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的现实指向
——阿西莫夫的反乌托邦运思与叙事架构

2016-02-26 20:49
学术交流 2016年6期
关键词:阿西莫夫叙事策略

王 超

(牡丹江师范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超现实的现实指向

——阿西莫夫的反乌托邦运思与叙事架构

王超

(牡丹江师范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摘要]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的作品既有超现实的虚构性的叙事架构,也有关注现实世界的反乌托邦的精神维度。他对科技乌托邦和政治乌托邦的解析与批判,敞开了一种科幻写作的新视野。在运用悖论、反讽、悬念和反转等叙事策略的基础上,阿西莫夫的作品渗透出对人自身生存和发展的忧虑。他对世界未来的可能性作出了清晰深刻的阐释,以警世寓言的形式引领读者深入到对人自身命定方式的思索,也深入到对人的发展和命运的体悟。

[关键词]阿西莫夫;反乌托邦;叙事策略;现实指向

美籍俄裔犹太人艾萨克·阿西莫夫,是闻名世界的科普巨匠、科幻大师。在科幻作品中,阿西莫夫将对科学力量的思考和对人文内容的想象发挥到极致,以前瞻性的笔触驾驭科幻未来社会的题材,创建了宏大的宇宙世界。他在硬科幻的基础上加入了情感元素,擅长运用个体的生命体验去展现宇宙演化的图景和时空旅行的深处奥秘,表现出不同于现实社会的私人化科幻观。他的作品融入了物质科学及人文情怀,运用多种叙事手段推动着小说情节一步步发展,最终拂去了人为建构乌托邦的华丽袍子,揭示出人工乌托邦社会的本质丑态。他对科技和政治乌托邦实践进行了深刻批判,将虚构的科幻世界以寓言的形式作为表达人类发展路径的载体。乌托邦的存在与人类的价值理想和道德规范不相符合,作品警醒人类反思自身的生存发展空间。这种事象之外的寓言式表达,既有深邃的哲理思辨,又颇具文学的感染力。

一、阿西莫夫反乌托邦叙事的双重主题

阿西莫夫并非典型的反乌托邦文学家,超现实题材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的现实关注。不过,超现实必然以现实为依托,阿西莫夫的科幻作品流露出了他的反乌托邦情绪和构思。在经历了主体形而上学负面效应的一代人中,反乌托邦思想较为普遍。阿西莫夫的作品既呼应了同时期的思想潮流,也闪耀着自身独特的光辉。

(一)反乌托邦思潮与反乌托邦文学的兴起

二元结构是西方思想固有的内在逻辑,将世界一分为二既为表象世界确立了存在依据,又为世俗生活设定了理想模型。乌托邦理念是这种思想逻辑的必然产物,因而,最早的乌托邦式架构甚至可以回溯到赫西俄德的神话和柏拉图的《理想国》。尽管悬设的乌托邦理想为此岸世界设定了前进的方向、提供了秩序参考,但其排他性与独断论倾向又给表象世界的运转埋下隐患。西方社会的发展就在理想与现实的纠缠之中迤逦前行。经过基督教对时间的线性设定,伴随着自然技术革新带来的“进步”观念,乌托邦理念结合着主体形而上学开启了西方声势浩大的现代化进程。在经历了技术理性极端发展造成的破坏与幻灭之后,反乌托邦思想应运而生。

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将人类从理想的天空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摧毁了曾经看似充满生气的技术生活。遭遇生存危机、社会危机的人们仿佛成了失去家园的漂泊者,从肉体到精神都游荡在人性跌落后的不确定之中。西方社会尤其是知识精英,掀起了对乌托邦理念、无限制的科技发展以及主体意识膨胀的反省与批判,迈向彼岸世界的步伐变得犹疑不定。这一时期的反乌托邦思潮包含甚广,从哲学、艺术到文学等多个领域,都充斥着对乌托邦美好理想的警醒与分析。如果说莫尔的《乌托邦》标志着现代乌托邦理念的正式出世,那么反乌托邦文学作为乌托邦文学的变体,已经在一战前后逐步成为文学创作,尤其是科幻文学创作的一大潮流。

