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转型中的瑶族生育意愿研究

2016-03-21 14:10王钰文
广西民族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生育意愿瑶族社会转型

【摘 要】本文是一篇关于一个广西瑶族村落生育意愿转变的质性研究。首先,笔者通过对收集到的访谈资料进行量化处理,对老、中、青三代之间生育意愿进行对比,发现了这个地区代际之间生育意愿存在的明显差异,表明当地生育意愿正经历着一场由传统型向现代型的转变。此外,通过深入访谈的资料分析,笔者探讨了该地区生育意愿转变的缘由,及其这个转变给当地社会生活所带来的一些影响。在笔者看来,生育意愿的转变与当地社会转型、社会生活出现全面而又深刻的变革密不可分,而生育意愿在内的社会观念的转变又反过来作用于人们现实的社会生活,给人们现实生活带来了新的矛盾和冲突。

【关键词】社会转型;瑶族;生育意愿

【作 者】王钰文,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在读研究生。武汉,430070

【中图分类号】C91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6)01 - 0094 - 009

一、导言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我国婴儿出生性别比就迅速攀升。在一次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卫生部曾任副部长刘谦表示2010年我国新生婴儿性别比高达118.08。[1 ]而2011年国家人口计生委也指出,一些遏制出生性别比失衡的综合治理措施取得一定的成效,但出生性别比仍高出警戒线 10 多个百分点。[2 ]因此性别比失衡仍然是今天的一个严峻话题,对于这一问题,仍须给予持续的关注和重视。

性别比与生育意愿之间有着复杂而又紧密的联系,一个国家或地区生育意愿中的性别偏好是影响该国家或地区婴儿出生性别比的最主要因素。关注出生性别比问题不可避免地需要关注生育意愿的问题。生育意愿既是一种意识形态,也是人们生育观念的直接体现和集中代表,它能决定或支配着人的生育行为,并对一个社会的人口结构有着重要的影响。[3 ]

生育意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社会形态和社会生活的变化而不断发生着转变的。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急剧转型的时期,社会生活方方面面正在经历着一场场深刻的变革。包括生育意愿在内的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处在一个动态调整的转变过程当中。学术界关于生育意愿的研究并不鲜见,但很少有把这方面的目光投向偏远的农村地区,尤其是偏远的农村少数民族地区。在祖国的南疆大地上,一个偏僻的瑶族小山村同样也在经历着一场场社会生活的变革。在那个地方,人们的生育意愿又经历了怎样的转变历程?这个转变过程缘何出现?它是如何与人们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交织在一起的呢?

二、方法介绍

(一)研究方式

本文采用社会科学研究方法中的实地研究方法,对该村落民众的生育意愿转变的过程进行考察研究。本次研究通过选取了一个广西的瑶族村落作为考察地点,以当地生活的居民作为研究对象,把半结构式访谈作为本次研究资料收集的主要方法;根据研究的需要,考虑到需要通过代际间生育意愿的差异来反映当地生育意愿的转变过程和机制,所以我们在20岁以上的不同年龄段,各选取了一定比例的调查对象,了解他们的生育意愿,从而便于把握不同年龄段生育意愿的特征。同时对他们进行深度访谈,以深入理解影响其生育意愿的因素。最后,对收集到的资料进行整理、分析之后得到数据资料和文字资料两部分。其中数据资料用于简单描述苗村生育意愿的现状特征,而收集到的文字资料则用于深入分析生育意愿转变的缘由及其影响。

(二)该村概况

该村落是其所在行政村的村委会所在地,也是行政村中人口最多最集中的自然村。该村落所在的行政村地形以山地为主,距离乡政府所在地十几公里,远离城市,以种植竹子、木材、罗汉果为主要经济作物。行政村共有14个自然村,总人口1227人,90%以上为瑶族人口,是典型的瑶族聚居地。

