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霍妮的精神分析理论看阿契贝笔下的伊祖鲁

2016-02-15 20:52张新新杜志卿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神经症族人冲突

张新新,杜志卿

(华侨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362021)

从霍妮的精神分析理论看阿契贝笔下的伊祖鲁

张新新,杜志卿

(华侨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362021)

文章借用新弗洛伊德主义重要代表霍妮的理论观点分析《神箭》的主人公伊祖鲁的神经症,通过文本细读与对历史语境的考察,探讨社会转型时期非洲土著领导阶层如何陷入责任焦虑的伦理困境。伊祖鲁是一位在生活中采用屈从型与攻击型双重人际防御策略的神经症患者,他为了实现对权威的渴求与解决内心冲突而展开了与殖民者、与族人的抗争,最终由于过度强调个人价值而导致自我疏离。阿契贝以“神箭”为题,旨在将批判的笔锋指向当地土著领导阶层自身的道德价值认知问题,并说明个体的责任意识与政治智慧对尼日利亚国家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尼日利亚文学;阿契贝;《神箭》;伊祖鲁;精神分析

一、引言

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2013)的第三部小说《神箭》(Arrow of God,1964)是作家本人最喜爱的作品。它被非洲文学研究专家阿比奥拉·艾瑞勒(Abiola Irele)誉为“阿契贝的杰出之作”[1]1089。该小说以20世纪20年代的尼日利亚为故事背景,通过讲述优鲁神大祭司伊祖鲁因无法协调与殖民者、与族人及与自我之间的矛盾冲突而走向疯癫的故事,生动地再现了非洲部族社会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进程。学界对《神箭》已有不少研究,研究者们倾向于从社会、历史、文化、政治、宗教等层面对小说的主题进行阐释,而小说中的主人公优鲁神大祭司伊祖鲁也引起了多位学者的关注。索拉·索伊尔(Sola Soile)从情节悖论的角度探讨伊祖鲁悲剧的根源,认为伊祖鲁的悲剧不仅是对其责权分离的惩罚,也是其道德认知错误的表征[2]295。 欧文·G·莫顿(Owen G.Mordaunt)认为,《神箭》的成功之处在于展示伊祖鲁的心理困境,并将其心理状态通过与家人的矛盾、与敌人的冲突等情节的设置体现出来[3]。埃窦·奎森(Ato Quayson)从存在主义的视角解读《神箭》,认为非洲部族社会的领导者伊祖鲁是殖民主义背景下异化的牺牲品[4]43。蒋晖借助“回心与抵抗”的概念阐释了伊祖鲁在部族的土地、宗法与父法因殖民入侵而陷入危机时的多种选择,探讨了非洲现代知识分子“回心与抵抗”的心灵史[5]60。

《神箭》是阿契贝长篇代表作《瓦解》(Things Fall Apart,1958)主题的延伸。在一次电视访谈中阿契贝曾说,《神箭》所描绘的社会背景与《瓦解》相似,其创作目的是为了更全面地呈现传统伊博社会的历史变迁[6]67。《瓦解》里的奥贡克沃算得上是历史祭品,他一生神经质地追求荣誉、权力与财富,捍卫部族传统习俗,形成了典型的攻击型神经质人格,生活中以拒绝表现他内心温和的一面为表征。因而在面对西方基督教文明冲击下伊博文明日渐瓦解而无能为力时,拒绝屈从的性格使他最终愤而自尽。《瓦解》的故事时间跨度为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而《神箭》的故事时间跨度为20世纪初至20世纪20年代末[7]35,正值欧洲殖民者企图在西非巩固统治之际。小说主人公伊祖鲁虽然发展了屈从型与攻击型人际防御策略并存的双重人格却也未能逃脱历史的宿命,在捉摸不透的新时代里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成为自己思想的囚徒,活在虚妄的辉煌之中。本文借用新弗洛伊德主义重要代表霍妮(Karen Danielsen Horney)的理论观点分析《神箭》的主人公伊祖鲁的神经症,通过文本细读与对历史语境的考察,探讨社会转型时期非洲土著领导阶层如何陷入责任焦虑的伦理困境,并从中窥见阿契贝文学创作态度的转变。

