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昶《湖海诗传》与格调派诗说之嬗变
——以唐宋之争为中心

2016-03-16 01:48
关键词:沈德潜湖海宋诗

夏 勇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与法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王昶《湖海诗传》与格调派诗说之嬗变
——以唐宋之争为中心

夏 勇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与法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关于王昶辑《湖海诗传》是否承袭沈德潜诗学主张的问题,存在宗唐与宗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考察该书所收诗人诗作与相关评论,可知王昶诗学观实际上倾向于唐宋兼宗。这较之沈德潜的宗唐诗学观,有了相当大的不同。它反映出在沈德潜之后,以王昶为代表的格调派后继者诗学取向的深刻转变。

王昶;《湖海诗传》;沈德潜;格调派;唐宋之争

一、问题的提出

王昶(1724~1806)字德甫,号兰泉、述庵,江苏青浦人,官至刑部右侍郎。早年随沈德潜学诗,同王鸣盛、赵文哲、吴泰来、钱大昕、曹仁虎、黄文莲等沈门弟子并称“吴中七子”。由于这层关系,人们每每视之为沈德潜传人,是格调派的又一重要代表。如洪亮吉云:“沈尚书德潜为王侍郎诗派所自出。”[1]1518严迪昌认为王昶是“归愚老人宗统一脉继传者”[2]695,二人堪称清中叶格调派“诗学体系交替行进的宗师”[2]665。王昶对此种看法亦予承认:“沈文慤门下承其指授者……王凤喈、钱晓徵、曹来殷、褚左峩、赵损之、张策时及予。后有考诗学源流,为接武羽翼之说者,不可不知。”[3]108明确将自己定位为以沈德潜为首的格调派之接武。

《湖海诗传》是王昶晚年编定的一部总集,刊于嘉庆八年(1803)。该书的选诗倾向,当时即有评说。如洪亮吉《北江诗话》曰:“侍郎诗派出于长洲沈宗伯德潜,故所选诗一以声调格律为主,其病在于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随人之所长以为去取。”[4]8认为王昶恪守沈德潜诗学主张。此后,晚清李慈铭也评论该书“拘守归愚师法”[5]1209。民国年间纂修的《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进一步提出:“昶承德潜衣缽,畅衍宗风,故是书全以声调格律为主,所取者皆唐音。”[6]694把王昶秉承师教的说法与宗唐划了等号,这自是由于沈德潜诗学观倾向于宗唐的缘故。今人刘世南在清诗流派史》中及格调派与浙派(这里指狭义浙派,即清中叶以厉鹗为领袖,杭世骏、金农等为羽翼,主要由浙人组成的诗派。)的诗学差异时指出,沈德潜“后继者更用《湖海诗传》来为格调说进行创作示范,强人从己”[7]293;王学泰《中国古典诗歌要籍丛谈》亦称:“王氏又是沈德潜门生,录其衣钵尊崇唐音,以格调派眼光为去取标准。”[8]165诸说均认为《湖海诗传》承袭沈德潜诗学主张,20世纪以来的若干学者,更是进一步认为《湖海诗传》选诗宗尚唐音的观点。这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流行说法。

不过,晚清谭献对此却有不同看法。他指出:“兰泉宦成,诗学日退,皮傅韩苏,已非复吴下七子面目……(《湖海诗传》)外似绍述《别裁》,实已与师说背驰。”[9]121依谭说,则王昶编选《湖海诗传》时并未因循师教,而是“皮傅韩苏”,带有宋调气味,较之沈德潜的宗唐诗学观实已大相径庭。

上述二说显然矛盾,真相究竟如何?问题的焦点在于:王昶诗学观倾向于唐音还是宋调,或者唐宋兼宗?

