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胡风与林语堂

2016-03-16 14:08钱文亮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胡风林语堂鲁迅

钱文亮

(上海师范大学 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234)



鲁迅、胡风与林语堂

钱文亮

(上海师范大学 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234)

摘要:1930年代,鲁迅、胡风与林语堂之间的论战实际上代表着当时文坛两大文学阵营之间的分歧与斗争。胡风对于林语堂的批评,显示了胡风所代表的左翼文学批评话语在当时历史语境下的阐释活力及其思维限度,也提醒人们在今天的文化和理论视野下反思“红色三十年代”的主流话语,重审林语堂的别样思想与文化贡献。

关键词:鲁迅;胡风;林语堂;左翼文学批评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将鲁迅与林语堂联系起来进行研究的论文不少,探讨鲁迅与胡风之间关系的内容也很多,但是将胡风放在鲁迅与林语堂中间一起进行对照、比较的成果却鲜有所闻。当然,表面上看,由于年龄的差异和个人经历的不同,1933年才从日本回国的胡风与1936年就远赴美国定居的林语堂在日常生活和文学活动中交往有限,可以展开的话题似乎不是太多,然而稍稍深究便可发现,恰恰是这两位生平很少交集的文学家,他们俩在1934、1935这两年中通过文字所进行的短暂交锋,及其与鲁迅之间的不同关系,却显示出胡风所代表的1930年代左翼文学批评话语在当时历史语境下的阐释活力及其思维限度,反衬出林语堂在“红色三十年代”主流话语之外的别样的思想视野与文化贡献,涉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需要重新讨论的重要文学与文化问题。

若就鲁迅、胡风、林语堂这三人的关系而论,鲁迅与林语堂一度称得上是“至交”层面上的老朋友,二人不仅是《语丝》周刊的同仁、厦门大学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同事,有过长达十余年密切的交往,而且更在引发“三一八”惨案的女师大风潮中同仇敌忾、互相声援,与北洋军阀政府及陈西滢等文人作过坚决的斗争,不过,在另一方面,围绕《论语》、《人间世》杂志的办刊理念和“幽默”、“小品文”的问题,鲁迅与林语堂也曾进行过针锋相对、毫不妥协的论争,二人一生之中“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1],恩恩怨怨,至死未能断绝。而作为文学批评界的后起之秀,胡风与晚年多病的鲁迅却是亦师亦友,在抗战爆发之前的1930年代中国文坛互相倚重,成为左翼批评界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相比较而言,在这三人之中,胡风与林语堂之间交谊最浅,私人关系基本算是非友非敌。胡风在《鲁迅先生》一文中曾说过他与林语堂的一次见面,当时是因为《申报·自由谈》编辑黎烈文请吃饭。胡风通过描述饭局上的一个细节以暗示林语堂趣味的低俗,证明其“人生态度”有问题。[2]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后人对于林语堂是非功过的评价中,长期起着主导作用的,却正是胡风的过万字长文《林语堂论——对于他的发展的一个眺望》(以下简称《林语堂论》)[3]中的观点。

考诸胡风的生平,《林语堂论》是他做职业作家后写出的第一篇关于作家的长篇论文,前后耗时将近一个月。在此之前,胡风刚刚因为左翼文化界流传的一则谣言被兼任“左联”党团书记的周扬以及 “左联”上级机关——“文委”(隶属于中共中央宣传部的“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默认,被迫辞去了“左联”行政书记的职务,不再参加“左联”的实际工作;祸不单行,那则“胡风是南京派来的内奸”的谣言还直接导致胡风失去了借此谋生的中山文化教育馆的编译工作[4]306-307。据胡风回忆:“我辞去左联职务的当时,就把情况简单地告诉了鲁迅,他沉默了好一会,平静地说:‘只好不管他,做自己本分的事,多用用笔……’。”[4]308于是,“按月拿工资出卖劳力的路子断绝了”[4]310之后的胡风和鲁迅一样,开始了类似于今天“自由撰稿人”的职业作家的生活,写作文艺评论成为他主要的谋生手段。而当此之时,却是林语堂因办《论语》(半月刊)杂志提倡“幽默”小品而走红上海滩的特殊时期。虽然作为老朋友,鲁迅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论语》已很无聊”,“语堂在牛角尖里”[5],但一向推崇个性、自由的林语堂却我行我素,并未因鲁迅的劝告而放弃自己的主张。也就在胡风离职“左联”的同一年的4月,林语堂更在自己所主编的另一本杂志《人间世》(半月刊)的创刊号《发刊词》中,明确地提倡一种“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性灵”小品文,并强调小品文题材内容的自由——“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从而与左翼文人所推崇的专于现实斗争、社会批判的杂文迥然有别,也与包括左翼在内的“集团文学”和热衷“尖端题材”的文学派别在观念上划清了界限。同时,《人间世》创刊号还隆重推出了周作人的大幅照片及其《五秩自寿诗(偶作打油二首)》,并配发了沈尹默、刘半农、林语堂的唱和之作《和岂明先生五秩自寿诗原韵》等,从而遭到廖沫沙、胡风等左翼青年批评家的猛烈抨击。

