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献数字化与《聊斋志异的诠释

2016-04-19 07:56赵伯陶
蒲松龄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诠释语词聊斋志异

赵伯陶

摘要: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转益多师,使事用典看似信手拈来,实则作者融会古典文献中语词或掌故于小说,既煞费苦心又颇见巧思,润物细无声,的确非同凡响。《聊斋》读者若不明某些出典,似乎并不妨碍对故事情节的总体解读,但于体味其小说语言的微妙之处终隔一层,甚至可能发生误解。前人已经解决了《聊斋》注释的大部分问题,然而若求万无一失,尚须后继者坚持不懈地上下求索。古典文献数字化与互联网的诸多检索功能,为《聊斋》的准确诠释大开方便之门,令我们今天已有可能实现对《聊斋》真义的精准把握。

关键词:聊斋志异;语词;典故;数字化检索;诠释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蒲松龄的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各篇小说的创作皆非一蹴而就,随其篇幅长短、情节内容的不同,当各有一个不断加工润色的或长或短的历时性过程。其《聊斋自志》完成于康熙己未,即清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龄时年四十岁,据路大荒先生《蒲柳泉先生年谱》,这一年的春天,《聊斋志异》书“大体已成”。然而作者并没有就此止步,在此后的岁月中,蒲松龄执著于小说的进一步完善,对自己钟爱的作品开始了漫长的反复修饰过程。值得一提的是,正是这一年,蒲松龄开始设馆于西铺毕际有家,毕家的众多藏书无疑为《聊斋志异》各篇小说精益求精的润色提供了无与伦比的丰富资源,而这也正是《聊斋志异》以文言小说的高峰彪炳后世的有力保证。

蒲松龄博极群书,阅读范围广泛,随手记下相关典故或令人醒目的文言词汇,或立时用于小说创作,或录于另纸以备不时之需,其文言行文典雅自如即与作者的这一创作方法密切相关。反推《聊斋》文字的语源出处在过去绝非易事,有关辞书只能解决一般性的语词或典故的来源问题,对于一些特殊语汇的辨识,注家或一般读者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近年以来,古典文献数字化软件的不断开发与应用、互联网搜索功能的强大,为我们解决这一问题开启了几乎人皆可入的宽敞大门。以古典文献数字化而论,可分为可逐字检索的软件与一般图像软件,前者功能强大,只要关键词选取得当,结果瞬间可见;后者作用亦不可小觑,便捷中令诠释者得心应手,对相对疑难语词阐释的正确与否可作出迅速判断。下面即分三个方面以举例的方式阐明古典文献数字化对于《聊斋志异》诠释的重要性。

“白服裙帽”四字在《聊斋志异》中凡两见,一在《司文郎》,一在《胭脂》,两者皆为《聊斋》名篇。对此四字,从清代以来的注家皆忽略不注,实则对于读者正确鉴赏品味小说有关情节关系甚大,不可轻易放过。经电子文献检索,四字形容人的装束,语出《南齐书》卷二二《豫章文献王传》:“宋元嘉世,诸王入斋阁,得白服裙帽见人主,唯出太极四厢,乃备朝服。”所谓“白服裙帽”即相对于朝服的便服。裙帽,乃曾流行于六朝的一种帽子,因帽缘周围有下垂的薄纱细网,故名。

白服不必论,裙帽,隋唐以后即已不甚流行,明末清初之际当已绝迹。在《司文郎》中,蒲松龄以“白服裙帽”形容宋生出场的服饰,无非凸显其异于常人的怪诞穿戴而已,从而暗示出宋生的游魂身份,绝非闲笔。作者以下又以“望之傀然”从侧面描写宋生,傀(ɡuī规)然,这里当作“奇异貌”讲。傀,傀奇,谓奇异。《广韵·灰韵》:“傀,怪异也。”《周礼·春官·大司乐》:“凡日月食,四镇五岳崩,大傀异灾、诸侯薨,令去乐。”汉郑玄注:“傀,犹怪也。”然而从清人至今,注家多以“高大”或“魁梧”释“傀然”,权威的《汉语大词典》立有“傀然”词条,“独立貌”的义项而外,又有“魁梧貌”之第二义项,并以《司文郎》为书证,显然错误,编写词典者没有弄清楚“白服裙帽”的出典当系原因之一。一个含怨飘荡的游魂有何高大可言?谓之怪异则恰如其分。