二、《湖海诗传》的宋调色彩

通常认为,沈德潜诗学观倾向唐音,尤以盛唐为宗。沈氏自述“束发后,即喜钞唐人诗集,时竞尚宋元,适相笑也”[10]1。在他看来,“唐诗蕴蓄,宋诗发露;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中”[11]3,“宋诗近腐,元诗近纤”[12]1,“宋元流于卑靡”[10]1,所以他编选的别裁集系列并无宋元部分,《清诗别裁集》“所选风调音节,俱近唐贤”[11]3。对于这一点,当时便有明确认知。如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云:“归愚独斤斤然古体必宗汉魏,近体必宗盛唐,元和以下视为别派。”[13]262《湖海诗传》却不尽如此,而是带有颇为可观的宋调色彩。

(一)选收大量宗宋诗人

最显著的是清代宋诗派之典型:浙派、秀水派诗人,包括厉鹗、金农、杭世骏、翟灏、符曾、周大枢、吴锡麒、徐以坤、査歧昌、钱载、金德瑛、王又曾、祝维诰、诸锦、汪孟鋗、祝喆、汪如洋、朱炎等。除丁敬、符之恒、奚冈、万光泰、汪沆等外,两派最主要的代表诗人大都入选。其他带宗宋倾向的诗人,主要还有翁方纲、江昱、黎简、黄之纪、张埙、施朝幹、王炘、殷如梅等。对于这些诗人,王昶明确指出他们的宗宋倾向。如评诸锦“诗法山谷、后山”[3]50,金德瑛“酷嗜涪翁,故论诗以清新刻削、酸寒瘦涩为能”[3]48,王又曾“作诗专仿宋人”[3]178,翁方纲“宗江西派,出入山谷、诚斋间”[3]155,祝喆“学山谷老人,疏瘦苦涩,不肯堕寻常径术”[3]268,黄之纪“诗与宋范、陆为近”[3]214,张埙“才情横厉,硬语独盘,后乃学于山谷、后山”[3]344,施朝幹“生涩刻峭得之孟东野、梅圣俞为多”[3]343,王炘“学宋人诗”[3]553,朱炎“置之宋元人集中,亦为佳作”[3]364,等等。

(二)对宗宋诗人持肯定与受容态度

兹以厉鹗为例。厉鹗是浙派的最主要代表之一,“是中期‘浙派’的灵魂”[2]877,在清诗史上占有显要位置。王昶对厉鹗颇为重视,将其安排在第二卷第一位,选诗达37首;并评论厉诗“幽新隽妙,刻琢研錬……莹然而清,窅然而邃”[3]13,评价相当之高。除厉鹗外,全书选诗在30首以上的有17人,分别为沈德潜的79首,赵文哲的78首,吴泰来的77首,梦麟的53首,商盘的46首,钱大昕、曹仁虎、杭世骏的37首,秦瀛的36首,杨芳灿的35首,程晋芳的33首,严长明的32首,黄景仁的31首,王鸣盛、严遂成、王又曾、蒋征蔚的30首。其中,沈德潜、梦麟是王昶的师长,赵文哲、吴泰来、钱大昕、曹仁虎、王鸣盛是其同门,商盘是其挚友。他大量选收师友诗作,带有声气交游与主观情感的因素,恰如洪亮吉云:“沈尚书德潜为王侍郎诗派所自出,赵兵部文哲又其患难友也,故所选独多。”[1]1518不过即便如此,《湖海诗传》选录厉鹗及另外几位宗宋诗人杭世骏、王又曾诗作之多,依旧相当引人瞩目。若再与沈德潜编选的《清诗别裁集》做一番比较,就更能加深这种印象。可以从选收数量与座次安排两方面来看:

《湖海诗传》大量选录的狭义浙派、秀水派代表诗人,《清诗别裁集》很少收入。除卷二十四收厉鹗诗8首外,其他几乎未见入选。这既是《清诗别裁集》只收已故诗人的缘故,也在一定程度上同沈德潜反感于浙派的宗宋取向有关。沈德潜认为:“今浙西谈艺家,专以飣餖撏扯为樊榭流派”[11]969;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也提到沈氏曾“诮浙诗,谓沿宋习、败唐风者,自樊榭为厉阶”[14]283,由此可见其对浙派诗的不满。从他仅选8首厉鹗诗,甚至少于很多小诗人如王慧(9首)、释元璟(10首)、方还(11首)等的情况看,他对厉鹗的评价显然不高。