回头再看胡风写作《林语堂论》时的中国文坛。虽然受世界范围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和国内爆发于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的影响,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及其相应的文学观已经渗透到无数激进文人的思想之中,开始成为此一时代的主导话语,但是随着1931年“左联”五烈士的被杀,作为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的普罗文学运动却已结束了它的高潮,国内文学进入了多空间的发展[6];而且,因为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国内南北统一,各方建设猛进”[7],民族工商业和文化教育事业开始得到迅速发展,尤其是以上海为代表的沿海沿江城市,市民人口剧增,文化市场扩大,这些因素客观上增强了读者对于文学消费的多元化需求,也使得在政治化的左翼“载道文学”之外,主张走非党派的中间道路的自由主义的“论语派”,其文学观念及作品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直接造成了1930年代幽默闲适小品文热的现象,无形之中成为削弱左翼文学思潮的重要流派。针对这种“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和小品”[8]的情况,以及其中流行的趣味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文学取向,作为左翼文学主将的鲁迅是颇为不满的,他接连发表了《从讽刺到幽默》(1933年3月7日)、《从幽默到正经》(1933年3月8日)、《“论语”一年》(1933年9月16日)、《小品文的危机》(1933年10月1日)、《“滑稽”例解》(1933年10月26日)、《小品文的生机》(1934年4月30日)等杂文,对于“论语派”主帅林语堂及其提倡的“幽默”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而“随着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的创刊,鲁迅与林语堂、周作人两派关于小品文体式和性质的论争,一度达到白热化”[9]。

胡风就是在这一场白热化的论战中“惊艳”文坛的。一开始,胡风批评的对象是在《五秩自寿诗》中“谈狐说鬼”作隐士状的周作人,认为五四时提醒青年们警惕“过去的幽灵”的《小河》的作者现在反而自己拥抱了“幽灵”一样的“小鬼”,显然是绝大的讽刺。[10]在同一篇文章里,胡风捎带批评了一下讲求 “精雅”的《人间世》。

胡风以及另外一个左翼杂文家埜容(廖沫沙)对于周作人的批评首先引来了林语堂的反批评,他迅即写出《论以白眼看苍蝇之辈》、《周作人诗读法》等文,指斥“埜容君虽写来是白话,其深恶小品文之方巾气与前反对白话文维持道统之文人无别”[11],认为周作人的诗是“寄沉痛于悠闲”,而对周作人的批评则相当于“欲使洁身自好者负亡国之罪”[12];而在稍后发表的《方巾气研究》一文中,林语堂更对左翼批评背后的宏大叙事话语模式作了毫不留情的讽刺:“在批评方面,近来新旧卫道派颇一致,方巾气越来越重。凡非哼哼唧唧文学,或杭育杭育文学,皆在鄙视之列。今天有人虽写白话,实则在潜意识上中道学之毒甚深,动辄任何小事,必以‘救国’、‘亡国’挂在头上,于是用国货牙刷也是救国,卖香水也是救国,弄得人家一举一动打一个嚏也不得安闲。……其实都是自幼作文说惯了‘今夫天下’、‘世道人心’这些名词还在潜意识中作祟吧。所以这班人,名词虽新,态度却旧,实非西方文化产儿,与政客官僚一样。”[13]林语堂为周作人的辩护得到了鲁迅的理解甚至赞同,但却激起了胡风更大的反感,导致胡风将批判的锋芒转而集中于林语堂,以长篇论文的形式对林语堂进行了全面的剖析和批评。

