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对爱默生的改写

2016-03-19 17:21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爱默生托尔斯泰上帝

许 旺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托尔斯泰对爱默生的改写

许 旺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在晚年作品《生活之路》中,托尔斯泰曾经多次引用爱默生的语言,可见托尔斯泰曾经读过他的作品。但通过对比爱默生的原文可以发现,两人的思想并无多少相似之处,托尔斯泰只是把爱默生的文字置于他自己的思想体系中,完全抛弃爱默生原文的意义,只取其文本意义,完成自己的宗教观念的论述。托尔斯泰在引用爱默生之前,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结论,他的引用只是一种“强制阐释”。

托尔斯泰;爱默生;宗教观念;强制阐释

1882年,爱默生去世,同一时期的托尔斯泰刚刚完成了精神转变。分别处于世界两端的两位思想家,爱默生提出了“超灵”的思想,认为人、自然和上帝是同一的,而托尔斯泰则认为上帝创造了自然,也创造了人,上帝与人是“东家与雇工”的关系。除了都相信上帝存在,两位思想家似乎没有更多的关联。然而在晚年的总结性的宗教论著《生活之路》中,托尔斯泰却多达十六次提到了爱默生,在这部箴言式的作品中,既有对爱默生语言的直接引用,也有根据爱默生语言的概括。可见,托尔斯泰曾经读过爱默生的作品,也有意识地在借用爱默生传达自己的宗教观念。在对每一个主题的论述中,托尔斯泰引用了爱默生的语言,在这个主题的思想框架下,阐释了自己的思想主张。

虽然托尔斯泰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信教,晚年被东正教革除了教籍,但托尔斯泰后期对上帝的信仰却是不容置疑的。在对灵魂的论述中,托尔斯泰第一次提到了爱默生:

人好像总是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但是他却不能转回头去看到那讲话者。这个声音用所有语言讲话,支配着所有人,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看到过那讲话者。人一旦一丝不苟地听从于这个声音,并在自己的思想中不加区别地接受它,他就会感觉到,这个声音与他是同为一体的。人越加明确地认识到这个声音即自我,人的日子就越美好。这个声音将为他展示安乐祥和的生活,这个声音即人身上上帝的声音。

——据爱默生[1](P26)

通过这段话,托尔斯泰想要表达自己的宗教观念: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上帝,人应当服从上帝的声音。由于这不是直接取自爱默生的作品的原文,而是托尔斯泰根据爱默生作品的总结,所以我们无法找到原文出自哪里,却可以在爱默生的作品中找到类似的语言表达。

在《自助》这篇文章中,爱默生这样写道,“在那种深邃的力量,也就是无法分析的终极事实中,万事万物发现了它们共同的根源。因为生存感在静谧的时刻从灵魂里冉冉升起,我们却不知不觉……显而易见也是从它们的生命与存在所产生的同一个根源上产生的……这就是产生赋予人智慧,只有不信上帝和无神论才予以否认的灵感的肺”[2](P35-36)。在这里,爱默生表达了与托尔斯泰相同的意思,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具有一个相同的根源,也就是上帝;不同之处在于托尔斯泰特别强调了人,而爱默生则没有。

如果断章取义地比较两段文字,似乎没有太大差别。但是,如果在两位思想家的思想体系之下解读两段文字,就会发现它们有着根本区别。因为在人与上帝的关系上,两位思想家的主张截然不同。

在爱默生看来,人的灵魂与自然与上帝是相同的。“古往今来,对错误的最高批评家,对必然出现的事物的唯一预言家,就是那大自然……就是那‘统一’,那‘超灵’,每个人独特的存在包含在其中,并且跟别人的化为一体;就是那共同的心”[2](P106)。在爱默生的思想体系之中,灵魂是一种神秘的存在,是世界的创造者,“从某种意义上说, 灵魂和上帝具有同等的意义,有时候两者可以相互置换、相互替代”。[3]人的生存感“从灵魂里冉冉升起”,升起的就是上帝;而上帝只有一个,所以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相同的,跟别人的灵魂“化为一体”,所有人都拥有“共同的心”。由此可见,爱默生提到的人的共同的灵魂,是建立在灵魂与上帝同一的“超灵”基础上的,没有“超灵”的统一性,也就不存在灵魂与上帝的统一性。