《胭脂》形容书生鄂秋隼穿戴亦有“白服裙帽”之谓,属于刻画书生为其新丧妻子服丧之装束,纯系借用典籍成词,并无深意。按先秦礼法,妻死,夫为妻服“齐衰”(丧服名,为五服之一,服用粗麻布制成,以其缉边缝齐,故称“齐衰”)一年,汉以后由于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夫为妻服丧之制并未严格执行。这里的“白服裙帽”不过表示象征性服丧而已,并不符合古代礼制。值得瞩目的是,“裙帽”,蒲松龄亦未用其本义,只是用为下裳与帽的合成词而已,否则既有裙帽遮掩其面目,小说有关“(鄂秋隼)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其首,趋而去”的描写就不合逻辑了。

蒲松龄对于《太平广记》情有独钟,《聊斋》中许多描写即脱胎于上书。《宅妖》仅是一篇志怪,作者对有关描写也下了一番功夫,信非苟作。“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后五字之比喻,完全袭用《太平广记》卷四百一所引《宣室志·吕生》一则之有关描写:“久之,又有一妪忽上榻,复以臂揕生。生遽觉一身尽凛然若霜被于体。”《王六郎》中言许姓渔夫:“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这一情节设计明显借鉴了《太平广记》卷三○八所引《续玄怪录·蔡荣》一则的描写,中牟县三异乡木工蔡荣,自幼信神祇,“每饭必分置于地,潜祝土地,至长未尝暂忘”,蔡荣终于在关键时刻得到土地神的庇护,免遭阎王追役之灾。从中可见蒲松龄在构思故事情节时转益多师、广泛汲取艺术营养的不懈努力。

《娇娜》是蒲松龄精心结撰的名篇,其中“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数句中的“无日可以忘之”一句,语出《左传·昭公三十二年》:“余一人无日忘之,闵闵焉如农夫之望岁,惧以待时。”

蒲松龄对于《左传》极其熟稔,借鉴其语词多有著手成春之妙。《董生》:“女笑曰:‘何所见而仙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有?”小说中董生与狐女的对话“我不畏首而畏尾”一句本属调侃之语,却也语有所本,并非凭空结撰。《左传·文公十七年》:“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馀几?”所谓“畏首畏尾”原意为疑虑重重貌,这里仅用其字面义,显示出蒲松龄修辞借鉴的狡黠之处。尤为难能可贵的是,狐女之答语“尾于何有”亦模仿自《左传》中的有关句式,《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群臣若急,君于何有?”意即群臣如果急了,哪里还有国君。蒲松龄套用此句式,巧妙而又诙谐地道出狐尾已然不见,非对《左传》如数家珍般地熟悉不能臻此境界。清吕湛恩注出董生之语的出处,而未顾及狐女答言的经典依据,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辜负了作者构思这篇小说对话情节的一片苦心。

《阿霞》一篇借因果报应之玄机,谴责喜新厌旧的凉薄社会风气。阿霞珍惜与景生的一段露水姻缘,她厌恶其书斋白天来往人杂,就对景生说:“妾姑去,此处烦杂,困人甚。继今请以夜卜。”所谓“夜卜”,即“卜夜”,意谓选择夜间相会。两字语出《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饮桓公酒,乐。公曰:‘以火继之。辞曰:‘臣卜其昼,未卜其夜,不敢。”杨伯峻注:“言卜者,服虔云:‘臣将享君,必卜之,示戒慎也。但此两卜字,恐系虚说。”小说中之“卜”,可以解释为“选择”。蒲松龄变“卜其夜”为“夜卜”,颠倒语序,令动宾结构化为定中结构,可使对话更为顺畅,亦非无意。显然,如果明瞭“夜卜”出典,则《聊斋》用语之典雅追求就灼然可见了。

字词用法而外,《聊斋志异》对于《左传》有关句式的借鉴与模仿,也有耐人寻味的魅力。《红玉》一篇,冯相如因娶妻貌美而几遭灭门之祸,“虬髯阔颔”丈夫的出现与代人复仇,只能是无告者计无复之下的幻想产物,就如同历代百姓对包拯式的“青天大老爷”无限企盼的心理一样。此丈夫临行前曾对冯生说:“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两句意即:不成功,不能忍受埋怨;成功了,也不接受你的感激。济,成功。不任,谓不能忍受或不能胜任。此两句语明确《聊斋志异》对于《左传》等的古典文献借鉴关系,可以帮助我们正确诠释蒲松龄笔下事涉所谓“微言大义”的语词。如《促织》一篇,各地高中语文教材多加选录。小说中主人公成名本是一位未曾进学的读书人,因帝王向民间征收蟋蟀之举,几至于家败人亡,后因机缘以进献善斗之蟋蟀而富过世家。“异史氏曰”就此评论道:“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何谓“以蠹贫”?如果简单地理解为“因为害民之里胥而贫穷”或“因为读书而受穷”,就未免削弱了小说的批判锋芒,且与上一句“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之论也无逻辑关系。如果明确“蠹”一字语本《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中“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数语,且作者运用了修辞学中的“飞白”一格,巧妙用“蠹”一字比喻祸国害民的人或事,这里即指皇宫“岁征”蟋蟀的弊政。如此诠释,则《促织》直斥帝王滥用民力的批判锋芒就显而易见了。《新唐书·卢怀慎传》:“夫冒于宠赂,侮于鳏寡,为政之蠹也。”《汉语大词典》收录“蠹”字,其第二义项即以《左传》为书证,今天注家或有疏漏,千虑一失而已。

