,我考大学,可能也寄托了他的“大学梦”!我是1957年考入杭州大学的,后来几年大跃进等运动来了,劳动不要说,在教育革命、红专大辩论等学校的小运动中,不断要向党交心,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实在有点受不了。我去找过他,对他说,现在学校要不断地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我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回机关可以吗?他答一定要回来,我可为你设法。但你考上不容易,我看还是坚持一下吧!听了他的话,我坚持到毕业。

另一个感恩是老丁和他管理的图书馆。他是个内行,把个图书馆办得像模像样,无意中成全了我。我爱当年培养我成长的图书馆。

三、我读书和工作过的单位图书馆

1950年,我小学毕业考初中,我自己和附近的邻居都没有想到我能考进浙江省立杭州初级中学(省立杭初和省立杭高是民国时期浙江省内响当当的中学牌子,两所名校)。我的算术成绩不好,小学生应该会的“鸡兔同笼”这样简单的算术题至今也不懂。但是我知道,语文定然是高分,得益我平时乱七八糟地看各种小说,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和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侦探案》等等都看过,大大地提高了我的语文水平。杭初有个不错的图书馆,现在记得的一次是偶然借到一本蒋学模译的法国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的第一本(共四本),看得入迷,但是后面三本怎么也借不到。失学后曾到浙图解放路分馆去借过,也是借不到。借到了大仲马的另一部名作,是沈雁冰译的《侠隐记》(似乎有个别名叫达特安的三部曲,就是《三个火枪手》),当然还读了另外不少书,后来经人指点转移地点跑到孤山浙图去读书了。

读《基督山恩仇记》的情结我是在读大学时完成的。我问管理员有没有这本书?他说有的,但借的人很多,有时同学借同学,在他们的手上流转,很难在书库里停留;有时一个同学来还,被别的见到马上借走,你是基本上轮不到的。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到学期末考试时,大家都借参考书,小说不看了,我何不此时来借?果然被我猜中。四册书静静地在书架上躺着,我说借给我。管理员说期末考试了,你还看小说?我笑笑。总算一口气将它读完。

杭州大学读书时无意中读到沈括的《梦溪笔谈》,是科技史专家胡道静先生作的“校证”。我既佩服沈括的博学,对胡先生的精到的“校证”也是五体投地。“文革”结束后,我在《读书》杂志上读到老先生的《我与〈梦溪笔谈校证〉四十年》,我大喜过望就给《读书》编辑部写了封信,请他们转给胡先生,由此和胡先生结缘,时时书札请教,他不断地给我指点。我后来写成的《浙江藏书家藏书楼》《浙江出版史研究》(中唐至元明清时期两部),恩师都给我作了序。他的那本《校证》上世纪80年代重版时,老人家亲笔题词赠我。前两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了《胡道静文集》,恩师已故,他的长女佳楣女士特地将文集从上海寄来。

与杭大图书馆有关的还有部古典名著《金瓶梅》的故事。我喜欢读书,1953—1954年机关在杭州的闹市区将军路(今解百一店边上),那时杭州的解放路一带还有不少旧书店,佑圣观路、中山路也有一两家。星期天我常沿着马路南边一家一家旧书店逛,中午胡乱吃点馒头烧饼走到对面再一家一家的逛回来。浙图毛春翔先生给我上了版本学的启蒙课,后来也似懂非懂的读过《古籍版本常谈》。所以逛书店时也会说起版本,书店老板以为我真懂,那时旧书店里宋本元本我不敢说,明版清本还是常见的。有次老板拿着一部用报纸包着的书给我,并说:这是部清版的《金瓶梅》,你如果研究中国古典小说这部书将来用得着。我曾在他那里买过一部清末的白棉纸本的《石头记》(《红楼梦》),所以他向我郑重推介。我翻了一下,插图已全部撕去,是清末(记不清是同治还是光绪朝)香港某书局的竹纸石印本,但这是清康熙间的张竹坡的评本,我知道有一定的价值。

我知道杭大图书馆藏有《金瓶梅》,就对管理员说,可否让我看一看,只要看版本的有关部分,不看内容。他回答说:书是有的,学生不能看,即使是中文系的老师,也要45岁以上的讲师才能看。后来被我缠不过,指着一位年纪较大的管理员说你去找他。其实那位先生在旁边早听到了,就笑笑,破例带我到书库里专藏的地方让我看看。我信守诺言,只翻了序跋,知道是崇祯本就退出了。