相比于鲁迅在前述杂文中对于林语堂的辩证理解、点到即止,胡风的《林语堂论》则显得有点有面,结构周全,逻辑清晰自足,颇具学理。该文首先从林语堂所办的刊物《论语》、《人间世》及其提倡的“幽默”、“小品文”所引起的反响入手,开宗明义地表示自己所要研究的主题(theme) “是想说明,作为一个进步的文化人,他的‘处世’态度的变迁表现了什么意义,他的文化批评和文学见解,客观上应该得到怎样的评价”。然后,胡风围绕这个主题,条分缕析地梳理了林语堂站在进步阵营时期的创作和思想斗争历史,肯定了他当年与依附北京政府的学者的斗争,他的反对国粹主义,他的站在“民众”方面……认为正是这样的“战斗的”姿态,成就了林语堂的“黄金时代”。不过,论述到这里,胡风话锋一转,明确表示林语堂之有如此“进步”的原因是他“沾到了时代雨露的润泽,吸收了社会生活的营养”,而且即使在那样“悲壮”的时期,林语堂的思想也“并没有坚定的基础,而且还包含了不可救的矛盾”;所以,现在所看到的林语堂的文学活动,“新”的面目,“在某种意义上多多少少是走近或走进了国粹主义的阵线”,实际上是“鲜明地反映着他的思想‘发展’”。这个“发展”了的“中心思想”来自意大利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教授的表现派美学,就是由“艺术是表现”到“一切的表现都是艺术”的美学思想,就是“打破一切桎梏,推翻一切典型”的“个性至上主义”,是中国历史上的文评家王充、刘勰、袁中郎、章学诚诸人早已具有的“古人之精神”。根据这样的推理,胡风于是得出对于林语堂编办《论语》、《人间世》时期的思想观念的批判性结论:“这个很美丽的思想,虽然把林氏初期的没有骨骼的自由主义(旧的民主主义)和现在的想‘叫国人取一种比较自然活泼的人生观’(《方巾气研究》,《自由谈》)的幽默,‘宇宙之大,苍蝇之微’(《发刊人间世意见书》,《我的话》一一九页)的小品贯串起来了。然而,初期的那一点向社会的肯定‘民众’的热情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轰轰烈烈非贯彻其主义不可’的‘性之改造’终于变成了抽象的‘个性’,抽象的‘表现’,抽象的‘性灵’,在我们这些从饿里求生死里求生的芸芸众生中间昂然阔步。”

胡风对于林语堂的批评并没有到此为止,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彻底解构、否弃以周作人、林语堂为代表的“论语派”的思想基础与人生态度,所以,《林语堂论》的后半部分就分别以“中心思想的真相”、“幽默”、“小品文”和“寄沉痛于悠闲”为小标题,主要以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艺术是生活真实的反映”等意识形态理论和阶级分析的方法与视角,对于林语堂的主张与思想逐一地进行了批判。

首先,胡风批评了林语堂在“个性”问题上缺乏历史观,认为“他的‘个性’既没有一定的社会的土壤,又不受一定的社会限制,渺渺茫茫,从屈原到袁中郎都没有分别……我们不懂林氏何以会在这个血腥的社会里面找出了来路不明的到处通用的超然的‘个性’”。

