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2016-05-06 15:09袁亚鸣
小说林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苏雪莲东坡

快过年的时候,已没什么行情,大家算算账,喝喝酒,就等回家了。但那天顾矿长来了。顾矿长是陈梅贞的客户,每次来都是看陈梅贞的。这次也一样。不同的是,这次陈梅贞病了。于是顾矿长成了个开端,让我们又想起陈梅贞来。

陈梅贞没病的时候,顾矿长看完陈梅贞,临走时会请大家吃顿饭。吃饭时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请大家多关照。我们知道他有很多钱在陈梅贞那里,每次他一走,陈梅贞就会说娘舅又要做行情了。做行情固然是个信息,但是说给我们听的意思,只是个要约。通常情况是,顾矿长先看好期货品种,然后交给陈梅贞一笔钱。陈梅贞在操作前,会把消息告诉我们。

尽管陈梅贞是热心人,但生意讲分寸。这样的分寸她掌握自如,我们也习以为常。她告诉我们轮廓,而不是细节,甚至连买进卖出的方向也不会有。但这就够了。对生意来说,我们需要自己拿主张。要不要加入陈梅贞,和她捆在一起做娘舅这拨行情,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这种时候尽管大家总有分歧,但多数人最后会响应她。纷纷拿钱出来,和她一起踏上征程。

这样的征程结果赢多输少,时间一长就有了蝴蝶效应。只要她提议,大家就跟,一路上充满财富憧憬,心里都是发财赚钱的波澜。这样的感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渐渐让大家放松了警惕,比如忽略了对顾矿长身份的认定。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是什么矿的矿长,到底干什么,他对盘面的判断来自于他自己,还是身后神通广大的团队?再或者,他周边存在着一个或几个固定的有效的信息源?这些其实都是一个投资者必须考量,而且具有决定意义的问题。但一次次胜利,已经让我们像陈梅贞一样,开始叫顾矿长娘舅了。

娘舅这次来,走的时候和往常一样请大家吃饭。但没有陈梅贞,情形就不同了。酒一端上来就没法喝。大家推三阻四,谁也不肯坐在娘舅边上。喝到后来越喝越没劲儿,好像连喊声娘舅也拗口起来了。

这有些突然。叫大家无所适从了。场面别扭,但娘舅态度并无异样。陈梅贞在的时候他就话不多。他几乎不用说什么话。他光头煞白,带着一副笑模样,但看得久了,就不觉得那是在笑。他挨个儿和大家喝完一圈儿酒,然后站起身来,依旧说了声请大家关照,然后就走了。那天他走后,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来到了陈梅贞身上。原来一个人带给别人的快乐,只有在这个人不在眼前的时候才让人如此寻味。陈梅贞不光为大家带来财富,还是大家愉悦的源泉。没有陈梅贞,喝酒也会不自在。酒自然是掩饰,大家讨论自在,根儿还在娘舅身上。娘舅来干什么?又有一拨行情?大家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挑开这话题。因为这个话题牵连的是陈梅贞。赚钱是核心,而陈梅贞又是赚钱的关键。

陈梅贞变得沉重起来。所有人发现,陈梅贞住院起码一个礼拜了,可谁也没去看过她。所有人在沉默,似乎都在内疚和自省。但这样沉默往往过度了,就会迎来挑战。因而这样的沉默都是令人生疑,而且注定是无法稳定的。只要大家肯面对,那么这些内疚就一点儿斤两也没有了。有人开始低声问陈梅贞到底得了什么病?这话成了切入点,马上引起大家议论。是什么样的病使得她无法下地,来到我们和娘舅之间营造快乐,并带领我们去赚钱抓银子的呢?这样的疑问,痛切了。生动,现出了强大的穿透力。

坐月子。小苏嘴快,而且不能喝酒。一喝,话就多。

没有人接话。陈梅贞单身,她为谁坐月子?这话不加引申,就已经有了歧义。陈梅贞带给我们财富和快乐,对她不敬,作践的可是我们自己。但没有人出来反驳小苏。小苏的话在指出一种可能性,让我们陷入更深的自责。陈梅贞给过我们那么多,可我们给过她多少关心了呢?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有良心的。这时候大家想得最多的一定就是,赶紧去为陈梅贞做些什么事。必须是与众不同的事。与众不同当然不能说这就能与陈梅贞的恩情相当了,但至少,可以安慰安慰自己,卸掉些内疚的负担吧。

那天的酒席最后由自责走向了安慰。

小苏提出买点东西。我眼前马上出现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病房水果和类似假花的提篮。我皱着眉头打断他,那还不如不送。不,小苏强调,我是说值钱的东西。可她还缺什么值钱东西呢?

雪莲。小苏想都没想就说,高山紫雪莲,生长千年的补货,产后用最好了。

小苏的话一锤定音。不但把陈梅贞定成产妇,也把雪莲定了。雪莲听上去高贵,而且大家陌生,紫雪莲更甚。陌生的高贵,正好可以用来解开大家难堪的心结。于是大家一致附议,并委派我当采购员——尽管这之前我曾为大家处理过一些事,但紫雪莲是自然界之罕见物,之前都没听说过,钱再多,本事再大,就真能找到吗?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家约定无论如何也要买到紫雪莲,钱多少不管,大家分摊。临走时大家的情绪终于有了回转,酒席也因此还温。这样的结局让大家瞬间得到了莫大的宽慰,酒席上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要是娘舅还在,这样的安慰肯定能为酒席换得热情和纯粹,拉近我们和娘舅的感情距离。尽管这样的安慰只是凭空和金钱的,但任何说法我觉得都不能挤走这里面还有的真诚和情分。

面对这样的情分,我有理由拒绝吗?怎能因为某种可能存在的不确定性就驳了大家的面子?更何况,这里面更有我的面子,还有良心。我当时不能确定,用良心这个词是不是确切地表达了我和陈梅贞之间的关系。但我已下定决心,不管多大困难,也要找到紫雪莲。不辜负大家。

为了紫雪莲,我开始四处托人,发信息找资源。但临近过年,再知心的朋友,心思也不会在这外人看来完全是不痛不痒的事情上了。小苏每天几个电话,他说他到医院去看过陈梅贞了,陈梅贞说娘舅说了,过年前后有大行情。最后他不乏欣喜地告诉我,陈梅贞头上盘着毛巾,就是坐月子的样子。

得到小苏的消息,大家都不回去了。大家在等集结令,但又都不好意思到医院去催陈梅贞。于是压力全转到了我身上,那意思,只有找到紫雪莲,才能有面子和理由,去医院看陈梅贞,追问行情和盈利。与盈利,也就是有可能增生的钱相比,一切都会显得次要。紫雪莲现在成了头等大事endprint

到了晚上,老婆电话来了。问我几时回去。老婆叫周美,是个内向的人。但内向从来就不意味着一个人没有主见。弱势或者只是其表面,这样的人骨子里百折不挠,比起那些平常伶牙俐齿的,关键时刻要坚韧十倍百倍。周美说这说那,话题多话不多,问多答少。听说我临近过年还不回去,她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她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今年中秋节也没回去看妈,过年要准备一下吗?

我没料到她说这话。她要是干脆像小苏的女人,一口痰吐在小苏脸上出去找别的男人,或者像其他女人那样直接伸手要钱还好些。但她没有。尤其是她说看妈,她不说看谁的妈。要是我说应该去看看她妈,她会说看她干吗?我说的是该去看看你妈。她一个人把你带大,容易吗?我不敢开口。但越不开口越羞愧。她不说她妈,或者否定她妈让我体无完肤,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卸去衣饰,让人无地自容。说实在的,这年月做期货不再像以前,依然风光的表面下,风景已经不在。我是有记录的,好风景的时候,我一口气买了四套房子。买了我就一直放着。我觉得那是个制高点,制高点在,我的周美就能够一直仰视风景,仰视我。但时过境迁,现在制度越来越苛刻,人也是越来越有经验。仿佛谁都变得已不可战胜了一样。但随着外壳愈加强硬,人的内心却弱不禁风,变得异常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巨大的蝴蝶效应,都会在内心深处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受不了的早改行了。改行有好有坏。好的像为东,在资本市场上做并购,早是亿万富翁了。还有就是不要脸的,开个小厂小店,哪怕做个地摊生意,也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比做期货熬着强。

熬着,就像守鸡肋,说没有味道,有时候却美味四溢,但真当鸡腿啃了,不当心满嘴就都是硌牙的玻璃。所以凡事谨慎,谨慎到每年只从账上提一回钱,来做安家之用,这就是我的养家做法。总指望着钱尽量留在账上,行情来的时候趁手一些,能做得酣畅一些。所以宁愿亏起来一个车队一个车队开进黄浦江,也不愿意为柴米油盐动用账上一分一毫。现在临近年底,我知道无论周美说什么,她说不说出来,意思其实就是一个,那就是钱。

周美不明说,那是制高点在。四套房子的风景,是这些年来我们相守的法宝。风景让人感动,但现实让我羞愧。我拿着电话,右脚在地上使劲儿地蹭着,半天没话说。今年赚赚赔赔,本指望年底算总账算出一个新制高点来,可最后还是事与愿违了。老夫老妻,我不想掩饰。我发现此刻紫雪莲就像一面镜子,在今年没有赚钱的节点上,照亮了我内心深处。恨不得再下一城,超越制高点的蓬勃气焰。

这样的发现,顿时让我理解了所有人。他们留下来等待的不是紫雪莲,而是一个借口,以及这个借口下面可能的一年都没有实现的目标。而这个目标,很可能和我一样,已经不仅仅是个钱数,而是一种难以面对现实的羞愧和不甘。我迟疑了半天,说,要不我寄些钱回去,你先去看看妈去?

对这样的答复,周美没有如往常那样轻描淡写地说钱家里还有这样的话。她没有拒绝,只是稍做停顿,问道,有急事?

我如实说出了紫雪莲的事,我说我要去一趟青藏高原,不能辜负了大家。说这话的时候我忘记了我是个期货人,以及期货人最应该尊崇的那句古训——言多必失。

和周美通完电话第二天我就出发了。天气很糟糕,我受尽了罪。尤其是吃和住,都无法适应。但一切苦难都已经无法和自尊心匹敌,阻止我向前进。我脑海里浮现出过雪山草地的电影场景,耳边徘徊的是铿锵悲壮的旋律,于是人格外精神抖擞起来,有了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精气神。这样到了第三天,我终于精疲力竭,摔倒在雪原上,被送进了医院。

我在医院醒来,有人在我龟裂的嘴唇上涂着沾水的棉签。棉签又麻又痒,就像有无数蚂蚁在歌唱。你太猛了。涂棉签的人说话了。我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那个满脸胡碴的男人,满脸油汪汪的,泛着活力四溅的青光。你没有任何准备,直接上四千米海拔,会出人命的。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鼻翼左边根部有个黑痣。黑痣鲜明生动,有着很强的立体感。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时髦青年为了在鼻子上戴金环银环这样的佩饰而特意钻出来的小孔。

见我眨着眼睛,半惑不解的样子。他说,我是钱东坡啊。

钱东坡?这是个熟悉的名字。但我的头还在痛,显然一时无法把人和名字对上号。我是你的老师钱东坡哇。他说得真诚自然,神情平朴。我脑子清醒过来。我看着他没有任何渲染和夸张的表情,内心难掩惊奇。

所谓老师,一种是教授过自己学业,另一种是发自内心由衷而来的尊称。他没有教过我,而且我只见过他一次,留下的是极其反感的印象。在这个意义上他不是我老师,但此刻他把老师的腔调做得如此自然,底气那么足,比老师还老师了。我不舒服。我一脸麻木,看着他,看得专注,看得完全走了神。我的视线越过他,注视远方,神往着广袤的雪原深处,灿烂而蒙着神秘面纱的紫雪莲在风雪迷离中屹立,不由暗称神奇。

你脑子缺氧,需要好好休息。钱东坡说着,像一个女人一样起身替我掖了掖被子。他的手指光滑,像冰棍一样触了我一下。那一天,我的左下颚一直都是凉飕飕,湿漉漉的。你安心休息,紫雪莲我去找。你放心,天涯海角都有我的学生。他说完就走了。他这话有了表情,表面上很自得,但泄了气。声调很亮,句末还加强了尾音,引人注目,却已不再是底气十足的腔调。让我惊奇的不是他些许不经意之间的尴尬,而是他这话本身。他是怎么知道紫雪莲的呢?

