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道和生学”与德国观念论之间
——兼论中西哲学的内容与方法差异

2016-03-16 00:49江苏师范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衡水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李 天 昀(江苏师范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在“大道和生学”与德国观念论之间
——兼论中西哲学的内容与方法差异

李 天 昀
(江苏师范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摘 要:钱耕森先生于 20世纪末提出了“大道和生学”,继承了传统中国哲学中从史伯开始,直到老子、孔子的“和”的哲学思想。而在西方哲学中,尤其在德国观念论中,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等著作中对于谢林的批判最终确立了“斗”的哲学的绝对地位。这看似矛盾,实际上在全球化视野中,我们无论支持中国哲学,批判西方哲学,还是支持西方哲学,批判中国哲学,实际上都是中西学者相互冲突,相互交往的不同表现,从理论上都是能够自圆其说的。

关键词:钱耕森;“大道和生学”;德国观念论;中西文化比较

一、“大道和生学”的理论缘起

“大道和生学”是安徽大学资深教授钱耕森先生于 1994年在“孔子诞辰 2545周年纪念与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提交的会议论文《“和为贵”新论——儒家与现代化》中提出的哲学学说。这篇学术论文后来发表在1996年1月台湾的《孔孟月刊》上,获得了巨大的反响。2015年6月9日钱耕森先生亲赴江苏师范大学讲学,笔者终于一睹大家风采并且对于“大道和生学”的相关理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本文试图结合自身专业背景,从中西哲学比较、中西文化比较的角度谈谈“大道和生学”的当代价值。

首先,“大道和生学”作为一种当代中国哲学,是扎根于传统中国哲学的肥沃土壤中的,我们先就“大道和生学”的理论缘起进行简单介绍。

一般认为中国哲学起源于春秋时期老子与孔子的学术活动,西周末年的先贤史伯似乎已经被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是,钱耕森先生认为:“史伯无疑是老子和孔子的先驱。”[1]根据春秋时期历史学家左丘明的《国语·郑语》的记载,西周末年,幽王当政(前 781—前 771年),八年(前 774年)幽王的叔叔姬友受封于郑国,是郑国的开国之君,史称郑桓公,为史徒,主管教化。郑桓公向史伯请教治国之道,与其讨论周幽王治国的危机,于是史伯就向郑桓公强调了“和”的重要性,并将之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奠定了郑国未来发展的基础。后来西汉历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也参考了《国语》的内容,多处记载了史伯的生平事迹,其持久影响力可见一斑。例如司马迁在《周本纪》中记载了史伯的一次“末日预言”:“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甫曰‘周将亡矣。’”[2]仅就纯粹哲学而言,史伯提出了“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重要命题。认为“和”可以“生”,宇宙万物因“和”而生,这就是“大道和生学”最基本的观点。

史伯虽然提出了“和生学”,但是未能提出“道生学”,真正提出“道生学”的是先贤老子。如果说史伯哲学的中心范畴是“和”,那么老子哲学,甚至整个道家哲学的中心范畴就是“道”。老子的宇宙生成论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3]120由此可见,“道”也可以“生”,宇宙万物也可以因“道”而生,即“道生”说。那么,“大道”或“道生”与“和生”是什么关系呢?钱耕森先生指出老子所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3]120是对“道生”的补充与深化,更揭示出其实质也就是“和生”。这样,钱耕森先生既打通了老子本人的两句话,更打通了史伯与老子两人的学说。于是,钱耕森先生创造性地、综合地命名为“大道和生学”。

但是,钱耕森先生于 20世纪末正式提出“大道和生学”是作为孔子哲学、儒家哲学“和为贵”的某种当代阐释提出的,所以除了与史伯哲学、老子哲学或道家哲学的思想联系外,我们在研究“大道和生学”的理论缘起时决不能忽视孔子哲学或儒家哲学。根据《论语·学而》记载,孔子的弟子有若有过“礼之用,和为贵”[4]的言论。这句话既然收入《论语》,也就表明其与孔子哲学,甚至与整个儒家哲学是相互吻合的。但是,有若提出“和为贵”,是作为“礼之用”提出的。孔子哲学、儒家哲学虽然强调“和为贵”,但是仍然是从“实用理性”的角度来理解“和为贵”的,认为这是“礼之用”。我们应当认识到,相比史伯哲学、老子哲学或道家哲学,孔子哲学或儒家哲学对此问题显然阐发得不够深入。