该村落是附近村落中社会变迁最明显的自然村,与其他13个自然村有着很大的不同。其很多特征都表现出它正在经历着从传统农村社会向小城镇社会的蜕变。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该村落已成为附近村落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该村落既是其所在行政村的地理中心,也是附近几个行政村的地理中心,且有国道经过该村,交通相对便利。据当地居民和村干介绍,该村居民多是周边村落居民迁居而来,该村人口最初仅84人,19户。由于这里的地理条件比较好,周边村落的农民在此汇集交换买卖商品,不少人因此迁居于此,现在该村总人口达到350人,73户。该村落居民以从事小本买卖和务工为主,闲暇时会从事少量的农业生产活动,这是该村居民与周边村落居民区别最大的地方。据我们的调查了解到,周边村落的居民仍然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其经济收入的来源主要是通过种植竹子、木材、罗汉果得来,到了农闲时节,便会在当地的竹子粗加工厂干活或外出务工。

另外该村拥有附近方圆十多公里范围内的村落中唯一的一所小学——庙村小学,周围村落的小孩都在这里读小学,很多家长为了照顾孩子,也迁居于此做生意或在此暂居打工。同时通过我们的走访观察发现,该村还拥有1个网吧,3个竹子粗加工厂和4个医务室,其功能辐射到附近的村落。

(三)访谈对象简介

该自然村共73户350人左右。我们共选取了26位瑶族作为访谈对象,其中60岁以上的老年人7位,40岁到60岁的中年人11位,20岁到40岁的青年人8位。从性别来看,男性10人,约占访谈对象的38.5%,女性16人,约占访谈对象的61.5%。就婚姻状况而言,其中有1人丧偶,1人未婚,其余都是已婚,另外,已婚中有3人与配偶处于分居状态。就受教育程度而言,1人接受高等教育,占访谈对象的3.8%,4人上过高中或中专,占访谈对象的15.4%,8人接受过初中教育,占访谈对象的30.8%,剩下13人只有小学及以下的文化水平,占访谈对象的50%。资料显示,受教育程度的平均水平与年龄成反比关系,青年人平均受教育的程度最高,中年人次之,老年人最低。

(四)概念界定

本文对生育意愿概念的界定如下:学术界关于生育意愿的定义有很多,而本文主要遵循“三维”生育文化观指导下的生育意愿。对“三维”生育意愿的研究,以顾宝昌和伶新为代表,本文将主要采用伶新的“三维”生育意愿概念,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生育目的,即个体生育子女的动机为何;二是生育数量的看法,即生育子女的理想数量是多少;三是性别偏好,即关于生育子女性别的看法。[4 ] [5 ]74

另外本文还会提到传统生育意愿和现代生育意愿两个概念,伶新指出所谓传统生育意愿主要表现为“多生生男”的特点,而现代生育意愿则具有以下三方面特征:倾向少生、没有性别偏好、重视子女质量。[5 ]76

三、当地居民生育意愿的现状

生育意愿包括三方面:一是生育目的,即为什么要生育子女;二是生育数量的看法,即生育几个子女为理想子女数;三是关于子女性别的看法,即希望生育什么性别的子女。这一节当中,我们将主要从这三个维度对该村村民的生育意愿进行考察,以此来探索该地区农民生育意愿的现状。

(一)生育目的

学术界现有的观点普遍认为传统生育观中的生育出发点是“家庭本位的”,认为个人的生育紧密地与家庭、家族联系在一起,而直接关系到家族的孝道、与家族的绵延、势力的增加。[5 ]76其中一句古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家庭本位主义生育观最真实的反映。中国传统的生育是典型的“家庭本位的”。而现代生育观中的生育动机是“个人本位的”。传统的生育观中生育的目的强调的是“养儿防老”,而现代生育观中生育的目的更加强调多元化。那么,瑶族农村地区居民的生育观中的生育目的又是怎样的呢?

在访谈中,总共有18人回答了“养儿防老”这个问题。对收集的资料整理分析后发现,对“养儿防老”这一说法“非常同意”的有1人,占访谈对象的5.6%;表示“基本同意”的有2人,占访谈对象的11.1%;表示“难说”的人数最多,有9人,占到访谈对象的50%;表示“完全不同意”的有6人,占访谈对象的33.3%。

从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出:当地人的生育目的发生了转变,不再是传统的纯粹为了养老而生育子女。这一点在不同年龄段之间并没有显著差异。在对他们进行深入的访谈后了解到,虽然大部分人都希望以后老了和自己的子女在一起生活,但是他们也表示不想给自己子女增添负担,只是单纯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希望能通过自己存钱或者买养老保险来养活自己。这就说明他们生育孩子,不再纯粹是为了养老这一物质动机,而也是为了一种情感的依靠,是出于一种精神动机。

