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或温和,或凌厉

2016-03-16 19:36武歆
文学自由谈 2016年4期
关键词:乔叶小说

□武歆

乔叶:或温和,或凌厉

□武歆

阅读乔叶的小说,很多时候很难把“乔叶”和“乔叶小说”联系在一起,好像这是两件距离比较远的事。

我与乔叶见面机会不多,相识十二年了,不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偶尔回想起来,发现乔叶的表情十几年来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她始终都是一副谦和、平静的样子。初写小说时是这样,后来写了那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小说、得了那么多重要奖项之后,她还如过去一样,见面依旧低调而又温和地一笑,看不出任何张狂的样子。文坛这个名利场,在让好多人迈向天堂的同时,也让很多人下了地狱。比如有的人写作有了些成绩,得到的赞誉多了些,立刻模样大变,肢体动作走了形、说话腔调变了音儿,更有甚者连性格都有了变化,特别是在一些公众场合,变得有些张牙舞爪、尖酸刻薄,身上也戾气弥漫,让人在旁边不免为其暗暗叹气,着实为其紧张、难受,恨不得赶紧背过脸去,不忍去看。人可以有变化,也应该有变化,十几年的时光逝去,没有任何改变也不符合客观规律。乔叶也是有变化的。比如她在温和的笑容下,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傲以及在某种特定场合瞬间闪过的高冷目光;但这些微小的变化让人能够接受,不会让人生厌,也符合年龄的增长。

可是,可是乔叶的小说这一路走来变化很大。我想到的一个词汇就是“凌厉”。她在柔和语调的叙述下,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刀刀见血,毫不留情,庖丁解牛般把她小说里的人物放在砧板上进行“细致分析”,能让我们看见人物从皮到骨头的肌肉层次、每一根纤细的毛细血管乃至每一个细胞的构造和联结。每每读完她的小说,都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那些人物几乎都带着沉重的精神镣铐,而且命运走向也都是不断地向黑暗深处下潜,让人揪心、惦念、心悸。阅读她的小说之后心情总是有些沉重,很久都不能走出那种压抑的精神状态。我非常喜欢这种具有重量感的小说,而具有重量感的小说又大都与悲剧紧密相连。乔叶的小说似乎很少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几乎都是滴着无奈辛酸的眼泪或带着忧郁惆怅的心绪收官。

2016年的清明前后,我的生活中忽然飘来许多令人厌烦的鸡毛小事,本来睡眠就不好,此时失眠更加严重。漫长而又寂静的夜晚,不善与这些琐事纠缠的我,就那么独坐,即使长时间的读书、打游戏、看电视也没有丝毫倦意,精神游移、飘忽。我变得有些麻木,变得无所谓,变得心生厌倦,甚至想要挥挥手一走了之。于是在想,正因为鸡毛轻,它们才不会沉底,才会在天上飞,你想不碰它都不成,它们热情洋溢地扑向你,你无法躲开。就在这种极为晦暗的心情下,我开始阅读乔叶的小说。蓦然觉得,能够把漫天飞舞的鸡毛快速驱走的有力武器,就是看一看优秀作家是如何书写那些漫天飞舞的鸡毛小事。

乔叶的中短篇小说题材,大多选择书写河南城市、乡村中那些艰难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笔触细腻,如微雕一般,充满着极大的叙述耐心。关于她小说的评论有着太多、太多,我不想在这里继续论述,因为那是评论家们的事;我只是一个喜欢乔叶小说的读者,那就让我以读者的角度去揣摩她的小说。

觉得颇有意思的是,乔叶总是把她小说里那些性格鲜明的人物转移出去,不让他们在熟悉的故乡发生故事,而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还要遇见一个“不一般的”人,然后再开始发生关于性格、关于命运、关于人性的激烈碰撞。

《塔拉,塔拉》里的那个“整天像上了发条一样活泼,手脚嘴巴包括头发丝儿都患了多动症”的老二,就是在“我”的“陪伴”下,在“将近晚上九点的时候”去了极度寒冷的呼伦贝尔,见到了“不一般的他”——“个子足有一米八,络腮胡子,短棉袄牛仔裤运动鞋,眉眼单看很平淡,可是凑到一起就有一种特别味道”的所谓的“地陪者”塔拉。

乔叶小说的最大特点,是开篇就能让读者充满阅读期待。这种期待不是火光漫天,也不是战鼓阵阵,而是像石板下面的小草一样,慢慢滋生、逐渐强劲,最后猛然间变成遍地荆棘。必须要读下去,不读,心里像有什么事没做,总是惦念着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

乔叶的另一部小说《在土耳其合唱》,“移出”得更加极致。从小说题目就能看出来,乔叶直接把她的人物“送”到了国外,送到了与中国有六个小时时差的伊斯坦布尔。在文学大师奥尔罕·帕慕克的故乡,“一行五人,两女三男”的郑州人和土耳其导游彭亮,在异乡上演了一场“中国故事”。注意,这里也有一个“不一般的他”——彭亮。