二、伊祖鲁“基本焦虑”的成因

霍妮以为,孩童时期的“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是个体神经症滋生的土壤,它使个体遭受焦虑与恐惧,并为应对外部环境而采用了三种可能的人际防御策略——屈从型、攻击型与孤立型。她指出:“我们的情感和心态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取决于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文化环境和个体环境。”[8]5伊祖鲁的“基本焦虑”与尼日利亚被殖民的文化政治环境密切相关。15世纪起,新兴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需要与新航路的开辟激发了世界范围内的殖民扩张与侵略,非洲成了欧洲殖民者觊觎已久的肥肉。几百年的奴隶贸易使非洲处于动荡不安的混乱局面,但是欧洲殖民者为了扩大海外市场加紧殖民渗透,将贪婪的魔爪由西非沿海伸向非洲腹地。18世纪末以降,英国逐渐成为尼日利亚的宗主国,它把西方制度、文化、价值观念等带入当地,企图以宗主国文化取代当地传统文化。政治上,“卢加德间接统治制度”使当地政治制度名存实亡,其实质是“在间接统治之下实行直接统治,用卢加德的话说,土著首领不应作为独立的统治者而应作为附属的统治者统治人民”[9]133;文化上,基督教的渗透对传统宗教造成严重的冲击,甚至割断了人与人之间的血缘联结,致使部族的血缘共同体分崩离析。英国殖民者“对不属于你的、遥远的、被别人居住了的和占有了的土地的谋划、占领和控制”[10]6致使尼日利亚传统价值大厦风雨飘摇,原住民时刻生活在恐慌之中。小说《瓦解》中,基督教所宣扬的博爱理念吸引了一大批传统伊博文化的受害者(像那些软弱的人、贱民及双胞胎等乌姆奥菲亚的族民),他们因得不到传统伊博社会的人文关怀而投入基督教的怀抱,并彻底与传统宗教决裂。《神箭》的故事背景是英国殖民政府推行“卢加德间接统治制度”以巩固其在尼日利亚殖民统治地位的历史时期,整个尼日利亚社会因此而充满各种冲突与变革,几乎没有哪个角落不曾被变革的车轮碾压过,而乌姆阿若像当地所有部族一样面临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社会结构的变革与思想层面的剧烈震荡引发了集体性文化焦虑,优鲁神大祭司伊祖鲁作为部族领袖首当其冲。面对变化莫测的新时代,伊祖鲁对这场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感到困惑难安,他的那种精神恐惧从其孩童时期起就从未消散过。

生于社会动荡时期,伊祖鲁注定要承受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焦虑,而母爱的缺失和父爱的遥不可及更促成了他童年的“基本焦虑”。霍妮指出,“基本焦虑”是儿童对一个潜藏着敌意的世界的隔绝感和无助感[11]295,它产生于对敌意心理的压抑,而这种敌意可能来源于对神经质父母的对抗或同胞之间的嫉妒[8]46⁃47。《神箭》对伊祖鲁孩童时期的经历提及甚少,但如此描述其最初的心灵体验:“在有新月的晚上,母亲的双脚被上了脚枷,童年时期的伊祖鲁就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之中。”①[12]278缺乏温暖的母爱,父爱于他遥不可及,他从小就生活在对弟弟的嫉妒之中。奥克克·奥奈伊是伊祖鲁同父异母的弟弟,小时候因掌握了很多药方和魔法而备受父亲的宠爱,因此坚信自己是要继承祭司之位的人。结果,神谕选择了伊祖鲁,而他憎恨祭司权与魔法分给了两个人,这也造成了他与弟弟之间关系的冷淡与疏离。甚至在二儿子奥比卡妻子举行献祭仪式时,伊祖鲁也没有邀请弟弟来参加,却请来了个一钱不值的无名药师。另外,他看到大儿子埃多戈与奥克克的关系亲密时就显得十分不满,并恶言诋毁道:“一个是废弃不用的臼,一个是烂了的棕榈果!”[12]183伊祖鲁成年后对弟弟的敌意可以追溯到他童年时期对后者的嫉妒,他在对父亲与弟弟敌意的压抑中成长,心中填满了怨恨和焦虑。

总之,殖民文化的渗透使得优鲁神大祭司伊祖鲁饱受责任压力,而并不幸福的童年经历更促使其内心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虑,这样的焦虑就成为培植其神经症倾向的最佳土壤。