(二)生育子女数量的看法

生育子女数量的期望是生育意愿的最为基础的一个组成要素,也是对一个地区生育意愿、生育水平进行衡量的一个重要标准。在子女数量的期望上,传统社会高于现代社会,落后地区高于发达地区,农村社区高于城市社区已经成为学术界的一个共识。[6 ]那么目前这个瑶族小村庄民众对生育子女的理想数又是多少呢?

对资料的整理和分析后我们发现:关于这一问题回答的人数有19人,其中希望自己有一个孩子的,有5人,占总数的26.3%;希望自己有两个孩子的人数最多,有8人,占总数的42.1%;希望自己有三个孩子的,有4人,占总数的21.1%;希望自己有三个以上孩子的有2人,都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总数的10.5%。

从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出:

1. 子女的期望数量有所降低。大部分人希望自己有两个子女这是符合国家政策规定的,另外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只愿意要一个小孩,在访谈中他们表示就算国家允许他们生两个,他们也不愿意再生第二胎。

2. 子女期望数量上有明显的代际差异。希望子女数量在两个以下的人数最多,占总数的66.4%,其中都是青年人和中年人;而希望有三个及三个以上子女数量的多是以老年人为主,这就说明当地老年人与中青年之间关于子女期望数量上有明显的差异,中青年人对子女期望的数量更少。

(三)对子女性别的期望

性别期望是指是否存在性别偏好,包括男孩偏好、女孩偏好、无偏好及儿女双全。[7 ]李银河认为,传统生育文化强调传宗接代,因此有着浓厚的男孩偏好。[8]121那么在今天的瑶族地区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根据对资料的整理和分析显示:对于“是否一定要生育一个男孩才行”这个问题,共收到24个有效回复,其中选择“不是”和“不一定”的共23人,只有1位80岁的老年人选择“是”,明确表明必须生育一个男孩。因此我们从数据中很难看出这个地区生育意愿中有明显的性别偏好。

然而,在另一个问题所收到的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对于“经济紧张,你会送谁上学”这个问题中,共收到15份有效回复。表面上看,这15份答复中,我们也几乎看不出有任何的性别偏好,因为在这些有效回复中,并没有一份是明确指出送男孩或送女孩去上学。但是,这个问题只有大约50%的回答率,以及当访问时大多数拒答者,神情紧张局促的场景,让我们有理由怀疑受访对象是刻意在回避问题。无疑,这确实是一个道德抉择的难题,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对。然而正是这样的道德困境,才更能够体现出人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意愿想法。在一个男性占主导的社会,提倡性别平等,潜台词实际是在提倡尊重女性。当这样尊重女性成为一种主流价值观被提倡时,这些受访者所回避的,更大可能是与这主流价值观相悖的抉择,所以我们有理由推测出,这部分拒答的受访对象实质倾向于选择“男孩”上学。

通过进一步分析数据,我们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拒答中,有4人是40岁以下,占该年龄段人数的33.3%,有7人是40岁以上,占该年龄段总人数的50%。因此,从数据上来看,40岁以上的人比例明显高于40岁以下的人,也就是说中老年比青年人的男孩偏好更明显。

(四)小结

1. 对子女的数量期望呈现代际递减的趋势。希望自己有两个子女的中青年人数最多,这是符合国家对当地的生育政策的。同时也有相当一部分中青年只愿意生一个小孩,即使在政策允许生两个的情况下,也不愿意生两个,可以说多子多福的观念在他们身上显现得不明显。而老年人不同,他们普遍希望自己的孩子数量在三个及以上,多子多福观念仍然比较浓厚。

2. 生育目的有了变化。生育目的的家庭本位色彩趋于变淡,个人本位的色彩趋于变浓。而人们的生育动机的工具性色彩减弱,并呈现出了多样性。当地人已经不再简单地将生育视为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的一种手段,认为生育更是夫妻双方情感表达,是一种个人重要的人生选择,也是自我生命价值的延续等。