更有意味的差异体现于座次安排。《清诗别裁集》把厉鹗安排在卷二十四的第十二位。该卷凡收30人,选诗最多的许廷鑅、郑世元皆14首,最少的华希闵、储大文、蒋恭棐仅1首。就选诗数量来说,该卷堪称沈德潜心目中的中小诗人的集合。然而即便如此,厉鹗的8首依然只能屈居第五。这种编排方式使厉鹗湮没在非著名诗人的行列中,成为《清诗别裁集》的一个不起眼的配件。从中可以体会到沈德潜对厉鹗的轻视态度。

《湖海诗传》则与《清诗别裁集》有较大差别。它把厉鹗安排在卷二的第一位,使之占据一个十分惹眼的位置。该卷其他10位诗人,入选最多的也不过是尹继善、沈起元的11首。可见厉鹗隐然被王昶作为该卷的核心对待。由于《湖海诗传》与《清诗别裁集》均以科第先后为作者排序的首要标准,仅为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举人的厉鹗,座次自然低于卷一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进士程梦星、五十二年(1713年)进士张梁、五十三年(1714年)进士査为仁。然而需引起注意的是,列卷一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的许廷鑅,乃与厉鹗同年中举。此人亦见《清诗别裁集》卷二十四,列第十五位,后于厉鹗三位;入选诗作却有14首,居该卷之首。客观地讲,许廷鑅诗学成就有限,诗名也远不如厉鹗。他之所以获得沈德潜如此青睐,应在于他曾为沈氏门生,做诗恪守师教,“严于唐宋之限”[11]976,属宗唐阵营,故而甚合沈氏脾胃的缘故。反观王昶,仅收10首许诗,较《清诗别裁集》有所下降,而选录厉诗则激增至37首;同时还调换了二人的次序,许氏归入卷一末尾,居附庸地位,厉氏则名列卷二之首,以一介举人、寒士的身份引领钱陈群、卢见曾等位高权重的进士、大吏。由此,王昶推尊厉鹗的立场已不言自明。

(三)所收诗歌的宋调元素相当广泛

最显著的是明确标榜模拟宋诗体式者,如阮元《游古永嘉石门观瀑,用欧、苏禁体》、王又曾《上元县斋上元夜雪,同用东坡聚星堂诗韵,并效其体》、翟灏《禁体咏雪,用东坡聚星堂韵》、黄文莲《寄怀王德甫,效山谷体》、汪如洋《夏虫篇,戏仿山谷演雅体》等。上述诸人,王又曾、翟灏、汪如洋本以宋诗为宗,阮元唐宋兼宗,他们模拟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的诗体不足为怪,需引起注意的是黄文莲。前文提到,黄氏乃沈德潜弟子,尝与王昶等同门并称“吴中七子”。然而就是这位沈门弟子,却开始模拟典型宋诗之代表黄庭坚的诗体,而不理会沈德潜“西江派黄鲁直太生,陈无已太直,皆学杜而未哜其脔者”[15]235的教诲。更值得一提的是,此诗写于他同王昶日常交往之场合,可见学宋对黄文莲来说,就是其诗学趣味的自然流露。反之,王昶坦然将这首同门赠予的山谷体诗选入《湖海诗传》,也从侧面折射出他受容宋诗的态度。

黄文莲而外,“吴中七子”其他成员的诗也不同程度带有宋调元素。王昶对此明确指出过,如评论曹仁虎“初宗四杰,七言长篇风华缛丽,壮而浸淫于杜、韩、苏、陆”[14]279;王鸣盛“兼综三唐,初为沈文慤公入室弟子,既而旁涉宋人”[3]168。可见他们经过早期的学唐阶段后,中年纷纷兼学宋诗。这种情形在《湖海诗传》中有所体现,如王鸣盛《石鼓歌》、钱大昕《王汇英家藏古钱歌》、吴泰来《题山夫兄所撰金石存卷尾》等,均属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的宋调之作。此外,该书又包括曹仁虎《消寒第三集遇雪,用东坡聚星堂雪诗韵》、钱大昕《寄述庵,用东坡除夕倡和韵》、吴泰来《蒲褐山房图题句》等,凡18首次苏轼诗韵之作,不难体察到这个群体对苏轼诗的喜好。