托尔斯泰同样相信,人人都有相同的灵魂。灵魂是非物质的、与肉体相连的、为我们自身意识到的存在,每个人身上都有灵魂。如果一个人感知不到自己的灵魂,那不是因为他没有灵魂,而只是没有学会感知灵魂。“基督的教义向人们昭示,在他们所有人身上存在着同一的灵魂本源”[1](P33)。人的生命可以分为肉体的生命和灵魂的生命,“那个非物质的、与任何事物都不相连但赋予一切以生命的存在,我们称之为上帝”[1](P45)。 在这里,托尔斯泰明确指出,上帝创造了一切生命,也就是说,上帝既创造了肉体生命,也创造了灵魂生命,灵魂是上帝的创造,二者的关系不像爱默生所认为的那样,二者不是同一的。

关于上帝、灵魂与肉体,托尔斯泰曾经做过一个比喻。一个农夫把种子撒到地上,撒在肥沃的土地上的种子茁壮成长,而其他的种子则长势不好,甚至根本不能发芽。农夫就是上帝,种子就是灵魂,长出来的苗就是肉体。上帝就像农夫撒种一样把灵魂赋予了人的肉体,尽管肉体对灵魂的接受程度不同,这颗“种子”却是相同,这颗“种子”都是农夫撒下的。所以托尔斯泰尽管像爱默生一样认为人的灵魂相同,但又不同于爱默生。他认为上帝创造了灵魂,尽管这灵魂可以有上帝自己的因素在其中,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向上帝,和上帝结合在一起,但灵魂毕竟不同于上帝。而爱默生则认为,上帝和灵魂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同的,二者都是“超灵”的一部分,或者说都是“超灵”的一种存在形式,没有高下之分。这是两个人的差异所在。

关于上帝与灵魂的关系,尽管托尔斯泰的认识不同于爱默生,但在关于灵魂的论述中,托尔斯泰却恰当地利用了爱默生这段话的表面意义,在前后文本的论述结构中,这段论述有其合理性,尽管这种合理性违背了爱默生的本意。

思想转变之后的托尔斯泰,在经历了几十年的不信教之后重新转向了基督教,但他对基督教的信仰不同于当时占据统治地位的东正教,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圣经》特别是《福音书》做了全新的解读,有些章节甚至和东正教的解读完全相反。他认为当时的社会之所充满苦难,是因为东正教没有按照基督的信条教导信众,“教会和科学所散步的这些谎言,造成了我们目前的处境”[4](368)。人们不再按照基督的信条生活,而只是按照周围人们所赞许的方式生活。人们真正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灵魂,而是世俗的虚荣。于是他借用爱默生的论述直接表达。

我必须按照我所想的,而不是按照别人所想的去做。这个原则无论是对日常生活还是精神生活来说,同样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个原则很难坚持,因为你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认为他们比你自己更懂得你的责任是什么。在世俗生活中你很容易附和世俗的观念,而在你独处的时候,你就很容易坚持个人的观点。这样的人是幸福的:他生活在众人之间,也像他离群索居时一样,坚持照人应当做的那样去做。

——爱默生[1](P243-244)

托尔斯泰引用这句话希望表达的意图很明显,他希望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去做,而不是按照别人希望他去做的那样去做。托尔斯泰非常坚定地相信,每个人内心都理解耶稣向众人宣扬的真理,知道应该怎样执行上帝的意志。现实生活中人们之所以没有执行上帝的意志,违反了基督的信条,不是因为不知道应该这么做,而只是人们不想去这么做。所以托尔斯泰在这里所说的按照内心的想法生活,实际上是指按照基督的信条生活。

这句话直接引自爱默生,我们可以找到原文,只是具体字句有所差异。

我必须做的是与我有关的事,而不是人们所想的事。这一规定,在实际生活和精神生活中同样严厉,所以完全可以用来区分伟大和渺小。因为你总会发现这样一些人,它们认为他们对你的职责是什么了解得比你自己还清楚,因此这一规定更严了。在世界上,按世人的观点生活容易;在隐居时,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也不难;可是伟人之所以是伟人,就在于他在稠人广众之中尽善尽美地保持了遗世独立的个性。[2](P29)

这段话来自爱默生的散文《论自助》。由于“超灵”的统一性,人与自然、与上帝是可以沟通的,于是人也就具有了神性,“自助”即“神助”。他把自然、本能视为生命、美德和思想的源泉,认为“自然意味着在充分相信自己本性的完满性基础上自己听自己的权利。基于这个观念,顺从外来的帮助、调解、干涉或者强迫均应该拒绝”[5]。他强调自然或者本能是人自助的根源,人不必寻求外来的帮助,而只需要转向自身,学会内省,听从自身的声音,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人们所想的事”。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过程中,人可以获得来自自然本能或者说来自神的帮助,而不必去听从别人的指导。人应该保持自己的独立意识,是生活中保持“遗世独立的个性”。