3. 当地仍有较弱的“男孩偏好”,而在代际之间这种“男孩偏好”也有较大差异,表现为年龄越大,这种“男孩偏好”越明显的特征。具体来说,不论是青年、中年人还是老年人,他们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执着于一定要生养一个男孩,然而在经济条件苛刻、资源有限的条件下,有相当比例的人会选择将资源投放到男孩身上,而做出这种选择的中老年人比青年人的比例更大,态度更坚决。四、该村落生育意愿变迁的缘由

经过走访,笔者深刻地认识到该村民众生育意愿的转变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社会根源。它的转变与当地社会转型、社会形态发生改变以及当地社会生活出现的全面而又深刻的变革密不可分。

(一)亲属制度的演进,消解着男女间社会地位的差异

布卢姆伯格的社会分层理论指出,如果亲属关系有利于妇女继承、获得财产,妇女就可能获得经济权力,从而减少性别不平等的程度。亲属关系系统影响妇女获得经济权力的能力,而亲属关系中的亲属间的居住规律、养老传统、继承制度尤为重要。[9 ]242-246

婚嫁模式有着特殊的社会意义。在从夫居的婚嫁模式当中,周围往来的往往都是男性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丈夫的熟人网络对于外嫁来的女性则更像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和她从小建立的熟人网络慢慢隔离了。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女性往往只有选择听命于丈夫的指挥。在一个母居的社区中,妻子的左近都是她自己的亲属,是女性的熟人网络,而做丈夫的男性则不能不低声下气些,因此区位上离合的安排对社会关系的内容起着重要的影响。[10 ]据了解,瑶族传统居住模式也是以从夫居为主。然而,目前绝大多数家庭都只有一个或两个小孩,谁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小孩离开自己,到别人家生活。因此“两边走”的情况越来越多。

养老模式对生育意愿有着重要的影响。由于传统社会中,儿子承担了更多回报父辈的义务,比如赡养老人、祭祀祖先等,因此,父辈往往会选择将更多的资源投放到儿子的身上,从而强化男女之间的这种不平等。当地的养老传统中,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婚后没有上门或出嫁,那么就都要赡养老人。当然如果儿子上门或女儿出嫁,上门的儿子或出嫁的女儿就都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了,除非遇到什么特殊情况,比如老人无人赡养。基于瑶族随夫居为主的传统婚嫁模式,所以实际上仍然是以儿子赡养老人为主。然而现在的情况也与过去很不一样了,通过走访了解到,目前村里的老人养老基本上也都是在家养老。虽然近年来国家在农村地区建立了农村养老保障制度,但是很多人表示“那更像是一种形式,几十块钱一个月怎么能够养活自己”,这也客观上促使他们离不开自己的子女生活。子女双方都有赡养老人的义务,而且义务是相等的,也已成为了共识。然而,由于村里男光棍的数量特别多,所以可能总体而言,老人依靠女儿养老的情况更多一些。

女性能否继承父母财产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费孝通指出传统的继替制度是偏重男性的单系继替制度,女性往往没有财产继承权,[11 ]240,从而失去相应的经济控制权。根据性别分层和性别不平等理论,女性控制了一定的经济权力就可以在思想和行动上保留一定的独立性,而不用完全依附于男性,受男性的支配。[12 ]在当地的传统继承模式中,不管是男的上门,还是女的外嫁,他们都被要求和原来家庭减少联系,目的是要防止他们再继承原来家庭的财产的。如果他们婚后长时间回到父母家生活,就会招致两边家庭的反对,从而引起严重的家庭争端。基于传统从夫居的婚嫁模式,所以在过去,女性继承家庭财产的可能性很小。而现在情况有所改变,男女双方都有了继承父辈家庭财产的权利。对于中年人而言,他们的父辈绝大多数都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的财产,没有太过密集的利益冲突,加上法律的推行,在继承上兄弟姐妹之间更能达成一致。对于年轻一代而言,由于他们大多数人只有一个兄弟姐妹,有的甚至没有,父母往往会将财产平分给子女。这种平等的性别角色有利于人们形成无性别偏好的生育意愿。