从史伯、老子、孔子直到 20世纪,中国哲学史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张岱年先生认为在中国哲学史上存在着两条基本路线。即:“这两条基本路线可以概括如下:一条是以存在说明思维,另一条是以思维说明存在。”[5]思维与存在既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或者是“和”的。

如果说从史伯、老子,直到孔子、有若,“大道和生学”也具有某种隐秘的“道统”,钱耕森先生可谓是其当代继承人。钱耕森先生这样回忆自己提出“大道和生学”的历史语境:“当我国社会发展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亟需国内外都具有和平的环境。”[6]在十年动乱中,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斗”。新时期以来,我们看到“和”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幸福快乐。经历了十年动乱的“斗”与新时期的“和”的我们,不得不认真反思我们需要的究竟是“斗”还是“和”。钱耕森先生就是在这样一种历史语境中提出“大道和生学”的概念的,可谓对于“时代精神的状况”洞若观火。

但是,“斗”与“和”的思想冲突不仅仅存在于 20世纪中国的政治运动中,作为重大哲学问题之一,“斗”与“和”的理论分歧也存在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德国观念论中。

二、德国观念论的理论分歧

黑格尔、谢林曾经是神学院同窗苦读的同学。浪漫主义者谢林得到了大作家歌德的赏识,可谓“年轻有为”;理性主义者黑格尔发表了《精神现象学》《逻辑学》,又担任了柏林大学校长,可谓“大器晚成”。但两人的经历却令人唏嘘感叹,两位德国思想家的思想关系也是德国思想史的争论焦点。总体而论,武汉大学杨祖陶先生在《德国古典哲学逻辑进程》中指出:“黑格尔反对谢林把思维与存在的同一理解为‘绝对无差别’的形而上学的同一,严厉地批判了谢林的非理性主义倾向。”[7]

谢林认为宇宙万物从“绝对无差别”中诞生,其哲学具有浓厚的非理性主义色彩。谢林的代表作一般认为是 1800年发表的《先验唯心论体系》,但是谢林此后还有一些更具非理性主义色彩的作品。虽然谢林于1809年公开发表的最后一部著作《对人类自由的本质及与之相关联的对象的哲学探讨》受到了20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重视,他甚至于专门撰写了《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一书,但是北京大学先刚先生在《永恒与时间》中指出:“谢林并没有把它看作自己最重要或者代表性的作品。”[8]与此相反,先刚先生认为,谢林于 1804年发表的《哲学与宗教》是“他的哲学生涯的一个转折点”[9]。至于《对人类自由的本质及与之相关联的对象的哲学探讨》仅仅是对于《哲学与宗教》的进一步发挥。

黑格尔早年默默无闻,直到1807年发表了《精神现象学》,1812-1813年发表了《逻辑学》上、下卷才声名大噪,1817年又写出了《哲学全书纲要》,1827年第2版扩充为《哲学全书》,全部哲学体系终于大功告成。虽然黑格尔在最终发表的哲学体系中删除了《精神现象学》,但是根据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观点,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恰恰是《精神现象学》。黑格尔最终发表的哲学体系《哲学全书》分为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大部分。第一部分“逻辑学”是上帝创造世界的蓝图,第二部分“自然哲学”是上帝外化出的自然界,第三部分“精神哲学”是自然界向人类社会、向上帝的复归,最终在黑格尔自己的哲学体系、神学体系中一切异化都得到了扬弃。黑格尔哲学体系看似保守,实际上正如华中科技大学邓晓芒先生在《思辨的张力》中指出的那样:“黑格尔辩证法中无疑具有生存论因素,这已为许多现代哲学史家所公认。”[10]