实际上,明确次韵宋诗之作在《湖海诗传》中不在少数。以次苏轼诗韵者最多,凡38首,作者18人;次欧阳修、黄庭坚诗韵者各2首,作者3人。明确次韵唐诗的有21首,此外又有何王模《秋感》、朱休度《春日归舟集唐》等7首拟唐人诗体与集唐人诗句者。综合拟作、次韵、集句三类作品看,王昶对宋诗的认可显而易见。

至于集中体现宋诗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之特色的,更是比比皆是。最突出的是所谓学问诗,作者往往以古玩、碑拓、典籍、字画等为咏叹对象,把大量掌故塞入诗中,并不时发表个人见解,可谓典型的学人之诗。如诸锦《论画,赠吴叟威中》:

绘事有几辈,此道嗟沉沦。昔闻广川语,游艺兼依仁。隐或在岩穴,显或在搢绅。大约非俗工,流传尽文人。匪直妙形似,亦以写性真。精神到寂寞,乃始下笔亲。青崖双髩皤,结茅秋水滨。解组归去来,免踏京华尘。云山米漫士,评断张爱宾。偶焉骋墨戏,著手都成春。有时双管下,有时五指皴。折枝含露晕,纤羽帖花茵。画意亦画似,师古不师新。翻嫌徽庙时,苑匠少轶伦。古来负绝艺,坎壈缠其身。空使倚市门,揶揄老斫轮。良工每手缩,识者徒眉颦。不见曹将军,头白伤贱贫。[3]50

此诗以论画为名恰如其分,且不甚契合沈德潜“议论须带情韵以行”[15]553的主张。全书所收这类诗歌至少百首以上,作者身份颇为复杂,包括格调派、肌理派、浙派等清中叶主要诗派的成员,均有此类诗歌。个别如翁方纲等,甚至专以学问、考据入诗为主要特色。尤为引人注目的一个群体,当推乾嘉朴学阵营中人,包括王鸣盛、钱大昕、毕沅、程晋芳、邵晋涵、孙星衍、阮元、桂馥等。事实上,王昶自己就是当时的著名朴学家,编撰过《通鉴辑览》《金石萃编》《塾南书库目录》等多部学术著作。他对学问诗情有独钟,同当时的朴学风气及其学者身份有关。

学问诗而外,其他带以文、以议论为诗之元素的诗也是《湖海诗传》的大宗。长篇如严遂成《易门水城,为黄眷斋明府题》:

平川浩如海,中央浮佛髻。高八九仞余,圜以三里计。城削趾为墙,雉堞齐堦砌。上无多屋宇,下山憊水递。仰维大龙泉,长流易灌溉。苗民数搆患,长围规便利。土断徙其流,暍者坐待毙。经始明王公,重关峙大砺。引脉使暗通,滥觞竅濞沸。岁久山颓屺,修筑君善继。居安思预防,内捍释外惧。昔闻汉将营,扬水敌退避。宋臣凿清涧,深观井养义。一水之有无,攻守所关系。用敢勒此铭,报公祠永憇。[3]32

读来屈曲涩硬,“高八九仞余,圜以三里计”,“上无多屋宇”,“一水之有无,攻守所关系”,“用敢勒此铭”等句更与散文无异。短篇若谭尚忠《题徐树阁问僧图》:

有何不了更求僧,聋哑兼盲那解应。听取两松常说法,居然北秀对南能。[3]144

“更”、“那”、“居然”等虚词、系连词的引入,令全诗意脉流利又不失跌宕,而将松树比作神秀、惠能这两位禅宗名僧,亦颇奇异生新。全篇颇有苏轼七绝之风致。

综上可见,《湖海诗传》所收宗宋诗人与宋调诗作为数甚多,并且还能给予这些诗人诗作以相当程度的称许与肯定,较之沈德潜的宗唐诗学观,差别相当明显。所以谭献“皮傅韩、苏”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三、王昶诗学观与格调派诗说之嬗变

既然《湖海诗传》“皮傅韩苏”属实,那可否得出王昶诗学观“已与师说背驰”的结论呢?