我没有想到,在这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地方会与钱东坡再有交集。

那是校庆八十周年之际,在那个回校日,我们坐在了一个教室里。那天的教室,高中一年级三班,跨越几十年,把曾经的学生都召集到了一起。班主任王瑞平白发苍苍,但是兴致勃发。从午餐酒后开始,就笑声不断。他先是介绍了钱东坡。他说钱东坡是他低一届的校友,高中毕业后和他一起分配到了这个学校。但是我一天老师也没有当过,一节课也没教过。钱东坡打断了王老师的话。他昂着头,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大家都喝了酒,但他这样子丝毫没有让王老师生气。王老师哈哈大笑,对了,你现在是身价上亿的大老板了,但就算你当过几天老师,就能辱没了你的形象啊?endprint

当过就当过,没当过就没当过。钱东坡很认真,丝毫不让。

在那一天,王老师特地把我介绍给钱东坡。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钱东坡是数学老师,是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下海的生意人。他专注期货,王老师说他天资好,没有任何背景,做下了一番大业。王老师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提携我。他牵着我的手,对钱东坡说,这是我的学生,也就是你的学生。他也在做期货……可没等王老师说完,钱东坡忽然想到什么大事一样一跳而起。他拿起电话,背过身子,手舞足蹈打起电话来了。他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就像根本没听见王老师的话。这让王老师很有些尴尬。

当时钱东坡在市场上名气很大,做有色的人都知道。他善于精算,还神通广大,有资源优势。很多人吃过他的苦头。他主要在有色方面做空,好几次逼空大户,让大户在很惨痛的位置上缴枪。那时候他不但赢钱,还赢人气。有两次多方实在熬不过,请出交易所大佬出面调停,以协议平仓的方式解决了问题。他给了交易所方面面子,名声在外,有空军司令之称。一大批大大小小的客户唯马首是瞻,跟定他做行情。一时间,钱东坡成了市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记得有一次我去交易所,小苏指着一辆面包车不像面包车,轿车不像轿车的汽车对我说,你知道那是辆什么车?我摇摇头。既不是宝马奔驰,谅也不是什么太值钱的货色。小苏有些得意,你知道那是谁的车吗?见我茫然,小苏拍了拍我的肩膀,钱东坡。他说,全上海,可能全中国就这一辆道奇,780万。

我心里暗自一凉。当时我和小苏有公职,私下做些自己的盘子,赚个三万两万就开心得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那年代780万,和现在资本市场上说七八个亿也差不多。何况那些钱,只是买辆车,可见车主在市场上的显赫身份。车门打开,先下车的是保镖。保镖拉开后门,慢吞吞走下一个人来。看见我一脸惊艳的样子,小苏笑着说,你以为那是钱东坡吧?我有些不解,不满地瞥过小苏一眼,视线依然不肯离开目标。小苏笑了起来,那是他的替身。

替身?

赵部长前不久被杀,说是浙江的多头报复。钱东坡再牛,也不得不防啊。

想起这段往事,看着眼前尴尬的王老师,我想安慰他几句。可王老师很淡定,没什么了不起,王老师说,做了凤凰,还是麻雀窝里飞出去的。当年还是我借给了他三千块钱买彩电冰箱结的婚。这人,王老师摇摇头,现出一脸无奈,说,这人就这样,财在人在。为了钱他老婆都换。见我茫然,王老师解释说,都说他为了期货,我看这就是人品。为了钱六亲不认,认贼作父,为了什么还算个屁。

看着王老师的样子,我倒是不以为然。在商言商,期货尤甚。讲的就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要没这般功夫,又怎能在期货上赚到钱?而至于钱东坡换老婆的事情,我很快了解到,他换的老婆是周美的同学,叫徐亚娟,听说她爷叔是一个铜矿矿长,手上有大量交易所的可交割仓单,他是为了巴结她爷叔而和她结的婚。但在历史上,政治婚姻,经济婚姻的例子比比皆是,灿烂结局的还数不胜数。婚姻是什么?婚姻从来没有,也不必排除利益的联合。只要朝着一个好的,有利的方向前进,甚至能弥补感情的不足和增进感情发展。

可虽说我能这样理解他,但我们见面会是这样一副低俗和尴尬的场景,可一点儿没有想象中的神奇和震撼,尤其是那次没见到他的汽车。当时他那副模样,简直是个菜市场上的贩子,琐碎,俗不可耐,丝毫没有挥金如土,呼风唤雨的气势和做派。加上他拒人千里,对王老师百句百对的态度,丝毫没有显出半点师门情谊。我甚至觉得他连正眼都没看过一个人。看着摇头摆尾接电话的钱东坡,我失望极了。他配称自己是个老师吗?

之后,我又在交易所找过他两次,但一次也没见到。有一天在交易所大厅里见到他,我急忙上去打招呼,但是他毫无反应。这件事我后来说给小苏听。小苏听完后说,要么你碰到的是他的替身吧。这话让我愕然。我忽然之间有了个念头。我说要他安排他替身回家,他老婆不会也认错吧。这话我当时没对小苏说出来,但后来回家我对周美说了。我这是笑话,意在博得周美一乐。但周美不是张扬的女人,她认真地回答我了。这种事照理是不可能的,她说,只要在一起就不会认不出。我听懂了她的话,我说那是真的?

他们之间没有夫妻生活,还是夫妻吗?

她这话有些刺耳,有夫妻生活的就是夫妻了吗?但我觉得唐突的不是这个,而是她怎么会知道他们不是夫妻的?难道这样的事徐亚娟也会随便对她讲吗?周美是何等机敏之人,不等我问话她又说,徐亚娟说他忙,忙就从不回家。只是派人回去送送钱。

那天周美最后这样岔开了话题,但是给了我她对钱东坡很熟悉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如鲠在喉,想或者不去想到的时候,都会在嗓子眼那里咕噜冒一下,让人不是很舒服。

……

就是这样一个大人物,怎么现在会出现在我面前?要知道这是天高地远的雪域高原,可不是掩杀四起的交易所。想想就觉得像场梦。

第二天一早,钱东坡又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竟是小苏。看见小苏我不由眼睛鼻头一酸,那是看见了亲人的委屈。但小苏就像换了个人,一点儿没有亲人的回应。他冲我点点头,一脸腼腆的样子。更让我不安的是他的神色。即便面对着我,他的眼睛也不注视我。

钱东坡说,票已经定好了,你再休息一天,我和小苏今天去取雪莲,明天就回去。他说得轻描淡写得很,要过年了,他说。那架势,不但紫雪莲如同萝卜青菜唾手可得,而且不但他和我,甚至连和小苏,也早就是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了。

在我印象里,从高原回去一路上,小苏始终没说一句话。每当我看着小苏,思量一些事的时候,钱东坡就会说,高原反应。不是每个到高原来的人都能平安回去的。他没有针对小苏,但这样的提示更让我担心自己。我觉得我说话也极少。我开始担心我的状况,会不会因为缺氧而已经损伤到了大脑,以至于不可逆转而永远像小苏那样,一副沉默寡言,来到黑暗旧社会的样子。

拿到紫雪莲,大家商量着看望陈梅贞的代表人选。小苏第一个发言,他说找到紫雪莲的功臣应该去。endprint

他在说钱东坡。我反对,但话说不出口。看着小苏活跃的劲头,忽然觉得当初雪原上那个小苏不像是眼前这个人。

大鼻子反对,他点了钱东坡的名。他说,钱东坡是败类。

不能以盈亏论英雄。也有赞成钱东坡的观点。

没有人会看不起亏钱的人,大鼻子说,但他在市场上很臭,为了仓单,逼自己爷叔上吊。

那是传说,小苏说道。他见大鼻子还想与他争辩,连忙举手示意,我不想和你争,我只想说毕竟他是拿到紫雪莲的人。小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那是他在要求我证明他说的是事实。

那天讨论的结果,是我和钱东坡,还有小苏三个人一道去看陈梅贞。我忽然就不想去了。我按着脑袋,做出头痛欲裂的样子说,我身体还没好,我想回去一趟。

你必须去。大鼻子看着我说,语气不容置疑。

当天晚上,大鼻子叫我喝酒。他说的一些细节,让我对钱东坡的情况有了全面的了解。徐亚娟的爷叔没有孩子,钱东坡再婚后,爷叔把他当自己儿子,他开仓就会有仓单。矿上有的是铜,交易量大的时候,爷叔矿上不卖现货,全部给他解交易所。这样名声在外,时间一长威风就起来了。

那怎么又倒掉了呢?我问他。

他的仓位有时候太大了。树大招风,很快就树立了敌手。几次交锋失利后,敌手不在正面作战,迂回侧击。上级纪委收到大量人民来信,说爷叔挪用资金支持个体户,从中渔利。本来这种时候只要钱东坡配合一下,把仓单交出来,给爷叔拿回去矿上轧一轧账,把账做平就什么事也没了。

结果呢?

他没有,他做得太大了,恨不得鲸吞整个世界。爷叔找不到他的人,只好跳楼。矿上追账过来,就一仗,他就全完蛋了。

大鼻子的话逻辑上有些问题。钱东坡要是这样一个不顾大局的人,那他那些辉煌的日子又是怎么撑下来的呢?市场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传说,但关于他这样的传说实在出乎意料。尽管说大鼻子这些话全是酒后胡言倒也未必,钱东坡破产潦倒总是事实,只是爷叔被他逼死的细节太突兀,显得没有立足之本。要知道属于钱东坡轰轰烈烈的日子可不是一时半会儿,更何况,他还曾是个高级中学的数学老师。

我们来到医院。除了些疲倦,陈梅贞并没有什么病态。尤其是脸上热情的红晕依然健在。我询问她的病情,她却很有几分搪塞。还好还好,很快要出院了。病床前,有钱东坡在,我忽然就无话可说。小苏把紫雪莲放在了陈梅贞身旁。陈梅贞喔了一声,缓缓地转身。那声调、视线,还有身段都有些做作了。显然她事先知道了这是什么。

娘舅来过了?小苏马不停蹄追问,就差一点问下一步怎么赚钱了。陈梅贞点点头,是的,他刚给我打了电话,这一拨是黄金。

黄金,哈哈果然是黄金,我知道就是黄金。小苏那样的神色,就不是面对一个病人,而是猎物了。但陈梅贞不介意,一点儿没有不开心的样子。那时候我还以为她不认识钱东坡,我和小苏一开始就忘记介绍钱东坡了。但陈梅贞不认生,生人面前说话并不回避。但即使那样,熟稔里还是有了警惕的。她不看钱东坡,即使视线扫过也不做停留。陌生的熟悉,在陈梅贞那里显出了近乎无视的腔调。这就是她的气度。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们是怎么弄到手的?小苏正要回答的,但手肘这时候被钱东坡有意无意间碰了一下,话就煞住了。我也不能说。我说什么呢?我说是钱东坡找到的吗?