黑格尔早年受到谢林哲学的影响,于 1801年发表了第一部哲学著作《费希特与谢林的哲学体系的差别》。黑格尔在书中明确表示支持谢林哲学,批判费希特哲学,但是随着1807年《精神现象学》的发表,两人发生决裂。在《精神现象学》中,尤其是在《序言》中,黑格尔对于谢林哲学展开了批判。谢林哲学重视“A=A”,主张“绝对无差别”。黑格尔哲学强调辩证法的能动的批判作用,认为恰恰是在辩证运动中宇宙万物才得以逐步生成。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序言中认为:“无论是把‘在绝对中一切同一’这一知识拿来对抗那种进行区别的、实现了的或正在寻求实现的知识,或是把它的绝对说成黑夜,就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一切牛在黑夜里都是黑的那个黑夜一样,这两种做法,都是知识空虚的一种幼稚表现。”[11]邓晓芒先生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中解释说:“这是很有名的黑格尔对谢林的一个批判,就是‘一切牛在黑夜里都是黑的’,也可以把它浓缩为‘黑夜观牛,一切皆黑’。”[12]

就此而言,黑格尔哲学倾向于“斗”,谢林哲学倾向于“和”。在西方哲学中,“斗”的倾向一般大于“和”的倾向。在西方哲学中,“斗”的哲学往往是深刻的哲学,“和”的哲学往往是肤浅的哲学。在古希腊哲学中就有赫拉克利特哲学对于巴门尼德哲学的超越,在德国观念论中则有黑格尔哲学对于谢林哲学的超越。与此相反,在中国哲学中,“和”的倾向一般大于“斗”的倾向。在中国哲学中,“和”的哲学往往是深刻的哲学,“斗”的哲学往往是肤浅的哲学。20世纪西学东渐以来,中国政治生活中出现了大规模的“斗”的历史事件,90年代以来,我们以一种更为宽容的态度看待自身的传统文化,终于认识到了“和为贵”的重大意义。那么,我们究竟应当怎样看待中西文化的此种差异呢?

三、“大道和生学”与德国观念论

根据此前的叙述,我们可以大致看出“史伯—老子—孔子—有若—钱耕森”这样一条中国哲学中的“和”的哲学,或者不如说,“大道和生学”的思想线索。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在西方哲学中“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黑格尔-谢林”的“斗”的哲学与“和”的哲学的思想冲突,而且总体而论,在西方哲学史上真正影响深远的往往是“斗”的哲学。对此我们可能产生两种态度:

其一,支持中国哲学,批判西方哲学。我们在此不妨以“亲亲相隐”为例:中国哲学是“和”的哲学,一般支持“亲亲相隐”,批判“大义灭亲”。20世纪以来,中国哲学对于西方哲学发生影响的案例屡见不鲜。例如 20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学习中国道家哲学经典《老子》,甚至于与中国学者萧师毅先生合作翻译此书,虽然译作最终未能完成,但是海德格尔还是从“知其白,守其黑”的独特的中国哲学理论旨趣中受到了启发,发生了思想转向,于是西方哲学史上又诞生了后期海德格尔哲学。在全球化视野中,我们作为中国人,支持中国哲学,批判西方哲学,是对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彻底批判,无疑是能够自圆其说的。西方哲学界、思想界对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全面解构,不仅仅需要西方人自身的努力,同时也需要其他国家和地区学者的共同参与。

其二,支持西方哲学,批判中国哲学。我们在此仍然以“亲亲相隐”为例:西方哲学是“斗”的哲学,一般支持“大义灭亲”,批判“亲亲相隐”。当代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认为,自 20世纪末冷战结束以来,当代世界的全球冲突已经不再是政治的冲突、军事的冲突,而是“文明的冲突”。他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文版序言中指出:“随着冷战的结束,意识形态不再重要,各国开始发展新的对抗和协调模式。为此,人们需要一个新的框架来理解世界政治,而‘文明的冲突’模式似乎满足了这一需要。”[13]但是“冲突”是否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虽然“亲亲相隐”与“大义灭亲”是中西哲学比较、中西文化比较中最大的“二律背反”之一,但是无论是“儒家伦理新批判”,还是“‘儒家伦理新批判’之批判”,从理论上说都是能够自圆其说的,而且不存在相互冲突,甚至于可以相互补充。西方哲学界、思想界批判西方中心主义,中国哲学界、思想界也迫切地需要能够有效地对于“新保守主义”进行全面深入的批判的“新批判主义”。在人类思想史上,历来存在着“黄与蓝的交响”,中国学者与西方学者在全球交往中都迫切需要对于自身的传统文化展开批判,这本来就是共时性的。