其次,胡风批评了林语堂建立在“个性”观之上的艺术观的神秘性,认为“他一脚踢开了‘一切属于纪律范围桎梏性灵的东西’以后,接着就心造了一个万古常流的‘个性’,‘奉为文学之神’,把艺术家的眼睛从人间转向了自己的心里。于是艺术作品就不是滔滔的生活河流里的真实通过作家的认识作用的反映,而是一种非社会性的‘个性’或‘心境’的‘表现’或‘反照’了。第二,这样的艺术观虽然能够毁弃一切的‘抽象典型’,‘正宗轨范’,‘分门别类’,但同时也就失掉了评价的基础。……这就否定了艺术的社会的内容和机能,和科学的美学无缘,一直回到克罗车的先生黑格尔以前的时代去了”,“这样地成了个性拜物教徒和文学上的泛神论者的林氏,同时爱上了权力意志的尼采和地主庄园诗人的袁中郎,是毫不足怪的。由这我们可以明白,这虽是素朴的民主主义(德谟克拉西)的发展,但已经丢掉了向社会的一面,成了独往独来的东西了”。

第三,胡风从“世态如此凄惶,不肯多给我们一点幽默的余裕”的判断出发,批评了林语堂“离开了‘社会的关心’”的“幽默”“无论是傻笑冷笑以至什么会心的微笑,都会转移人们的注意中心,变成某种心理的或生理的愉快”,“说明了他已经感受不到了什么重压,他的笑声已经失去了‘暴烈的’气息”。胡风还认为林语堂的文学世界“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他的对象只限于“成群的知书识理的读者”。

第四,除了“幽默”,胡风认为林语堂艺术观的第二个具体实践是“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而“这当然也是从他的个性至上主义的艺术观来的,但直接地使他的意见成形了的是明人小品尤其是袁中郎的影响。袁中郎的陶情怡性的人生态度恰好和他的由社会退向内心的要求投合了”。由是,胡风批评了林语堂的“复古”与 “倒退”:“他的‘自我’是上接着封建才人的‘自我’,他的‘闲适’是多少和庄园生活的‘闲适’保有相通的血统的”。“文学上的这个反常的现象,和现实社会的逆潮互相照应,甚至那些被五四文学革命运动轰散了的鬼魅也改头换面地获得了公民资格。”

最后,胡风彻底否定了林语堂在《周作人诗读法》一文中为周作人所作的辩护性说法——“寄沉痛于悠闲”,认为“在现在的尘世里却找不出这样的客观存在。蔼理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末世的我们已经发现不出来逃避了现实而又对现实有积极作用的道路。就现在的周作人氏说罢,要叫‘伧夫竖子’的我们在他里面找出在真实意义上的‘叛徒’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通过对林语堂文艺主张和思想观念中几个核心概念的有“理”有“据”的剖析与批评,胡风在文章的结尾部分给林语堂的“处世”态度的变迁所表现的意义,他的文化批评和文学见解,最终做出了貌似“客观”的评价:“它已由对社会的否定走到了对人生的否定,因而客观上也就是对于这个社会的肯定。对于他的业绩的评价,是不能不被这个关系决定的。”

尽管《林语堂论》只是一篇针对具体作家的批评性文章,然而,由于明显区别于一般左翼批评家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一知半解和庸俗化,胡风在这篇文章中充分发挥出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真钻研所获得的深湛修养,以及亲身参加日本普罗文艺运动和中国左翼文艺运动所积累的经验和思考,从而使得这篇文章具有一般批评文章所罕见的宏观历史视野和达致整体综合高度的理论质量,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它仍然达到了优秀批评所共同具有的“片面的深刻”。退一步说,迥别于一般左翼批评的习惯贴标签、喊口号的简单粗暴,这篇文章至少在态度上也还具有认真踏实的学术作风和从文本、现象出发的研究方法。也正是因为《林语堂论》具有非同寻常的理论高度和批评力度,胡风在左翼文坛立即赢得了很高的声望,他的意见在左翼文艺阵营对于林语堂的批评中实际上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同道者甚至以“伟大”来形容该文和胡风的另一篇长文《张天翼论》。同为左翼批评家的刘雪苇曾说:“认识胡风之前,我在刊物上读过他的《林语堂论》和《张天翼论》,就震惊于有这样一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家。是很好感的;又在《文学》上读了他的《现实主义底一“修正”》和《典型论的混乱》,也赞成他的观点,觉得比他的对手高明;……在《读〈文艺笔谈〉》中,我对他评价很高,悦他的两论‘伟大’,完全出于我的实感,并无个人成份在内,所以这个看法一直保持到今天。”[14]而与此同时,这篇文章也引起了他所批评的对象的高度重视,虽然林语堂当时没有正面回应胡风的批评,但“论语派”的领袖周作人却抓住胡风文中的一句话立即写了一篇《蔼理斯的时代》[15],对胡风进行嘲笑。而斗志昂扬的胡风则紧接着写出《“蔼理斯的时代”问题》(1935年2月)、《蔼理斯·法朗士·时代》(1935年2月)、《抓住和尚之前》(1935年2月)和《略谈“小品文”与“漫画”——答太白社问》(1935年3月)等长短论文,在猛批周作人的同时顺便继续批评林语堂。不过,这些批评文章的观点其实与《林语堂论》大同小异,“自我陶醉”“逃避现实”的人生态度和“否定艺术对于人间社会的任务”成为周作人、林语堂的主要罪状。而反过来,胡风所提倡的“对于现实社会保有积极的态度”、“正视血污的现实人生”、“和伟大的现实生活的脉搏合拍”、“守住社会的任务”、“站在大众的一边”则成为现代中国文学思想论战中左翼批评最高的“政治正确”。

