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宗周的诗歌创作

2016-03-06 18:55
关键词:士人

蓝 青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论刘宗周的诗歌创作

蓝 青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刘宗周不仅是明末著名学者,亦是一位非常重要的诗人。刘宗周尚诚求真的诗学精神,体现出向传统儒家诗学思想的复归。其诗歌一反晚明诗坛的市井俗音与山林衲气,倡言忠义,坚守气节,境界崇高,格调沉郁,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刘宗周的“诚意说”在扭转浙东士风、重振忠孝节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亦使浙东诗风由尚个性转为尚节义。无论在哲学方面还是文学方面,刘宗周的地位与意义都不容忽视。

刘宗周;诚意说;哲学思想;诗歌创作

刘宗周(1587—1645年),字起东(又作启东),号念台,晚年别号克念子,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因居于山阴县蕺山下,并讲学于此,学界称蕺山先生。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授行人。告归之后,于天启元年(1621)起任仪制主事,转光禄寺丞,升尚宝少卿、太仆少卿,后任右通政,因上疏弹劾宦官魏忠贤擅权被罢官。崇祯帝即位后,召为顺天府尹,因数次抗争被革职。清军入京后,福王以原官起用。然刘宗周因弹劾马士英、阮大铖等未纳,告老归家。杭州失守后,绝食而亡。

刘宗周不仅是著名的政治家,亦是出色的学者。他开创了著名的蕺山学派,在明清之际影响巨大。刘宗周作为明代最后一位儒学大师,亦是宋明儒学的殿军,受到哲学史研究者的广泛关注。然而,作为诗人,刘宗周尚未引起文学史研究者的高度重视。刘宗周现存诗歌三百余首,多抒写爱国热忱,雄浑有力,慷慨悲壮,洵为大家。他在诗歌领域的成就,与其哲学思想存在直接联系,从“主敬”到“慎独”再到晚年归于“诚意”,刘宗周的哲学思想有着强烈的现实性,体现出明末士人为挽救世风所做出的努力。与之相应,刘宗周的诗歌一反晚明诗坛的市井俗音与山林衲气,倡言忠义,坚守气节,铸就了崇高的艺术品格。从晚明的尚个性到明末的尚节义,正是个体与社会由疏离到结合的演变过程。刘宗周尚诚求真的诗学精神,体现出向传统儒家诗学思想的复归,这不仅是其哲学思想与政治主张影响的结果,亦是时代精神的感召。本文拟从晚明社会风气与士人心态入手,考察刘宗周诗歌的思想内涵及其在晚明诗歌转型中的独特意义,以期对晚明浙东诗歌研究有所助益。

一、晚明士风与诗风

明代前期经济结构以自然经济为主导,与之相应,社会风气较为淳朴,“人尚齿序,礼先官长,婚姻略财,丧祭如制,重本而轻末,贱释而贵儒士,绝市肆之饮,民乐赋役之输”[1]。民安其业,恪守礼制,社会秩序井然。进入正德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日益繁荣,传统的自然经济结构渐趋瓦解,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金钱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整个社会陷入狂热的金钱崇拜之中,“穷日夜之力,以逐锱铢之利,而遂忘日夜之疲瘁也”[2]。逐利之风对传统的社会、道德及文化秩序产生了强烈冲击,世风渐漓其真,不复明前期淳厚之貌,士人阶层亦不例外。刘宗周称:“世道之衰也,士大夫不知礼义为何物,往往知进而不知退。及其变也,或以退为进。至于以退为进,而下之藏身愈巧,上之持世愈无权,举天下贸贸焉走于声利之场。于斯时也,庙堂无真才,山林无姱节,陆沉之祸,何所底止。”[3]第3册,46“士大夫平日相聚而谋,亦必曰真心真事功,谁甘居假者!而孰知良心掩覆之下,往往千层万节,不可推讨。近而为声色,远而为官爵,浊而为货利,清而为声名……无不足以陷溺其心而趋之假,假之极并假者而真,亦何真而不假。”[3]第3册,164不少士人为逐利变得虚伪不真,口谈道德而心同商贾,表面上仁义道德,内心实为图谋私利,刘宗周对此风可谓深恶痛绝。