陈梅贞没有听到答复,干脆继续自言自语。这样的东西要怎么吃呢?

这可是个谁也没想到的话题。我心急慌忙,我说肯定炖汤……我的话还没说完,钱东坡已跨上一步,笑嘻嘻递上一本手册。可以多种多样吃,你仔细看看,想怎样吃就怎样吃。陈梅贞点点头,接过手册。就像在餐厅里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头始终没抬一下,但面露欣慰之色。

临走了,我们把紫雪莲放好,这时候钱东坡忽然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束花来。那束花暗哄哄的,不鲜亮,甚至连颜色也无法描绘。这是雪莲花,钱东坡说,雪莲是先开花,后结果。放在这,你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味道。这话不伦不类的,所有人怔住了。谁也没想到他会做这事,说这话。陈梅贞没有看花,而先瞥了钱东坡一眼。这一眼很快,但有分量。又像一个锚钩,迅速抛过去,时间短,却准而有力,是钩到了东西的。

谢谢。陈梅贞侧转着身体说。她又像在端详雪莲花,又像在想心事。这样子,我觉得陈梅贞心里那时候其实并不见得就是一副欢喜得不得了的样子。

小年夜的时候,陈梅贞还没有发出指令。大家轮换蹲守,我决定趁这时候回趟家。周美好久没打电话来了,这种情况让我不安。不来电话,我反而会盼她来电话。

回家的情形出乎意料,周美非但没有不开心,还满脸春风,一派阳春白雪般的胜景。她似乎还羞怯了,她说知道你忙。我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再忙也不能不顾家啊。我拿出硬扎扎几大捆钱,交给周美。周美看看我,又看看钱,转身擦拭起我坐的椅子来了。你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我正在为周美这话诧异,周美又说道,今后要加强锻炼了,不能再打无准备之仗。到此我才知道周美在说雪域高原的事,虽然有她为什么会知道的疑虑在,但还是接了她的话,打趣道,今后就不会了,再去高原就适应了。

不是什么高原不高原的,周美转过身来,语气忽然滞重起来,眼睛一红,有光掠过。到年纪了,要服老。周美收起了那些钱,这些钱不容易,周美说,可要没这些钱,又会怎样呢?我们可以忘记自己,孩子呢?现在这社会,已经到了走一步路也要出钱的地步了,每个孩子不能都指望都有一个钱东坡这样的爸爸,但你应该记着锻炼身体是爱惜自己,更是爱惜这个家。

周美的话感人,感动得我血肉模糊,口腔里都有血沫子的味道了。但她抬出了钱东坡,这真叫人不爽。钱东坡不是破产了?我说到这里觉得分量不够,又加了句,他还害死了他爷叔。

胡说总是一派无耻的景象,周美悠笃笃地说道。她会写诗。话说着说着就会让人云里雾里起来。说他破产的人就像要他死的人一样,他们的子弹不同而已。周美说到这里扔给我一沓照片,我看见照片上春暖花开,小桥流水。周美说,破产的人还能住别墅,在冬天里享受春天吗?endprint

那他爷叔?

不是他爷叔,是他老婆徐亚娟的爷叔。不要以为喊爷叔就是老人家,人家不过四十出点头,出钱做了个慈善基金会,就由徐亚娟管着。对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基金会吗?她忽然变得情绪饱满起来。钱东坡没有生育功能,他捐钱办了个精子基金会。就是出钱做一个精子库,帮助没有能力的人生孩子。我浑身一麻。这话从周美嘴里说出来我觉得很怪。周美有些失态。

我昨天刚去参加过活动,周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既不是无话可说,更不是等我去接她的话。人家一个转身加亮相,展示给我看她身上的裘皮大衣。原来这才是她的兴奋点。我是对穿毫无讲究的人,而且周美跟我这么多年来,即使原来有些穿着的品位,也应该被我的麻木钝化得差不多了。我有些想发笑,我说,那是冒牌货吧。

朗兹。真正的法国名牌。诗人周美做出一副专家嘴脸来,吓我一跳,那不要几万?我是随口说说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牌,但知道品牌贵。

几万?才六百。

六百?

什么是慈善?慈善可以把便宜货卖高,也能把高档东西当地摊货慈善掉。这是我昨天在基金会享受到的福利。

周美余兴未尽,就像变了个人。我不由感慨,一个压抑的女人一旦释放,那是何等的无法自制。但仅仅是件衣服,她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我想真该内疚的人其实是我。

好奇害死猫。我心有不甘,但念头已经别转来了。我说,我去买紫雪莲是你告诉钱东坡的吧?

我知道你下面是什么意思了。人家可不会动你什么脑筋。他在高原有分公司,人家在那里帮你治病买药,也是顺便的事,要说起来,他还是看了他老婆同学的面子帮的忙。

高原上做业务,我指指周美身上的衣服,那这些兽皮不会也是高原上的原料吧?我在这里改了话题,我在心虚。她既然知道紫雪莲,就该知道紫雪莲是给谁的。但她偏偏不说谁,而吊高紫雪莲的调门,那简直比说谁还要凶狠。人要识趣,可不能等到无法回头才后悔。但这样的觉悟还是来得晚了些。

你不要不识好人心了,周美直白了。诗人的情绪似乎更容易波动。周美说,你那紫雪莲可是人家钱东坡拿生命换来的。

这话让我震惊。生命?这说法夸张了吧。我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要这紫雪莲真是钱东坡腰上拴着绳子,冒着冰雹风雪登上高原之巅采摘而来的话,那诗人周美说到情深处又会用诗人的眼泪鼻涕痛斥我的。当时,我想关于紫雪莲的危险最多也就在于此,而丝毫没把她的话引向深处,更没料到紫雪莲会牵涉到无情的追杀。

我和周美在一起,度过了小年夜、大年夜,正月初一、初二,这些日子我回避了所有容易引起周美情绪的话题,把心思放在了徐亚娟身上。我在想只要等徐亚娟来,我略加试探,就能对裘皮大衣和钱东坡有一个客观判断。说到底周美是个诗人,她的情绪在现实判断力方面有问题。逻辑和情绪,不仅仅涉及混乱,还有个真伪问题。可直到初三,我要回上海接大鼻子值守了,也没等来徐亚娟。

临走时我有些不甘,我说,你和徐亚娟原来并没有什么联系哇。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但当时即使说出口,徐亚娟的样子在我印象里也只是个影子而已。

等待中的行情一直没有如期来临。其实那一年黄金行情很好,时有爆发,连中国大妈都赚得盆满钵满。但陈梅贞一直没有动静。她出院了,显然也不是身体方面的原因。正月十五过后,大鼻子要走了。他要去大连,他说他要和人搭帮做大连的豆了。临走时他又拉我喝酒,我不肯,推说晚上有事。于是就在我办公室里喝茶,权当话别。

你还看不出来吗?大鼻子说,娘舅再也不会来了。

不来我们自己做。我心里毛嘴上硬。

娘舅不来就没有行情。

大鼻子说这话怨气很重。他不甘心。他说的不是行情,而是抱怨没赚到钱。他仅仅付出了时间成本,一旦没有所获,就不乐意了。那些靠内幕消息轻易到手的现成钱,他拿得轻松,谁都拿得轻松。风险全在别人那里。不劳而获的欲念是人性深处天生的浪潮,涨潮时一浪会比一浪高,全不顾及别人承担的,绝非仅仅只是行情上的风险。像陈梅贞,想到陈梅贞我就一阵心悸,除了病痛,我觉得她的承受恐怕不是我们能想象的,甚至堪称折磨。我们一起去看看陈梅贞吧。我提议道。

我不去,大鼻子回绝了我,也许是觉得过于生硬,补充道,看她没问题,但钱东坡在,我看了触气。大鼻子说着站起身来旋了两圈,依然怒气未消。你说,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上了钱东坡的贼船。

什么叫上了钱东坡的船?

你不知道,送了紫雪莲,钱东坡就缠住了她。这也是娘舅不再来的缘故。

这之前,我知道大鼻子和浙江人做空头时吃过钱东坡的苦,当年雇凶暗杀钱东坡失败后,又牵涉到他被抓进去,要不是一起的人担过担子,他们好几个人到现在可能还脱不开身。我了解钱东坡的人品,他批评钱东坡我理解,但事关陈梅贞,这么短的时间,我还真不大相信。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来陈梅贞之所以一直不是谁都能轻易吃上的菜,就是她从没把谁当成过她的菜。这方面我就有过教训。那段时间,在她那里我几乎倾囊而出了。我说的不光是我的钱,还有我的所有。我们住的宾馆,房间仅一墙之隔。有时候晚上商量行情,会还没散,我就在她床上睡着了。她从不在我面前做作,吃完饭就脱了鞋袜在我面前抠脚丫。她是个女人,汗味重,可我不嫌她脚臭。有一次我借酒装醉,她扶着我到房门口,怎么也找不到我的钥匙。那钥匙在我酒到一半时就被我扔进了下水道。她把我扶进她房间,然后说让她换换衣服。我明明听见她进了卫生间,但我等了足足一夜,再没有任何动静。那一夜我没有醉,但惨就惨在了这上面。我不能不装下去,要是我起来看究竟,那我装醉脸面扫地事小,卑鄙猥琐原形毕露后会连我自己对自己也恶心上三年。我也无法睡着,我的肚子开始饿了。但我只能饿着肚子受罪。因为更要紧的是,万一她在最后时刻出现,我岂不辜负了她的芳心,辜负了自己?那是我不死心的一夜,受尽煎熬的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服务员开了门。在餐厅,我见到了打扮整齐的陈梅贞。她说昨天孩子病了。我的情绪再次被她转移。endprint

你有孩子?

她抬脸看我,额头上是深刻的皱纹。没想到?她说着一笑,低头喝了一口白粥说,其实只是你没去想,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脚会那么臭吗?