通过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尽管这段话是强调人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想法,保持自己独立于社会的个性,但是个性的具体内容及其存在的基础却不尽相同。托尔斯泰强调,上帝的“种子”已经撒到了人的灵魂之中,人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因为这声音来自上帝,听从内心的声音即执行上帝的意志,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爱默生则借助上帝与灵魂的关系强调世俗社会中个体的超越性,认为个人听从内心的真实声音可以获得神性,把世俗主义与宗教精神结合在一起,藉此建立“自助”的美国宗教。托尔斯泰追求的是形而上的纯粹的宗教,而爱默生建立的却是和世俗精神结合在一起的宗教。一个是从人间走向天上,而一个却是从天上下到人间。两个人运用了同样的表述方式,但因为两段话处在不同的语言结构中,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人与动物的不同就在于人具有思维的能力,可以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人可以意识到自己不好的行为并克制这种行为,同样,当人产生不好的思想时,人也可以克制这不好的思想。人的主要力量就产生在思想的克制上,因为人的行为来自思想,克制了不好的思想就克制了不好的行为。人的生活是善是恶,取决于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决定了他的行为。人有能力控制这种思想,为了拥有这种能力,人就必须以灵魂为生,遵行上帝的信条,上帝的信条可以让人们过上善的生活。所以人可以通过思想的努力,在思想和行为上和上帝结合在一起。在论述这个问题时,托尔斯泰又一次引用了爱默生。

一句富有哲理的谚语说:“上帝进家,并不敲门。”这就是说,在我们与无限之间不存在挡板,在人-果和上帝-因之间不存在墙壁。墙壁虽已形成,我们却能被神圣本质的全部力量所开启。只有思想的劳动能保持完美借以与上帝交流的渠道畅通无阻。

——据爱默生[1](P375)

在这段话中,“神圣本质的全部力量”即人对上帝的声音的感知,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发现这种声音。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听从这种声音,人往往被世俗社会的教化所迷惑,从而走向了上帝的反方向;或者执着于满足自己的肉体需求,忘记了自己的灵魂。与上帝的沟通需要“思想的劳动”,“思想的劳动”就是内心善与恶的斗争,通过努力以上帝的声音战胜魔鬼的诱惑,以灵魂的生活统率肉体的享受,遵行耶稣在《福音书》中提到的五条诫命,与上帝结合在一起。

在《超灵》一文中,爱默生也有类似的表述。

古语说得好:”上帝不敲钟就来看我们。”那就是说,我们的头和无垠的天之间没有屏幕,没有顶篷,同样,在灵魂那里没有栅栏,没有墙壁,在灵魂那里,人这个果停止了,上帝这个因开始了。墙就被拆除了。[2](P108)

爱默生在这里强调的仍然是人与上帝统一性,自然、人和上帝可以相互沟通,人只要转向内心听从自己的声音,就可以直通上帝。人身上“有着整体的灵魂……有着永恒的‘一’。我们赖以生存的这种深沉的力量由于它的至福我们大家都能享受,所以不仅每时每刻自足而完美,而且观察的行为和观察到的事物,观察者和景象,主体和客体,都合二为一”[2](P107)。人与上帝之间没有任何障碍,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灵魂体察到上帝,我们“身体的一侧向着灵性的大海,向着上帝的属性”[2](P108)。

爱默生的表述建立在“超灵”的统一性的基础之上,认为人与上帝可以相互沟通、相互替代,人的肉体与上帝存在因与果的关系,人的灵魂却不存在这种关系,在灵魂那里,灵魂就是上帝,灵魂就是因。可是托尔斯泰引用这段话,却不存在这样的等同的关系,灵魂无论如何不可能与上帝等同。灵魂可以通过《福音书》、通过执行上帝的意志与上帝沟通和结合,但人无论如何努力,最多只能成为“人子”,成为“上帝的儿子”,却不可能成为上帝本身。在整个俄罗斯经典文学中,人与上帝的关系永远只能是“神人”,而不是“人神”。“在俄罗斯的宗教文化框架中,理性主义被命名为‘人神化’,而俄罗斯文学的一个基本命题是对‘人神化’的否定”。[6]在托尔斯泰的文学作品和宗教论文中,人与上帝永远是东家与雇工的关系。但是在这里,托尔斯泰却引用了爱默生的语言,去除了语言背后的含义,用来为自己的宗教观念提供解释和例证。

