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编史元小说的角度解读《公众的怒火》的悖论特征

2016-02-15 20:52单建国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怒火尼克松虚构

单建国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上海201620)

从编史元小说的角度解读《公众的怒火》的悖论特征

单建国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上海201620)

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罗伯特·库弗的《公众的怒火》是二战后美国后现代主义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说通过戏仿等元小说技巧将虚构故事置于美国麦卡锡时代的历史语境中,体现了编史元小说兼具虚构性和历史性的矛盾特征。在悖论冲突中,小说既重访历史又将其问题化,既再现现实又与其保持一定的批评距离,从内部暴露了美国历史叙事的局限性和问题。

《公众的怒火》;编史元小说;悖论;问题化;戏仿

一、引言

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罗伯特·库弗(Robert Coover,1932—)的代表作《公众的怒火》(The Public Burning,1977)是二战后美国后现代主义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说以20世纪50年代轰动世界的罗森堡间谍案为原型,以当时的美国副总统尼克松为全书的线索人物,对相关的历史进行改写和虚构。小说出版至今,评论界对其一直褒贬不一。反对者坚持认为小说违反了文学伦理,如严重虚假、歪曲历史、反美国、过分夸大、淫秽粗俗和政治色彩强烈[1]7⁃8。而更多的支持者则肯定了小说的严肃主题和实验手法。他们将关注点聚集于小说“令人眼花缭乱的多样形式和风格”[2]57,探讨小说的元小说形式、立体主义色彩、超文本性、神话性、史诗性、狂欢化、权力语言、高雅与通俗文化的融合、马戏团的意象等。总体上,已有的研究主要彰显了小说的实验形式和游戏精神,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小说与美国历史、现实、意识形态等语境之间的联系。虽然《公众的怒火》通过戏仿等元小说技巧暴露其叙事的虚构性、荒诞性,但罗森堡等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清楚表明了小说叙事的历史性以及生成文本的现实-政治语境。因此,该小说具有编史元小说(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兼具虚构性和历史性的矛盾特征。

所谓的“编史元小说”是由加拿大评论家琳达·哈琴在《后现代主义诗学》一书中提出的,指称那些“既具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又悖论式地宣称与历史事件和人物有关”[3]6的后现代主义小说。这类小说充满了“自我意识”,自觉地反思“其自身作为人工制品的地位,以此来对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提出疑问”[4]2;同时它们又以审视的态度重访过去,与“过去的艺术和社会展开一场有反讽意味的对话”[3]5。因此编史元小说既不单纯是自我指涉式的元小说,也不完全是镜像式的历史小说,而是一种同时具有“自我意识”和“历史意识”的双重性的小说。它以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为题材,并以反讽的态度对其进行戏仿和虚构,带有鲜明的虚构性、历史性、矛盾性、政治性的基本特征。编史元小说采用的是一种悖论式的思维方式和批判策略,既不全盘否定,又不简单接受,既都是又都不是(both and neither)。它总是在肯定中提出质疑,既使用历史又对其误用,“先确立继而又颠覆它对世界的模仿”[3]27,之后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后现代主义“悬而未决的矛盾”[3]2当中。 《公众的怒火》堪称一部经典的编史元小说。它将元小说的虚构与历史语境悖论式地结合在一起,既重访美国麦卡锡时代的历史又将其问题化,既再现当时的社会现实又与其保持一定的批评距离,从内部暴露了美国历史叙事的局限性和问题。