胡风《林语堂论》的出现在左翼阵营与风头正盛的“论语派”文人的文艺论战中无疑大大提振了左翼文人的士气,也使得鲁迅对于胡风刮目相看,用胡风的话说,“那以后,加深了和鲁迅的友谊关系和工作关系”[4]308。

当然,胡风和鲁迅关系的加深,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么一篇鲁迅持有保留意见的论文。据胡风回忆:“《林语堂论》发表后,孟十还告诉他,林对他说:鲁迅又化了一个名字批评他。我提到这话时,鲁迅先生平静地说:‘要是我写,不会写得那么长。’”[4]312究其根本,还与以下原因有关:第一,从人事上说,胡风在“左联”被逼离职,跟鲁迅与周扬之间矛盾有一定的关系。据日本研究者的观点,周扬与鲁迅的隔阂是胡风搞联络员以前就有的,倒是“胡风与鲁迅的密切关系在周扬和胡风之间投下了阴影。党通过周扬来领导左联,而鲁迅对左联的影响也很大。把鲁迅的意见传达给左联领导的除胡风以外再无别人,鲁迅的意见常常与周扬发生分歧,周扬则不能简单地否定转达意见的胡风,因为胡风的发言有鲁迅为背景,是有一定分量的。……在谣传胡风与国民党的关系时,周扬及其文委们不仅默认,反之还利用这些谣言迫使胡风辞去书记职务,我认为这种处理方法是周扬对胡风所抱态度的充分表现”[16]。从这一观点去看,胡风的这次丢职、失业,在一定程度上有为鲁迅作出牺牲的因素,对此,洞明世事的鲁迅在感情上自然会加深对于胡风的信任与亲近。第二,鲁迅非常看重胡风的“热心”和“有为”。这种“热心”和“有为”具体体现在胡风的组织能力和翻译、批评能力上。根据胡风的回忆,当他刚刚接任“左联”宣传部长的时候便发现,和日本普罗作家同盟比较,“左联”的工作方式太简单,工作也等于敷衍塞责地过日子。负责“左联”领导工作的三个人中,行政书记茅盾除开会外不做任何具体工作,而兼任党团书记的组织部长周扬实际上主要工作却是在上级领导机关“文委”方面,盟员间如一盘散沙。面对这种局面,胡风没有随波逐流,而是义不容辞地投身到转变“左联”的组织工作中去,首先在宣传部下面设立了理论、诗歌和小说三个研究会,重新搞了许多活动,而且还带领周文、汪仑编办了一个油印的内部小刊物《文学生活》分发给盟员看;除此之外,胡风还主动承担起了“左联”与鲁迅之间的实际联系工作,使得鲁迅的影响在冯雪峰离开上海后还能继续发挥作用。很显然,胡风的这种不辞劳苦、奋发实干的品质与喜欢发号施令、只令别人奔跑的周扬等“左联”领导的日常表现形成了强烈对比,在厌恶“空头文学家”、现代“奴隶总管”的鲁迅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而良好的印象。不仅如此,由于在日本留学期间对于日文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下过钻研苦功,胡风在“左联”盟员中的翻译、批评能力上也是出类拔萃,甚至令人惊叹的。据日本研究者的观察,胡风在中山文化教育馆工作的时期,“他翻译的论文篇幅都是比较长的,数量不多,而且都是在原杂志发表后很短时间内就翻译过来,从中可以看到胡风惊人的精力和勤奋。也可以看出当时胡风读书速度之快和吸收能力之强”[17]。至于胡风在理论上的修养和批评能力,最早的表现是于1932年在日本留学期间写成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发展》一文(登载于日本普罗作家同盟编著的《无产阶级文学讲座》第三卷,1933年1月发行。据《鲁迅日记》记载,鲁迅于1933年3月22日在内山书店购买了这期杂志)。这篇文章是较早的坦率而严厉地批评创造社和太阳社的长篇论文,认为他们“在理论方面,却连一个具体的课题都没有提出来,这种创作不能说是无产阶级文学。而且,两者的另一个大错误是丝毫没有把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组织问题看成是一个‘问题’”。文章尤其严厉地批评了他们严重的宗派主义和对待鲁迅的态度问题,认为鲁迅“以对黑暗势力进行顽强战斗的精神,廉洁的个人生活和一定的艺术高度集全中国知识分子尊敬于一身。当然,他是个人道主义者,不是共产主义者,但是,他总是对解放运动抱有强烈的同情心并努力去接近”。同时,胡风又引用了画室(冯雪峰)《革命与知识阶级》一文中对鲁迅的评价——“在革命的现阶段,他的作用是非常必要的”,并对画室及其论文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这对于清算宗派主义的争论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除了批评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宗派主义倾向之外,这篇论文在详细论述“左联”以前活动的经过和今后发展的方向时,还批评了其中所存在的另外几个缺点——右倾的非政治主义的倾向以及对政治主义机械的理解、批评理论活动中机械论的观念论的倾向等问题。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此时的胡风已经具有了深湛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修养和对于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深入透彻的了解与理解,而这在“左联”成员中是无人可以与之媲美的。这种理论上的修养和批评能力,到了写作《林语堂论》、《张天翼论》之时大放异彩,自然是让鲁迅感到欣慰和看重的。