当地的婚嫁模式、养老传统、财产继承等习俗已经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基于男女性别的差异越来越小,男女的社会地位越来越平等,这有利于弱化对女性的偏见,从而有利于人们无性别偏好的生育意愿的形成。

(二)性别间社会分工的重整,重塑着男女间的社会地位。

性别是社会赋予男性或女性的身份、角色、活动、情感等,[13 ]13是一种社会的建构物。性别间不平等的社会角色系统,往往是控制了强制手段的一方,支配另一性别时运用各种手段所构建起来的。柯林斯在其早期的社会冲突理论关于性别分层的论述中提出,当一种性别不均衡地控制了物质资源,以及生产这些资源的经济生产过程,这一性别就有能力控制两性关系,并将这些关系构建进性别不平等的系统。[12 ]据了解当地村民的收入结构中,很少一部分是来自农业生产活动,大部分是来自打工或小本买卖。当地的竹子加工业,这种纯手工业的生产活动,给女性提供了优先的就业机会。另外女性外出务工从事低端服务行业更容易。除此之外,女性相较于男性具有更高的亲和力和口才,使得她们在当地的小本买卖行业中也占有更大的优势。所以当地人普遍认为女性比男性出路更多。

总的来说,在当地的生产活动中,男女均有着不同的分工,有的女性所承担的经济责任甚至更大一些。从生产这个角度来说,在当地男女是平等的,甚至女性比男性更强。女性在生产活动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促使了女性与男性在家庭和社会地位上越来越平等,这种男女间社会地位朝向越来越平等的变化,有利于弱化人们生育意愿中的性别偏好意识。

(三)严重的光棍问题,冲击着“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

婚姻梯度模式理论认为,男女选择伴侣的过程当中,男性往往会选择总体条件比自己差一级的女性,而女性往往会选择总体条件比自己高一级的男性,因此总体条件最差的男性和总体条件最好的女性往往会被剩下,而无法找到对应的伴侣。而纵观整个社会,总体条件最差的男性,无疑是生活在农村没高学历的普通男性。这个瑶族小山村的情况也未能成为例外。

通过走访,我们发现当地有一种“金花”现象,当地人对到一定年龄而未婚的男性嘲讽其为“金花”,这不仅反映出当地严重的光棍问题,同时也反映了当地对单身汉存有偏见歧视的现象。由光棍问题衍生的光棍恶待父母的问题在当地也很常见,这些现实问题深深地冲击着传统生育意愿中的男孩偏好观念。

案例一:据我们了解,当地近年来“光棍”问题特别突出。不仅该村落如此,整个乡都是这样的情况。当地有关部门介绍:该乡瑶族三十岁以上没有结过婚的光棍数量有613人,而当地三十岁以上的瑶族男性总共只有3499人,也就是说接近1/5的三十岁以上的瑶族男性是光棍,这还不包括已经离婚的那部分人。当地对50岁以上还没有结婚的男性流行着一种特别的称呼,称他们是“五十岁的金花”,这里显然有种嘲讽的味道。根据该村村委领导的解释:当地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光棍,是因为近年来,有很多本地居民外出打工,很多女性都外嫁出去了,而男性在外面结婚很困难,所以就造成了当地光棍特别多的尴尬局面。女孩结婚不用愁,男孩结婚愁死人,是当地人普遍的共识。

案例二:据村主任介绍,过去有些家庭超生,造成其家庭负担特别沉重,生活也特别艰难,很多成年单身男子把自己单身的责任归咎于父辈身上,认为父辈没有为其凑好婚礼钱讨老婆,因此埋怨他们的父母,只知道把他们生下来,让他们活着受罪,对他们父母极不孝顺,不仅拒绝赡养父母,有的甚至对父母动粗。

在村子里,上述两个例子类似的案例并不少见。这些赤裸裸的现实摆在大家的眼前,给当地人的观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迫使人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育观念,传统观念中的男性偏好意识得到弱化,多子多福的观念也被人们质疑。很多人被问到是否赞同“多子多福”时,都很犹豫,甚至还有人戏谑说“多子多难”。