要交代一下,我的那部张竹坡评本的《金瓶梅》的下落。“文革”前,大批判其实已经开始了。我记得有部电影《桃花扇》,早在“文革”前就被批判为是替“蒋介石反攻大陆摇幡呐喊”,我有一部孔尚任的原著,尽管是国家出版社出的,但简单化一来,母本自然比电影更毒。还有就是那部《金瓶梅》也是祸水。我考虑再三还是在红卫兵兴起时烧掉了。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那时“老师遇着‘兵’(红卫兵)”,确是有理讲不清。妻子胆小要我把所有藏书都烧掉,我坚决不肯,颇有点笔记小说中写的酸秀才遇着太平军决心以身殉书的架式。

我与杭大图书馆的故事还有很多。如我写《浙江藏书史》引用的文字不少,成稿后到母校的线装书专藏室一一核对原文和版本卷数就是一例。

1961年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杭一中担承高中语文教师。这是一所名中学,即是民国时期的省立杭高,可以上溯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抗战时南迁到浙江山区。鲁迅从日本回来,曾在这里教过博物(动物、植物)。后来经亨颐任过校长,语文界的四大金刚、后来出家的李叔同(弘一法师)也曾是这个学校的音乐老师。这个学校的图书馆主要对学生开放,提供课外读物。图书馆有个旧书库,一个教室大小,门窗均封闭,长年关着,透着一丝神秘。我好不容易,用水磨功夫,说服了管理员,进到里面,积尘寸厚,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的藏书,更找不到我仰慕的那些名师夹在书本里的片言只语。

“文化大革命”我是在另一所中学度过的。大概是1966年7月的一天,突然天兵天将红卫兵通知,晚上全校师生在操场集合,操场上已用凳子排成一个圆形。红卫兵头头站在中间宣布:今天是我们学校红卫兵成立的日子,我们决定第一个革命行动,就是把图书馆的封资修全部烧掉。他忽然看见我也坐在那里,就跑过来说,顾老师,你从四清工作队回来了?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我生平爱书如命,怎能支持他们胡闹。忽然,我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说出了一番话来。我说,你们的革命行动我当然支持。不过不能马上烧,需要清理一下。第一里面的书,有不少是马列主义的书,有毛主席的著作和诗词。第二,就以中国文化来说,毛主席不是说过中国文化有封建性的糟粕,有民主性的精华,糟粕可烧,精华不能烧。毛主席不是对鲁迅有高度的评价,说他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的书难道也要烧吗?郭沫若说他的书可以烧掉,鲁迅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说的这番话,处处以最高指示开头,无懈可击。又有点像绕口令,把红卫兵头头给绕进去了。他说不出反对的理由。而且我自信镇得住他,我当过他两年多班主任,我还是他入团的介绍人,于情于理他不会给我吃拳头。他说该怎么办?我说把图书馆用你们司令部的名义贴上封条,然后组织你们司令部的人花十天半月的时间进行清理,分别处理。他一声令下,就停止了在操场里当着全校师生的“焚书革命行动”。十来岁的孩子,他们的脑子里的兴奋点常会转移,后来他们似乎将此事忘记,图书馆的书终究没有付之一炬。直到1975年前后,学校逐渐走上正轨,大家才发现图书馆的藏书几乎空空如也,原来书库上面的楼板被人撬开,学生爬进书库将书用绳子吊到楼上,然后一捆捆的运走,这是管传达室的大伯说的。这样搬书搬到上山下乡时达到高潮时,学生们一捆捆的一三轮车一三轮车的公然拉出去,谁也不敢声张阻拦。后来我在一些知青的回忆录中读到此类事在全国各中学都有发生。有些学生就是靠偷学校图书馆的书下乡,他们又互相交换传阅得以读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名著,有人后来还成了知名的作家。还是孔乙己说得对:窃书不算贼。从实际效果看,书一炬烧掉,总不会比学生们带到广阔的天地里去读要好。尽管我所在的学校没有出作家。

“文革”结束后,我进入中年,有两次工作变动,结识了两个图书馆,也有些小故事。先调到教育学院,主要是培训中学教师。这所学校的学生都是中学教师,图书馆里图书“文革”中没受损失,但藏书的档次不高。我多次建议要购置一些较有档次的参考书籍作为基本藏书。馆长向我叹苦,我是学生物的,现在学院教学数理化生中外政史地各门皆备,我也不懂该采购些什么。刚好收到一张上海书展的请柬,你能为我跑一趟,采购些你们中文的书吗?我很高兴,应馆长之请参加上海书展,选了一批中文的基本教学参考用书,有古典、现代文学的,还有一些基本的工具书。一次几位老师闲谈,有位先生说:今天去图书馆见到我们中文的不少参考书,老顾是不是你去上海帮他们采购来的?我很高兴,我终于当了一次图书馆的业余采购员,为它服务了一次。