我顿时倒了胃口,什么也不想吃了。我装作笑,大笑能掩藏一切,也抹去了一切。我们就是生意人,做好生意伙伴,这是我们最适合彼此的角色。这样的认识让人坦然。陈梅贞更像赚钱机器,但她的情义又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引人注目。和她接触过的人,没有不被她的风情触动过的。但她又似乎就是点到为止。你刚为她打开一扇门,她便含笑而去。但没有人抱怨,她是真诚的。她的真诚和财富联系在一起。这时候你才发现,原来她和你处理好一种紧密关系,就是让大家把钱赚到手。于是大家都放弃了。谁愿意去冒这样的险,冒险和钱开玩笑?这就是我的教训。

萝卜青菜,各有所好。我笑着对大鼻子说,一路走好,你也不要太纠结往事了。话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有话。大鼻子是不是也有过和我一样的经历,才对钱东坡接近陈梅贞如此反感的呢?

我有言在先,什么事情钱东坡掺和了,不是死人就得赔钱。大鼻子这话刺耳,但我在想,娘舅真是因为钱东坡而疏离陈梅贞了吗?

娘舅不再按时来看陈梅贞,行情一等再等,始终没有消息。正当一些人和大鼻子一样纷纷离开单干时,消息来了。那一天,来传递消息的不只有陈梅贞,还有钱东坡。他们果然在一起。

陈梅贞的出场景象让人永难相忘。她脸色苍白,衣着简单,头发没有精心梳妆。好像是匆忙之间被人催着来赶场似的,情绪也很低落。陈梅贞不但宣布了行情,还告诉大家。她又要去住院了。她说今后钱东坡会带着大家干。

事情到这时候成了个泥潭,剩下的人都发现自己进不得退不得了。陌生元素太多,还隐伏了显而易见的变故。黄金走到半山腰,钱东坡说。他说的是机会,但是期货的半山腰不正是进不得退不得的位置吗?在这个位置谈行情,叫人做多还是做空呢?

做多,钱东坡很坚定。但这与陈梅贞的风格又不同。陈梅贞发布行情信息,但从不指出方向做判断,主意都得自己拿。钱东坡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陈梅贞。可陈梅贞脸色更加苍白了,好像还有汗水在额上渗出来。仿佛是所有人的注视,让她回光返照般地精神了起来。要是谁不相信,她像在赌神发咒,坚决地说,可以去问娘舅。

那娘舅为什么不来?小苏追问她。这让人意外,一向和钱东坡齐心的小苏,现在怎么成了局外人?

会来的,钱东坡接过话来,他就要来了。钱东坡这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前前后后我统计过,说过十三次。他说到十三次的时候,娘舅真的来了。

这件事我和大鼻子说了,大鼻子在电话里嗤之以鼻,他说你为什么还跟我说这件事呢?这简直令人作呕。

那天我心里很堵,这件事不说心里不快。但跟谁说呢?排来排去,好像谁都不合适。最后我想说给周美听。但说给周美听会有什么利弊呢?这是我要想清楚的。夜深人静了,我得好好想想。其实关于陈梅贞,周美不是不介意。当一个女诗人对一件事不介意的时候就是一种介意的态度,这是大多数男人能够理解的。但在这件事情上,她选择的是一种显性甚至夸张的做法。很多年前,就在我和陈梅贞貌似最火热的时候,周美主动提起过陈梅贞。你不要介意其他人的说法,周美对我说,我对他们说了,陈梅贞是我的替身。

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听到替身的说法。我记得一部美国电影里一个便衣伪装成毒枭进巢穴,最后识破他的人就是这个毒枭的情人。替身来到床上,一切就露馅了。要是我被周美或者陈梅贞识破,周美不是这样的周美,陈梅贞也不是这样的陈梅贞的时候,那我呢?这真是一种诗意的情怀,力挽狂澜,让我没有波涛没顶,跌入万丈深渊。懂得了真情和自制,还有逻辑的力量,真让人受益匪浅,印象深刻。今天这样的事我为什么不跟她说说呢?

可正当我拿起电话,电话先响了。是小苏。

小苏变了。钱东坡来到后,小苏变得很陌生,这让人有点不可思议。我觉得陈梅贞在说假话,小苏说,有人逼着她这样说话。

我有同感,但我不响应小苏。面对小苏,我心里有了隔阂。

我给娘舅打电话了,小苏说。

娘舅怎么说?

他说没问题。小苏说,但是没问题是什么没问题?我觉得还是有问题。娘舅也在被人逼。

我答不上话,这意思有点突然和乱。

你知道吗?小苏说,钱东坡过年没回家。他一直在陪陈梅贞,还到军区总医院去看专家了。

雪莲呢?

什么雪莲?

紫雪莲。

紫雪莲?对,小苏边说边思考,好像那已经是件遥远的事。还有紫雪莲。可紫雪莲怎么也没治好陈梅贞呢?

我觉得无聊了。和小苏说话枯燥和无意义了。我和他说这些干吗?要我和周美讨论这个问题,兴许早就受到启发,从而明确了是非方向。真是浪费时间。我懒散地应付小苏,还在电话里打了几个哈欠,就好像自己要睡着了。但这时小苏一句话吓醒了我。你说那真是陈梅贞吗?

我一机灵,不真是她是谁?

哼哼,我只知道钱东坡是骗子。小苏不再迟疑,事后回味起来,就好像他很了解钱东坡,而根本不认识陈梅贞似的。他对我讲这番话,难道是要我帮他识别当时宣布自己又要住院的陈梅贞是个替身不成?那我们明天去找她。我说。

我不去。我有言在先,什么事情钱东坡掺和了,不是死人就得赔钱。那天,小苏最后说了句和大鼻子一样的话。

去医院路上,我一路在想,见到钱东坡该说些什么。我知道这是个浅薄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让人感到紧张。忽然之间就有一种和他吵一架的冲动。为陈梅贞,还是为自己?过一个年,他就俘虏了陈梅贞,我觉得不公平吗?陈梅贞为什么再次住院?真要吵起来,陈梅贞会怎样?这成了关键。我发现这才是我要去医院的目的。

医院里没有陈梅贞。我是说陈梅贞没在她病房里。有一个人坐在她床上。我有些疑惑。她一直注视着我,等我快到她跟前时,她站起来,迎着我走了几小步,这让我发觉了她是个有腿疾的人。你是肖平吧,她看着我说,眼睛里闪烁着辨认度很高的会心微笑。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这话就带了不无遗憾的味道,让我不得不惊诧地反复搜寻记忆,看看她是不是遗漏在我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的一个熟人。她有明显的特征,但我反复比对也无法对上号。在记忆里,我无法搜寻到这样一个害羞和内敛难以区分的瘸腿女士。endprint

她在等你,她说到这里,我发觉她脸上围绕着鼻子四周,布满了浓淡相间的雀斑。她说着递给我一个小字条,后面德式别墅四号楼,这是门禁号,不用钥匙。我接过字条,应该说雀斑和字条给了我新的思考元素,但是一路走来一路想,我还是后悔没有当面问问她姓甚名谁。

我找到别墅,打开门。陈梅贞穿着宽松的淡色套装,背对着我。通过落地窗户和房屋的框架,我看见了她在巨大的露台上布局了一幅宁静的画面。阳光普照,温馨迷人。而她的身姿,就那样忽然之间脆弱了,让我觉得她已经病入膏肓,不由一阵心酸。

我被眼前陈梅贞羸弱可人的景象打动。我是要安慰她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让我怅然了。电灯开着,房间里显得很凌乱。到处是翻开的账本。陈梅贞在阳台上不是修身养性,而是半跪半蹲着,入迷地看账。她看得认真,眼睛通红,肿得像两个快烂掉的大桃子。她脸色煞白,盖了深重的灰粉一般,露出只要稍微颤动,脸上就马上会掉下一块块粉来的样子。她疲惫而专注,我不知道该痛心还是该安慰她。我说,你一夜没睡吗?

她放下账本,睁着一对熊猫眼说,时间不多了。我要找到那笔钱。

陈梅贞满脸焦虑,我想的是她的病情。你到底是什么病?由此以来,这一直是我想问的话。现在说出来,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没有病。我是被逼进来的。我不要住院,他说我要是不住院的话,检察院会找我,基金会要取消我最后的收益权。

他是谁?钱东坡吗?

还有谁?她声音大了起来,失态的样子不但像受了天大委屈,还好像我应该是她发泄的对象一般。

可你不是还让大家跟着他做行情,还在这里住院吗?

这是假象。她说,要是连欲擒故纵你也看不出来的话,那你就不配再做期货了。

她恢复了过来。我发觉自己的同情心也同时消失。我在担心你,我说,他逼你来住院,可你在他眼皮底下查账,他要发现了呢?

他找娘舅去了。他说他要和娘舅摊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陈梅贞叹了口气,他找娘舅,我就找徐亚娟。

徐亚娟?这里有了一个转折。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那笔钱肯定是他划走的。

什么钱?

他带着紫雪莲来找我,他的头寸全被套牢,没钱补仓就没法过年。当时会计回去了,支票印章全在我房间里,他看准的就是这个时机。我吃了那些紫雪莲,天天昏睡,随时随地他都可以把钱划走。可一直到过年后上了班,才知道钱被划走。蹊跷的是一过年会计就辞职了,后来连人也找不到了。现在这笔钱赖在我头上,我被害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的话是跳跃式的,但意思出来了。我说,那关徐亚娟什么事?

基金会的账在她这儿。我怀疑他通过基金会的账过桥。

你是急病乱投医了吧?我说,这时候我真觉得她是病了,连脑袋也不那么灵光了。你查他账,不等于叫徐亚娟揭他短?你忘记徐亚娟是谁了吧?

是谁也得听我的。她说得很笃定,见我愕然,指着卫生间说,我有杀手锏。陈梅贞说道。她在笑,这越发让我觉得她不正常。一个卫生间能有什么杀手锏?我看见她嘴唇干裂,说话的时候嘴里散出了一股朽木的味道。很难闻。

我请你来是要请你帮个忙。她说得客气,但正式。语气里丝毫没有与我商量的意思。她递给我一个字条,说,这几个地方你去跑一跑,兴许会找到一些犯罪证据。

老实说,她说的这些是生意人忌讳的。生意场上的每分钱都充满罪恶,这是最浅显易懂的真理。大家都在刀口上舔血,成功失败,有没有赚到钱,区别归根结底来说只是运气好坏,又说什么犯不犯罪干吗呢?即使别人说,生意人自己也不能说。赚钱之所以开心,仅仅是为了掩饰类似于偷盗、抢劫般的恐惧和紧张罢了。别人不懂,陈梅贞会不懂?她赚的钱可不少。可她现在看着我,一双浑浊的烂眼忽然就有了精神,但一点儿也不专注,好像走了神。她在审视别人,莫非也在审视她自己?这让我不得不做出回应。我说,我会了解清楚的。我答应了她。我理解自己这样的决定。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生意的态度,而仅仅是出于同情,而且好像还不仅仅是同情。

按照她给我的地址或者电话,我联系了两天一无所获。我开始懈怠,这时候我发觉自己其实一开始就不坚决。正当我准备收手时,那天晚上有人给我打电话。那是个有点沉闷的晚上,那个人对我说,钱东坡是整不垮的。那声音没有恶意,在夜色里反而有了忍辱负重的悲怆。刹那间,这个电话加剧了我在这件事上的动摇态度。我越来越疑惑,我无法认定我这样做是不是多此一举,属于狗拿耗子。

那天夜里我做出了决定。回绝陈梅贞,放弃同情,回到商业立场上来。说实在的,我现在有一种隐隐的担心,要是我接到的不是电话,而是迎面而来的匕首,或者——我想到这里就不免心寒,要迎面而来的是个化装成清洁工的杀手呢?我个人事小,诗人周美可怎么办?关键时候我想起了周美。正是诗人周美让我清醒过来。我尽力了。我和陈梅贞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我只是为了钱。我是生意人,感情用事很危险。周美的意义,此刻不仅于此,还在于比比钱东坡,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幸福的人。我总不要处心积虑,三更半夜去打电话恐吓别人吧!