(四)经济压力下,少生优育成为主流生育抉择

在我们的访谈过程中,发现个人收入和家庭经济条件是影响当地人生育意愿的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当地人抚养一个孩子的成本越来越高,很多人出于经济压力太大,不愿多生,也不敢多生。据走访发现,当地人对子女的质量越来越重视,这首先体现在他们对孩子身体质量的高度重视上。他们会选择和城里人一样给孩子吃很贵的奶粉,有的甚至是进口产品,不过这部分人大多有外出务工的经历。这部分人到了城市,习得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和消费模式,并将城里的一套带回到农村。

案例一:某女性,26岁,有一个1岁左右的儿子。她在读完中专就外出到广州打工,在广州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个人结了婚,去年生下了这个儿子,现在辞职在家带孩子,目前和丈夫处于分居状态。我们问她:“原本想生儿子还是女儿”,她说:“没有想过,儿子和女儿都差不多”,问她:“想过生第二个孩子吗”,她答:“还没想过,现在照顾一个都累得不行,压力大啊,奶粉一个月一千多,都是进口的,国内的都不敢给他吃”。不过她表示以后条件好了,才会考虑再生育第二个孩子。

对孩子质量的高度重视还体现在对孩子的教育投入上,再苦再累也想让孩子上大学。“读书才会有出息”这是当地人一直坚信的。但是由于当地贫穷落后,教育条件也很不好,很多孩子只能上到初中。而中考是要和全市的学生一起竞争,导致他们很难升入高中,即使升入高中很多也是附近镇里的普通高中,这些高中能考上本科院校,就是莫大的荣耀了。所以村里大学生特别少。当时我们托村里干部,介绍了两位大学生协助我们做调研,这两个大学生一个是普通二本院校的,一个是专科的,但是和他们走在一起,发现几乎全村的人都认识他们,见了面主动和他俩打招呼,看得出这两位大学生很受欢迎。这也能侧面反映出,村里大学生很少,他们在村里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因此“只要小孩能读,再苦再累都会让他读下去”也已成为当地父母普遍的共识了。

案例二:某女性,45岁,在该村开了一个缝纫店。据她讲,当初来到这里开缝纫店就是为了方便孩子上学,现在她的儿子在本乡上初中,在那个初中除非成绩非常靠前才能考上高中。但是她儿子成绩不太好,又喜欢上网打游戏,每天要几块甚至十块的零花钱,如果不给他吧,其他孩子又有,就会被其他同学看不起,这让她感觉到压力特别大。问她是否还愿意再生一个,她表示虽然自己想要一个女儿,但是也不会再生了,养不起。

从上述材料可以看出,由于对子女质量的重视,抚养子女的成本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的经济压力,也影响甚至改变了当地人的生育意愿,人们不再追求多生多育,而是选择少生优育。

(五)宽松二胎的政策,带来的双女户困境

在中国的传统村落中,尤其是南方村落,国家权力并没有完全渗透到村庄领域,宗族势力在村庄治理中发挥着主要作用。[14 ]然而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家权力不断往村落中渗透,打破了村落原有的权力格局,成为主导乡村治理的主要力量。这也为国家各类政策和法律在乡村区域内推行贯彻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据我们走访了解到,虽然当地存在着不少违反生育政策的行为,但是计划生育政策在当地仍然得到了有效的推行贯彻。

中国的出生性别比是伴随着严格执行的计划生育政策下生育率的下降而持续上升的。计划生育政策的生育数量限制与传统生育观念之间存在着强烈的冲突,当数量和性别不可兼得,在有可能产前确定性别时,农民会选择以较少的心理代价来实现自己的子女性别的期望,导致农民的生育意愿从“多子多福” 转变为追求生男,即在少育中存在强烈的男孩偏好(Gu and Roy,1995;Groll,2001)。[15 ]3由于国家对瑶族等少数民族的政策不同,允许他们生育两个子女,这也导致他们受计划生育影响的情况与只能生一个子女的民族有很大的不同。

根据我们的调查显示,当地儿女双全的思想非常浓厚,大部分的人都希望自己生育一男一女。然而在当地,接受生下两个儿子的事实比接受生下两个女儿的事实更容易。不少首胎是女儿的父母,为了避免成为双女户,在二胎时人为选择胎儿性别的情况很多。因此当地计生部门,针对双女户制定了很多包括高考加分、现金奖励等照顾政策。