胡风和鲁迅关系的加深的第三个原因是胡风对鲁迅的尊重与爱护,能够在生活与事业上为鲁迅分忧解难。众所周知,鲁迅是非常热心于帮助朋友与青年的,但也因此经常被利用甚至被嘲笑。即使是在“左联”内部,鲁迅虽然被推为盟主——执委会书记,却并未得到普遍的尊重,如茅盾所说:“渐渐地,鲁迅这个左联执委会常务书记实际上成了一块招牌,用得着这块招牌时就来招呼一下,用不着了就凉在一边……这说明当时的左联领导人对鲁迅是不够尊重的,无怪乎鲁迅要把他们称作‘工头’和‘元帅’了。”[18]鲁迅自己也在私人书信中多次提到,他是一头卖苦力的牛,人皆愿牵,人皆可骑,有时还要冒被人宰杀分食之险。他曾在给胡风的书信中倾诉:“固然,收入也多,但天天写许多字,却也苦。”[4]24而胡风显然非常理解鲁迅的苦境,非常重视鲁迅的价值,懂得珍惜鲁迅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恰如他自己所说:“我决不请鲁迅在这种小刊物上写文章,更何况要他做编辑事务。”[4]28胡风不仅在与鲁迅的交往中尽量少提要求,而且反过来还会为了爱护鲁迅,多次承担鲁迅交给他的撰稿、编辑和翻译等任务,他曾经在没有报酬的情况下花半年时间为日本人鹿地亘口译、解释鲁迅作品,就是最好的例证;至于代病中的鲁迅接待外国友人、接济被捕的“左联”战友、选稿编稿以及在法租界找房子等,特别是在鲁迅去世后胡风对于其思想、精神、人格和事业的自觉总结、阐发与传播、发扬,也只有用“鲁迅的大弟子”这样的称谓才最为恰当。