想通了这一切,我睡了个安稳觉。过了这一夜我就去别墅找陈梅贞。我觉得这一切属于她,而我要回到生意上去,哪怕是和钱东坡一起赚钱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生意,为了诗人周美的生意。赚钱才是最重要的。一路上我想着我和钱东坡肩并肩的场景,周美就站在我这一侧稍后。本来把她设计进去是想说明她和我心连心,但周美和钱东坡在一起的画面,忽然之间让我心里有了一种怪异的感受。

我摁着密码打开大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另外一副景象。别墅里窗明几净,那天的浑浊凌乱的样子荡然无存,仿佛梦一般消失。在曼妙的音乐里,我看见了上次陈梅贞病房里的瘸腿女人。她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点着香烟,一派自得的气度。

我是徐亚娟,瘸腿女人自我介绍。她在笑,笑得自在。她说,这是基金会的办公室。endprint

我大感惊讶。尤其说到基金会,那不是钱东坡的地盘吗?我艰难地咽下几口唾沫问,那陈梅贞在这里干什么?

查账。你不都看见过吗?我帮她望风,她查账。

我有点清醒了。这么说你真在帮陈梅贞?我这时候想起了陈梅贞的话,不由朝着卫生间看了一眼。难道卫生间里真有什么杀手锏吗?

我在帮我自己。

她和钱东坡在一起,你不该恨她吗?我这话连我自己也听出了不信任。我在和一个人说话,可我并不了解她。我是个谨慎的人,我可不愿意因为我说的什么话落下祸根。

徐亚娟明显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等到有一天,她说,也许你有了同样的遭遇,你就会有相同的感受。

这话有些尖刻,一盆脏水一样兜头倒过来,叫人不舒服。什么叫同样的遭遇?我和她一样的遭遇吗?我觉得可笑,但我理解她。她无非是想借此冲淡些自己的悲情。可我的诗人周美,是她这样的人能够理解的吗?我这样告慰自己,不免又生出几许同情。她这样要强,恰恰说明她在要求所有人忽略她血淋淋的伤口。真是个可怜的弱者。

你恨他,可你还留在他的基金会。

这也是爷叔的基金会,我不会轻易离开。

可要是你和他不再有婚姻关系呢?我这时候想起诗人周美说的话,难道他没说过要和你离婚这样的话吗?

婚姻还用得到说离不离婚吗?说这些话的都是些愣头青。徐亚娟还想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很快她变得沉重起来。想当年他没离婚就住进了我家。外地不了解他的朋友来就说我家是他家。其实那时候他做期货爆仓,所有资产抵押变卖,连家里过日子的东西都被人家搬得精空,最后逼债的看他老婆可怜,给他家留了一台台式电视机。当时结婚的时候我一点儿没料到,他也会给我带来这样的待遇。在我爷叔出手帮他前,我的房子被他抵押出售,家里所有东西被搬一空,我哀求收债的,给我留了台电视机。我天天看新闻,指望国家用期货法枪毙他。

可是你爷叔,你爷叔不是帮了他翻身吗?

确实,有段时间我觉得,好日子要开始了。你知道这座房子吗?我曾经以为钱东坡让我住进这房子就是对我为他受了这么多苦后的报答,但我住进来后才知道,这个房子的主人叫陈梅贞。那样的好时光他不是不懂得珍惜,而是他想的是怎样去征服陈梅贞这样的女人。

我不解,这不是医院的房子吗?徐亚娟不回答我,我只得继续安慰她。你不要认为男人做点事就都为钱为女人,其实还有事业。

徐亚娟一脸苦笑地看着我。你真是个珍品。像你这样安心过日子,为家赚钱的书呆子太少了。不知道这是周美的福气,还是你自己自作多情。

徐亚娟的话就是这样的。一说到周美,就好像话里有话。我不往深处想,也无法往深处想。一开始我以为她这样的人在我的诗人周美面前,绝对只是妄自菲薄,望洋兴叹。但不知为什么,但后来即便我这样想了,还是觉得她的话硌人。硌得有点不是滋味,让人始料未及。这样的滋味并没有硌我一下就过去。要过好久,我才会发现这是个癌块。随着时间推移,正在长成一个巨大的肿瘤。等到发现,我连手术的机会也没有了。

徐亚娟说着说着像是累了。她又点了根烟,人不再撑开着端坐,而完全蜷缩起来。在巨大的沙发上,成了条晒干的蚯蚓。这个世界上,她说,所有人都是勇者,他们试错,不怕一错再错。可人的伤痛记忆只有七秒钟。后来钱东坡又再次去冒险,亏光了所有钱。

那你爷叔呐?

他亏了爷叔的钱,爷叔上吊死了。

……

当时爷叔问他要仓单,要么给钱要么给仓单。实际上就是他不给也不要紧,爷叔可以在外面另外想办法平账,渡过难关就好了。但是他给了爷叔假仓单。这样就直接让爷叔没有了退路。他用爷叔那笔公款翻了身。良心发现,基金会让我负责,这样他就以为摆平了一切。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种下仇恨,收获的会是甜蜜吗?徐亚娟在论证爱恨情仇,说得自然真切、滴水不漏。他太得意了,得意忘形。徐亚娟说,哪知道行情再次作弄人,他又套牢了。他急需资金,可是爷叔死了,没有人再帮他。于是他一心要把基金会的钱弄出来补漏洞,但是其他人不同意,

其他人,不就是他和你在负责吗?

那是爷叔在的时候,爷叔死了,基金会扩大了,又进来了其他人。

陈梅贞?

还有爷叔的徒弟,你们叫他娘舅的人。

娘舅?

娘舅坚决反对他这样做。于是他开始接近陈梅贞。

接近陈梅贞干什么?

接近陈梅贞可不是他看上了陈梅贞。就像当初他追我,看中的不是我一样。陈梅贞不仅是基金会的股东,她和爷叔的徒弟还有一个孩子。这是他接近陈梅贞的目的。

孩子?原来这是娘舅的孩子。陈梅贞身上的水这么深,不但小苏当初说的坐月子是真,而且还有更复杂的背景。我不由一阵唏嘘,钱东坡接近陈梅贞不就接近了爷叔的徒弟,接近了钱?这就是钱东坡出现在紫雪莲面前的原因。紫雪莲勾连了陈梅贞和娘舅,最重要的是勾连了钱。紫雪莲是一切的起始,是钱的替身。

这样你就该知道陈梅贞查账的目的了吧?徐亚娟说,她恨钱东坡薄情,逼她打胎。她不还专门叫你去侦探钱东坡的账吗?落实了吗?

徐亚娟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诱供的色彩太明显,太业余了。钱东坡没有生育功能,才办了这个精子基金会。陈梅贞住院怎么会是为他打胎?我愣了好一会儿。我在斗争。这里是徐亚娟的转折点。她开局到现在,为的就是这句话。在这里,明显她要转守为攻了。这才是全剧的核心,承上启下,勾连着关键。事关重大。

徐亚娟这句话露出了端倪,让我重新审时度势,提高了警惕。我在警告自己不要再犯错误,而牢牢站稳自己的商业立场。我这时候对自己说,我决不能蹚浑水。谁也不是谁的谁,我只赚我的钱。

想到这里我对她说没有,我今天来只是要对陈梅贞说雪莲的事。我的话让我很得意。雪莲是一切的开始。我说的没有,是没有侦探这回事,还是没有侦探到钱东坡的账?其实这怎么理解都可以。她可以对陈梅贞说我没有找到钱东坡的账,她还可以对钱东坡说我没有接受过陈梅贞的委托。然而她也完全可以把这意思反过来说。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是谁深究,找到我,我确信自己可以自圆其说。endprint

说完这些我很欣慰。我觉得我已经摆脱了干系,回到了商业的立场上。徐亚娟笑了。她笑得很勉强,让我感到了她的不甘和虚假。我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钱东坡和陈梅贞关系的呢?

你还是有些好奇,徐亚娟说着,递给我一张纸,然后又说,这是陈梅贞给我的。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亲子鉴定。陈梅贞有一个习惯,徐亚娟说着,又指了指卫生间,她和哪个男的有了胎,就会保留些胎盘,然后必要的时候做出这样的报告,并把报告告诉她需要让谁知道的人。这是她比别人高明的地方。

我大惊失色。这些话信息量太大了。是徐亚娟真的忘记了钱东坡不会生育,还是她以为所有人都可以被轻易欺骗?我稳住情绪,捋了捋,看清了眼前那张关于陈梅贞和钱东坡的报告。但是卫生间,卫生间是陈梅贞的私人保管箱吗?那些胎盘,胎盘是什么概念?这么说来,我有些战战兢兢了,我胎盘说不出口,胎盘给人血肉模糊,让人想吐的感觉。我说,这么说来你到底是被她逼着来报复钱东坡的?

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徐亚娟在笑。她说什么我没听清,我想着赶快离去。那些胎盘离我太近了。就差一点点,我的DNA就成了陈梅贞卫生间的一分子。徐亚娟勉强地笑,那一刻让我感到了不甘和虚假之下的恶毒。我觉得她戴的其实是一副没有镜片的假眼镜,就是卖笑场上那种短裙子女人的专门佩饰。

这个可憎的女人。

人生苦短,一个人凡是不能在情感面前自持,那么一不当心就会陷入没有穷尽的烦恼而难以自拔。自从从徐亚娟那里出来,我就有了心事。我明明对她表明态度,逃离了徐亚娟,但却是正在卷入更大是非的感觉。想来想去,我必须去找到陈梅贞。她才是核心。也许徐亚娟已对她转达了我的态度,但我发现只要不亲口对她说清楚,我就卷在是非里,无法找回生意的立场。我为这些无谓的情感困惑,是身陷泥泞的感觉。

可去哪找陈梅贞?我知道她在医院,可医院现在还可以轻易出入吗?也许在病区,或者流动的人流当中,就有一双或者几双眼睛盯着我。医院在让我不断地想起赵部长。

赵部长并不是在医院被枪杀的。当时他戴了副眼镜,穿了小卖部营业员的制服在交易所路边的人行道上走向交易所。他不得不在那一天亲自到交易所去,因为他的空单太大,多头向交易所摊牌,交割时他们只能违约了。一旦违约,巨大的违约资金将触发连锁性风险,大面积造成交易所结算障碍,以及银行坏账,更重要的是连续的跌停将影响交易流动性。交易所决定协议平仓。简单地说多头在交割前向赵部长缴械,赔给赵部长一笔钱后在一个约定价位上一次平仓出局。这样的结局赵部长是可以接受的,他没有选择。要是他不同意,交易所方面会拿出他在以往交易中的若干次违规记录,从而通过行政部门在媒体上宣布他为市场禁入者。赵部长本来决定派自己的助手去签字,但是交易所坚持要求赵部长亲自到场,确保万无一失。这让赵部长颇费踌躇。当时的形势已经很恶劣,巨亏下多头已不止一次发出威胁,扬言要杀掉赵部长。在大是大非面前,赵部长是坚定的。他做好充分准备,让自己的车按时进入交易所,而自己放弃一切保险措施,出其不意地进场。但他最终没能躲过杀手的子弹。杀他的人迎面而过,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甚至朝相反方向转了一下头。子弹很闷,穿过消音器,噗的一声,就像拔开一个酒瓶塞子。赵部长倒在路边绿化带边上,毫不起眼。杀手伪装成一个马路清洁工。他脚底贴了胶皮,此刻绕开了赵部长身上淌下的血污。最后除了弹壳,现场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物证。