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扎米亚京的《我们》作为反乌托邦文学的代表作,奠定了反乌托邦文学的创作基调和主题关注。反乌托邦文学否定、批判强制的整体统一性,注重维护人类的自然属性,对科学主义的泛滥持谨慎的态度,“表达出对乌托邦理念与实践的嘲讽”[1]201。社会历史片面的直线上升通常伴有精神层面的倒退,工业革命引发物质文明与精神道德的二律背反,促使人们思考工具理性与人的精神本性之间的合理关系。人作为具有科学思维的活动主体,天然地预设了科学的效用是服务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然而,建造乌托邦式理想世界的执念,反而促使科学技术、功利思想逐步吞噬人之为人的特质。阿西莫夫的科幻作品秉承了反乌托邦文学的创作理念,深刻反思了无限制的科技发展对社会伦理构成的挑战,指出潜藏在科学技术高度发展背后的隐患。不过,他的独到之处在于没有彻底否定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而是进一步探讨了人与科技和解的可能性,为未来世界的可能图景寻求方案。

(二)反科技乌托邦:对科技至上的批判

不论是在《基地》三部曲,抑或《我,机器人》以及《永恒的终结》中,阿西莫夫都在虚构故事的内部构造中揉入了对乌托邦理念的辛辣讽刺。以小说《永恒的终结》为例,作品虚构了“永恒时空”这一集体存在模式,生活在其中的人类受到“全时理事会”的全景敞视监视,隐伏的危机矛盾在完全显露之前便得到永久解决。“永恒时空”俨然是一个表象的乌托邦社会。阿西莫夫把人类社会发展的问题寓于这种科学幻想的可能性之中,通过小人物哈伦的自我觉醒颠覆了虚幻的假象,主张捍卫人类发展多样化的存在状态,讽喻“永恒时空”表象乌托邦社会对人性和社会现实的消极影响。

阿西莫夫深刻地认识到,人类追求高科技却被科技阉割掉自由,科技的扩张阻碍了人类个性化和多样化发展。这种冲突对立背离了科学的价值,也压制了人性。在阿西莫夫的反乌托邦科幻作品里,通常会虚构一个高度发达的宇宙化社会模式,描述了科学技术在异化的状态下,成为消解人性的异化力量,人类变成单向度的人,丧失了自由和创造力。阿西莫夫在小说《永恒的终结》中借用人物哈伦的感悟表述道:“人类总是会创造出太多奇技淫巧,最后反噬自身,所以一定要加以限制。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2]114他将人类社会的问题置于时空旅行的科幻作品中,增加了科幻小说的文学深度,也体现了深刻的人文关怀。

科技向人类不同层面全方位渗透,它在不断发展的同时却又遭到曲解。在“银河帝国三部曲系列”小说中,可以看到在机器人的帮助下,人类带着贪婪的欲望开启了如蝗虫般的星际殖民运动,并最终将整个银河系卷入一场漫长的星际争霸时代,这正是人将科技的野蛮文化推向极端的后果。阿西莫夫认为,原子弹能造成人类肉体毁灭,但是电脑科技却能取代人类,似乎能偷走人的灵魂。阿西莫夫在《我,机器人》中提出了著名的“机器人三大原则”,内容依次为保护人类、服从命令和保护自己。尽管机器人三项原则存在着一定程度的逻辑漏洞,但不可否认的是阿西莫夫制定三大原则的出发点是要控制技术的野蛮生长,他认识到科学技术位于存在与毁灭之间,阿西莫夫通过为机器人制定行为规范来表达自身对科技如何发展的观念,所以“机器人三大原则”的存在具有一定的现实指向意义。