五、生育意愿转变带来的伤痛

人类传承下来的现有的任何互动模式,无不是经过数代人在日常生活的摩擦碰撞,然后在历史的长河当中慢慢形成并积淀下来的。在一个变迁缓慢的社会当中,由于社会形态相对稳定,社会生活变革平缓,身处其中的个体都能遵循着一套相对明确的角色规范体系,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角色之间也会维持一种良性有效的互动模式。然而当社会加速转型,社会形态急剧变迁,社会生活出现全面的变革,此时各种新角色出现或者原有的角色内涵发生变化,致使原有的角色规范体系变得紊乱。身处其中的无法找到一套合适的规范体系来扮演自己的社会角色,角色之间的互动陷入僵化,冲突摩擦剧增。

在访谈过程中,我们也发现当地居民伴随着生育观念的转变,确实产生出了许多新的家庭矛盾。这些家庭矛盾如果不加重视,甚至可能会演变成新的社会问题。

(1)现实诉求冲击传统角色关系,带来新的角色冲突

婆媳关系自古以来就很复杂。随着改革开放以来,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发生变化,然而婆媳之间的矛盾仍然是困扰国人的主要家庭问题。[16 ]在该村落我们感觉到,婆媳之间的矛盾更加复杂。

由于人们的生育意愿的改变,对子女虽然在数量要求上有所降低,但是对孩子的质量要求却越来越高,孩子的抚养成本增高,使得人们的家庭负担增大,加上在当地有很多家庭生育两个子女,在沉重的经济压力下,很多女性不得不离开家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但是由于过去当地有种风俗是,女人嫁到夫家就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干活做事、孝顺公婆。显然在现实的压力下,这种传统的女性角色,已经不能再适应新的社会生活了。很多女性由于选择外出谋生,不能满足传统的角色期待,因此与公婆的关系越来越差,家庭矛盾也越来越激烈。

案例:某女性,45岁,在村里开了一个缝纫店,给当地和周边村落的居民缝补衣服为生。据她讲,当初从十多里外的村落来到这里开店,就是为了方便孩子读书,同时也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她和丈夫已经分居6年多了,她丈夫在老家种竹子,农闲时就去外面打工,但收入并没有她高。然而,她觉得最委屈的并不是自己多么辛苦挣钱,而是家里人不理解她。据他讲,她的婆婆一直不满意她,说她不孝顺,不待在家里侍候丈夫和老人。丈夫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甚至偏向婆婆一边,也让她很心寒。分居六年,只逢重大节假日或者家里有大事她才会回去,她说要不是为了孩子,她早就和丈夫离婚了。

(2)场内场外的观念差异,考验着一个个跨族、跨域的婚姻家庭。

近年来,由于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外出务工,很多女性为了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也在外结婚,但是由于她们与其他民族,特别是汉族的生育观念有很大不同,导致她们的家庭出现了矛盾冲突,有的甚至走向破裂。

过去,由于地形封闭和传统观念的影响,当地人基本上都是在本地解决婚姻问题,当地瑶族基本不会和其他民族结婚,这似乎也成了一种传统。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中青年外出务工,很多人在外结婚,而这些人又都以女性为主。有些女性嫁出去后,由于生育观念的冲突,导致婚姻生活状况非常糟糕。

案例:我们在访谈中,访谈到一位当地的中年男性,当他被问到重男轻女问题时,他主动给我们讲他女儿婚后遇到的问题,他说:“我的女儿外嫁到桂林城里,原以为女儿从此会幸福快乐,却没想到遇到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我的女儿怀了身孕,现在差不多快九个月了,由于去医院检查出来怀的是一个女儿,公婆要求她去打掉,必须生个儿子,我女儿不同意,但没想到的是她的丈夫帮着公婆,也让她去打掉孩子,不然就和她离婚,”在访谈中,我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难以抑制的愤怒。

瑶族的文化传统相对于汉族而言,更加注重性别平等,这使得其生育意愿中的性别偏好较弱。很多瑶族女性外嫁到一个汉族家庭中,在怀有一个女孩情况下,坚持要生下来,会遭到其夫家人的反对,最终导致不可化解的家庭矛盾。由于这些女性外嫁到夫家,离开了自己原有的生存环境,缺少从小建立起来的社会支持网络,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只能依从夫家,因此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比较低。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她们的家庭出现了什么矛盾和冲突,女性很难得到应有的权利保障,往往受到的伤害最大。