二、悖论:虚构性与历史性的杂糅

在后现代语境中,继“上帝之死”“作者之死”之后,许多哲人和学者又作出了“历史已逝”的评判。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德认为历史这一“宏大叙事”出现了合法性危机,美国学者詹姆逊则将历史意识的消失看作后现代主义的症候之一。哈琴对此持有不同的观点,她认为后现代主义并不否认和抹杀历史,而是对历史和历史编写提出质疑。编史元小说正是在重访历史中结合了“历史编纂”和元小说的虚构叙事,以质疑的态度将我们对历史的认识问题化。编史元小说不否认小说和历史的差异:小说是虚构的创造,而历史是真实的记录。但它清醒地意识到:“历史和小说都是话语,是人为构建之物,是表意体系”[3]127,两者共享社会、文化、意识形态语境。库弗《公众的怒火》以主人公尼克松对罗森堡间谍案的调查这一虚构故事为叙事主线,涉及了两百多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以及大量的历史文献。但与传统的历史小说不同,《公众的怒火》无意真实地模仿历史,而是对相关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进行扭曲变形和虚构化,刻意凸显出历史话语的建构性和历史自身的虚构性。正如小说中的尼克松所言:“历史本身是文字,是不折不扣的谎言”[5]97,所谓的真实客观只不过是“观点的堆积”[5]179。小说因此具有了布赖恩·麦克黑尔所说的“两栖”的特征:既不完全是历史的,也不完全是虚构的,而是杂糅的或马赛克式的[6]。虚构性与历史性的杂糅并置导致我们历史知识的概念问题化了。历史不再是理所当然的客观和真实,而是同小说一样也是被编码化的文本和话语;历史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一个小说的行为”[4]48。对我们而言,过去的事件的确经验地存在着,不可重复且无法直接接触,而我们只能通过人为建构的话语和表述来了解历史。编史元小说“一边利用建立在过去事实基础上的历史知识,与此同时却又对其提出质疑”[3]127,从而模糊了历史知识和小说知识之间的界限,使历史的真实性问题化了。

库弗在《公众的怒火》创作中对原始的历史素材追求翔实,但在故事开篇,他却不动声色地将刑场地点从历史上的辛辛监狱换到了充满狂欢气氛的时报广场。这一“有意”的置换将历史叙事导向了虚构叙事,反映了编史元小说所关注的历史事件(events)和历史事实(facts)的区别问题。历史事件是构建历史事实的前提,而历史事实则是“被赋予意义”[3]165的事件。通过这个指意过程,过去的原始事件被人为构造成和表述为历史“事实”。因此,哈琴认为“小说所呈现的事实和历史写作中的事实同样的真,亦同样的假,因为两者都是以事实而不是以事件的形式存在”[7]77。根据美国官方的历史,罗森堡夫妇因向苏联出卖核机密而以间谍罪被处死。但在小说中,尼克松展开的调查却显示该案件疑点重重。然而在缺少充足证据的情况下,美国各界表现出狂热的社会情绪和偏执的集体心理,沆瀣一气地将罗森堡夫妇送上了电椅。小说极大歪曲了这个广为人知的历史事件,构建了另一个版本的历史事实。整体而言,《公众的怒火》建立在一个基本的悖论之中:既要将历史展示为一种话语,同时也要展示一个尼克松和罗森堡夫妇行动其中的历史模式[8]30。这一历史模式将真实的历史事件进行叙事化和“文本化”,构建了小说文本内的历史世界和历史话语。小说的历史话语摆脱了利奥塔所称的“宏大叙事”的羁绊,将“有神的无神的,法律的无政府的,独裁的多元的”[5]332话语释放出来。各种历史话语在小说中相互消解,形成对话、竞争的关系,凸显出历史多维、多元的特征,从而对主流历史发出了质疑和拷问。

三、现实的文本化

受德里达“文本之外别无他物”观念的影响,“激进”元小说注重自我指涉的内在性和语言游戏,从而切断了文本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联系。而对编史元小说而言,一部小说绝不仅仅是语言和叙述的一个自律的结构,它还自始至终受到语境的制约;而要建立对文学语境的“整体”意识,最强大的动力来自艺术自身对历史和政治的公开专注[9]104。《公众的怒火》将虚构故事置于美国冷战时期的历史语境中,描述了麦卡锡时代的社会景观,指涉冷战危机、社会、宗教、政治等现实世界。当时的美国正处于美苏争霸时期。为了维护对世界的强权统治和自身的利益,美国的政客们在国际上穷兵黩武,在国内千方百计地迫害持不同政见者;与此同时,各种新闻媒体争先摇旗呐喊,宣扬美国的专制思想,为将罗森堡夫妇推上电刑台推波助澜;美国的宗教团体一边忙着把自身利益神圣化,一边将对手苏联妖魔化;而广大民众也在意识形态的蛊惑下对罗森堡案件表现出偏执的狂热,宣泄着“公众的怒火”。小说成功超越了自我指涉的“语言囚牢”而将话语设定在一个更为广阔的现实语境里,“把文本重新置于文本赖以存在的社会、意识形态、历史和审美语境之中”[3]56。但与现实主义小说的真实模仿不同,小说以夸张、反讽的形式将这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重新文本化。这一文本化的世界和“经验的真实世界有直接关系,但是它本身并不是这个经验的真实世界”[3]168。因此,虽然小说对历史现实的再现与美国社会有着直接的联系,但它自始至终又与其保持一定的批判距离。