但就像赵部长一样,这样的不愉快回忆并不能阻止我去医院。赵部长有大局,我也有。我的大局就是我的诗人周美。我不能带着阴影生活在周美身旁,更不能把这样的阴影带给周美。

我来到陈梅贞病房,她闭着眼睛,显得很安静。我走近她,她睁开眼来。她的眼睛不安静。她紧张。平静得紧张有些憷人。依旧是一副审视别人的样子,不专注,是犹豫的审视。审视别人时,也审视了她自己。这是她的模式。我不敢看她,这与我决定来找她时想象的情形不大一样。我本来想要告诉她,这件事其实谁都可以去做,不一定叫我去。我不大善于做调查,所以反而会坏了她的事。等说完这些,我就可以很洒脱地祝她早日康复,然后就告辞。但现在真面对面了,情况却好像不一样了。我无法与她对视,就像欠了她什么似的抬不起头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她听我断断续续说完,沉默了半晌,说,也许你骨子里就不是个商人。她没有就事论事,语气里充满失望。

我连忙说,我就只想做个商人,我尽量放缓语气,好像在为自己开脱。简简单单,养家糊口。

那你就不该来做期货。期货是在赌,拿你的全部人生下注。她说你用尽全力,但不能保证你的努力一定成功。你以为生意人的人生就只是生意吗?

我知道我有弱点。

商人都有弱点。陈梅贞截断了我的话,说,可你喜欢诗人。你这样的弱点,是你的悲剧。

要是陈梅贞只批评我,说我什么都可以。但这话牵到了诗人。牵到诗人我就有点不开心了。我为诗人战斗,哪怕决斗。可还不等我开口,陈梅贞话锋一转——但这不正是你的优势吗?陈梅贞说,你能坚持。这就是你的优势,也是我决定把这件事托付给你的原因。

这是什么逻辑?陈梅贞这话,简直让我觉得她是个地下党,暗中早就考察过我,得出了我值得信赖的结论。在陈梅贞身上,我曾经落荒而逃,但恰恰成全了我对诗人的坚持加坚守。这样坚守坚持,结果得失转换之间现在换来的,竟是一笔无法推托的六百万投资款,一个上亿基金的潜在收益权,还有抚育一个孩子的责任。

陈梅贞说完这话,让我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喝了一口后继续说道,让一个女人真正恨一个男人是恨不起来的。她的眼睛严肃起来,就好像这就是她一直在考虑的结果。我一愣,难道她这是在说她真的喜欢过钱东坡吗?她说,就像徐亚娟,你觉得我会相信她真会帮我查钱东坡吗?那我就太傻了。你和她见过面了。你想想你去调查的消息是怎么泄露的,威胁你的人,电话号码又是怎么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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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她,还有谁呢?陈梅贞看着我,这时候她眼神专注,眼睛像在冒火。我摇摇头,她突然说道,难道是周美?

这怎么可能?一盆冷水浇到脚,但我笑着否认了。从进病房到现在,我终于感到了一阵轻松。我当时只是觉得,陈梅贞以这样的方式幽了我一默。

你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陈梅贞也笑了。但她的温和里就有了内容。她是有犹豫的,就像路过一家饭店,犹豫要不要进去一样。但接下来她离开了周美。离开周美她就马上变得连贯了。犹豫一闪而过。

徐亚娟就是钱东坡派来探我情报的,但也正亏她来,让我有了时间和机会。你知道吗?正是你的到来转移了徐亚娟的视线,她盯着你,这样我就有机会找到了真正的目标。她说着拿出一个小包,这是地址和账号,还有一个视频。有了这些,钱东坡插翅难逃了。

你是说我做了你的掩护,你真正的行动其实另外安排了人?

其实你已经做完了我请你办的事。做得很漂亮。要没你配合,怎么也不会找到这些。她说着轻轻拍了拍包。包的样子很奇特,一半在被子里面,一半露出来。那样子又像在把包给我,又不像在给我。这些资料,陈梅贞说,你不拿也不要紧。但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要感谢你。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是你的劳务费。你把钱收下,然后把其他东西丢进垃圾桶好了。

我连忙说,你看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他们已经盯住了我,那这些重要东西放在我那里就会不安全的。

这你放心好了,我再傻也不会把鸡蛋都放进一个篮子。除了你这里,我在其他地方还有备份。随便他下什么毒手,这些东西早晚要见阳光。

是啊,她那么多男人,又怎会吊在我一个人身上呢?既然这样我不如再做个顺水人情。这时候这样的念头占了上风,竟把来找她的初衷全部否定掉。难道这样的变化,是因为包里的十万块钱?

正当我以为谈话到此结束,准备告辞的时候,陈梅贞直起了身子,双手抱在胸前说,我还有件事想托付你。我想来想去,想了很久了。我觉得你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我头脑一片空白。

你见过徐亚娟了,知道我和娘舅有个孩子,这个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娘舅是无法相认的,要是我有个万一,我想请你帮我把他带大。

这太意外了。带孩子,这可绝非一般责任可言。再说我自己的孩子,我又有多少时间陪过?还要带大。这个带大的意思海了,总不能让孩子走上歪门邪道,或者基本教育受完就浪迹社会吧,这要付出多少心血啊?

陈梅贞看出了我的担心。显然在这之前,她把一切都考虑好了。资金方面的事你不要担心,我请你,就有安排。这些年你知道的,我赚了些钱。一个人要等到只剩下一堆钱堆在了跟前,才会知道活在世上争来夺去毫无价值。如果早知道这些钱都是为子女而赚,当初又何必花那么多精力去赚呢?身体就是这样做坏的。说到身体的时候,陈梅贞皱了皱眉头。但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既然命中注定,那么但愿我的这些牺牲能为孩子换来一个好的未来。说到这里,她咳了几声,我参加的那个基金会,应该有上亿股本金了,你要肯答应我,每年的收益全归你。你不要再做期货了,你只要安排好孩子,收益全归你支配。你要同意,我的律师会找你公证签字。

危险真的会来吗?我的话听上去文不对题,而且十分惶恐。但此刻,只有我知道这是我自己在拼命压制难以抑制的狂喜。天上掉馅饼了。我忽然就得到了如此丰厚的稳定收益,起码可以到她孩子长大成人为止。但我不能把这样的狂喜流露出来。我只能做出为陈梅贞着想的样子。你要真觉得有人害你,我说,那你不可以带了孩子走吗?

并没有什么危险。陈梅贞默默拿给我一张病危通知单。

陈梅贞到底是重病在身。这让人无言以对。临走的时候,我转身看见陈梅贞手里拿着一个册页。我说,那不是钱东坡第一次来医院给你的雪莲手册吗?

令人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了。她摇摇头。这是小苏给我的,她说,早在你们去找紫雪莲之前就给我了。

她这话别扭,有了转弯的意思在里面。在我回来的路上,当我开始注视这个弯口,并开始思考她这话的逻辑意义时,才发现这个弯其实很大,大得让人惊愕。小苏是和钱东坡走得最近的人,甚至和钱东坡一起去了高原。要是小苏早就给过陈梅贞手册,那钱东坡为什么还会给她?而且当时小苏在场,他既然给过陈梅贞手册,又为什么会对钱东坡再次给陈梅贞手册无动于衷呢?然而这一切还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梅贞。她是当事人,经历过前后这样两次遭遇,她是有体会的。她不谈体会,而在我面前摆弄手册是什么意思呢?要暗示我什么吗?那是什么呢?

钱东坡出差回来后,行情再次好了起来。按照陈梅贞的说法,他是去找娘舅摊牌的。摊牌是什么概念?但在他身上,丝毫没有任何结怨的气象,反而给人一种浑身轻松和喜气之感。我是去拆借资金的,他说。他一开始一点儿没有提娘舅,但在他请大家吃饭,提出下一步增资的时候,他说,娘舅就要来了。他说得很自然,他说下次就是他来请大家吃饭了。在我的记忆里,钱东坡一次也没参加过娘舅的饭局。但此刻吃饭的信息拉近了大家的距离,真相和危险也就这样,在一切开始变得自然而然的时候被掩盖了。

真正让他在大家心目中替代陈梅贞位置的原因当然还是行情。行情正在开始让大家赚钱。于是钱让他成了大家当然的领袖。大家账上开始来钱,即便在他消失的这一阵,钱的增长也很稳定有力,而时到如今,他丝毫没有渲染过自己在赚钱过程中的作用。这是关键。钱的到来的自然性,为他赢得了认可和信任,包括现在他说娘舅请客吃饭的时候,竟一点儿也不像这句话已经被他说过了十二次,又好像现在连娘舅出不出现也不再是一种期待,而只是个刚开始的约定一样,亲切自然,不会受到任何质疑。

我拿着陈梅贞准备的钱,积极响应钱东坡。她给了我整整六百万,以我的名义加入,参加了钱东坡这新一轮私募。此刻我觉得,即便没有陈梅贞的钱,我也要和他一起做这一轮行情。

看着顺风顺水的行情,我忍不住把消息告诉了周美。关于行情,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是一种转变。在这以前,我可从来不把生意上的细节告诉她。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觉得必须,或者有意识地把赚钱的细节展现在周美面前。其实周美跟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改变的是我,还有我的感觉。此刻我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一种依靠,这是种无力的感觉,愧疚的感觉。自己为这个家,为周美到底做过什么?周美的这么多年,在陪伴我的岁月里到底付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回首往事,我不由为大鼻子这样的人感慨。哪怕像他那样,开个小厂,陪着家人,也是一种安慰。反过来看陈梅贞,还有钱东坡,兴许他们已经迫不得已,在期货里走到他们那样一步,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陈梅贞已经拿到病危通知书,而钱东坡的结局呢?想想这些吧,我还在路上,我还来得及。我想我是能停下来的。既然一无所获,味同嚼蜡的岁月是周美守候了我和这个家,那今后就应该是我回报她的时候。endprint

我要报答周美,更近距离地和她在一起。而唯一能够显示我与以往不同的就是钱。钱是盈利的能力,是一个男人成功和责任的标志。我已经是个有钱的人了,不是一点点,但我不能说出来。这还是个秘密,是个约定。但行情我是可以说的。我在改变历史,我要让她知道我在赚钱,让她知道我的能力,还有责任和责任代表的对家的情义。

这一次要赚点钱回来了,我对周美说,我是专门回家对她说这些话的,我说这一次可能会不止一点点。我的话是有埋伏的,我必须有所克制,才不至于背叛和另一个人的约定,不把全部秘密说出来。

我要出差了。周美文不对题,她忽然开始述说另外一件事,对我的改变视而不见。这不免让我诧异。忽然之间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就像一对恋人的话还没说完,火车就要开走,大家不得不分别一样。出差,你要出什么差?