阿西莫夫对科技乌托邦的批判意识通常融入在个体人物的生命体验中。例如,在小说《永恒的总结》中,通过时空技师哈伦了解到全时理事会利用计算机得出所谓标准程序的数据,凭借该数据系统预测现实的多种可能性,对之进行数学分析,并从中选取最优的情态,从而确定一般时空中某个确切的节点,做出精准的微调,在无穷无尽的预测中完成乌托邦“永恒时空”的全景敞视监视。阿西莫夫揭示出在乌托邦繁荣稳定的表象之下,依靠计算而治的社会问题。在这个社会中,个体的差异性和多样性被忽略,人的存在意义和价值被否定。科学技术造成了人的异化,个体丧失了对现实的批判能力和批判态度,缺少人之为人的基本属性,反而带有机器结构的特征。例如,全时理事会主席高级计算师忒塞尔自认思想和行为举止符合人们的传言:神经系统都是微型计算机阵列,血球里都写着时空计划书。无论是哈伦,还是理事会主席,小说中每个人即使是生活在完全消融个性的集体中,也依旧感到一种无根失落的孤独感,这都是科技至上的后果。科技间接成为极权统治的工具,限制了人的自然属性。音乐是表达人类情感与反映社会现实的一种艺术形式。但在小说里,音乐的出现都要规避人的情感,通过复杂的数学方程随机组合而得。阿西莫夫认为所谓科学的、数字化的判断不应该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否则,现实就会变成一种模式化和统一化的病态社会,而非本真社会。小说中描写科技异化最为明显的地方之一,便是哈伦和伏伊的接触。即便是表达善意,他们的交流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即使是哈伦的手不经意间拂过他的袖子,伏伊也会马上退缩避开,动作非常明显。此外,在“机器人系列”第二部作品《裸阳》中,由于社会使用大量的机器人作为奴隶,使得索拉利人无法忍受自己与配偶之外的人接触,外部性因素内化为非正常自我的过程,最终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隔绝。以上这些表现背后的隐蔽根源便是科技的发展压制了传统人文精神,形成一种有意识的、可持续的明显状态,造成了自然人性的消退。

通常,反科技乌托邦作品的关注点之一是科技的泛滥使用导致科技与伦理道德之间的关系失衡,并给人类的发展带来消极的影响,无限制的科学进展甚至可能导致人自身的毁灭。[3]37在阿西莫夫看来,科学技术的发展是人类进步的体现,能为人类开启银河帝国时代。但他也认为科技的进步不应该改变社会伦理性的建构。小说《永恒的终结》描写了一个体外孕育盛行的482世纪,在体外孕育孩子风潮的巅峰期,这个世纪40%的女性在意欲生产之时,只向机器子宫提供一个受精卵即可,而为了孕育下一代彼此结合的伴侣,完全是出于优生学的考虑。这说明,当科学与伦理学之间产生对立时,技术改变了社会伦理道德,使人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机器子宫的盛行,看似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实则架空了伦理,也导致了女性传统光环的消解。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虽然触及科技的发达消解了女性的地位,但也流露出阿西莫夫审视女性的传统男性思维:首先,从小说次要人物芬吉口中得知,哈伦起初也对女性不屑一顾,把女人和与女人相关的一切都当作道德污点,甚至认为女性罪孽深重,他想要把482世纪里千百万寻欢作乐的女人变成真正的贤妻良母。其次,女性很少能够进入永恒时空工作,原因是一般时空的女性进入永恒时空工作时,就会传出流俗不堪的闲话。男性对女性的轻视通过芬吉之口表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在“机器人系列”小说中,阿西莫夫一直借用机器人来反映人性,思考人和科技之间的关系界限以及两者之间衍生出来的伦理问题。

阿西莫夫清楚地意识到,科学计算数据作为绝对理性去运行时,社会表现为一个完美的乌托邦,内里却隐藏着深深的残缺。他认为,乌托邦社会剥夺了人类自我发展、自我寻求克服困难的答案的权利。最终,阿西莫夫借人物诺依表达了他的科技批判意识和忧思:“人类已经知道地球是什么:一座被无限空间所包围的监狱……最后,人类就这样灭绝了。”[1]230

(三)反政治乌托邦:对极权主义的批判

反乌托邦文学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批判极权主义对个体的全面统治。在极权统治者眼中,个体的利益微不足道,他们始终认为自己不容质疑的意识形态符合社会发展的真理,因此,当个体意志置于极权政治下,很容易发生主体性的缺失。肉体监控下,每个人都是被设定固有参数的提线木偶,而人类作为被监督者,只能将真实自我置于想象的虚幻空间。在阿西莫夫的反乌托邦叙事下,科学技术让人类处于严密的监督控制之下,已经成为极权统治的重要手段,非正常的权力系统扭曲了人的自然属性,统一的意识形态否定了个体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最终阻碍了人类的进步。