本《左传·成公三年》:“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

善于运用数字化的古典文献对于《聊斋》诠释的确事半功倍。明确《聊斋》借鉴《诗经》语词,也有无限妙趣。《雷曹》中主人公乐云鹤以自己的道德操守意外得到了朋友的恩施,以豪放慷慨的性格特征赢得了雷神的垂青,这一切都折射出作者的人生价值取向。其中有乐云鹤与雷神的一段对话:“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所谓“不可说也”,这里即讲天机不可泄漏,然而其出处却与《诗经》相关。《诗·卫风·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宋朱熹集注:“说,解也。”蒲松龄将《诗经》中“说”的原义“解说”引申为“泄漏”,机趣盎然。

《田七郎》是一篇崇尚侠义以及有恩必报的小说,武承休在官府为救出被诬陷的叔叔,对县令大声疾呼:“杀人莫须有!至辱詈搢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所谓“生实为之”,即承认“辱詈搢绅”是我所为。四字化用《诗·邶风·北门》:“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蒲松龄在人物对话中特意改“天”为“生”,如此借鉴化用《诗经》语词,在刻画武承休勇于担当的性格特征的同时,也凸显了他作为乡绅的读书人风习,一箭双雕,绝非闲笔。

对于《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史书,蒲松龄也格外垂青,《聊斋志异》袭用有关语词也属司空见惯。《章阿端》:“卫辉戚生,少年蕴藉,有气敢任。”所谓“有气敢任”,谓果敢任气,典出《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唐司马贞索隐:“谓果敢任气也。”所谓“有气”,即神气饱满。《韩非子·内储说上》:“从者曰:‘奚敬于此?王曰:‘为其有气故也。”《吕氏春秋·决胜》:“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陈奇猷校释:“所谓气者,殆为神气饱满之意。”以今所见两部全注本《聊斋志异》,于“有气敢任”四字,或注云:“纵性使气,敢做敢当。”或注云:“谓有气节,敢做敢当。”并皆引《史记》为书证,但无论“纵性使气”还是“有气节”的诠释,与原义“神气饱满”皆相差甚远。可见借助电子文献,对于《聊斋》使用词语的出典追根求源,方有可能正确理解其意义。

《狐谐》构思,从人名到对话、酒令、属对,皆精心为之,情节之承接转移亦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并非一时兴到之作,而是多方取材,深思熟虑,在貌似信手拈来的轻易中,凝结了作者几多苦心。这从稿本对于是篇涂抹最多的修改痕迹,亦可体味到蒲松龄惨淡经营的艺术匠心,非同寻常。即如其中“大清醒”三字,很可能是作者在广泛寻觅材料中,偶翻阅唐人笔记而获得灵感,自属于妙手偶得。小说有云:“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所谓“大清醒”,即调侃狐女不饮酒而貌如花枝。语本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下《杂嘲戏》:“夔州游使君符,邀客看花而不饮,至今荆襄花下斟茶者吟此戏焉。卢子发:‘白帝城头二月时,忍教清醒看花枝。莫言世上无袁许,客子由来是相师。”注家若失注此三字,蒲松龄措语遣词之妙就无以发见,而古典文献的数字化令注出其出处成为可能。

《小梅》“异史氏曰”云:“至座有良朋,车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哉!”前五句意谓富贵时高朋满座,可互通有无;等到主人去世,家业消亡,昔日友人莫不纷纷离去,避之唯恐不及。后三句为赞赏狐女小梅的话。这一段话中间数句出典姑且不论,一头一尾则皆语本《后汉书》。所谓“座有良朋”,典出《后汉书》卷七○《孔融传》:“(孔融)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所谓“独何人哉”,意谓那是什么人呢,属于赞许之语,语本《后汉书》卷四八《徐璆传》:“璆乃叹曰:‘龚胜、鲍宣,独何人哉?守之必死!”今天的注家对于“独何人哉”四字多不予理会,其实若注引书证,“异史氏曰”一段话饱含的情韵就呼之欲出了,读者不可漠然视之。