应该说,从《湖海诗传》大量存在的宋调元素来看,王昶诗学观确实和沈德潜有一定差别;但就整体而论,他还称不上背弃沈德潜的宗唐主张。这是因为一方面,他非常尊崇沈德潜,认为“先生独综今古,无藉而成,本源汉魏,效法盛唐……所选《别裁》诸集,汇千古之风骚,赅一时之坛坫”[3]74,表彰师说不遗余力;又说:“或又有反唇而讥者,真少陵所谓汝曹,昌黎所谓群儿尔”[3]74,维护老师尊严和地位的立场毋庸置疑。又《湖海诗传》卷八选沈诗达79首,冠绝全书,同卷二十六所收赵文哲一道,成为全书仅有的两个以一人独占一卷的特例,清晰地表现出他对沈德潜的推尊。另一方面,宗唐诗人同样占相当大比重。譬如:庄宝书“诗取裁大历十子,浅而实深,薄而能厚,置之钱、郎间,了无差别”[3]211,过春山“诗宗刘昚虚、王龙标及王、孟、韦、柳、钱、郎”[3]126,吴照“一以唐人为师”[3]431,曹秉钧“诗材清隽,在钱、郎、韦、柳间”[3]488,程际盛“曾问业于归愚宗伯,绰有唐音”[3]454,王槐“大抵出入于贾、孟、皮、陆”[3]568,朱文藻“诗在刘梦得、张文昌之间”[3]490,吴引年“大抵前仿襄阳,后仿昌谷”[3]572,王豫“诗宗刘昚虚、王龙标诸人”[3]568,等等。

综合各方面情况看,王昶诗学观实际上更倾向于唐宋兼宗。他认为:“诗之为道,偏至者多,兼工者少。分峁设葩,各据所获以自矜。学陶、韦者,斥盘空硬语、妥帖排奡为粗;学杜、韩者,又指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弱。入主出奴,二者恒相笑,亦互相绌也。吾五言诗期于抒写性情,清真微妙,而七言长句颇欲拟于大海回澜,纵横变化。世之偏至者或可以无讥也欤。”[16]331“盘空硬语、妥帖排奡”之诗风源于杜甫,倡于韩愈,至宋人手中乃发扬光大,从而成为典型宋诗的代表;“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对以含蓄蕴藉见长的神韵诗风的描述,自司空图、严羽以来,人们每每视之为典型唐诗之代表。两大阵营各执一词,演变为诗学史上的一大公案——唐宋之争。在王昶看来,二者实各有所长,应兼而有之,不可偏主一端。这正是唐宋兼宗观念的典型表述。

考察王昶之所以形成唐宋兼宗的诗学观,可从外部的时代潮流因素与内在的个人气质因素来探讨。先看外部因素,明代诗坛唐风劲吹,“诗必盛唐”的口号广泛传播,而宋诗的地位相对低下,唐宋之争尚未凸显。至明末清初,出于对前后七子及其后学一味摹唐而落入窠臼的反动,加之钱谦益等诗坛祭酒的倡导,宗宋主张势头大起,遂与一众依旧恪守宗唐立场者人形成针锋相对之势,使唐宋之争成为清代诗学史上的一大显著现象。很多情况下,宗宋诗人往往不废唐诗,宗唐诗人却每每卑视宋诗。不过,随着诗学探研的深入,相对偏至的宗唐或宗宋主张的弊端日渐显露而难以服众。自清中叶以降,调和折中、沟通唐宋日益为人所接受,越来越多的人越出非唐即宋的藩篱,或广泛学习,力求形成自家面目,或绝去依傍,抒写一己性情。王昶兼宗唐宋诗学观的形成,自是和这股潮流密不可分。对此,王英志主编《清代唐宋诗之争流变史》即指出:“早年熏染于吴地诗人唐音风尚与受业于沈德潜的经历,奠定了王昶以唐诗为宗的诗学观;而广泛的交游与诗坛融合唐宋的趋势及浓厚的宗黄之风,又促使他有取于宋诗之风,由此形成了王昶以宗唐为本、兼取宋诗的诗学观念。”[17]455