独裁作为极权主义的重要统治手段,规训和剥夺了个体的自由,所以独裁一直都是反乌托邦文学的讨论点。[4]184阿西莫夫在小说中纵然构建了宏大的宇宙银河体系,但他并没有脱离现实人类惯有的权力思维,小说中银河帝国的设置等同于地球,不同的星系可以看作是不同的国家。此外,作者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帝国。在“基地系列”小说中,茵德布尔成为市长时,将选举制度最终改为独裁统治的世袭制,当“骡”开始入侵时,茵德布尔家族的统治已经到了三世的极权时期,基地内部的腐朽不堪,最终被“骡”所攻占。除了“基地系列”小说,阿西莫夫在小说《永恒的终结》中,也展示了极权统治之下的种种荒诞,主人公哈伦洞察到永恒时空的实质是 “一群越来越病态的精神病,集体偏执狂患者,一群绝望的人,过着被撕裂扭曲的人生”[1]237。极权统治者忒塞尔过度使用权力,可以触犯永恒时空的法律,而计算师们之间互相倾轧争斗,却仍然操纵着他者的命运。永恒时空里几乎每个人都丧失了自我,成了极权主义统治下的工具。社会学家伏伊无端地害死十几条生命,不以为忤,反而对与时空技师哈伦的一点点身体接触避之不及。每一个现实都有无数种路径差异,而上层统治者却否定基本现实,规避多元化,维护极权统治,令人类社会的发展止步不前。由此可以看出,承认人类拥有无数种发展路径,推进人类对未来的开拓和认知,不仅是阿西莫夫对极权统治的批判,也是他对人类整体发展的人性期待。科幻小说的文学内涵不在于人类超越自身局限性的想象,不在于叙事场面的宏伟,而在于作者对科学本身的反思和人类发展的思考。阿西莫夫的人文情怀在这部科幻小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身体的禁锢是阿西莫夫对极权主义的深刻思考,身体叙事旨在批判极权统治,强调人性的解放和身体的解放。永恒时空的条例明确规定:“与一般时空住民的暂时交欢,必须经由全时理事会下属中央测绘委员会的批准,包含在与该一般时空住民相关的正式生命规划行动中。此后的交欢行为,必须按照具体时空测量的确切要求进行。”[1]49永恒时空的极权统治触及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扼杀了人类追求幸福的可能,非人性的统一意识形态遮蔽了个体的情感,导致了虚无主义。所以,哈伦对诺依产生的爱情,是自我意识的觉醒,而他们之间发生身体行为,正是自我意识的反抗。在小说《神们自己》中,奥登、杜阿以及崔特三人的合体化身为新长老伊斯特伍德,同样验证了身体解放行为是自我意识觉醒的一个重要过程体现。可见,在阿西莫夫的笔下,人性的欲望和意志不再是人类的本能,纯粹的身体形式是属于主体性的建构,关涉权利的政治符号。

文化领导是极权主义政府的一种统治体现。文化的断裂和分层有文化本身质素的原因,也有社会分层和分化的因素。在小说《基地与帝国》中,社会的文化造成了一种“盲目的、可怜兮兮的信仰”,人们认为曾经的民族英雄早已规划好社会的每一件事,这种宗教模式的思想特征基于政治权力的体现,英雄偶像变成最高的权威,人们以扭曲的真理观存在着,这意味着文化已经陷于极权的统治中。而在《永恒的终结》中,文化断裂和分层也是由于极权政府的文化极权所致。在永恒时空中,全时理事会为了维护统治现状,可以任意篡改过去、消除现实。所以,不同路径的现实变革都会影响到文学作品的价值,历史文化的传承被强行改变,新的社会割裂传统文明。当哈伦对芬吉说自己学过原始时代历史,芬吉惊讶地问他是否在学校里学习的,哈伦的答案是因癖好而自学。两个人之间只是简短的交流,结果,芬吉却用精神病学专有名词“一般时空归属感”报告给全时理事会。这说明官方划定思想禁区,不允许永恒时空的人学习原始时代历史。同时,文化意识形态的专制是一种从身体深入到精神上的霸权,而人们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主体意识的丧失,使原始时代文化被排除在永恒时空文化之外,人类自身成为被极权主义奴役的无意识群体。虽然理事会主席忒塞尔命令哈伦将原始时代的历史知识传授给时空新手库珀,但目的却不是为了传播文化意识,而是出于极权统治存续的需要。文化反映人类思想,文化专制实际上是极权主义的广延性表现,也是反乌托邦作家特别警醒的一点。通过原始时代历史,阿西莫夫提升了对乌托邦的批判意识高度,也警醒了今天尤为注重文化资源的人们对摒弃传统精神文明造成的可怕性后果的认知。