晚明逐利之风使政治日趋黑暗,法纪日颓,政以贿成,“有廉直自持、任怨任劳者,或被抑屈;贪黩无耻、浮躁饰非者,附和结纳,以致是非淆乱,人无劝惩,于是纪纲日颓,士风日坏”[4]。政风的败坏使不少士人失去了政治热情,冷眼旁观、疏离守默成为这一时期不少士人的选择,如洪应明曰:“权贵龙骧,英雄虎战,以冷眼视之,如蚁聚膻,如蝇竞血;是非蜂起,得失猬兴,以冷情当之,如冶化金,如汤消雪。”[5]陈继儒更是标举“颜子身讽”以示对政治的疏离:“颜子王佐才也,箪瓢陋巷中,却深藏一个王佐。当是时,不待仲由、子贡诸侪辈拉他不去,即其师孔子栖栖皇皇,何等急于救世,而颜子只是端居不动,而且有以身讽孔子之意。其后孔子倦于辙环,亦觉得陋巷的无此劳攘;厄于绝粮,亦觉得箪瓢的无此困顿;又其后居夷浮海,毕竟无聊,原归宿到疏水曲肱地位,而后知颜子之早年道眼清澈耳。……故终日不违,不见他如愚,惟于箪瓢陋巷时为之,绝不露王佐伎俩,亦绝不露三十岁少年圭角,至此方见得颜子如愚气象。”[6]陈继儒取颜子的端居不动、深藏守愚,而弃孔子的急于救世、奔走仕途,可见在不少士人心目中,儒家的功业精神逐渐被退隐保身所取代。

晚明政治黑暗,加之商业繁荣与奢靡风气炽盛,享乐、自适成为众多士人的人生追求,如袁宏道曰:“人生贵适意,胡乃自局促。欢娱极欢娱,声色穷情欲。”[7]上册,63-64自适之学对传统的儒家思想产生了强烈冲击,晚明士风渐趋淫靡,不少士人竭意声色,放佚浪荡。如屠隆生活放荡,自称“朝从博徒饮,暮向娼家眠”[8],“男女杂坐,绝缨灭烛之语,喧传都下”[9];袁宏道自称“生平浓习无过粉黛”[7]下册,1232,并放言“死而等为灰尘,何若贪荣竞利,作世间酒色场中大快活人乎”[7]下册,1225,将恣意纵情、追求感官刺激的晚明风气展现得淋漓尽致。自适之学深刻地影响了士人的文学创作,“独抒性灵,不拘格套”[7]上册,187成为一时风尚。然而,建立在自适思想基础上的性灵说所强调的是“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7]上册,188,更多指向个人而非国家,这与传统的儒家诗学思想所强调的性情有着很大区别。

士人在极度纵欲之后往往会产生空虚之感,而此时吏治的腐败加剧了士人的失落感,佛老之风遂成为一时之盛,如张履祥称:“近世士大夫多师沙门,江南为甚。”[10]参禅修行在士人生活中占据重要的地位。例如王世贞早年遵循儒家思想,晚年仕途不顺,转慕佛老,佛道信仰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的入世之心与济世之志,亦促使其文学创作由关注时政、慷慨激烈转向翛然出世、“以恬淡自然为宗”[11],如《斋室初成,有劝多栽花竹者,走笔示之》:“一室缘溪断俗尘,翛然吾自爱吾真。浇花怕结春时业,种竹防惊梦里神。梧叶到秋无那病,芭蕉过暑不堪贫。何如且放空庭在,月色风光好近人。”[12]闲适幽静,与往日慷慨悲歌大相径庭。又如袁宏道于万历二十八年归公安,在柳浪湖畔建馆置庵,于其中持戒静修,日与僧侣道友相聚参禅论道,其文学创作一反往日孟浪之语,恬澹清虚,禅意幽远。竟陵派诸子亦深受佛道浸润,如钟惺20岁时即讽诵佛经,孜求佛理;谭元春更是“以诗作佛”[13],他们“幽深孤峭”的诗学旨趣与佛道信仰有着密切关系。佛道修行不仅使晚明士人从儒家的积极进取转向佛道的超然淡泊,消解了他们的济世热情与愤世不平;同时促使他们戒绝纵欲习气,严守宗教戒律,从纵情享乐转向清虚自持;士人的作品亦因此由雄豪奔放、俚俗轻佻转向清虚恬澹。