如果说当代中国哲学中的“大道和生学”继承了传统中国哲学中的“和”的哲学的“道统”,那么德国观念论尤其是其集大成者黑格尔则将西方哲学中的“斗”的哲学发挥到了极致。我们既可以支持“和”的哲学,批判“斗”的哲学,也就是支持“亲亲相隐”,批判“大义灭亲”;也可以支持“斗”的哲学,批判“和”的哲学,也就是支持“大义灭亲”,批判“亲亲相隐”。作为中西哲学比较、中西文化比较中的最大的“二律背反”之一,双方观点从逻辑上讲都是能够自圆其说的。无论是支持中国哲学,批判西方哲学,还是支持西方哲学,批判中国哲学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参与进了全球化视野中的“黄与蓝的交响”,亦即中西学者对于自身的传统文化的共时性批判。

19世纪以来,中西哲学比较、中西文化比较已经成为近代中国哲学、现代中国哲学、当代中国哲学不变的主题,中国哲学谈中西哲学比较、中西文化比较不仅仅没有过时,而且仅仅是刚刚开始。具体而言,即便是对于西方哲学中的“斗”的哲学,我们的理解也是远远不够的。例如 20世纪俄罗斯宗教哲学家列夫·舍斯托夫对同时代德国哲学家胡塞尔说道:“哲学是一种伟大的,终极的斗争。”[14]在西方宗教哲学中,尤其是在俄罗斯宗教哲学中,“斗”的含义与我们一般意义上的“斗”相去甚远,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和”,或者是对于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和”的不懈追求,这些都尚未得到系统的研究。无论怎样,钱耕森先生及其“大道和生学”已经为我们开启了一条哲学新路。

参考文献:

[1] 钱耕森.大道和生学[J].衡水学院学报, 2015(2):46-49.

[2] 司马迁.史记:第一卷[M].北京:中华书局, 2011:128.

[3] 王弼.老子道德经注[M].北京:中华书局, 2011.

[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 2011:53.

[5] 梅良勇,李娴.论张岱年对探索中国古代哲学发展规律的贡献[J].江苏师范大学学报, 2015(3)116-119.

[6] 钱耕森.“大道和生学”运思轨迹略述[J].衡水学院学报, 2014(2)53-56.

[7] 杨祖陶.德国古典哲学逻辑进程[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181.

[8] 先刚.永恒与时间——谢林哲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27.

[9] 先刚.哲学与宗教的永恒同盟——谢林《哲学与宗教》释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1.

[10] 邓晓芒.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8:38.

[11]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1.

[12] 邓晓芒.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148.

[13] 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M].周琪,刘绯,张立平,王圆,译.北京:新华出版社, 2010:1.

[14] 列夫·舍斯托夫.思辨与启示——舍斯托夫文集:第五卷[M].方珊,张百春,张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355.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Between “Dadaohesheng Study” and German Idealism:
Contrast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hilosophy in Content and Method

LI Tianyun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Jiangsu 221116, China)

Abstract:At the end of 20thCentury,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philosopher Qian Gengsen put forward his “dadaohesheng study” which inherited the thought of “harmon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hilosophy from Shi Bo to Lao Zi and Confucius. However, in the western philosophy, especially in German idealism, Hegel’s critique to Schelling in 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and other works eventually established the sheer status of “fighting” in philosophy. Thought it seemed to be a paradox,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lobalization, the different performance of conflict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scholars are both reasonable in the theory whether we support Chinese philosophy to criticize western philosophy or vice versa.

Key words:Qian Gengsen; “dadaohesheng study”; German idealism; comparis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中图分类号:B226.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065(2016)03-0047-04

DOI:10.3969/j.issn.1673-2065.2016.03.010

收稿日期:2016-01-03

作者简介:李天昀(1992-),男,黑龙江哈尔滨人,江苏师范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在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