《崔猛》“异史氏曰”有云:“然欲天下无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通者与?”所谓“意过其通”,意谓主客观相脱离,愿望超过实施的可能性,语出《三国志》卷二五《辛毗杨阜高堂隆传评》:“辛毗、杨阜,刚亮公直,正谏匪躬,亚乎汲黯之高风焉。高堂隆学业修明,志在匡君,因变陈戒,发于恳诚,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俾魏祖虞,所谓意过其通者欤!”通,实施,《易·系辞上》:“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通过电子文献检索,明此《三国志》之书证,“异史氏曰”的真义方显豁而出。

《葛巾》:“生返,不能徙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所谓“不能徙步”,字面义即不能移步,但其中又暗含羞愧惊慌的寓意。经检索,四字语出《新唐书》卷一○三《张玄素传》:“始,玄素与孙伏伽在隋皆为令史,太宗尝问玄素宦立所来,深自羞汗。褚遂良见帝曰:‘……陛下昨问玄素在隋任何官,对曰:“县尉。”又问未为尉时,曰:“流外。”又问何曹司,玄素出不能徙步,颜若死灰,精爽顿尽,见者咸共惊怪。”然而今存两种全注本皆未注此四字出典,致令其间所蕴含的情韵义丧失殆尽。

《席方平》为《聊斋》名篇,冥王滥施非刑于不屈的席方平,“命以锯解其体”“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此刑法有本,并非虚构,锯人酷刑须先用板夹。《新唐书》卷一九三《孙揆传》:“(孙)揆大骂不诎,(李)克用怒,使以锯解之,锯齿不行,揆谓曰:‘死狗奴,解人当束之以板,汝辈安知?行刑者如其所言,詈声不辍至死。”注家若能注出,当甚便于读者。

通过电子文献检索,可以发现前人诗词也可能成为蒲松龄写小说取资的对象。《辛十四娘》:“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所谓“振袖倾鬟”,即形容女子整理衣袖、发髻前倾的情态,语出唐刘禹锡《踏歌词四首》其三:“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应当指出的是,《聊斋》中也有因挦撦古人导致用词欠妥的地方。《王者》有这样一段描写:“公益妄之,怒不容辩,命左右者飞索以禢。”所谓“飞索以禢”,作者意图用来形容巡抚抛下绳索加以捆绑的嚣张气焰,四字语出《资治通鉴》卷二五○《唐则天后万岁通天元年》:“契丹设伏横击之,飞索以禢玄遇、仁节,生获之。”禢,即“禢索”,一端结圈,抛掷出去,用以套人或马的绳索。唐张 《朝野佥载》卷六:“天后时,将军李楷固,契丹人也。善用禢索。李尽忠之败也,麻仁杰、张玄遇等并被禢。将獐鹿狐兔走马遮截,放索禢之,百无一漏。”这里用“飞索以禢”四字,意在夸张形容巡抚盛气凌人之态,但与官府捆绑犯人之实际状况并不相符,当属于借鉴失误。

古典文献数字化的进程令《聊斋志异》的典故语词诠释变得较为容易了,通过上述数例已可概见。互联网“百度”的相关检索以及有关学术论文的网上查考,也可以意外地解决《聊斋》一些难以明了的问题。

如《查牙山洞》一篇,是蒲松龄对山东章丘长白山南麓的一座古溶洞的记述,内有如下文字:“顶上石参差危耸,将坠不坠。两壁嶙嶙峋峋然,类寺庙山塑,都成鸟兽人鬼形。”何谓“寺庙山塑”,各类辞书鲜见收录“山塑”词条,今天注家或解释为庙中“山墙下的塑像”,或径译为“寺庙里的塑像”,皆未能抓住“山塑”的特征。其实所谓“山塑”,当谓寺庙中带有一定故事性的人物、神鬼、动物等的系列群雕塑像。王学坚先生《潍县的寺庙文化》:“潍县东关鱼店街绿瓦阁的庙会,别具一格,值得一提。绿瓦阁供奉的是关老爷等神圣。阁里面不仅有关老爷的漂亮塑像,还有他一生中过五关斩六将等故事的系列群雕塑像。这些群雕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当时人们称其为‘山塑……‘正月十五看山塑成为潍县百姓的一大美谈。”(载《潍坊学院校报》电子版2011年4月22日第19期)如此为释,这一溶洞的喀斯特地貌方能栩栩如生地呈现于读者的想象中。笔者又经检索电子文献,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竹林道人镇澄《重修殊像寺碑记》:“又闻真容大殿,瓦脱椽摧,山塑淋漓,多为废坠。”(张正明等主编《明清山西碑刻资料选》,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看来所谓“山塑”,山东、山西皆有这一带有浓厚的地方民间色彩的词汇。