在抗战爆发之前的193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类似于胡风的背后有鲁迅,林语堂对于“幽默”和“性灵”小品文的提倡实际上是深受周作人推崇“言志派”的“晚明小品”的影响,同时也融合了西方现代思想中对于个性的张扬。但是在深受进化论影响的左翼文人看来,对于中国古代传统的回溯无异于“复古”、“倒退”。职是之故,就出现了文学史上非常有趣的一幕:在1934、1935两年间的短兵相接中,胡风对于林语堂的批评往往联系到周作人,而林语堂则认为《林语堂论》是鲁迅又化了一个名字批评他,——因为鲁迅曾经在交给林语堂发表的约稿《“论语”一年》中公开地表示:“老实说罢,他所提倡的东西,我是常常反对的。先前,是对于‘费厄泼赖’,现在呢,就是‘幽默’。…… 二来,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我们只有这样的东西,和‘幽默’是并无什么瓜葛的。”[19]而到了林语堂创办《人间世》,鲁迅干脆直接拒绝了他们的约稿。

关于《林语堂论》,虽然鲁迅认为写得太长,但对其观点与倾向显然是比较认同的。换句话说,这篇文章在主要思想、态度上与鲁迅并无二致。

反过来再看周作人和林语堂。与鲁迅、胡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二人在创作思想和人生态度的转变、由社会批判转向文化比较的视野上、对文学的功能认识等方面,竟然也有诸多一致的轨迹。例如,林语堂后来写的《生活的艺术》,不止书名来自周作人《喝茶》一文里的“生活之艺术”,而且观点也与周作人相差无二;又例,周作人在《两个鬼的文章》中强调在他的身上存在着两个鬼——一个是“流氓鬼”,一个是“绅士鬼”,“这如说得好一点 ,也可以说叛徒与隐士”[20]。很多论者多借此来说明他的思想发展——从“叛徒”到“隐士”,胡风也在《林语堂论》中坚决否定过周作人“所标榜的叛徒与隐士合一的态度”,否认周作人所自称的“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还有叛徒活着”,认为“这虽是一个最古典的说法,明白不过,但可惜的是,在现在的尘世里却找不出这样的客观存在”,认为周作人当时的“谈狐说鬼”是其内心“古老的幽灵”的“复活”;无独有偶,胡风在批评林语堂时,也同样用类似的从“浮躁凌厉”的黄金时代到办《论语》、《人间世》时期的“倒退”,认为林语堂“悲壮”时期的思想中即包含“不可救的矛盾”, “几年的风吹雨打,使这个思想的矛盾发展而且起了变化,终于带给了他‘太平人的寂寞与悲哀’”,“在某种意义上多多少少是走近或走进了国粹主义的阵线”。

综上所述,若论鲁迅、胡风与林语堂这三人的关系,必须涉及周作人。这样,鲁迅、胡风与周作人、林语堂之间的论战实际代表的是1930年代文坛两大文学阵营之间的分歧与斗争,这些分歧与斗争虽然最后以左翼文学阵营夺取时代话语权的胜利而告终,但是真理并未到达它的终点,在左翼文学批评话语已经暴露了它严重问题与缺陷之后的今天,对于鲁迅、胡风与林语堂这些历史人物及其关系都需要重新作出反思与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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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天喜)

Luxun, Hufeng and Lin Yutang

Qian Wenliang

(CentreofCityCultureStudies,Shanghai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Abstract:In the 1930s the controversy between Lu Xun, Hu Feng and Lin Yutang actually represented the differences and struggles of the two literary camps at that time. Hu Feng’s criticism of Lin Yutang reveals the interpretative vigor and thinking limitations of the leftist literary criticism discourse represented by Hu Feng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at time, reminds people to reflect on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 of “the red 1930s” from today’s cultural and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and examines Lin Yutang’s different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tributions.

Key Words:Lu Xun; Hu Feng; Lin Yutang; the leftist literary criticism discourse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4824(2016)01-0043-07

作者简介:钱文亮(1965- ),男,河南罗山人,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文学博士。

收稿日期:201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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