二、阿西莫夫反乌托邦的叙事策略

反乌托邦的主题决定了反乌托邦文学的叙事特征。真理只有相对性,而无绝对性。早期西方思想家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人没有足够的能力确定绝对真理。因此,当乌托邦理念滑向绝对真理的边界时,悖论与谬误便渐渐浮现出来。阿西莫夫在他的作品中娴熟地使用了后现代式的叙事策略,并用一种非技术化的意境构思揭露出乌托邦理念的虚伪与荒诞。

(一)悖论与反讽的运用

悖论和反讽是反乌托邦文学中一个重要的叙事手法,为打破一元论的终极语汇标准提供了契机,敞开了可能性。[5]74作者运用它们拓展文本解构的张力,取得一种意在言外的效果。科幻文学作品会常常出现悖论的问题,它体现了作者思考本体的一种思维方式。

首先,文明的悖论是阿西莫夫科幻小说中运用悖论的关键点,永恒时空用高科技对人类进行全景监视,每个人任何微小的活动都会被记录,一旦偏离永恒时空的预设,现实就会被消除。因此,就形成了人类追求科技却又被科技阉割自由的状况。这种文明的悖论对于永恒时空来讲,无疑是一个精妙的反讽。阿西莫夫在小说中一直都在揭露社会状况的弊端,而其中最大的弊端,便是人们追求社会的稳定与安逸,同时也扼杀了人类进步的可能。可以说,他的文学核心悖论是静止的永恒和未知的冒险,它蕴含着深邃的哲理,需要读者去思考。

其次,引导悖论(Bootstrap Paradox)是阿西莫夫在小说中运用的显现悖论的一种手法。比如,生于78世纪的时空新手库珀不是马兰松本人,由于永恒时空的安排,他要回到原始时代的24世纪找到马兰松,并传授超越时代的列斐伏尔方程以及特定的技术,可是真正的马兰松却因意外而死。无奈,库珀只得依靠自己的力量,用马兰松的名字成功建造了一个时间力场。库珀亦步亦趋地模仿马兰松,成为马兰松。所以,库珀的经历就是典型的引导悖论。此外,在小说《神们自己》中,杜阿、崔特以及奥登三人,他们时常提起长老伊斯特伍德的传闻,甚至把伊斯特伍德当作英雄,却始终不曾见过伊斯特伍德本人,但是直到三人融为一体之后才发现他们竟然是传说中的长老伊斯特伍德。由此,真正形成了“神们自己”的身份概念。因此,引导悖论的引用令科幻小说的叙事内容丰富而复杂,也展现了作者筑造叙事结构的非凡才能。

最后,作者也借用了命定悖论(Predestination paradox)。哈伦认为:“不管现实怎么改变,数学发展史总是差不多。数学家会变,总是由不同的人发现不同的理论,不过最后结果都一样。”[1]142他借用命运悖论体悟说明了改变过去或者未来的发展的最后结果都是失败的。永恒时空不断地改变过去,扼杀所有的灾难,如此行为却让人类社会止步不前,最后人类仍然逃不过失败。在阿西莫夫的其他作品中,可以看到地球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发展,怎样进行人为干预,最后的结果都难逃毁灭的过程,人类的未来唯有朝向太空发展。显然,阿西莫夫运用此悖论意在说明危机感是驱赶人类进步的根本动力。