三、伊祖鲁的神经症倾向透视

(一)与殖民者:屈从型人际防御策略

与《瓦解》的主人公奥贡克沃相比,伊祖鲁的性格算是比较正常的,并且拥有某种“神明般”的智慧。作为优鲁神的祭司,伊祖鲁以半人半神的形象存在,连接有形与无形世界,通过与本部族祖先灵魂的神秘交往获得并行使道德与祭祀的权力[13]18。传统的优鲁神祭司之位要求他以“观察气象、宣布年景”为己任,与其他长者们协力维护好伊博社会的和谐与稳定。然而,殖民文化的强势来袭使伊博部族那些向来稳定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理念受到严重冲击,传统伊博社会结构面临着崩塌的危机。这使得伊祖鲁亟须在二元文化冲突、价值观念混乱的世界里努力为伊博人民寻求一条合理的生存之道。他没有像《瓦解》的主人公奥贡克沃那样冥顽不化,他的生活哲学是与其跟欧洲殖民者进行“以卵击石”的徒劳挣扎,不如“退而结网”。对于欧洲殖民当局,他采用屈从型人际防御策略,表现出“亲近人”的特征以期获得足够的信心与安全感,试图缓解孩童时期以来就已深植其内心的对社会变革与动荡的焦虑与恐惧。在乌姆阿若与奥克帕瑞的土地之争中,伊祖鲁忌怕奥克帕瑞背后的殖民势力所以极力反对战争,但他却在欧洲殖民者的干涉之下做了不利于自己族人的证词,结果乌姆阿若被收缴了枪支并失去了这块争执之地。温特波特姆上尉看到伊祖鲁有意维护殖民统治的倾向,对他颇为赏识并主动劝他送儿子去教会学校。作为伊博族德高望重的长者,伊祖鲁虽说比同时代的其他人更具灵活性,但那并不影响他对传统宗教信仰的虔诚,这使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他并没有立即回应温特波特姆上尉的邀请,送三儿子奥都克去教会学校也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从时间的维度来看,这足以说明伊祖鲁三年来内心时常遭受犹豫不决和忧虑不安情绪的困扰。其间他目睹殖民统治在尼日利亚日益根深蒂固,且深刻意识到殖民势力之凶狠并非当地土著力量所能抗衡,因此他以为白人能取得如此卓越的成绩必有其过人的智慧并再次屈从于欧洲殖民者的统治。他对奥都克解释道:

我想让我的一个儿子混到他们当中,充当我的耳目。假如那里没有什么,你就回来。假如那里有什么,你要把我的那份带回来。这个世界就像面具舞,假如你想看清楚一些,就不能只站在一个地方。我的神灵告诉我,今天不和那位白人交朋友,明天就会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12]55

表面的屈从难以掩盖伊祖鲁的野心与欲望,他希望在“友善”的外衣下能获得白人成功之秘,进而重新掌握支配权。他一直压抑着对殖民者的攻击倾向,竭力维护自己的“理想化意象”(idealized im⁃age)②,即以为自己已经与白人建立了友谊关系并在这层依附关系中找到了安全感。因此他“否定冲突的存在并使其对立物显得协调”,从而“在这样虚幻的理想化意象中使自身的冲突得到解决”[14]67。即使儿子奥比卡遭到怀特的鞭打,伊祖鲁也还是去为白人殖民者寻找开脱的借口,把责任推到自己儿子身上。甚至当上尉派来了法庭信使与他见面时,伊祖鲁还礼貌地以朋友的身份向他们探问上尉的近况,但是法庭信使对其的傲慢无礼触犯了伊祖鲁的权威并击碎了他早前的“理想化意象”,他因而拒绝去见次日要“召见”他的温特波特姆上尉,而其族人却不认同。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之间的落差加剧了他的无助和焦虑。