事实上,在这股潮流的影响下,即使是“作为雍乾之际最重要的宗唐诗人与清代推尊盛唐的最后一位诗论大家”[17]251的沈德潜,晚年也意识到:“苏子瞻天才奔放,铸古镕今;陆放翁志在复讐,沈雄悲愤;元遗山遭时变故,登临凭弔,声与泪俱。之三家者,皆不可不熟习者也。”[18]1遂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也就是他临近逝世的那一年,在门生陈明善的帮助下,采选苏轼、陆游、元好问诗,编为《宋金三家诗选》,以弥补其别裁集系列的不足。今人王顺贵认为这标志着“格调论诗学发展至沈德潜,在对待唐宋诗歌的问题上已发生了明显的转变”[19]137。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沈德潜对宋诗的受容十分有限。关于他纂辑《宋金三家诗选》的宗旨,其门生顾宗泰阐述说:“吾师沈归愚先生所选《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诸集久已脍炙……而独宋金元诗久未之及。非必如嘉、隆以后言诗家尊唐黜宋,概以宋以后诗为不足存而弃之也。诚以宋以后诗门户不一,求其精神面目可嗣唐音正轨者不二三家;即得二三家矣,篇什浩博,择焉不精,无以存之。”[18]1至于苏、陆、元诗,同样“各有面目,各具精神,非择之至精,无以存其真。此先生迟之数十年久而论定,庶不与唐岐趋,而存宋以后之诗也”[18]2。可见沈德潜乃着眼于宗唐本位,挑选二三家“可嗣唐音正轨”的宋金诗人,采撷其“不与唐岐趋”之诗而成此书,其实仍旧不脱其一贯的尊唐祧宋的底色。

反观王昶对宋诗的受容,显然比沈德潜更进一步。这是由于王昶诗学观较宽容持平,未似沈德潜那般注目于针砭诗病、别裁伪体的缘故。他自述其诗学倾向曰:“吾之言诗也,曰学、曰才、曰气、曰声,学以经史为主,才以运之,气以行之,声以宣之,四者兼而剪陋生涩者,庶不敢妄侧于坛坫乎?”[16]331提出学、才、气、声四个诗学要素。这四要素其实也是很多诗论家共同关心的诗学议题。至于如何阐述四者的关系,如何安排其先后轻重,诗论家们则见仁见智,难以达成共识,遂催生出一系列争论。若将重点放在“学”上,学人之诗的地位便获得凸显,其诗学观便有可能向宋调靠拢;若将重点放在“才”上,才人之诗或诗人之诗就会更受青睐,其诗学趣味也更易与唐音沟通。如沈德潜阐述才、学关系时,便“更重‘才’,主张以才运学……在比较‘诗人之诗’和‘学人之诗’时,更加偏重‘诗人之诗’”[20]344,这和他的尊唐诗学观可谓消息相通,其间有着一以贯之的逻辑关系。王昶则与乃师颇为不同,并未强分诗学各要素的高下,而是力主兼容,实际上走了一条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结合的道路。虽然在王昶同时代人李调元看来,王诗“清华典丽,经史纵横,然学、调其长,而才、气略短”[21]209,更偏于学人之诗,但其主观上仍以包容兼宗为特点。《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王昶诗文“能陶融百家,自成门户”[6]694,便揭示出这种思想特质。