言语反讽是阿西莫夫小说中一个重要反讽的体现。他在小说《永恒的终结》中运用了41次“时间之神”四个字,除了来自隐藏世纪的女主人公诺依,永恒时空里的哈伦、芬吉、库珀以及忒塞尔每个人对于一件事情表达惊讶或是感叹时候,就会说出:“时间之神啊!”这说明了永恒时空的精神信仰是“时间之神”,但到小说最后,能改变永恒时空命运的人竟然是主人公哈伦,而不是一直没有出现的时间之神。这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而更大的讽刺是永恒时空的人称哈伦为“永不出错先生”,可是他却因为爱情,改写了全人类的命运,亲自终结了永恒时空。作者用平凡的情感体验引导不平凡的人生经验,显示出了小说诗性的一面。全时理事会主席忒塞尔是永恒时空的统治者和伟大楷模,表面冷静克制,私下竟然也会触犯永恒时空的法律。他的行为对于永恒时空来讲,无疑是强烈的讽刺。对全时理事会的讽刺则体现在时空观测的任务书上。任务书规定人们撰写的报告不能掺杂任何个人情绪,以至于哈伦撰写汇报时规避了自我意识,他把自己认作是感知信号的神经元,纯粹进行客观的记录。但这份没有个人主观意见的报告,却得到了“所有人都说你表现出一种卓越不凡的洞察力”的评价。简短一句话,无一贬词,却收到情伪毕露的效果,极大地讽刺了全时理事会的政权统治,也反映出技术控制取代了人性统治。除此之外,阿西莫夫在人物形象的描写方面也进行了调侃,例如他用了“干巴小老头”“侏儒”“滑稽”“圆滚滚、肉乎乎”等词汇。通过阿西莫夫对科技和政治乌托邦的批判,永恒时空乌托邦社会的种种弊病暴露无遗。同时,语言的反讽则使作品摆脱了语言实指的局限性,它支撑着作者的思想载体,丰富了文本的意义空间。

(二)悬念与反转的设置

阿西莫夫在科幻小说中一直延续他悬念设置重于人物塑造的叙事技巧。文本内容的情节设置非常巧妙,恰与科幻构思的层层推衍相叠加,令小说自始至终都充满着张力。每一个细节都是伏笔,完美地阐述了一个乌托邦的终结和一个无限的到来。读者惊叹于阿西莫夫无垠的科学想象,也折服于他对故事细节的掌控。前后文环环相扣,悬念和反转层层展现,使读者充满阅读快感。

阿西莫夫在小说中不断地设悬,达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在小说《钢穴》中,作者设置了两条故事线索,一明一暗,当两条线索发生矛盾时,作者又借用暗线来揭开小说的核心内容。而在“基地系列”小说中,当第一基地沦陷于“骡”的统治,作者却又适时地揭开第二基地的存在。这种恰到好处的引发故事情节发展的悬念手法,无论是“银河帝国三部曲”,还是“机器人系列”小说,阿西莫夫都发挥得淋漓尽致。此外,值得深究的是小说《永恒的终结》,这部作品共分为十八章,阿西莫夫在小说的第一章里4次提到女主人公诺依,设置了诺依的人物形象以及她与哈伦之间故事情节的悬念,而读者直到第四章才开始拨开女主人公诺依的秘密。然而,诺伊的存在,却又令小说暗设了另一个悬念,因为诺伊的背后隐含了“隐藏世纪”的悬念。小说第八章,当哈伦与诺依之间的爱情被发现之后,他们一起乘坐时空壶逃离到了时间的上时111394世纪,但当哈伦返回永恒时空再去111394世纪见诺依时,却发现时空竖井中设有通行障碍物,他只能到达100000世纪的位置上。障碍物的安置为什么会出现?是机器故障,是忒塞尔,还是全时理事会?作者在此处设下的悬念直到第十七章才予以解答,障碍物竟然是在“隐藏世纪”安置的。阿西莫夫在第三章就提示了“隐藏世纪”的存在,即7万世纪至15万世纪中间的时段,读者被作者的设悬吸引,直到第十六章才开始揭开“隐藏世纪”的秘密。所以,障碍物的设悬揭开了“隐藏世纪”存在的悬念,女主人公的身份也真正曝光:诺依来自隐藏世纪。此刻,一条时空控制链也完整地呈现出来:一般时空受控于永恒时空,而永恒时空又受到了隐藏世纪的控制。阿西莫夫在悬念中叙事,如层层涟漪不断扩大,完美阐释了一个乌托邦社会的终结,故事的严谨和完整彰显出了他的强大叙事功底。