晚明士人或寄情山林,或沉溺声色,或参禅修道,虽方式各异,但都属于对政治的疏离。天启、崇祯年间,随着社会危机的加剧以及女真军事力量的威胁,明王朝岌岌可危,“君子日退,小人日进,城狐之奸日披狂而不可制,祸岌岌移之宗社”[3]第3册,415。在社稷存亡的危急关头,不少士大夫企图整顿士风,以挽救明朝政府的危亡,刘宗周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他认为导致明朝内外危机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士风颓丧:“今日国家祸败,止缘士气萎靡,人心瓦解。庙堂之上,既以观望为局面;疆埸之外,又以蓄缩为良图。”[3]第3册,408刘宗周试图从整顿士风入手,挽救明朝政府的危亡,其《遵旨回奏疏》称:“臣以为,今日圣明在上,断以收拾人心为第一义,即国计边防,总在所后。自古未有民贫而君独富者,尤未有人心豫附、中国乂安,而四夷不从之宾服者。此正医家治本之说也。”[3]第3册,91在他看来,治国的根本即整顿人心,而正人心的核心就在于忠孝节义:“夫学,亦学为忠孝节义而已矣。学政之教行,则天下皆知子不可以叛父,臣不可以叛君,四裔不可以叛中国。举天下之才,蒸蒸咸奋于朝廷,人心由之而正,国是由之而明,纪纲由之而肃,法度由之而明,政事由之而立,封疆由之而饬,盗寇由之而屏,祖宗金瓯无缺之天下由之而固。”[3]第3册,39刘宗周将道德的振兴视为救世之根本,其治国理念明显带有儒家德治天下的色彩。

二、诚意说与刘宗周诗歌的主题倾向

忠孝节义不仅是刘宗周救世思想的核心,亦是其哲学思想之根本。刘汋总结刘宗周一生为学:“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诚由敬入,诚之者人之道也。意也者,至善栖真之地,物在此,知亦在此。”[14]173“慎则敬,敬则诚”[15]第1册,250,主敬、慎独、诚意虽为刘宗周为学的三个阶段,但其目的皆为加强士人道德修养、坚守儒家忠孝气节。“诚意说”属修身治国之学,“可以扶皇纲,植人纪”[14]173,其内涵可归纳为两个层面。第一,于内执敬,厉于修身。自心学兴起后,学风逐渐由敬畏变为洒脱,传至王学末流,则“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16]。刘宗周认为百邪皆由妄出,若要戒妄,须从微处着手,“诚与伪对,妄乃生伪也。妄无面目,只一点浮气所中,如履霜之象,微乎微乎。妄根所中曰‘惑’,为利、为名、为生死;其粗者,为酒、色、财、气”[3]第2册,10。而除妄的工夫法要即慎独。刘宗周主张学者应警惕自省,慎防其微,“无时不戒慎,无时不恐惧”,以确保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3]第2册,501。第二,于外持诚,一意为国。晚明士人热衷于尊身自适之学,或于市井间流连声色,或于山林间谈禅论玄,不复以社稷为念,以至于“任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17]。刘宗周重新标举“忠孝节义”,号召士人诚意忠爱,以挽救危亡为己任,积极参与政治,“节义之士,后儒多不取,不知杀身成仁,夫子屡屡言之。如屈大夫、贾长沙、东汉陈藩、李膺、范滂诸君子,非深于学问者不能,俱宜表之,以见节义与圣学无二道”[3]第2册,538。刘宗周本人的生平所为即诚意说之实践。刘宗周一意为国,甚至“不恤以身试之风波荆棘之场”[3]第3册,394,一生多次冒死直谏,其被贬之罪名为“藐视朝廷”[14]80、“愎拗偏迂”[14]142,从侧面也可见其对国君社稷之诚。陈龙正赞其“三揖而进,一辞而退,使天下见儒者真有铢视轩冕之致。宁谔谔而为泯,毋默默而为臣,于以维士气,感人心,有益于世道不浅也”[18]第6册,3759,洵称知言。