孩子这学期住校了,基金会赞助我出了个诗集,我要为基金会工作。

这有必要吗?我有些着急起来。行情也已经无法满足周美。这么多年来除了四套房子,我还给过她什么欣喜的呢?诗人周美不仅写诗,诗还要出版,出版的钱她没有朝我伸手。可这样的举动是体谅我吗?我一阵内疚。出差已经显示了家的变局,但当时,我想正是内疚掩盖了真相。内疚使我恨不得端出陈梅贞的真相。我想告诉她,我是亿万富翁了。可是行吗?我能这样做吗?危难关头,我是理智的,我对自己说不能急。对诗人周美越急,事情越会出岔,这是有先例的。

那什么是必要的呢?诗人周美笑眯眯地问我。她的神态让人惊讶,我没想到她会这样不在乎,那就是一切都已不在话下。我忍受不了这样的转变,我说,那点儿钱我出得起。

可这是钱的问题吗?周美在我面前转了一个身。这个身转得畅快,我蓦然发现,那是诗意的,更是现实的。诗人周美走下诗坛,靠近我说,这是一个世界。

我知道无法挽回了。已经不会有什么力量能在此刻阻止诗人周美行动了。但是希望还在,我还有绝招。我期待未来,在希望变成现实的时候,最后征服周美。最后才是力量,才罗曼蒂克,才适合周美。这样的底气不是凭空想想的,更不是一句空话。假以时日,我假设三个月,最长三个月,我就退出期货界,就像陈梅贞要求的那样,什么也不做了,安心带好陈梅贞的孩子,陪着周美,写着诗歌去出差,踏遍大好河山,看遍沿路风景。那时候我可以无虑地说了,我赚到了大钱。我会说得很平静,一点儿波澜也没有。难道享受风景的每分钱,上面要去写上谁的名字,或者注明是哪次期货生意的成果吗?钱上有血腥就足够了。血腥足够人们回味无穷,而无暇他顾了。

看着雾中远去的周美,我觉得她就犹如我放飞的哨鸽。轻盈的飞翔,恰恰是绳系家园的远行。她在撒娇,更在期待,那是她诗意的倔强,在雾里看着我,要以怎样的方式迎接她的回归。我对此是自信的,要没有这样的自信,又怎会有这样的放飞呢?说实在的,当时我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毁灭性的打击正在我头上降临。

后来我想想,周美在薄雾前消失时说的那句话是有深意的。她说,有些事情不是钱,有时事情不是钱可又是钱。我说,你说的是生意上的钱吗?我不得不这么说,我觉得周美在说钱的时候,意境在超越诗意。她的话开始让我有了隐隐的不安。但这样的不安当时我只往陈梅贞身上想。我觉得她在说陈梅贞的钱,这让我有些心虚。最后我反思我的自信。这辈子正是在那时候,在自信最饱满的地方,被她这句话植下了动摇的种子。

陈梅贞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事实上我拿了她的钱,根本没起什么作用。并不用我串联和鼓动,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跟着钱东坡做行情。就是离开我们的人也渐渐开始回来。也许他们心里依然不会承认钱东坡,可他们承认钱。钱是现实主义的失忆者,它会忘记曾经的失败者或胜利者,它属于现在。它能让谁抓在手里,谁就是英雄。钱东坡现在就是英雄。小苏早已经不再抱怨,自从开始盈利后我一次也没再听他说过钱东坡是骗子之类的话。

随着钱东坡所有的过去被格式化,现在陈梅贞已渐渐离大家远去。钱东坡的管理风格和陈梅贞大相径庭,他从不烦人,赚钱就赚了,一点儿不夸耀。而陈梅贞呢,只要行情一好,就会安排聚会,然后被大家拥戴,成为聚会上的女王。尽管大家反感这样的拥戴,但和钱东坡比起来,大家轻松许多,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钱东坡的存在感不强,但即便他不在眼前,大家也从没忘记他和盈利勾连着。只要快忘记他的时候,就会有一张报表,来告诉大家他在账上给大家增添着盈利。有没有钱东坡在眼前,成了完全不重要,而又至关重要的事。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有时候真会让人担心,生怕他会一去不再复返,账上的数字会一路下滑。他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有谁跟他联系,他十次会有九次说在出差。但出差不影响行情,重要的是他在组织更多资金,组织更大的行情,为大家带来更多的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大家心里大多数时候是踏实的。有盈利上升,大家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格局,而陈梅贞,甚至娘舅已不再重要,都可以淡忘。但所有人都可以淡忘,唯我不可。非但不可,还必须时刻警惕,积极寻找突破点,置钱东坡于死地。

我这样做并不是缘于我有多恨钱东坡,而是因为我拿了陈梅贞的钱。所谓拿人钱财,为人消灾。我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但现在的局面让我尴尬,我实在不懂得要在哪里,或者可以在哪里取得突破。我觉得愧对陈梅贞,愧对她那些钱。为此我把更多的精力转到了她的孩子祁东身上。我觉得这样做能使自己好受许多,多少减轻了些心里的压力。

陈梅贞的孩子为什么姓祁,这是我每次接近这个孩子时一定会想到的问题。照理来说,这个孩子应该随娘舅姓顾,要不干脆就随陈梅贞姓陈。但都不是。这样的现状慢慢让我心痛起这个孩子来。祁东很懂事,一点儿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他住校,我每周去接他,然后在周末带他去参加陈梅贞指定的各种培训班。他毫无怨言,一下课就会从我手上接过一个他爱吃的黑猫警长棒棒糖。有一次下了课,我带他走着走着他忽然喊了我一声爷爷。我吓了一跳。祁东不大喜欢讲话,怎么会忽然喊我爷爷的呢?祁东站下来看着我,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爷爷,他说,我爷爷就是你这样子。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梅贞。陈梅贞扑哧一下乐了,她说,是我对他说你是他爷爷的。我张开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乐还是不该乐。反正心里不是乐的滋味。endprint

那不如带他去见见他外公呢。

他没有外公。陈梅贞说这话的时候把头别转了过去,我看见她眼眶红红的。我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我父母说这孩子要生下来,他们就不认我。她说着按了一下眼睛,一个离开农村的孩子总是没爷娘的,要么不认爷娘,要么爷娘不认。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选择。他们不懂期货,他们以为我可以放弃期货。要是我放弃了,就会不要这个孩子,就可以回到他们身边,过他们以为正常人的生活。

那什么是他们以为的正常人生活呢?

在村里嫁个老实人,在他们眼皮底下生儿育女过日子。

话说到这里,就无法接下去了,我只得转个话题,说,那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娘舅逼你生的吗?

陈梅贞思考了一会儿,他逼,他是在逼,可他又被谁在逼呢?陈梅贞说,他逼我把孩子打掉。他说一旦被人知道这件事,他就完了。他完我也完,跟着我的所有人也要完。这是一个谁也输不起的游戏。当时他恨不得连孩子的一根毛也不要留,但我能答应吗?我从一个打字员做起,慢慢接触期货,可是我到底有什么本钱呢?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娘舅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客户,可要有了这孩子呢……

陈梅贞的话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我暗暗吃惊。我吃惊的不是这个改变了很多人人生轨迹的孩子,而是我想到了徐亚娟说的话。陈梅贞有那么多男人,可陈梅贞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些的呢?

我知道这样做风险很大,陈梅贞喝了口水,话刹不住车了。但我必须去做。我躲开他去生产,风险很大。我躲在寄生的茅房里,看着他派来的人从眼前走过。冒险从来就是我们做期货人的家常饭,经历眼前的时候我觉得其实就在经历行情的跌宕。紧张但一点儿也不心跳。行情就是一种最惊险的平衡。谁经历了,谁就懂得了生死。这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她说到这里笑了,你看,我和娘舅不都挺过来了吗?

她这话凄凉了,听得我心里没有了半点热度。一旦踏上期货这一行,像她这样出身的女人难道真就剩下了这样一条路了吗?可是,最悲哀的呢,还是我们这些人。我们跟在她后面赚钱,我们赚的是她的钱,挤压的是她身上的精血和凄苦,又算些什么东西呢?还有娘舅,被自己的亲生骨血所逼,他又是什么滋味?

可是到头来呢,陈梅贞说,到这一步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想着孩子今后不要再回农村,不要再受我这样的苦。拜托了。她看着我,绝望极了,但满脸是不甘和充满希望的青涩,以及求生的慌张。我觉得她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被活埋。她的苦楚不在于求生,而在于对万事万物已经看穿,生命和金钱不再重要,她在麻木里控诉期货,控诉人生。要是她没有在人生路上误打误撞,杀进期货圈子,要是她在和一个大自己将近二十岁的男人有了孩子之后听了父母的话,回到家乡嫁人过日子,那也许平平常常,但现在,肯定就不是这样的局面。我的心为之一颤,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其实孩子,甚至孩子在她心目中其实也不再重要。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而是她的幻觉,她的工具。她要借孩子的身,寄托她不灭的幻觉能够得以不灭,乃至永生。

人的自私,在极处是黑色的。黑得发亮,黑得寒了人心。我想退出,可我有退路吗?我可以退钱,退当爷爷,但我能退出期货,回到家里去吗?只要一想到家,想到诗人周美和走遍祖国山河,我还有退钱退爷爷的底气吗?期货是个没有退路的战场,不死,就得一直战斗下去。并没有你死我活,就是直到你倒下,事实上也与任何人无关。

让人压抑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很低沉,既不敢见陈梅贞,也不敢回去见周美。周美给我的电话越来越少,有一天晚上半夜醒来,我发现要我不给她打电话的话,她决不会再给我打了。夜深人静,我的感觉太灵敏了。我分明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机,说不清楚,但能听到了这种危机的脚步声,分明地让我知道这样的危机有朝一日,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这让我心慌难耐。第二天,我给周美汇了一笔款——这些钱当然也是陈梅贞给我的佣金。我在汇款单上留言,但写上又划掉了。忽然之间的千言万语,换来的是刹那间浓浓的焦虑。

我给周美打电话,话到最后每次都会成为一种苦涩的请求。我说你给我一本你最新的诗集吧。她说好,我会把最新的诗集给你。我说那我马上回家来。诗人周美答,不,我不在家,我在出差。她十有八九在出差。我在签售,她说。我们的对话成了一种基本定型的格式,而更多时候,周美不再接我的电话。最初的时候,她还回给我电话,用她昂扬的情绪,加上她更加饱满的诗意,对我说些让她骄傲的理由。但是很快,这样的回电没有了。要是连这样的理由也不要了,那我给她汇钱留言又要换来她怎样的对应呢?我这样问自己,这时候我只能在茫然面前刹车,而不在空白之后再往深处去想。我的诗人周美终于获得了自由的旅程。也许我就该忍着,等到我变成亿万富翁的那天来临。可在她的自由翱翔后,我们还真能在那天重逢吗?