(二)与族人:攻击型人际防御策略

力量、权力与成功在传统文化里可以给人带来巨大的成就感[15]311——这种伊博传统社会的价值观若仅被片面地认知就很容易导致个体病态的人格。《瓦解》中的奥贡克沃因而形成典型的攻击型人格,他在生活中竭力压抑内心温和的一面,努力摆脱父亲的心理阴影而成为伊博社会头面人物。而伊祖鲁也摆脱不了传统伊博文化价值观的影响,他在族人之间采用了病态地追求权力的攻击型人际防御策略,如伊祖鲁妻子奥库塔说的那样:“他唯一的错在于他希望所有人——他的妻子、他的亲戚、他的孩子、他的朋友,甚至他的敌人——都像他一样思考,像他一样行动。”[12]114根据霍妮的观点,攻击型神经症患者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获得他人的尊敬与崇拜[8]107,伊祖鲁亦如是。在乌姆阿若与奥克帕瑞的土地之争中,伊祖鲁以神的名义反对战争,他的劝告被诺瓦卡的雄辩与挑衅彻底摧毁,直至派去奥克帕瑞的使者阿库卡利亚的尸体被运回,他再一次强调自己早前劝阻的合理性并坚持反对战争,这实则是为了压制内心对局面判断的疑虑并挽回尊严与权威。之后,他送奥都克去教会学校,这些行为愈加遭致族人对他的不满与敌对,以致于有人因“神蟒事件”恶意中伤他的名声(在传统的伊博价值观里,万物生灵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蟒被奉为圣灵而存在,故而奥都克的杀蟒企图被视为禁忌而遭到非议,这也影射了西方现代文化与非洲传统文化的冲突)。族人质疑他送奥都克去教会学校的决定,并借机当面嘲讽与蔑视他,伊祖鲁的声望急剧下降,这使他怒不可遏。但出于颜面与尊严的考量,他必须在公众面前保持冷静与体面。这样,神经症冲突就产生了:一方面他对族人的蔑视话语感到愤怒而产生破坏性的攻击倾向,另一方面他对赞许和友爱的渴求使其力图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举止高尚、通情达理。结果是,内心不被察觉的矛盾不断激化,直至他将怒火外泄到家人身上,内心的冲突才得以暂时缓解。传统父权制社会赋予男人以至高无上的权威与支配权,这与伊祖鲁矛盾外化形成共谋,传统文化的外衣掩饰了他激烈的内心冲突。欧文·G·莫顿以为,小说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成功地将伊祖鲁的心理矛盾以外在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3]154。“神蟒事件”之后,还有“鞭打事件”,直至“长老会议”,这些冲突事件使族人对伊祖鲁的敌意显露无遗,也让伊祖鲁逐渐意识到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相去甚远,他非但没有与白人建立可靠的友好关系,还加深了与族人间的误会。处于矛盾纷繁的殖民时代,伊祖鲁在西方现代文化与非洲传统文化之间寻求平衡点的尝试是痛苦的,他因而产生严重的神经症冲突。

四、“外化”作用下伊祖鲁的自我疏离

尽管如此,对于欧洲殖民者,伊祖鲁依然采用屈从型人际防御策略,并以为温特波特姆上尉的好意只是被法庭信使糟蹋了;相比之下,他对逼他出行的族人更心存芥蒂:“他真正要斗的,是他的族人。”因此他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忍受被白人禁闭的痛苦,并坚持拒绝接受“授权长官”一职,表面上看似反抗英国殖民统治,实则是为了在族人之间挽回尊严与权威,并争取足够的时间推延宣布新木薯节庆祝的日子,从而报复“背叛”他的族人。

伊祖鲁表面行为的自相矛盾,使得乌姆阿若的族人们困惑难解:“我们就像谚语里说的小狗,想同时回应两个召唤,却弄坏了自己的下颌。首先,你,伊祖鲁,在五年前告诉我们公然反对那位白人是愚蠢的……但是,正当我们开始吸取教训的时候,你又改变了态度,让我们去挑战同一位白人。”[12]232这样的提醒使伊祖鲁自己也感到震惊不已,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日益加剧的矛盾与冲突。霍妮指出:“神经症乃是一种由恐惧,由对抗这些恐惧的防御措施,由为了缓和内在冲突而寻求妥协解决的种种努力所导致的心理紊乱。”[8]11毋庸赘言,伊祖鲁产生焦虑的来源以及他所采用的人际防御策略与霍妮的神经症理论有诸多契合之处,他可以被视为一位在生活中采用屈从型与攻击型双重人际防御策略的神经症患者,为了实现对权威的渴求与解决内心冲突而展开了与殖民者、与族人的抗争。