把小说中彼此熟悉的人物关系以及人物之间的“旧恨”,通过“场地置换”,让人物之间发生奇妙变换,继而产生“新仇”——在这方面,乔叶表现得极为执拗。那些即使没有前往“异地、异乡”的小说,乔叶也会通过其他途径来实现这样的叙事目的。譬如描写姐妹俩的亲情从隔阂到走近、及至亲情拥抱的小说《月牙泉》,乔叶通过小说中“我”的关于“月牙泉”的遥想,再次固执地让自己的小说人物在精神上前往“异地、异乡”。

乔叶的几篇小说都采用了这样的一种叙事策略,我想她不可能偶发奇想,肯定有一条踪迹可循的创作轨迹——我想到了多年前的乔叶以及她的一篇小说《打火机》。

那年我在北戴河中国作协之家遇到了乔叶,当时她带着儿子去避暑度假,和儿子在一起的乔叶,完全就是一副小母亲的样子,轻松的笑容、低声的话语还有亲昵的肢体语言。我清楚地记得,乔叶在清凉的北戴河度假之后,除了满载着母子亲情回家,还没有忘记作家的使命,很快就发表了一篇叫做《打火机》的中篇小说。这篇小说我已经读过三遍,如今重新读来,依旧令人揪心、压抑乃至呼吸困难。这是最典型的一篇通过场地置换、新的人物到来,从而让“过去的故事”有了新的续篇,并且将人物与故事重新赋予新的意义。特别注意,这篇小说也有一个“不一般的他”——身居高位的“胡”。

我可能说得不太准确:大概也就是从《打火机》开始,乔叶使用了她的“河南人在异地、异乡”的叙事谋略;但特别难以置信的是,看上去有些相同的故事构架,却又不是简单地重复,每一次都能生发出不一样的新奇。

许多时候,人生态度、人生境遇,不是由重大决策体现的,而是由庸常生活中细碎的细节来表现。一个人呈现出怎样的生活细节,也就决定了这个人拥有怎样的思考生活的角度。这个问题在作家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这让我想到了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唐·德里罗。苏格兰有一家游戏公司,在肯尼迪遇刺41周年时开发出来一款“刺杀肯尼迪”的游戏,玩家站在游戏机前,可以模仿刺客奥斯瓦尔德,从刺杀地点的那家教科书仓库的窗口,向肯尼迪总统的座驾开枪。据说,唐·德里罗在玩这款据说无人能够准确射击目标的游戏时,他没有去想枪手开了三枪、四枪还是五枪,而是在琢磨枪声背后“被丝线操控的关节木偶的非条件反射的世界”。所以唐·德里罗能够另辟蹊径,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后来写出了精彩的长篇小说《天秤星座》。

同样喜欢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的乔叶,在北戴河休假回去之后,没有去写轻盈的浪花、浪漫的沙滩,反而写出了沉重的“火光”——“蓝色的火苗顺畅地喷涌了出来,夜空一般纯净的蓝色。一瞬间,整个房间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一束光上。”

爱笑的乔叶,面对现实生活中“海水的重”,却写了小说中“火苗的轻”,但又分明写出了文学世界里的“海水的轻”和“火苗的重”。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许多年前风靡创作领域的“拓扑学”——这个近代发展起来的一个数学分支——莫非也启发了乔叶如此创作的灵感之源?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断或是某种猜测。

我不懂得“拓扑学”这门学科,但是有一位著名作家用了最为形象的比喻和解释,让我对此有了认知。他说他有一次看到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油画,画的是一个自然下垂呈封闭状态的椭圆形的自行车链条,但其中下端又支出一截儿。拓扑学最通俗易懂的解释,其实就是简单的两个字——“溢出”。想想看,乔叶小说中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原本是在一个生活系统内,并且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乔叶却运用“拓扑学”原理,让他们统统地“溢出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集合,展开新的搏斗、厮杀,于是在“老故事”背景下,上演一场意义非凡的“新故事”。

把小说写得行云流水、光彩夺目的“小说家乔叶”,却“不小心”遮蔽住了“生活中的乔叶”。这是所有出了名的作家、特别是女作家特别无可奈何的事。我在写女作家鲁敏的一篇文章中,也曾禁不住有过同样的感慨。

太多的关于乔叶小说的评论、刊登在文学名刊上的精彩小说,还有她诸多获奖的好消息,造成乔叶好像天天都在废寝忘食进行创作的劳模印象。而生活中的乔叶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我不敢说她五彩斑斓、彩练当空,但也是风景秀丽、小桥流水。我力图通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大庭广众之下的生活长镜头、慢镜头、短镜头,还原一个70后小女人的日常生活状态。