身份的反转是阿西莫夫在小说中运用的一个重要技法,小说《永恒的终结》主要体现在哈伦、诺依以及时空新手库珀的身上。首先是哈伦的身份反转,从永恒时空的维护者到永恒时空的怀疑者,再到永恒时空的毁灭者。其次是诺依的身份反转,事实上,作者一直在误导读者对人物的判断,诺依最初出现在482世纪,并穿着482世纪典型的女性服饰,让读者误以为她就是一般时空的普通女性,这种误导一直持续到小说最后,当她的身份揭开之时,身份的反转呈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文学效果。最后,库珀的身份反转出人意料,展示了阿西莫夫的文学强大构思。哈伦教授传授时空新手库珀历史时代知识时,他们曾一起谈论了时空力场缔造者马兰松的发明。所以,读者可以肯定地判断库珀的身份只是一个时空新手。但是阿西莫夫的文学想象出人意料,原来库珀不是要返回24世纪教给马兰松知识,而是要成为他和哈伦曾经一起研究过的马兰松。当库珀身份变成了马兰松之后,读者才发现,原来作者在小说中已经留下了伏笔,比如他在小说第三章中描写库珀长了一款马兰松式的胡子。而在小说《神们自己》中,则是新长老伊斯特伍德身份的反转,作者不断地提醒读者他的存在,设置人物悬念,却在最后给出伊斯特伍德是三个人合体的答案。个体人物作为情节驱动,他们的身份反转过程也是故事情节的反转过程。事实上,上述人物的身份反转可以视为个体从主体性缺失,到自我意识觉醒再到自我反抗的结果,更能说明终结乌托邦社会的必要性。

纵观阿西莫夫所有的科幻小说,他在故事前半部分对人物和故事情节渲染属于蓄势,悬念与反转的设置为作品呈现了强烈的反差效果,也突出了小说的叙事思想。此外,作品时常运用转折式结尾,不仅写活了人物,而且也赋予了小说更深的内涵。科幻小说不同于传统文学,它超越现实存在,更多的是关注未来,作品主要是承载着作者本人对整个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思考。例如,小说《永恒的终结》中最后一句话 —— “人类的无限时空,就此开启” —— 更以其展望性和想象力给读者留下了余韵无穷的思考空间。

(三)诗化意境对抗科技异化

硬科幻小说作家非常注重科幻构思,基于科技理论与现实的合理想象是科幻学文学的重要叙事手段。作为硬科幻作家的阿西莫夫,将科学理性和文学性熔铸在一起,令人信服地讲述了未来世界可能的生活状态与技术水准。例如,在《永恒的时空》之中,他通过时空旅行概念统筹现实与未来,打破了时间的不可逆设定,让读者看到了人类未来发展路径的差异性和丰富性。除此之外,阿西莫夫还注重运用诗化的意境构造方式,突出人之为人的特质,对抗科技力量异化所带来的灾难。

“诗歌与理性之争”是与乌托邦理念同样埋藏在西方历史之中的文化基因。理性的副作用是对人性的压制与抛弃,是对人最自然情感的嘲讽与蔑视。乌托邦理想的实现要以剔除人自身的人类情感为手段,这是反乌托邦文学共同揭示出的人类险境。阿西莫夫的小说重回西方思想源头的诗歌与理性的争执,以诗化的意境构建方式对抗科技异化所造成的人性之殇。从“基地系列”“银河帝国三部曲”到“机器人系列”,始终能够看到主人公突破科技思维、机械行动的桎梏,用最自然、最本能的方式解救濒临毁灭的世界。以利亚·贝莱能够深入事件的真相,不仅是因为他的机智与细腻,更在于他的同情心与对机器人的包容。推己及人正是科技力量治下的反科技力量,是冷漠世界中的一线绿洲。《永恒的终结》以更加明确的态度宣称人类的情感是为人类赢得未来的唯一希望。哈伦对诺依的爱情改变了哈伦自身,也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对爱的描写,成为阿西莫夫作品中极为诗意化的叙事手段。人类的历史成为史诗,就在于社群发展进程中,融入了对人的尊重、对人的肯定,而这是平复科技异化所造成创伤的唯一途径。

三、反乌托邦叙事的现实指向:反思人类的自我发展

文学作品隐藏了作者对人生的观察和体验,阿西莫夫的小说不仅是描绘科幻的想象,更是书写自己对于人类的深刻思考和人文关怀。他在20世纪中叶就已经思考了人类文明的演变可能,这一点让他的文学价值超越了许多同期作家的作品。通过阿西莫夫对乌托邦社会的整体检阅,发现当科技和权力走向极端,人类主体就会表现出逃避、自我中心的局限性。作者以洞察者和阐释者的姿态,通过寓言来表达自己对未来的期盼和担心,不仅实现了对乌托邦社会批判的一种策略,也完成了读者在识穿本相之后能够对人类自我发展产生一种反思意识。