正因如此,族人的提醒虽然让伊祖鲁想起了作为优鲁神大祭司的责任与义务:“是的,在危险危害到他的族人之前,大祭司就应该冲到前面,勇敢地面对。这就是祭司的职责所在。”[12]233但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差距太大,他只能借助外化的作用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到了优鲁神身上,这就造成了自我疏离与道德价值认知的混乱。“这是神灵之间的斗争。他只不过是他的神的弩中之箭。这个念头就像棕榈酒一样,让伊祖鲁陶醉不已。”[12]241霍妮认为,当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差别过大而超出精神所能承受的张力时,个体便再也不能从其内心获得任何依靠,所以“唯一能做到的便是逃离自我,把每一事物都看成是发自外部”[14]76。 尤麦罗·欧金马(Umelo Ojinmah)曾指出,像大卫·卡罗尔(David Carroll)、科菲·阿乌诺(Kofi Awoonor)、奇朗(G.D.Killam)等学者,甚至连阿契贝自己都赞同伊祖鲁是将自己的欲望强加到优鲁神身上[7]32。然而,当到访的十位长者请求通融解决的方案并愿意免除他遭受优鲁神惩罚的后顾之忧时,他也只是表面上同意与优鲁神磋商,而并未按照部族长者的意愿宣布新木薯节庆祝的日子,从而导致整个部族都难以按时收割庄稼。可以看出,伊祖鲁以投射外化形式否定了内心冲突的存在,使自己惩罚族人的企图合理化,在欲望与责任中抛弃了后者而走向自我异化的深渊。非洲文学研究专家驰马·I·安亚迪克(Chima I.Anyadike)曾说,伊祖鲁的悲剧在于其对传统伊博世界里“二元平衡”价值观的违背,他未能调和个人与族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而走向了极端③。从这个意义上讲,阿契贝笔下的伊祖鲁是个失败的领导者,他为了满足自己对权威的渴求而背离了整个部族社会,终而沦为殖民主义背景下的异化④之人。

伊祖鲁在“神箭”掩饰下的报复行为将他推向了孤独的深渊,而这种孤独的体验使他对声望的渴求愈加被内化,任何蔑视因素的出现都会被他认为是极大的屈辱,也难怪奥比卡之死成为其精神分裂的直接原因。在伊祖鲁眼里,丧子之痛是优鲁神对他的惩罚,也推翻了其报复行为的“神箭”认知模式,这使他在激烈的心理紊乱之中放弃了残酷的现实,而生活在傲慢的疯狂之中。与奥贡克沃不同,伊祖鲁为解决内心冲突而发展了屈从型与攻击型人际防御策略并存的双重人格,但这最终也未能让他逃脱疯癫的悲剧。霍妮认为:“冲突发自于困扰人的内心的相互矛盾的神经症倾向,这些倾向的产生不仅可以归因于偶然的个人体验,更主要应归咎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特定的文化环境,后者归根结底决定着前者的特殊形式。”[14]2可见,若不变革当时的社会文化条件,只要求个体的自我完善,是不能使内心的冲突得到真正的解决的。作为民族的精英分子,阿契贝对尼日利亚社会有着客观的认识,他通过伊祖鲁的疯癫结局使伊博社会完成了从传统走向现代的祭祀仪式。如文本中解释的那样,“一种从未见过的疾病用我们常用的草药无法治愈。我们施法术时,总会寻找与之相配的动物的血。假如鸡不行,我们就去找山羊或公羊;假如还不够,我们就去找牛;有时候牛也不够,我们就必须找一个人”[12]165;当伊博部族社会被“逼到绝境时,他们献祭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他们自己中的一个,制成了不起的药”[12]165。伊祖鲁的疯癫是西方现代文化对非洲传统文化蚕食的印记,同样也是非洲部族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写照。

五、结语

评论界普遍认为,《瓦解》有力地解构了西方作家笔下模糊刻板的黑人形象,同时它也蕴含了阿契贝对传统伊博文化的批判。相比之下,《神箭》的思想内涵更加深邃,它曾被国外学者罗伯特·M·温恩(Robert M.Wren)认为是“最具有神秘色彩、最富有文化内涵的非洲小说”[16]105。笔者以为,其神秘迷离之处在于伊祖鲁内心的矛盾与冲突,若没能很好地把握其心灵体验,就很容易被他表面行为的自相矛盾所困惑。伊祖鲁就是一位在生活中采用屈从型与攻击型双重人际防御策略的神经症患者,他为了实现对权威的渴求与解决内心冲突而展开了与殖民者、与族人的抗争,最终由于过度强调个人价值而导致了自我的疏离。安拉索·G·诺瓦(Anaso G.Nworh)根据霍尔曼的冲突理论分析伊祖鲁与殖民主义者、伊博社会及优鲁神之间的三大冲突,并坚信殖民主义是一切冲突的根源[17]32。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他未意识到主人公的心灵体验才是阿契贝着力表现的主题,而外在冲突只是其内心冲突的外显形式。霍妮认为,人们所处时代若有着纷繁错杂的矛盾,就很容易产生一种对道德的普遍迟钝与麻木无知的现象[14]91。西方现代文化与非洲传统文化的冲突内化为伊祖鲁自身的心理矛盾,他饱受着严重的神经症冲突,体验了理想化意象支离破碎的苦楚,之后在无法承受的精神张力中以外化形式掩盖了自身的冲突,最终造成了自我疏离与道德价值观的混乱。