进一步来说,这种持平兼容思想的形成,除时代潮流的影响外,还和王昶的个人气质有关。因为一个人的内在气质,乃是他可能接受怎样的思想资源、采取怎样的思维方式的一大决定性因素。具体就王昶而言,诗人身份而外,他更主要还是一个学者,一个乾嘉朴学阵营成员。学者作诗,往往乐于注入学养,曲折思理;学者读诗,也易于以客观的眼光、通达的态度去看待诗史的源流正变、诗坛的是非公案。反观沈德潜,虽然向以正统迂腐著称,其实却是个较典型的诗人,只是才情相对平庸而已。他恪守汉唐审美理想的执着,笃信温柔敦厚诗教的迂气,便是这种诗人气质的表现。诗人品诗,每每立足于艺术本位,把自己的审美理想悬为普世标准,以此来指点江山、臧否人物,这跟若干学者相比,有着热烈与冷静、执着与超然的差别。沈德潜与王昶恰好分别代表了诗人与学者两种气质。王昶既从老师那里秉承了推尊汉魏古风、盛唐元音的古典审美理想,并对其保持了极大敬意,同时又以一个学者的客观眼光与通变思维,在当时已发生深刻变化的诗坛乃至社会文化环境中,去评估包括唐宋诗代兴、唐宋之争等诗学现象,于是,宽容平和的论诗态度、强调经史之学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等观念的产生,便水到渠成。缘乎此,宋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就有了很大抬升。具体就《湖海诗传》来说,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第一,他承认学习宋诗也能达到很高造诣。如评梦麟诗:“乐府力追汉魏;五言古诗取则盛唐,兼宗工部;七言古诗于李、杜、韩、苏无所不效,无所不工”[3]95,又赞赏赵文哲“于唐、宋、元、明、本朝大家名家无所不效,亦无所不工”[3]293,商盘“才情横厉,出入于元、白、苏、陆诸家,足以雄眎一世”[3]38。其诗学门径之宽广,可见一斑。这在相当程度上已越出了沈德潜独尊唐音的藩篱,从而令宋诗获得和唐诗平等的地位。

第二,他正面肯定浙派的诗学成就与诗史地位。由于沈德潜的诗学趣味同厉鹗等浙派中人有明显冲突,故而给浙派贴上“饤餖撏扯”的标签。王昶却认为厉鹗诗“莹然而清,窅然而邃,撷宋诗之精诣而去其疏芜。时沈文慤公方以汉魏、盛唐倡于吴下,莫能相掩也”[3]13。这一则给予厉诗高度评价,再则也客观记载了当时浙派声势浩大,格调派“莫能相掩”的诗坛格局。对于一个格调派中人来说,承认沈德潜倡导的汉唐诗风未能盖过以宗宋为主的浙派,本身已属难得;更可贵的是,他并不因与浙派中人师承门径有别而内心稍存芥蒂,仍以平正态度对这些宗宋诗人的诗学成就、诗史地位作了恰当稳妥的评述。恰如今人刘诚点评的那样,“他以诗人之眼巡阅和评断不同诗人的个性特色,并以宽容的心情看待其偏诣”[22]241,很多评点“不同于一般的泛泛之论,也不以一种特定的格调绳人。继《国朝诗别裁集》后,这部《湖海诗传》以其对诗人及作品的评述表明了王昶与严立规范的沈德潜的不同”[22]242。

总之,《湖海诗传》所收宗宋诗人与宋调诗作甚多,并给予这些诗人诗作以相当程度的赞许与肯定,体现了王昶持平宽容、唐宋兼综的诗学观。较之沈德潜偏主一端的宗唐诗学观,有很大不同。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在清中叶趋于融会贯通的诗学潮流下,以王昶为代表的沈德潜后继者诗学取向的深刻转变,为更全面深入认知格调派提供了新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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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 燕)

Wang ChangHuhaiShizhuan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Poetics of Gediao Group——Focus on the Argument between Tang and Song Poems

Xia Y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Hangzhou Dianzi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18,China)

There’re two different views on the question whether Wang Chang’Huhaishizhuanhad adopted the poetics of Shen Deqian.Inspecting the poets ,poems,and comments contained in this book,we will know that Wang Chang’s poetics was actually inclined to contain both Tang and Song poems.It’s different between Wang Chang and Shen Deqian.It showed that after Shen Deqian,the poetics of the successors of the Gediao group,just like Wang Chang,had changed so much.

Wang Chang;HuhaiShizhuan; Shen Deqian; the Gediao group; the argument between Tang and Song poems

10.3969/j.issn.1672-7991.2016.01.001

2015-11-12

夏 勇(1981-),男,江苏省无锡市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明清文学与地域文学研究。

I206.2

A

1672-7991(2016)01-0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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