在哈琴看来,编史元小说同时具有反身性的向内指涉和对现实、历史的向外指涉。两者之间的冲突张力构成了其“矛盾入世的文本”[7]2,既要与历史、现实和政治发生关联,又要依靠自我指涉对其进行质疑和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公众的怒火》可视为一部政治寓言小说,因为其彰显了虚构叙事与社会政治之间的关系。小说中神话般的虚构人物山姆大叔是美国国家权力和单维意识形态的化身,“表达了美国一代人的隐秘欲望和恐惧”[10]341。为了维护美国的统治霸权和消除对共产主义的恐惧,他在幕后操控一切,导演了这场政治骗局,导致罗森堡夫妇成了冷战思维的替罪羊和牺牲品。这一人物形象揭露出政治控制的危险所在以及意识形态这只“上帝之手”对美国的政治、司法、新闻等各种话语的影响。这种影响突出地表现在新闻媒体角色的转变上。小说中的“国家桂冠诗人”《时代》与新闻报道的客观真实要求背道而驰,为最后的行刑“试验着各种形式和韵脚,琢磨着适合仪式的恰当的比喻”[5]293;而被誉为“伟大城市纪念碑”的《纽约时报》发挥起道德与社会秩序的宪章的作用,成为政治阵地的创造者。这些新闻媒体公然演变为意识形态的代言人,创造出一统独尊的历史版本,起到了文化霸权的作用。小说采取的是一种悖论式的“共谋性批判”[7]2(complicitous critique)策略。它在回归美国历史、社会现实的同时又从内部对其进行颠覆,揭露美国社会新闻的虚假、政治的黑暗、司法的不公、政府的极权等。哈琴认为,编史元小说强调两方面的必要性:一方面需要自我意识,另一方面承认审美与政治之间的联系[3]270。这种自相矛盾的两面性使编史元小说在虚构中展示了其自身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它总是在与权威协作的同时又对其发起挑战和批评。

四、戏仿

在表现形式上,编史元小说主要通过戏仿和互文本与过去展开对话,对过去进行带有评判性或反讽性的重读。互文性是编史元小说的一个主要特征和一种重要的创作模式。编史元小说将“过去寓于现在”[7]70,设置历史和文学的双重文本。《公众的怒火》在历史语境中重写过去,既虚构尼克松的调查、他与罗森堡夫人的暧昧关系、时报广场的狂欢集会等文学文本,又挪用罗森堡间谍案、尼克松的成长经历、相关的新闻报道等真实的历史文本。这两种文本以互文的形式交互作用,互相指涉,模糊了真实和虚构的界限,消除了过去和现在之间的鸿沟。小说在使用历史文本的同时,又通过虚构误用,对美国的历史进行了批判性的改写。此外,小说跨越了文学体裁和艺术本身的界限,拼贴大量不同文体的文本,包括自由诗、书信、演说、新闻、电影、电视、杂志、广播、广告、戏剧、流行歌曲等。这些种类各异的文本在形式上构成文本的“互文性游戏”,创造出小说狂欢化的、“歇斯底里的叙事风格”[11]40。而在思想意义上,这些互文本构建成异质、多元话语的对话,揭示了罗森堡夫妇审判背后的意识形态动机以及美国社会的集体妄想心理。小说中一个突出的互文本是尼克松在1952年9月所做的著名的“切克斯”(Checkers)电视演说①。该演说是小说中的尼克松在时报广场慷慨激昂的演讲的原型,其“语气、隐喻和意识形态为塑造尼克松的性格和华而不实的语言提供了素材”[3]179。从更广泛的角度看,“切克斯”演说还为整部小说提供了一个互文性文本,揭露出美国意识形态的局限和问题[8],从而进一步强化了小说的主题。概括而言,小说充分调用可使用的前文本和话语,将之融入到虚构的文学文本之中,促使我们重新思考、阐释美国的历史和现实。