六、结语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代化的脚步迈得越来越快,工业快速发展、经济高速增长、社会流动性不断增强,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随着市场经济体系的健全和发展,市场经济携带着的现代性元素几乎渗透到了中国大地的各个角落,冲击和改变着这些地方原有的社会形态。即便是在中国最偏远落后的地区,也难以置身事外,此时此刻也正在经历着这么一场现代性的洗礼,也正行走在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路途当中。社会形态发生着急剧的变化,社会生活出现全面而又深刻的变革,这一切物质世界的变化,又必然传导到人们的观念世界当中,社会观念也在相应地发生着改变。

笔者走访的这个瑶族小山村,虽然位置偏远、落后封闭,却也被动或是主动地卷入了这么一场现代性的浪潮,原有相对封闭的世界被打破,而与外面的世界有了越来越多的交流和联系。小山村原有的社会形态不断瓦解,一个崭新而又模糊的社会形态也正在形成当中。国家力量在村域权力结构中地位不断增强,各类政策和法律在村域内得以强势推行,促使着传统的一些婚嫁、养老和继承习俗正在朝着有利于男女平等的方向不断演进。市场体系的渗入和工业体系的植入,农村产业结构和就业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男女的社会分工和社会地位也发生着相应调整。社会流动性的增强,外出务工人员的增多,改变了原有村落的婚恋格局,光棍问题愈演愈烈。同时城市的各种模式和理念也通过这些外出务工人员传导到村落当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总而言之,人们的社会生活正经历着全面而又深刻的变革。而这些社会生活的变革,也不断促使着人们包括生育意愿在内的社会观念发生着相应的转变,从而在代际之间、场域之间留下了带有明显差异的裂痕。而这一条条的裂痕又将以日常生活中摩擦和冲突的形式显现出来,从而反过来又作用于人们的社会生活。当然,这一条条的裂痕,也终将会在这一场场日常生活的摩擦和冲突当中得到弥合。

参考文献:

[1] 中国出生人口性别比节节升高 2010年达118.08[EB/OL].http://www.cnr.cn/gundong/201108/t20110809_508346714.shtml.

[2] 我国出生性别比首次“三连降”仍然高出警戒线[EB/OL].http://china.huanqiu.com/hot/2012-03/2565835.html.

[3] 严易平. 农村少数民族已婚育龄妇女生育意愿研究[D]. 贵阳:贵州大学,2006.

[4] 曾毅,顾宝昌. 我国近年来出生性别比升高的原因及其后果分析[J]. 人口与经济,1993(1).

[5] 伶新. 人口社会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6] 白璐. 论西北农村生育意愿转变[D]. 济南:山东大学,2010.

[7] 乔晓春. 性别偏好、性别选择与出生性别比[J]. 中国人口科学,2004(1).

[8] 李银河. 生育与村落文化[M].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

[9] 乔纳森·特纳. 社会学理论的结构:第六版[M]. 邱泽奇,等,译.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

[10] 严梅福. 婚嫁模式影响妇女生育性别偏好的实验研究[J]. 中国人口科学,1995(5).

[11] 费孝通. 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2] 李珍连. 少数民族地区农民子女性别偏好研究[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3] 朱丽亚·伍德. 性别化的人生——传播、性别与文化[M]. 徐俊,尚文鹏,译. 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5.

[14] 林耀华. 义序的宗族研究[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15] 李树茁,姜全保,费尔德曼. 性别歧视与人口发展[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16] 崔应令. 婆媳关系与当代乡村和谐家庭的构建[J]. 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

〔责任编辑:李 妍〕

猜你喜欢
生育意愿瑶族社会转型
聚力铸造基层治理的“数字底座”
传承
云南瑶族银饰探析与开发利用
瑶族民歌进校园初探
“全面两孩”政策下城市女性生育意愿及影响因素研究
城乡居民生育意愿的影响因素研究
《双城记》
《偷自行车的人》与《小武》分析比较
从生育文化角度论“全面两孩”
当猫邂逅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