慎独、诚意不仅是刘宗周的哲学主张,亦深刻地影响了其诗歌创作。刘宗周素有经世济民之抱负,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3]第3册,394。在天崩地裂的易代之际,刘宗周抚时感世,缘事而发,社稷安危、民生疾苦频频见诸笔端。如“胡骑方狐狡,汉兵多鼠驯。烽烟断南北,积骸枕水滨”(《用韵寄怀冯跻仲兼呈留仙津抚》)①*①刘宗周:《用韵寄怀冯跻仲兼呈留仙津抚》,刘宗周著,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4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本文所引刘宗周诗句均出自该书,以下不注。②原文缺字,以“□”标出。,“独有郊原骨,纵横不可收”(《行次德州闻解严》)。刘宗周感慨战争为民众带来的巨大灾难,声情激荡,沉痛愤慨。刘宗周于战乱之际创作了一些时事长篇,颇具“诗史”特质。如《时艰行》曰:“时艰驱我去,茹荼备迍邅。今者痛始定,客心殊惘然。繄我辞国门,时云□②犯宣。虎豹当严关,岂能插翅骞。胡为竟阑入,内地肆□□。盘踞西山长,次第污陵园。昌平三万戍,城头一炬燃。豸史首撄难,官民血流川。騺伏尚经旬,庙谟发上传。首推司马毂,俾以上方专。檄召天下兵,勤王争后先。东师最称劲,禁中颇牧偏。□烽敢四出,目无幽与燕。一泊都城近,再避良邑坚。永东定安肃,西去破竹连。遂南出雄县,一旅新城牵。北还走顺义,东垂宝坻涎。辇金数万万,道路子女填。从容饱所掠,乃从隘口穿。我师出两月,不敢一控弦。元戎无节制,诸帅相轾轩。……叛将与逃吏,纷纷安足言。哀哉十万师,送行殊可怜。朝廷不敢问,一手或障天。”实录清军入侵、明军溃败的历史经过,直斥明朝将领惧敌如鼠、纵敌杀掠,笔悍胆怒,讽刺尖刻。刘宗周在描写明末时事时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性,如《伤哉行》矛头直指懦弱虚伪的明朝将领,痛斥其“零星功级上幕府,都是良民头轻贱人”的卑劣行径,一针见血,发人深思。