戏仿是编史元小说用以重访过去的另一种主要方式,它为审视过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点和手段。哈琴将戏仿重新定义为:“一种保持批评距离的重复行为,使得作品能以反讽语气显示寓于相似性正中心的差异。”[3]36因此,编史元小说的戏仿是互文性的反讽模式,既包含又质疑了它所戏仿的事物。《公众的怒火》呈现出多样的互文性戏仿,包括对体裁、正典作品、大众文化和历史人物等方面反讽性的模仿。在体裁和形式上,小说把传统的叙事模式戏仿为歌剧结构,把罗森堡夫妇的审判戏仿为“道德短剧”[5]126,将时报广场的行刑戏仿为全民的狂欢集会和宗教的净化仪式。这些戏仿既暴露了小说的虚构性,又以反讽的意味揭露出这一残酷历史事件的荒诞性和悲剧性,突出了暗含的讽刺和批评。从互文本的角度看,小说戏仿斯威夫特的小说《格列佛游记》、T·S·艾略特的长诗《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等文学正典,从而表达作者对虚假现实的严肃关注[12]120。小说最重要的戏仿表现在对尼克松这一历史人物滑稽的和反讽性的模仿上:一方面,尼克松在小说中表现得严肃认真,似乎颇具正义感。他试图找出真相,拯救罗森堡夫妇。但另一方面,他又被戏仿为马戏团里小丑的角色,洋相百出。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和前途,他拼命讨好山姆大叔,并在时报广场光着屁股呼吁民众为美国而脱下裤子。他的这种“分裂意识”和“矛盾自我”形成了戏仿的反讽效果,使读者在笑声中体会到小说对这一历史人物的嘲弄、讽刺和批评。从这个意义上看,反讽式戏仿是编史元小说表达其意识形态的强大政治武器,小说借此得以建立起与社会和政治的批判关系。它是“双重编码”的,以反讽的形式“对其戏仿的对象既合法化又进行颠覆”[7]101。

五、结语

“悖论”是主人公尼克松“最痛恨的东西之一”[5]141。然而《公众的怒火》表现的正是对美国的历史既肯定又质疑的悖论关系。小说将自己置于历史话语中,但并不放弃自己作为小说的自主性。在虚构性和历史性形成的矛盾张力中,小说既肯定了与过去的联系,同时又表明了其批判的态度,从而将美国的历史和社会现实问题化或矛盾化。小说对过去既向心又离心的矛盾让我们感受到历史“影响的焦虑”,意识到历史话语“既有价值又有局限性”[3]171。

注释:

①1952年,竞选副总统的尼克松被指控接受非法基金。为化解丑闻,他在电视演说中表示确实收过礼物,就是宠物狗切克斯。这次演说非常成功,被称为“切克斯”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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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aradox inThe Public Burning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

SHAN Jianguo
(School of Languages,Shanghai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and Economics,Shanghai 201620,China)

The Public Burningwritten by Robert Coover is a masterwork of postmodernist novels.The novel embodies the 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al paradox with both fictionality and historicity,for it paradoxi⁃cally recombines self⁃referential of metafiction with historical and social context.By employing metafictional techniques,parody for example,the novel problematizes the American history while revisiting it,keeps a criti⁃cal distance from social reality while representing it,so as to reveal the limitation of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narrative.

The Public Burning;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paradox;problematizing;parody

I712

A

2095-2074(2016)06-0067-05

2016-09-19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5YJC752006);上海对外经贸大学“085”工程项目(E1A⁃5605⁃14⁃420)

单建国(1976-),男,辽宁北镇人,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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