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婚变始末

2016-02-15 15:54孙玉祥
同舟共进 2016年1期
关键词:王映霞丽水郁达夫

孙玉祥

“烈女怕缠夫”

在现代文人中,郁达夫是位颇有“艳福”之人——他娶了当时的大美人王映霞。从照片上看,王是当之无愧的美人,而从当年文人的描绘来看,作家唐瞍就在《记郁达夫》中记叙了自己的观感:“映霞女士比他(指郁达夫)年轻得多,体态匀称,真所谓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两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与其说她长得美,不如说她长得有风度,是一个举止大方、行动不凡的女人。难怪达夫先生一见倾心,如醉似痴,颠倒至于发狂的地步。”

1927年1月14日,寓居上海的郁达夫前往法租界的尚贤坊,去拜访留目的老同学孙百刚。一略上寒风凛冽,但他并不觉得冷,因为身上穿了远在北平的夫人孙荃寄来的皮袍子。正是在孙百刚家,郁达夫见到了“明眸如水,一泓秋波”的20岁姑娘一王映霞。王映霞是杭州学者王二南的外孙女,当时跟孙百刚等人一块从温州逃难到上海。郁达夫一看这丰满美丽的少女,大有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之感——“我觉得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王小姐,好生眼熟”。王映霞没搭理他,还是孙太太打圆场:“也许是在杭州什么地方碰到过吧。”聊下来才知道,王小姐毕业于杭州女师,是出名的校花,社交能力很强,参加选美还被评为“杭州小姐”。

到了吃饭的时间,郁达夫大方邀请其他人到南京路新雅饭店吃饭,饭后又提议一起看电影,再逛街。回到家中,他更是热情澎湃地写下日记:“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映霞,不知她是否也在想我,此事当竭力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接下来,这位已婚并有三个子女的大文豪,便开始了对王映霞的疯狂追求,武器当然是自己得心应手的文字。他不停地给对方写情书,时而说自己如何苦闷,准备到法国去了却残生;时而说自己真快要死了,爱情朝不待夕,“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他甚至想出了几条王映霞不爱他的理由:“第一是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当然是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地受我的催眠暗示。”

语云“烈女怕缠夫”,更何况王映霞并非烈女,而只是一位情窦初开不乏虚荣的青春少女,哪里禁得起这连番“进攻”——不久,王映霞就与郁达夫在上海江南大饭店一个房间里进行了一次长谈,商定婚嫁条件。王映霞要求很简单:必须明媒正娶,组成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完整世界。郁达夫一口答应,虽然其间也不乏对结发妻子的愧意。比如在1927年2月27日的日记中,他就这么写道:“我时时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儿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泪。但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离的在追迫我。”最后,当然还是新欢的愉悦战胜了结发之情,1927年6月5日晚,郁达夫和王映霞在杭州聚丰园举行了订婚仪式。6月10日,郁达夫写信将此事告知了发妻,孙荃无可奈何,只好默认。1928年春,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上海举行婚礼,沉浸在甜蜜中的郁达夫高兴之余,赋诗一首:“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被婚姻改变的人生

西谚云“婚姻是爱情坟墓”,对天性浪漫的文人来说更是如此。结婚后不久,对方“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渐渐褪去神光,而郁达夫追求美人时的百依百顺也慢慢消失。在朋友的笔下,当年郁达夫的形象是这样的:看上去应该还不满四十岁,形容清癯,头发丛长,眼睛细小,额部稍窄,双颊瘦削,穿一件青灰色袍子,态度潇洒,很有点名士风流的气派。而在生活中,这名士气派就更是俨然——这点,我们只要读过他诸如《还乡记》等散文就不难知晓。他的个人卫生习惯非常糟糕,常常是:头发不梳、胡髭不刮、衣服不换、皮鞋不擦,甚至十天半月不洗澡。更要命的是,他还喜欢醉酒,曾有诗云:“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多情累美人。”如今抱得美人归,就更肆无忌惮地经常喝得烂醉如泥,醉卧朋友家里,甚至醉卧在马路上。王映霞时常为此烦恼,劝丈夫少喝一点,他却置于脑后,不理不睬。一年夏天,郁达夫因为妻子干涉他喝酒,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独个儿喝得酩酊大醉,躺在黄浦江边码头上,钱包及手表都被小偷摸走。已为郁达夫生下孩子的王映霞,逐渐心灰意冷,开始思考自己的下半辈子托付给这位男人,究竟值不值得。

1936年,郁达夫应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的邀请南下福州,担任省政府参议兼宣传室主任。留在杭州的王映霞结识了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的许绍棣,两人间有了往来。次年年底,日军在杭州湾登陆,浙江军政机构纷纷南迁,省教育厅迁到浙南的丽水。为躲避战乱,王映霞携老母及孩子先到富阳避难,后来到丽水,与许绍棣比邻而居,两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耍。此时许绍棣的妻子刚病逝不久,他独自带着3个女儿生活。郎才女貌,加上二人走动频繁,引起了许多风言风语。郁达夫虽远在福州,可这些闲言碎语飞至耳中,到底意难平。1938年3月,郁达夫应郭沫若的邀请离开福建到武汉工作,就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并兼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设计委员,趁机将王映霞从丽水接到了武汉。

人虽然来了,可矛盾却没有化解。为排解心事,郁达夫写下了《贺新郎》一词:

忧患余生矣,纵齐倾钱塘潮水,奇羞难洗。欲返江东无面目,曳尾涂中当死。耻说与,冲门墙茨。亲见桑中遗芍药,假作痴聋耳。姑忍辱,毋多事。匈奴未灭家何恃?且由他,莺莺燕燕,私欢弥子。留取吴钩拼大敌,宝剑岂能轻试?歼小丑,自然容易。别有戴天仇恨在,国倘亡,妻妾宁非妓?先逐寇,再驱雉。

在词的自注中,他写道:“许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不久,不经意问郁达夫又截获了许绍棣写给王映霞的三封情书,要求王映霞再回丽水,联想到王映霞前几天也以水土不服等理由,想带孩子回丽水的事儿,郁达夫认定了妻子出轨的事实。于是,他将三封情书照相制版,在朋友中广为散发。王映霞一怒之下,选择了离家出走,这样,郁达夫更以为王映霞是到丽水找许绍棣,于是在武汉的《大公报》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金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想念甚殷,乞告以地址。郁达夫谨。”后来,许绍棣也许不想被搅进去太深,自己倒退缩了,王映霞也回到了家中。

事情至此,本可告一段落,可郁达夫依然心有不甘,又在1939年3月间将过去两年所写的诗词加注,编成《毁家诗纪》,在《大风旬刊》30期周年纪念特大号上发表。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王映霞,她即刻以书信体给郁达夫写了一封长信以作回应,在《大风旬刊》第34期发表,其中云:“为了孩子,为了12年前的诺言,为了不愿使你声名狼藉,才勉强维持这个家的残局,把你的一切丑行都淹没下去,然而你却是一个欺善怕恶、得寸进尺的人,在忍无可忍的状况下,只好把你那颗蒙了人皮的兽心揭穿了。”

晚年的王映霞曾写过一篇《郁达夫与我的婚变经过》,回忆她当年离开郁达夫时,只拎了一只小箱子走出房子。“郁达夫也不送我出来,我知道他面子上还是放不下来。我真是一步三回头,当时我虽然怨他和恨他,但对他的感情仍割不断;我多么想出现奇迹:他突然从屋子里奔出来,夺下我的箱子,劝我回去,那就一切都改变了……”据王映霞自述,她想要的其实是一个安定的家,而郁达夫只能跟他做朋友不能做夫妻,所以她与郁达夫最大的区别就是性格上的差异。“对于婚姻,对于女子的嫁人,那中间的辛酸,我尝够了,我看得比大炮炮弹还来得害怕。我可以用全生命全人格来担保,我的一生,是决不发生那第二次痛苦了”。所以王映霞后来再婚,“既不要名士,又不要达官。只希望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家室,身体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礼待她的男子”。

而郁达夫离婚后,万念俱灰,远走南洋。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担任“星华文化界战时工作团”团长和华侨抗敌动员委员会执行委员,组织“星洲华侨义勇军”抗日。新加坡失守后,郁达夫避难至苏门答腊。在抗战胜利前夕,被日军宪兵暗杀于苏门答腊丛林中,至今不知尸骨的下落。

鲁迅的警告

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郁达夫婚变的关键人物许绍棣。此公系复旦大学商科毕业,做过浙江省立高级商业学校校长,继任国民党浙江党部执行委员兼宣传部长,是浙江CC派的核心人物之一。1930年2月,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在上海成立,鲁迅名列第一发起人,而随后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鲁迅也是主要领导人之一。时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指导委员的许绍棣,便首先呈请国民党中央通缉“堕落文人”周树人。此举连累到鲁迅,他于1930年3月19日只身避祸于日本友人之内山书店,4月19日方才回家,前后共计31天。

有意思的是,1932年春天,当郁达夫在杭州一块空地上建起了价值5000大洋的“风雨茅庐”,准备遂“偕隐名山誓白头”之愿时,鲁迅曾写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表示反对。诗中显然对郁达夫挟美人归隐西湖不以为然,警告他去浙江,保不定会被那里的官员们“修理”。事后看来,鲁迅的警告确实弹不虚发:郁达夫不去杭州的话,就不会有浙江官员给他戴绿帽,当然,也许就不会有后面远走南洋,最后被暗杀于苏门答腊的悲惨结局。

当然,对于郁达夫这桩婚变公案,也有人将原因归于郁达夫本人。比如曹聚仁在《也谈郁达夫》中就认为:郁、王分开的原因,是郁的身体太差,对付年富力强的美人,是“绾不住”她们的心的。他还打了这样一个比方,“打井人胃口小,怨不得井水要四溢了”。而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中也谈到:“达夫把他们的纠纷做了一些诗词,发表在香港的某杂志上。那些诗词有好些可以称为绝唱,但我们设身处地替王映霞着想,那实在是令人难堪的事。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是成为一种病态。说不定还要发挥他文学的想象力,构造出一些莫须有的家丑。公平地说,他实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为什么还要暴露自己所爱的人?”诗人汪静之更在《王映霞的一个秘密》中透露,勾引王映霞的不是许绍棣,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头子戴笠,郁达夫后来避走南洋,就因为出于对这位心狠手辣之人的恐惧……

无论如何,郁达夫这一辈子的命运,的确跟王映霞息息相关,这段曾被传为佳话的婚姻,被誉为“现代文学史中最著名的情事”,最终还是以悲剧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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