乌托邦理念为人刻化出美好的未来,但却使人在执于斯念的征途上屡屡陷入窘境。[6]71永恒时空的平庸策略令人类主体对客体或物质的掌控,变成了物质对人的复仇,高科技的滥用导致了主体和客体的身份转换,科技不是在生产服务的利益,而是在消解利益。人类追求社会稳定的完美状态,必然产生社会的绝对统一性,个体的差异性被科技抹除,类似圆形监狱的模式化取代了真实和原初的东西。通过阿西莫夫的反乌托邦叙事,可以看到盲目地追求高科技对社会发展的影响是如此之大。无论是“永恒时空”,还是“银河帝国”,虽然这些都属于阿西莫夫的想象之物,但他基于人类本体的生存状态,输入了真实性和指涉性。所以,小说不再是对现实问题摹写重现的问题,而是关涉人类现实命运的思考。乌托邦精神思想在规避人类潜在的陷阱和痛苦之时,也扼杀了人类自我发展的未来。所以,阿西莫夫恢宏构想的背后是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是在充满未知的道路上前行,还是固守一方被设计的安逸现状?只不过阿西莫夫的思想符合了西方向外开拓的传统文化理念,他认为人类不应囿于安稳,地球并非永恒不变,它只是人类文明无限冒险历程的一个出发点,人类主体对于未来拥有无数可能的选择权。因此,“要紧的不是避免困难的出现,而是战胜困难”[1]231。关于人类整体命运发展的阐释是如此进取,那么,回归到个体主体性的建设,阿西莫夫依然采取积极的人文精神,在他的畅销科幻小说中,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普通个体呈现自身存在,不断完善自身存在意义的生命体验过程。

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令读者不只在文本中思考,更沿着文本指涉的可能性方向进行深入探究。在人与机器之间,在地球与银河帝国之间,其所有的文本内容都指向了人和世界本身,他聚焦未来,关注人类发展去向的问题,使得作品文学价值上升到另一种高度。对完美世界的向往、对形而上学般神秘化事物的翘首以盼,是人类固有的思维习惯。乌托邦理念尽管能够暂时为囚于生存窘境中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却暗地里使人陷入更为可怕的、对绝对理想的执念。乌托邦的脚本遮蔽了真实性危机,阿西莫夫通过病态乌托邦的强力指涉物表述安乐生存状态的禁锢事实并加以指摘,感染性的危机话语和超真实侧影不仅恢复了文本活力,也看到了科幻符号与现实的对应关系。作为思想的实践场所,阿西莫夫的作品始终站在未来潜在可能性角度进行反思,对人类监狱式发展采取了批判的立场,在他的凝视之下,可以认识到建构一种科学理性的发展认识论,改变人类对舒适安逸生存状态的局限性认知,采取积极进取的心态去看待多样性文明及生活方式几乎贯穿了他的全部科幻作品。

作为现实与幻想的虚构性超文本,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科幻文学作品具备了客观性和前瞻性的特征,他将科技理性与文学想象完美地融合交互,消解了“真实”与“想象”之间的差异。此外,阿西莫夫通过悖论和反讽以及悬念和反转的叙事策略,完美地展现了文本的反乌托邦叙事内质,并对人类自我发展进行了超真实的透视。科幻作品在隐喻现实文明隐忧的同时,也试图给读者呈现一个丰富而细微的未来期待。作品超真实的指涉超越时代的苑囿,突破了时代思维模式的禁锢,显示出了阿西莫夫高远的视野和博大的胸怀。

[参考文献]

[1]王一平. 论反乌托邦文学的几个重大主题[J].求索, 2012, (1).

[2][美]艾萨克·阿西莫夫. 永恒的终结[M].崔正男,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4.

[3]陈其荣. 科学主义:合理性与局限性及其超越[J].山东社会科学, 2005 , (2).

[4]刘丽霞,杨雷.反乌托邦文学的后现代主义价值取向[J].学术交流, 2014, (4).

[5]Richard Rorty. Contingency, irony, and solidarity[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6]林芳. 乌托邦:一项概念史研究[J]. 东南学术, 2014, (1).

〔责任编辑:曹金钟孙琦〕

[收稿日期]2016-03-29

[基金项目]2014年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14E049)

[作者简介]王超(1977-),男,黑龙江双城人,副教授,硕士,从事英语语言文学、文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6-018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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