抒写忠义气节,是刘宗周诗歌的另一主题。刘宗周创作了大量咏史怀古诗,借以表达对忠孝节义的推崇。如《谒方正学先生衣冠》:“凉风起亭柯,木末摇山脊。翳然松楸开,万古忠臣色。游魂飞故宫,恸哭秦川侧。杨公解公死,公死立人极。正学久荒芜,读书字宜识。怜予十族流,琐尾怀国恤。烽烟直北来,起看江天白。”方孝孺可谓杀身成仁、以死殉节的典范,刘宗周曾两度整理其文集,并赞其“完天下万世之责”、“不愧千秋正学”[14]84。凭吊孝孺,不仅是对忠孝节义的崇敬,亦是对自我的鞭策。刘宗周往往在咏史怀古题材中注入强烈的现实性,如《咏姬仆》曰:“因见近来官爵廉耻少,功名重忠义小。板荡识忠臣,疾风知劲草。……我今一日扶起高参军、李侍郎,堂堂正气垂风霜。题与世人作榜样,千秋而下名犹芳。”借古代忠臣义士来激励士人坚守气节,重振士风,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忠孝节义不仅是刘宗周哲学思想的核心,亦是贯彻其一生的信仰。刘宗周平生流离,然始终心系社稷,眼见明朝日薄西山、颓势难挽,诗中充满了焦灼与忧虑。如《酬别长安友人》:“弱柳千章锁凤楼,春风送客不胜愁。杜门重忆十年病,束发谁先天下忧。消煞壮心吾自老,彷徨歧路子何求。却教空谷传骊唱,落日浮云满帝州。”刘宗周始终保持着炽烈的爱国热忱,即使远离庙堂,依然时刻心系社稷。如《还山小咏》曰:“晚年一出拜征书,来往匆匆只岁余。剩有丹心悬落日,仍随流水付东渠。烽烟北望天垂断,鸿雁南征泽已虚。安得山中高卧稳?梦魂长傍晓钟除。”以丹心落日书写胸中郁结的忠爱之情,感人至深。全祖望更是赞其“一饭不忘君父,晚年名德岿然,翘车所不能致,遂为前代之完人”[19]。

生死问题是明清之际诗人必须面对的人生抉择,亦是文学书写的重要内容。刘宗周诗集中屡屡言及死国之志,如“此心应自得,一死复何求”(《谒姬忠烈祠》),“人生到底博一死,死尽天下侯与王”(《咏姬仆》),“俯仰乾坤万古愁,死忠生孝为君谋”(《墓次读褒史志痛》),等等,不胜枚举。刘宗周的死国之念与殉国之举与其哲学思想有着密切关系。至晚明,身体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如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即赋予身体极高的地位,认为“身”乃天地万物之本。尊生、重生思想在当时颇为流行,儒家杀身成仁的精神逐渐被保身哲学所取代,王学末流甚至“以临难苟安为圣人无死地”[15]第8册,746。然而在刘宗周看来,“生死只是寻常事”[3]第2册,323,人们之所以畏死,就在于心存私念,“人每不胜自私之为见,将生死二字看作极大,却反其道而言之,曰‘无生’”[3]第2册,275。刘宗周认为,“破除生死心”[3]第2册,323的关键就在于正心诚意:“若从生死破生死,如何破得?只从义利辨得清,认得真,有何生死可言?义当生自生,义当死自死,眼前止见一义,不见有生死在。”[3]第2册,504鲁王政权覆灭后,刘宗周绝食而亡,以生命践行了自己的“诚意说”。其《绝命辞》曰:“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济志。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与从容,何难亦何易。”风节凛凛,溢于楮墨。这份至死犹坚的爱国之情与视死如归的凛然气节亦赢得了时人与后人的尊敬,如吴杰称:“先生之道,一阨于魏珰,再阨于宜兴,三阨于乌程,而其志不稍屈,卒之首阳一饿,蕺山之名遂与文山、叠山比烈焉。呜呼!是则先生之所由无愧其学者夫!”[20]

三、刘宗周诗歌的艺术特色

刘宗周于诗主教化,提倡直陈心意,如《史雁峰诗集序》曰:“言非古人之所尚也。至于不得已而有言,往往发于嗟咨咏叹,以寄其情,而至乎礼仪之正。如《三百篇》所陈,至今读其辞如见其人。而时有有余不尽之意,寄之引物连类之中,而终无尚口之病,则学智不贵有言也审矣。诗教之亡也,汉魏以降,率务为俳优相说,而不顾其心之所安,至于诬善行私而莫知止也,又奚暇问其雕栉字句、协比声律之弊乎?”[3]第4册,22刘宗周的诗歌创作明显体现出重内容、轻技巧的倾向,如《赠别祝开美兼示紫眉汋儿》:“千里或一士,百世或一圣。何来得斯语,误人如坑阱。矮夫事观场,笑啼安取正?大道不择人,有志视所竟。况负超世姿,襟期互争胜,历落风烟中,鱼鸟亦掩映。以此话昕夕,千秋良可订。行行惜分手,转发林皋兴。进修贵及时,行止则云命。各言励初心,弗复疑孔孟。巧拙虽殊方,勉之诚与敬。”作为一名典型的儒家学者,刘宗周的诗歌往往带有浓重的说理色彩。然而,由于刘宗周有着耿介的人格精神与炽热的爱国热忱,其诗歌有了崇高的境界与充沛的情感,也就与刻板干瘪的理学诗拉开了距离。刘宗周的诗歌不仅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同时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