回忆起来,我从儿时到成人,一直到退休,图书馆和我的关系都很好,工作人员对我的需求都是十分的支持,我的点滴进步和成就都是和他们的帮助分不开的。我退休前的浙江省社科院图书馆也是如此。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成立于上世纪80年代(前身是社科所),从藏书上说家底不是很厚实,线装书和民国版的图书不多,特色是港台书和港台报刊较多。陆馆长原是浙图老人,我们很聊得来,常常拿些新到的报刊给我看。有次拿了本台版的苏精先生的《近代藏书三十家》给我看,并说:这本书别人不会要看的,我知道你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我是特地为你采购来的,你借去看,时间可以长一些归还。我当然对此书很有兴趣。读了序跋,知道苏先生服务于台北的“中央图书馆”,曾见到过许多档案,所以书的内容很扎实。特别是抗战期间,在重庆的中央图书馆任馆长的蒋复璁,为抢救古籍特地到其时已经沦陷的上海联络张元济、何炳松等人成立“文献保存同志会”这一民间机构,参与者有张寿镛、郑振铎、叶恭绰、徐鸿宝等人,其间温州人郑振铎负责在上海收购、护藏、保管、编目等实际工作,在此次保护古籍免被日军劫掠的活动中,郑氏出力最多、贡献尤巨。郑振铎的举动已为日军所注目,上了他们的黑名单。我们常说提着脑袋搞革命,郑氏是提着脑袋护古籍。所以我在《浙江藏书史》的“郑振铎等在抗战时抢救、保护中华文献”一节结束语中说:“在国难当头的抗战时期,为保卫祖国大好山河而英勇杀敌,固然是英雄,是壮士;同样的道理,为保卫祖国的文献而战斗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们同样是英雄和壮士。他们都是民族的精英,是应该青史留名,值得人们永远纪念的。”这段话可说是我这本藏书史中的一段史论。

陆馆长对我的研究工作很关心,除了给我吃“偏食”以外,还关心我的购书。有次对我说:我们这里到了一套台版的明清白话小说,一纸箱,价值2000元。老顾,我知道你最终想研究中国文学中的明清小说。这套书搜罗明清小说相当齐全。图书馆不准备买,让给你可要?我看过目录,这些小说多为明清时期上了禁毁名单的,我对明清小说一直有兴趣,后来痴迷于藏书史、刻书史和版本目录学纯是兴趣,杭大老同学曾批评过我“不务正业”。但是一者2000元不是个小数目,比我那时一两个月的工资还多;二者我五十多岁了,将来是否还有精力开辟新战场?我对老陆馆长说,让我考虑一下。等我咬牙决定买下来时,老陆说因为某地某高校要,图书公司拿回去了,就此失之交臂。

社科院的港刊有《镜报》《广角镜》《明报副刊》等。我对《明报副刊》比较关注,因为时不时有些学术文章,记得美籍华人钱存训博士有篇论刻书的文章也给我一定的启发。

在社科院上班时,因工作关系还与其他大学图书馆有一定的接触。那时因为文化厅图书处苏处长主持编《浙江省图书馆志》,曾邀我撰稿(关于藏书楼部分)。有次在会上听到浙大(四校合并前)图书馆夏馆长谈起这样一件事,他们馆里藏的一部宋版《资治通鉴》是北京一所大学的一位教授在移居美国前指定赠送浙大的。宋刻本的价值,那位老教授是清楚的,根据《文物法》是不允许携带出境的。老教授的朋友给他出了个主意,去买一批瓷器和玻璃器皿,将书拆开来作为填充物,运到美国后再将书重装,不是将书带出去了吗?但那位老教授不愿将国宝携出国门,最后斟酌再三,将这部书赠送浙大,成了浙大图书馆的镇馆之宝。我问夏馆长捐赠者的姓名与浙大的渊源,还问此书经过鉴定否?夏馆长说,书是学校领导交来的,有关情况我们也是不清楚。但此书版本我们请上海的顾廷龙先生鉴定过。顾先生打开书册,翻了几叶,就说了四个字“的是宋版”。现在这部书我们保存得很好,除了恒温设备以外,还设置了防盗的红外线保护装置。我知道这样的书保存在图书馆是最好的归宿。那次夏馆长还说,我们这部书是轻易不示人,顾先生想看,我们可以破次例。但那时事忙,没有及时去看,是一件憾事。

顾志兴,男,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曾任浙江省地方志办公室副主任。

2016-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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