大多数国内外学者认为,阿契贝在《神箭》里依旧将批判的笔锋指向殖民主义,但尤麦罗·欧金马曾对这种主流思潮予以批判,他认为殖民主义因素只是起着推动事态发展的催化剂作用[7]25。笔者比较赞同后者的观点,并认为《神箭》的问世标志着阿契贝文学创作的思想转向。该小说创作于尼日利亚独立不久、英国殖民统治当局淡出历史舞台之际,尼日利亚因早前殖民统治而导致的部族分裂、政体腐败等历史遗留问题而处于动荡不安的政治局面。阿契贝在《尼日利亚的问题》中表述了他的观点:尼日利亚的问题在于当权者责任意识的淡薄与领导能力的欠缺,他们不愿意或者不能够肩负起社会责任并迎接挑战[18]1。因此,阿契贝以“神箭”作为小说的题目,将批判的笔锋指向当地土著领导阶层自身的道德价值认知问题,与《再也不得安宁》《人民公仆》与《荒原蚁丘》形成呼应,有力证明了个体的责任意识与政治智慧对尼日利亚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其散文集《希望与困境》中的《殖民主义批判》一文隐含了他文学创作态度的转变:“这样的时刻到来了,我们必须为自己的问题与处境肩负起责任,而不是一味去责备其他民族。”[19]68由此可见,阿契贝有着强烈的民族责任意识与热忱的爱国主义情怀,他的文学创作指向的是尼日利亚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从《神箭》开始,他的创作重心已从对殖民主义的批判转向对民族责任的追问,其中饱含了他对尼日利亚国家前途与命运的忧思。

注释:

①作品引文的出处按英文原版的页码标示,引文中译均参照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出版的《神箭》中译本(陈笑黎、洪萃晖译,2011),后文不再另注。

②霍妮认为,“理想化意象”(idealized image)是一种患者自以为是的意象,或者是彼时彼刻他觉得他能够或应该是的那种形象。 见 Karen Horney.Our Inner Conflicts[M].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Inc.,1945.p.96.

③非洲文学研究专家驰马·I·安亚迪克(Chima I.Anyadike)曾于2016年5月上旬来华侨大学讲学,笔者有幸与他进行面对面的交流。

④在霍妮看来,所谓“异化”是个人与他真正的自我相离异,在社会文化的作用下,成为了与自己的本来面目相异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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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Ezeulu’s Traged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orneyan Psychoanalysis

ZHANG Xinxin,DU Zhiq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Huaqiao University,Quanzhou 362021,China)

Examining Ezeulu’s neuro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orneyan Psychoanalysis,this paper is intended to examine the African indigenous administrative class’s ethical dilemma in the transitional society.Through close reading ofArrow of Godin the socio⁃cultural context of Nigeria,we co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Ezeulu is a compliant⁃aggressive type of neurotic,whose attempts at the solution to the irreconcilable conflicts with the European colonists and with his tribesmen turn out to be futile and finally give rise to his self⁃es⁃trangement.Achebe depicts Ezeulu’s tragic fate resulting from his over⁃emphasis on individualism,with the aim of attacking the indigenous administrative class’s ethical deficiency,which highlights the far⁃reaching in⁃fluence of one’s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and his political insight upon the national development of Nigeria.

Nigerian literature;Achebe;Arrow of God;Ezeulu;psychoanalysis

I437.074

A

2095-2074(2016)06-0078-07

2016-06-2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3BWW067)

张新新(1991-),女,浙江温州人,华侨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杜志卿(1968-),男,福建泉州人,华侨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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