人的生命包括肉体的生命和灵魂的生命,人应该为了自己的灵魂而活着。世俗世界把破坏人的肉体幸福的一切称之为恶,可是在托尔斯泰看来,真正的生活在于灵魂从构成肉体生活幸福的一切中渐次解放。在这个意义上,生活中的苦难不是恶。托尔斯泰也引用了爱默生的表达。

疾病、肢体伤残、绝望、失去财产、失去朋友,乍一看起来,这些都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但岁月会揭示出深藏在这些损失中的治愈伤痛的力量。

——爱默生[1](P440)

人类的伟大壮举,都是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完成的。耶稣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但他仍然用自己的行为为世人树立了一个榜样。人所经历的苦难,“是为了使你接受考验,为了使你学会谦恭而满怀爱心地忍受不幸,为了使你仰赖这不幸为生活得更美好。而你生活的任务,正是为了使生活变得更美好”[1](P440)。这就是“深藏在这些损失中的治愈伤痛的力量”,时间可以教会人忍受不幸与苦难。

把对苦难的忍受推而广之,托尔斯泰提出了非暴力、不抵抗的原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不以暴力抗恶”。这种思想直接来自于《圣经》,”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马太福音》5:39)。这是耶稣五条诫命的第四条,也是托尔斯泰认为最重要的一条。一个对上帝怀有虔诚信仰的人,应该执行上帝的诫命,忍受苦难,不管这会带来什么后果。上帝只会问一个人有没有执行他的意志,而不会问为什么没有执行,只有执行的人才可能进入天国。所以,对待世俗的苦难,人应该选择忍受,而不是通过暴力来反抗苦难。

爱默生同样认为时间可以消解苦难。“时间能够安抚我们,时间带来了无限的变化……能够让我们的思想恢复镇定与理性,野狗能让我们忘掉生活里的沉重打击,恢复原有的信心”。[7](P206)这就是时间“治愈伤痛的力量”。

爱默生认为,每个人都会经历苦难,感到悲伤,但一切悲伤都是低级的、表面的悲伤。苦难不是由于痛苦和不幸,而是由于苦难被夸大而带来的恐惧,这才是真正的痛苦。时间的力量就在于可以安抚痛苦,让经受苦难的人重拾信心。但这并不是爱默生希望表达的,他所希望强调的是,“抵御痛苦打击的更大力量则是源于人类自身……理智也可以帮助我们去战胜恐惧”[7](P206)。人可以凭借自己的理智战胜痛苦,认清命运的真相,在自己的事业中找到寄托,也可以从中体味到一种悲壮之美,这是更为崇高的东西。人的思想境界可以由此得到提升,人性得到升华。爱默生并不重视时间的力量,时间虽然可以减轻痛苦,但这只是一种被动的减轻,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的主动参与,人几乎无法发挥作用。爱默生更看重的是人的主动的灵魂,人可以通过灵魂的内省认识到上帝的存在,看清自己遭受的苦难,也可以认识到神性的悲壮与崇高,从而与上帝达到统一。所以,人可以通过“自助”的方式消解苦难,而不必借助来自时间的“他助”。

显然,托尔斯泰又一次借用了爱默生来表达自己的宗教观念。托尔斯泰借用时间带来的“治愈伤痛的力量”,赋予苦难以宗教的内涵,认为苦难是上帝对人的考验,一个对上帝抱有虔诚信仰的人,应该忍受苦难,而不应该反抗苦难,并引出了他的“不以暴力抗恶”的学说。而爱默生却从未在这个意义上理解苦难,爱默生所提到的时间的力量,只是作为人自己的力量的铺垫而存在,他只是想借用类似汉语中“虽然—但是”的结构,来强调后面的内容。爱默生虽然不重视时间的力量,但也不否认时间的力量,托尔斯泰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从中生发出自己的宗教解释,把爱默生不重视的作为他自己重视的内容的一个起点。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托尔斯泰与爱默生的宗教观念差异极大,几乎处于两条完全不同的理论路径。托尔斯泰认为,人永远不可能成为上帝,人与上帝处于之中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之中,人所能做的,只是从上帝赋予的灵魂之中寻找上帝的声音,按照上帝的要求改造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从而进入天国。人只能按照上帝的要求,忍受生活中的苦难,而不能反抗苦难,反抗本身就是一种恶。爱默生则认为,人的灵魂与上帝是同一的,人可以从自己的内心寻得上帝。对待苦难,人不能外求于时间的帮助,而应该借助自己的理智认识困难,并从中认识悲壮与崇高。人可以在自己的理智与灵魂的帮助下认识苦难,因为灵魂与上帝同一。人可以“自助”,“自助”即“神助”。虽然两位思想家都强调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但自己内心的声音的逻辑基础和来源不同,对人与上帝的关系的认识差异是根本性的。由于认识基础的差异,两位思想家的宗教观念也就不可能有任何相似之处。