(一)境界崇高

刘宗周立志“顶天立地做第一流人”[21],自称“平生抱孤介,同调失依依”(《和昆仑叔·其二》)。他的性格正如老辣苦贞的姜桂:“姜桂固吾性,苦亦不可贞。甘苦无常好,所贵圣中清。”(《答陈章侯尺牍》)凛然的气节使其形成了崇高的诗歌境界,如《用韵答刘湛陆翰撰》:“君子有攸往,周道矢如直。舆辕岂徒饰?是用鲜覆败,九折几几敕。胡为适千里?强弩无末力。终虞坐虚车,中道旷乃识。正心与诚意,儒迹不终熄。愿言来路人,聊从老马识。”正是因为具备了内在的精神气度,才有了崇高不朽之文。孟子尝有“养气说”,主张为文先要“养吾浩然之气”[22]。具备了“浩然之气”,文章自然词锋犀利、气势磅礴。刘宗周的诗歌鲜明地体现了“气盛言宜”之说,他一腔诚意,正气凛然,一旦发于笔端,便若江河决堤般沛然。这种坚定的气节操守不仅是刘宗周在明亡后视死如归、慷慨殉国的思想基础,亦塑成了其诗歌的崇高境界与壮阔之风。如《吊刘烈女》:“胥涛汹涌鲸波怒,胄铠鲜鲜起鲛雾。泪声喷激撼雷鸣,乘潮逆上朝还暮。色丝齑臼读残碑,纷其飒爽迎神渡。循涯号恸泣行人,桂殿阴森耀丹雘。千古英魂永不磨,忠贞耿耿两江阿。倬哉刘女今比躅,皎皎赫赫提霜戈。瞪目血溅面犹生,昼斩枭獍之颅?噫呵!人生洁性固如此,柔弱处子厉鬼些。”有坚定的信念以及耿介的气节作为支撑,刘宗周的诗歌显示出强大的感染力。

崇祯后期,各种社会矛盾加剧,社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甲申国变,明王朝顷刻崩溃。然而,弘光王朝的建立重新燃了起士人的希望,刘宗周从杭州奔赴南京,期待能够有所作为,但福王终究未能采纳他的建议。实际上,刘宗周把时局看得非常清楚,然而时局愈艰难,他愈加表现出一种昂扬向上的姿态。刘宗周频以精卫自比,其《赠曾谦之诗》曰:“世间万事都等闲,苦海徒将精卫填。……师乎师乎尔能从,余将从尔奋长策。”刘宗周始终以精卫填海的姿态顽强奋斗,正是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愈加突显了其诗歌中的英雄性与崇高美。

(二)格调沉郁

刘宗周生逢明末的动乱时期,亲见社稷倾覆、生灵涂炭,其诗歌带有浓郁的悲剧色彩,或述乱离,或哀民生,或伤鼎革,愀怆之词,感慨深至。尤其是反映动乱的叙事长篇,如《时艰行》《伤哉行》等,虽从一己之遭际出发,却生动地再现了战火中整个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字里行间注入了深沉的忧思,形成了史诗般的悲壮氛围。刘宗周的丧乱诗与杜甫的《北征》等有着明显的承袭关系,既得“诗史”之精神,亦具杜诗沉郁悲凉之风格。刘宗周在悲伤与哀叹的同时,往往为诗歌贯注进一股慷慨壮烈的豪气,情感悲凉而骨力苍劲。如《哭殉难十公用前韵·其四》曰:“国难敢忘嫠女纬,时危转忆菜根盘。身担风纪纲常重,节自平生问学安。”虽沉痛悲凉,然并不消沉,屡屡表白身处逆境而不低头的顽强精神,浩然郁勃,哀而有劲。