《桓侯》一篇描写荆州彭好士骑乘偶啮仙草之马,半日驰行千里来至阆中,作客三国蜀将张飞的祠庙,颇受礼遇,小说反映了清初文人士大夫对于张飞礼贤下士之风的几多好感,这与史书所记述者并无参差。《三国志》卷三六《张飞传》有云:“羽善待卒武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清代有文人甚至认为张飞的神灵在一定地域范围内能够阻遏张献忠农民军的屠川罪行,清彭遵泗《蜀碧》卷二:“保宁有张桓侯庙,千年矣;初献攻城,夜出巡垒,见一黑大人踞城上,手持蛇矛,足浸江中,惊怖失声。如是者三夜。献询知为侯神,望空遥祭而去。一城获全。保宁数被兵,而城中人不至澌尽者,侯之庇也。”小说中的张飞并不以自己的强势地位欺凌远客,对待彭好士语言和蔼,他因看中彭之坐骑而有意相索:“仆窃妄有干求,如少存爱恋,即亦不强。”小说中的赳纠武夫并没有给读者留下蛮不讲理的印象。至于小说中出现“同座者刘子翚”,此后又作为居停主人款待彭好士,这一人物的出场究竟体现了作者何种用意?以今所见两种全注本皆未出注,无非以为是蒲松龄信笔虚构的人物而已。笔者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做《聊斋志异详注新评》,责任编辑葛云波先生经一番检索帮助笔者解决了这一问题。刘子翚于南宋实有其人,并非虚构,他字彦冲(1101-1147),号屏山,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以父荫补承务郎,通判兴化军,后辞归,居武夷山讲学,精《易》,朱熹曾从之学。著有《屏山集》,《宋史》卷四三四有传。朱熹《屏山先生刘公墓表》记述刘子翚临终前曾向朱熹传授了“不远复”的三字符,刘子翚《寄魏元履》诗亦云:“尝闻不远复,佩作三字符。”今武夷山五夫里朱熹故居紫阳楼仍悬挂有“不远复”的匾额。“不远复”语本《易·复》:“初九:不远复,无祗悔,元吉。《象》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大意即走得不远就回归,以自身能力欠缺,故用以修身养性。这与小说中彭好士远游迷失的情境正同,蒲松龄因之联想到刘子翚著名的“不远复”三字符,从而在“异史氏曰”中又说:“观桓侯燕宾,而后信武夷幔亭非诞也。”葛先生认为:“既然桓侯‘穿越来会彭好士,刘子翚‘穿越来帮助‘远客归家也顺理成章,这的确符合他的三字符理念。也许正因为作者联想到刘子翚,才从而联想到其弟子朱熹;朱熹曾主管武夷山幔亭峰麓的冲佑观,继而联想到武夷幔亭,并进一步联想到武夷君置幔亭大会村人的故事。‘异史氏曰中的两句话,透露出作者这一悬想虚构的线索。”这一见解颇有见地,对于我们探讨蒲松龄浮想联翩的小说构思过程大有助益!可见注家注出刘子翚其人,对于深入理解《桓侯》的情节设计不可或缺。

(未完待续)

Digitization of the Classical Literature and

the Explanation on the Liaozhai

ZHAO Bo-tao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Beijing,100029,China)

Abstract: Pu Songling,the author of Liaozhai,was expert of the art of allusions. He integrated the expressions and the stories into his novel so naturally and smoothly that we usually can hardly be aware of his allusions. Although a reader of this novel does not know about some of the allusions,he/she can go on reading and understanding the general story. Even so,he/she may not able to taste the subtle implications,and perhaps misunderstand the author's real intention. The annotation of Liaozhai has been improved by generations of commenters and annotators,however,we still have a great deal of research to do. The digitization of the classical literature and the Internet have kinds of searching functions. They may facilitate much the annotation and help us to understand the true implications of Liaozhai as precisely as possible.

Key Words: Liaozhai;Expression;Allusions;Digital searching;Annotation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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