尽管观念差异巨大,但托尔斯泰却很恰当地引用了爱默生的话,将之置于自己的论述框架之下,抛弃了爱默生原文在上下文结构中的意义,只引用其文本意义,巧妙地嵌入了自己的上下文结构之中,为自己的宗教观念的表达提供了支持。这种支持既为自己的观点提供了合理的论述,又让读者看起来似乎有一定的理论来源和支撑。可以说,在文本意义上,托尔斯泰对爱默生的借用是成功的,但却是改变了原意的借用。

托尔斯泰的这种借用有些类似于西方当代文论中的强制阐释。“主观预设是强制阐释的核心因素和方法……主观预设的批评,是从现成理论出发的批评,前定模式,前定结论,文本以至文学的实践沦为证明理论的材料,批评变成对文本和文学作符合理论目的的注脚”。[8]批评的目的不是多角度丰富文学,而是为了利用文学证明理论。“在展开批评以前, 批评者的立场已经准备完毕, 批评者依据立场确定批评标准, 从择取文本到作出论证, 批评的全部过程都围绕和服从前置立场的需要展开”。[9]托尔斯泰对爱默生的借用,是建立在主观预设的基础上的,这里的主观预设就是托尔斯泰的宗教观念,托尔斯泰对爱默生的借用和解读是在主观预设的宗教观念之下展开的,托尔斯泰的主观立场已经形成,而不是从爱默生的文本中得到启发而形成的,也不是为了论证爱默生的结论。对爱默生文本的引用,也经过了托尔斯泰的选择,他根据自己的宗教观念选择了符合自己立场的文本,抛弃文本的结构意义,从而证明自己的立场。托尔斯泰对爱默生文本的借用,既有对文本的直接引用,也有“据爱默生”得出的结论,后一种情况可能具有某种主观意义,即直接引用不合适,必须经过改写才符合自己的宗教立场。我们无法考证托尔斯泰对爱默生的阅读是片段式的阅读还是全文的阅读,也就无法证实这种改写是主动的改写还是只看到部分文字而发生的无意的改写,但这种改写是客观存在的,托尔斯泰所借用的不是爱默生的原意。

托尔斯泰对于爱默生文本的借用,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借用,借用的目的不是为了引用爱默生的观点来论证自己的想法;而是经过改写的借用,抛弃了爱默生文本的原来意义,赋予其符合自己想法的意义。所以,尽管托尔斯泰在书中多次提到爱默生,但两个人的思想主张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关联,只是某些语言文字的表达上看上去相似,但也只是脱离上下文的相似,同一段文字在各自的文本结构中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托尔斯泰没有完整地利用爱默生文本的全部意义,而只是选取了爱默生的语言片段,放置在自己论文的特定位置,从而使爱默生的语言产生了与托尔斯泰想要表达的思想类似的结构意义。托尔斯泰根据自己的宗教观念,对爱默生文本进行了精心的选择与放置,使其论证了自己的宗教观念。他对爱默生的引用是托尔斯泰化的引用,自己的宗教观念是引用的理论框架,也是解读的前置预设。对爱默生的解读便在托尔斯泰的思路下铺展开来,最终得出了实际上已经先于解读存在的结论,也就是托尔斯泰的宗教观。托尔斯泰不曾受过爱默生的影响,他对爱默生的解读是建立在自己宗教立场上的解读,是为证明自己的立场而以自己的立场对爱默生文本进行的“强制阐释”。

[1][俄]托尔斯泰,王志耕译.生活之路[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2][美]爱默生,蒲隆译.爱默生散文选[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3]刘宽红.美国宗教世俗化运动探源:“上帝在我心中”——论爱默生神学思想对美国宗教世俗化运动的影响[J].国外文学,2008(3):44-51.

[4][俄]托尔斯泰,刘季星译.托尔斯泰散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5]汪冷.重新阐释爱默生散文《自助》[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5):154-160.

[6]王志耕.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7][美]爱默生,程悦译.爱默生散文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

[8]张江.强制阐释论[J].文学评论,2014(6):5-18.

[9]张江.强制阐释的主观预设问题[J].学术研究,2015(4):124-127.

[责任编辑:舟舵]

2016-05-25

许旺(1992—),男,山东淄博人,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研究。

I206

A

1671-5330(2016)06-01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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