刘宗周诗风沉郁悲慨,是时代与个人双重悲剧的结果。清兵南下,明王朝统治下的民众遭遇了空前的灾难,中原板荡,沧桑鼎革,这是一个天崩地裂、风饕雪虐的时代,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故国沦陷之痛、生民流离之苦不时撞击着诗人的心扉,视野所及,一切景物都笼罩上阴冷凄厉的色调。诗中荒寒凄苦的意境,正是大劫之后满目疮痍、民生凋敝的残破景象之真实反映。刘宗周诗歌格调沉郁亦与其坎坷的仕途经历有着密切联系。刘宗周虽出仕几十载,然实际立朝时间仅有四年,他屡屡上书进言,奏章近百次,然皆未被采纳,英雄之志最终只能沦为壮志难酬的郁愤,此亦加重了诗中的凄苦之声。“泪”成为刘宗周诗集中频繁出现的字眼,如“几年清泪欲沾裳,半洒江湖半庙廊”(《别京师诸友》),“风尘一日惊回首,长接云天泪几倾”(《赠别金天枢佥院兼呈张二无》),“遗泪漫凭知己吊,壮心空被白头盘”(《出锡山读邹忠公碑文》),“圣世功名皆北斗,孤臣涕泪自南冠”(《邸中不寐》),流露出凄苦而深沉的黍离之悲。值得注意的是,老病穷愁的恶劣境遇并没有使刘宗周沉溺于哀怨,反而成为其耿介不拔的个性精神赖以存在的典型环境。如《春后一日雪》曰:“南薰聊托孤弦意,北溟遥抟万里家。留得岁寒松柏在,冰心又发上林葩。”全诗基调沉重压抑,却传达出一种不屈的意志,这是尤为可贵的。

从晚明的重个性、尚性灵,到明末的重节义、尚诚意,正是个体与社会由疏离到结合的演变过程。刘宗周求诚尚真的诗学思想,明显体现出向传统儒家诗学思想的复归,这不仅是其哲学思想与政治主张影响的结果,亦是明末挽救危亡的时代精神使然。作为一名儒家学者,刘宗周的诗歌创作带有浓重的理学色彩。然而,刘宗周又是一名忠君恋阙、一心报国的志士,强烈的政治意识和炽热的爱国情怀使其诗歌摆脱了传统理学家诗歌的刻板及头巾气,颇具审美价值。

四、刘宗周与明季浙东诗风转变

作为蕺山学派的领袖,刘宗周的“慎独”“诚意”思想影响了一大批浙东士人,其尽忠明朝、绝粒而亡的殉节行为更是成为浙东士人的道德楷模。黄宗羲称:“先生讲学二十余年,历东林、首善、证人三书院,从游者不下数百人。然当桑海之际,其高第弟子多归风节。”[15]第11册,58鼎革之际,蕺山弟子恪守忠孝节义,捐躯赴难、殉节尽忠者如吴麒征、彭期生、金铉等,洁身隐居、坚守气节者如黄宗羲、张履祥、陈确等,总之“均不愧君臣大谊”[18]第6册,3761。明季浙东节士之众、遗民之盛与刘宗周倡导诚意之学有着直接关系,如章凤梧称:“神庙以来,吾越冠进贤者,趋富贵如骛。言及国家安危,人品邪正,则掉臂而去之,能免于贤哲之诟厉足矣,敢进而语古人之名行乎?自先生以贞介之操,倡明圣学,士大夫后起者翕然宗之,争以救时匡主为务。直言敢谏,为忠一时,显名朝右者若而人。下至委巷鄙儒,亦斤斤寡过,好修尚行谊,绌耻辱焉。及夫皇国崩陁,而风概愈振,仗节死义之士,后先接踵天下,望而凛焉。……向非先生诚笃之教,渐磨以数十年之久,乌能使有位无位,咸知幸用为耻,殉国为正,视一死如饴蜜哉!”[18]第6册,3759-3761