2004年,我在北京八里庄——那个街上充满着浓烈生活气息,但小院里却又异常安静、恬淡——的鲁迅文学院认识了总是爱笑的乔叶。有一天,“鲁院”广为传颂乔叶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学太极拳的消息。当时乔叶的师傅是我们班上比较年长的一位同学。大家四处打听:乔叶小说写得好,拳打得怎样?得到的回答是“乔叶这丫头聪明呀”这短短的一句话。大家都能想象出来,教乔叶打拳,一定是愉悦、快乐的事。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乔叶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是的,聪明的女人不跟自己较劲儿,常常是顺势而为,尤其是聪明的女作家绝不会让“小说状态”打乱自己的“生活状态”。

乔叶与人相处,在女性略为应有的矜持中,又非常随和,充满阳光般的友情。那年,我们同期的“鲁院”同学、小说家鲍十去外地,经停郑州火车站,在五分钟的停靠中,乔叶提着一袋新鲜的水果去看望鲍十,却因为没有买到站台票而未能相见。据说乔叶那袋水果品种丰富、搭配合理;还据说她家与火车站有着不近的路程。“乔叶站台送水果”就像当年在“鲁院”学太极拳一样,也在我们“鲁三期”的同学中热烈传颂,甚至有点奔走相告的意思。前两年我们共同的同学、江苏作家庞余亮来津,短暂的相会中,庞余亮还提到这件事,羡慕得想要马上离开天津,立刻去郑州火车站经停。前几年我去广州参加《广州文艺》一个活动,不知道怎么也说起这件事,鲍十“呵呵”笑个不停,把本来不大的眼睛都笑没了,而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班的男生都跃跃欲试,似乎都想去经停郑州火车站。

还有一件事需要“拆穿”。认识乔叶的人都以为她穿衣打扮有些保守,其实不是。有时候她的打扮颇为“跳闪”,甚至隐约隐藏着一丝新潮和反叛的味道,似乎她不是略为保守的70后,而是想要创新的80后,或是“离经叛道”的90后。有一次在黄山参加笔会,一天早晨乘车出发,在蒙蒙细雨的阴冷中,在惆怅的黛色大山陪衬下,乔叶穿着深色上衣,扎着暗色碎花丝巾,拖着拉杆箱,却赤脚穿着一双带着色彩的“人字拖”。这让穿戴严实的我们大惑不解,颇为惊讶。我诧异地问她“冷吗”,乔叶抓着车门扶手,微笑着,平淡地反问我“冷吗”。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两个字,却在“问”和“反问”的架构中,突然显示出了一种生活的况味。

乔叶在写小说之前,曾写过很多年散文,并且已经出版过十几本散文集。可能正是由于早年的“散文操练”,她的小说在冷峻、凌厉、窒息中,常常带着一种舒缓的“散文意味”。比如她的小说《月牙泉》,随处可见颇具意蕴的散文化描写。

“柏油路上没有灯,但并不妨碍路的清晰。夜是有光的,自来光。在有灯的地方,灯的强悍又把这自来光给遮住了。”还有,带有某种哲理意味的散文笔调:“这个世界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不是用强壮来欺负人,而是用软弱来欺负人,不是用怒吼来欺负人,而是用哀求来欺负人。”如此进行哲理般的议论,看上去好像脱离了“小说的轨道”,但细细琢磨,又别有一番意味,也与小说意境相吻合。另外来看,好像没有这样的“闲笔”,也就不是乔叶的风格了。

我还注意到,乔叶喜欢造词。“欣快”这个词就是乔叶的发明。在她很多小说中,这个词经常出现,好像总是在叙述过程中,感觉作者在有些“理屈词穷”时,“欣快”出现了。起先不甚明白,但很快就能从字面上猜出来含义。于是觉得“欣快”很有意思,就像乔叶脸上永远的笑容。

生活在写作圈子里几十年,当然会认识许多女作家,我发现能够把创作和生活处理顺当得体的女作家——看上去一定是面目舒服的人,不会有凝结的眉宇,也不会有苦闷的嘴角——也肯定是一个“欣快”的人。

再说一件小事。那年中国百名作家热闹地去德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在首都机场等待晚点数小时的国际航班时,许多人走来走去或是凑在一起海阔天空神聊,看上去都有些焦躁,有些烦乱。我却看见乔叶安静地在看一本书,很厚的一本书,仿佛航班晚点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再后来回国,在机场免税商店,又碰见推着购物车的乔叶。她问我,买啥呢?我说,看呢。她向我推荐,巧克力很好,给孩子买,不错。

那一刻,“读书、创作”和“巧克力”,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忽然特别顺畅地连接在了一起,构成了一个女作家在文学创作领域阳光灿烂的同时,又能拥有安静平和的日常生活的美妙风景。

《四合院里的风雨》

沈丙龙著海峡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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