刘宗周的“诚意说”不仅在扭转浙东士风、重振忠孝节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亦使明季越中诗风发生了很大转变。翻开蕺山弟子诗集,忠义之篇可谓俯拾皆是。如黄宗会《五月初四日有感》:“纷纷胡骑尽连营,涉血吞骸饱老鲸。国耻孰招处士怒?英魂徒丧越王城。才因失地悲三恪,又遣西风到六陵。故国孤臣惟有泪,相随杜宇哭冬青。”[23]中册,228王嗣奭《郡县奉文,严催合郡乡绅赴武林朝见贝勒,余欲不往,赋此拟投当道》:“皮肉空悲衰朽人,愿将朽骨报君亲。儿曹勉奉周官法,老子甘为洛邑民。心血未枯凝作碧,鬓毛虽短保如珍。首阳倘许夷齐卧,王翰堪教罢卜邻。”[23]中册,361他们的诗歌像刘宗周一样满怀激情,“斐然忠孝之音”[23]中册,358。这一时期,浙东诗人的创作普遍表现出强烈的政治色彩与鲜明的时代精神,他们以慷慨激越的笔触,谱写出一篇篇满怀爱国热忱与亡国之痛的忠义之曲,沉痛悲壮,感人至深。梁秉年赞曰:“凡一歌一咏,类多西台恸哭之音,其遇可悲,而其碧血丹心,固历万古而不可磨灭也。”[24]明末浙东士人“固多奇节,即山海遗民亦惓惓于故国故君,而不忘麦秀、黍离之痛”[23]下册,1019,他们慷慨悲歌一扫晚明诗坛的浮靡与柔弱之气。这与刘宗周在甬上将近二十年的讲学活动有着密切关系。

“诚意说”的流行深刻地影响了浙东士人的思想精神,使其在天崩地裂的时节昂扬向上,在诗歌创作上表现出慷慨激昂的特征。刘宗周对于重振浙东士风与诗风做出了突出贡献,他领导的蕺山学派更是将忠君爱民精神贯彻弘扬,使其作为一种文化标志与文学情结烙印在乡邦后学心中,激励着他们对于忠义传统的认同与承续。无论是哲学方面还是文学方面,刘宗周的地位与意义都不容忽视。

[1] 郑相修;黄虎臣.夏邑县志:第1卷[M].明嘉靖刻本.成都:四川大学图书馆藏.

[2] 张瀚.松窗梦语:卷4[M].盛冬铃,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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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第16卷[M]//四部丛刊正编:第8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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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刘宗周.学言[M]//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2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25.

[22] 孟轲.孟子:第3卷[M]//四部丛刊正编:第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24.

[23] 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3.

[24] 梁秉年.跋续甬上耆旧诗[M] //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下册.杭州:杭州出版社,2003:1019.

[责任编辑 位雪燕]

Liu Zongzhou’s Poetry Composition

LAN Qing

(SchoolofLiterature,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Shandong,China)

Liu Zongzhou was not only a famous scholar but also an important poet in late Ming dynasty. Liu Zongzhou’s poetic spirit of seeking the truth reflects the return to traditional Confucian poetics. Liu’s poetry advocates loyalty and integrity, which is alienated from the vulgar tone in late Ming dynasty, therefore of high aesthetic values. Liu’s proposal of sincerity not only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reversing ethos in the east Zhejiang and reviving the filial piety, but also prompted transforming the poetry style of the east Zhejiang from advocating individuality into righteousness. Liu Zongzhou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both in literature and in philosophy.

Liu Zongzhou; proposal of sincerity; philosophy; poetry composition

2016-08-19

蓝青(1988—),女,山东济南人,博士生,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E-mail:lanqing27@126.com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6.04.010

I207.2

A

1673-9779(2016)04-0001-04

蓝青.论刘宗周的诗歌创作[J].2016,17(4):45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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