周美的变化给了我触动。我思前顾后,耿耿于怀。为了这个家,我已经倾其全力,赚钱一直是核心。但就在日子快要熬出头时,钱忽然变得不再重要。是什么时候开始,周美开始轻视钱了?到底是轻视钱,还是轻视我?一件事,期待太久便麻木了。四套房子,八年了,那是抗战制高点,即便是闪闪光芒,也落满灰尘,是个伸手但不愿意触及的鸡肋了。就像民间故事里阿宝家的一块腊肉,当门挂着,出门的时候把嘴靠上去,擦一擦猪油,逢人便说刚刚用过荤腥。阿宝富裕过,但后来穷到了裤子只剩下一条,夫妻俩谁出门谁穿的地步。最后阿宝的老婆过够了猪油抹嘴的日子,走了。我不相信诗人周美会离我而去,但是四套房子的腊肉确实让人感到耻辱。我马上给周美发短信,我写道,回去的时候找个中介,把四套房子卖了吧。马上要加息,房价大跌。发完短信我松了一口气,我发现处理鸡肋和腊肉也必须有相应的时机,加息的预期来临,我才有了这样一个体面的理由,非常男人地扔掉腊肉。这样做之所以让我感觉很好,是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招呼周美,让她既从中得到满足,又服从了我的指令。我为此感到幸运,也许阿宝就一直没有等到过这样一个时机。

放下了这样的包袱,我开始收心,决心心无旁骛做好行情。我期待自己,我要给自己最后一个交代。我有过辉煌,否则也不会有四套房子。要是注定,那就是我期货生涯的美好开始,那么现在临近收官,我要求自己收获一个有光环的结果。endprint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变得勤奋起来。我主动要求值班盯行情,当时替班最多的是小范。小范正在谈恋爱,我给他替班他很高兴。有几次他还和他女朋友一起,给我送来宵夜。我开始沉醉在行情里,接触很多报表数据。有时候周末也忘记回家,甚至有一次睡过了头,让祁东的一堂空手道课泡汤了。但是我充实起来了,我觉得又回到了我有感觉的时代,一切尽在掌握。

但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我就被孤立了。起先是我发现所有人开始躲我,他们明明在讨论一件事,但一看见我就说今天天气真不错。接着是小范不肯再让我替班,他不说明原因,在我面前露出一种压抑和难受的神情。有一天,我甚至发现自己放在办公室的手提包被明显翻动过。很多次,我疑惑地看着电话,不知道该不该接听。我脑子里有一个概念,我的电话已经被窃听了。敌意,已经不限于冷战和拒绝。我想看一看报表,小范说,不要为难我。他是尴尬和不愿意的。我心灰意冷起来,原来懂得只要做期货,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但原来辉煌很短暂,一闪而过,过去就不再回得到你身边了。你可以继续,但已经没有了辉煌。不要说我,陈梅贞和娘舅不也一样吗?他们甚至已经被人忘记了。

那钱东坡呢?他还在辉煌,他会是个特例吗?没有谁能逃过这样的规律。要是他现在的辉煌只是回光返照,那他这次圈子就转大了,要输钱的话就不是一点点。我心里不由一凉,我还陪着他干吗?干吗不早点回去卖掉四套房子,然后和周美一起走遍祖国山河呢?

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但我深知,现在时机还不到。我在黑暗里挣扎,直到来到星期天,我走进一家馄饨店的时候,黑暗里终于有了光明。当时我端了一碗馄饨,漫无目的地随手拿起了一张报纸。

这样吃东西是不消化的。有人在对我说话。店里人不多,我轻易地辨认出对我说话的人是徐亚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你的店吗?我这样揶揄她,是因为我情绪不好,更是因为不愿意见到她。

是的,我有这个店,好过在基金会里担惊受怕。徐亚娟的话略带伤感,没有了上次见到我时的气势,这让我有些意外。要知道,现在正是钱东坡的全盛时期,王的女人应该指点江山,万紫千红才是。我觉得这样的小店很安稳,至少还有一碗馄饨吃。你看看这碗里的香葱,又香又好看。徐亚娟此刻是淡雅迷人的,我看清楚了,她戴的眼镜很精致,一副镜片很高级,一尘不染,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一副假眼镜。

我点点头,我对她说,我没有找到钱东坡任何证据,我也不找,也不用我去找了。我这话等于是对她说,别在我面前演戏了,王的女人。

找不找都一样了。徐亚娟淡淡地说道,证监局已经约谈了钱东坡。

约谈,什么时候?尽管她的话全是圈套,但是约谈还是让我感到新奇。

不止一次了。

我放下手里的报纸,这才是你开馄饨店的原因?我说。看来钱东坡果然有猫腻。可还刚刚约谈,就要劳燕分飞?呵呵,王的女人。

我死心了。随便他了。到这一步大家也只能各奔东西了。我是飞不了的,歇下来,该什么就什么吧。

徐亚娟的态度证实了我的预感。我想包括小范在内,所有人开始对我提防都是因为了这个。钱东坡警告了他们,把我想好好做一把行情的热情理解为我不依不饶,在寻找不利于钱东坡的证据。但实际上,现在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陈梅贞的钱撤出来,从而减小损失,让陈梅贞对我刮目相看。这样的发现是个突破,在这个当口上我必须留心留心再留心,否则功亏一篑,就被徐亚娟看出了破绽。她在故意泄露些内容,那是她一贯的伎俩,她在钓鱼。

吃完馄饨,我赶紧离开了她。我离得匆忙,我必须这样。因为我发现她还有好多话要对我说。那时候天已经慢慢暗了下来,言多必失。我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然后就告辞出来。但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徐亚娟追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黄昏即将散去的混沌里,风打着她的脸,她的头发有一缕在额前优雅地飘动。徐亚娟在此刻显得忧郁动人。她朝我伸出手来,这是周美的诗集。我无法接应她。那时候我感到很羞愧,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周美给我这本诗集呢?

有些人会理所当然地离我们而去。有些人潜移默化,会慢慢融化在我们生命里……这是周美的诗,徐亚娟站在风口里对我说,你就从没有好好读过周美的诗吗?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要是不经常读她的诗,那就应该多回家看看。

早春的气候变化无常,我揣着周美的诗集往回走,忽然就想给周美打个电话。我想告诉她,无论下本诗集要多少钱,也无论卖没卖掉房子,都由我来操办。但是风太大了,风吹得人走路都歪歪扭扭的。我只能先回到住处。可一回到住处,我就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于是我又不想给她打电话了。

周美的诗集里,都是我最陌生也是我最熟悉的东西。我不懂诗,我是个商人。但诗集里除了诗,竟然夹满了钱东坡的集资和交易记录。这些记录解释了钱东坡有多少钱,哪里来的钱,还有这些钱干了什么。这些交易手法凶狠,数量巨大,明显是一些对倒盘。钱东坡不露面,怕人摸底,原来是做贼心虚,另外用一大笔钱在运作。那些交易看上去都在亏损,和我们的盈利相反。但这都是暂时的,大家只知道钱东坡在和我们一起做多,于是他这些亏损恰恰就成了盈利的种子。只要假以时日,这些盈利就属于他一个人。诗和生意此刻都成了钱东坡的世界。徐亚娟这是故意的。她把钱东坡最核心的资料给了我。要知道,这样的记录一旦落在证监部门手里,那就是罪证。我按不住心惊胆跳,难道这个女人这次真的是要把自己的男人送上不归路吗?

我开始走进新世界,我在每天的交易里看出了名堂。钱东坡的头寸并不都是一个方向。这是什么概念?这不等于他在和我们对赌吗?我们的盈利都是小步的挪动,是一种慢步积累。但这样的局面下,盈利集聚得越大,反向亏损就会越迅速,到那一刻,连续的跌停雪崩而至,连认亏出局的机会也没有。难道钱东坡这样的布局,就是陈梅贞要知道的底细吗?

我的工作眼看有了起色,我决定给陈梅贞好好写一份报告,这样也就不愧对那些钱了。可还没等到我把报告写完,那天早上,小苏敲开了我的门,对我说陈梅贞死了。endprint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在那天早上无疑是一个炸弹,让大家在犹如黄梅天般的茫茫阴霾中醒转了过来。但事实上陈梅贞时代早已结束,她的消息唤醒的不是熟悉的那个时代,而是一种陌生的唤醒。在去陈梅贞灵堂的路上,小苏告诉我,其实陈梅贞没有病。她就是想在医院里保胎,但是一次又一次流产了。小苏说到这里停下步来,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说,她就像得了什么病,总是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让我惊奇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的态度。他在努力启发我,让我觉出陈梅贞的死是一个阴谋。他说她没有病,那不等于在说她是被害的了吗?那之前的病危通知呢?可要这是一出戏,那做给我看又有什么意思,目的何在呢?难道她给我那么多钱,加上祁东,又是个掩护?可这次,要我掩护的又是什么呢?问题复杂,我无法去接小苏的话。

你带回来的紫雪莲肯定有问题。最后小苏严肃地对我说。我觉得小苏顿时变得像个陌生人。什么叫我带回来的,我说,难道你忘记了紫雪莲是你和钱东坡去买到的吗?为了帮助他回忆,我说,当时我住在医院里,你带着钱东坡来到了雪山高原。但是很快我被我自己这些话迷惑起来。我发现小苏对我这些话根本没有反应,就像我根本没说过什么一样。这让我怀疑自己被陈梅贞突如其来的消息打闷了。这样的闷是会伤人的,就像范进中举,他的兴奋还不过是中了功名,未来的路上还要去为银子拼搏。而我呢?银子却已经揣进了口袋,她这一死,银子就名正言顺地归顺了我。我的激动,我是说瞬间,但是剧烈的改变让我言不由衷其实也是件很正常的事。但即便当时我怀疑自己的表达与自己的想法有了差异,我依然自信这并不会影响到我和小苏的交流。我是理智的,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一个能够把握局面的人,我并不会像范进那么浅薄,轻浮地到了痰迷心窍的地步。

小苏说你要知道,真正的紫雪莲是无法买到的。

为什么?我清了一下嗓子,这样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排除了被痰坏掉大局的可能性。

在高原上,紫雪莲是神圣无比的圣物。不要说买,就是被人发现有这个意思,你就马上会被追杀。

追杀?我记得这最早是周美说过的话。周美对我说紫雪莲是钱东坡拿命换来的。

对,无论到那里,无论生死,都会被追杀到底。因此在理论上,紫雪莲是无法买到的。

那会不会是那些追杀的人找到了陈梅贞?我情不自禁,这样问小苏道。但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要真是追杀,那追杀的还应该有小苏和钱东坡。小苏惊讶地看着我,他说,我理解你现在什么也不肯说,但这不能说明你已经哑了而是说你确实有难言之隐。你为什么不觉得,你的紫雪莲是假的呢?

假的?确实,既然没有追杀,那假的就是最好的解释了。陈梅贞有钱有客户。为了接近陈梅贞,紫雪莲便是最好的敲门砖。而真假是没有意义的。

你在怀疑钱东坡?可你……我说到这里,痰的感觉重了,我甚至觉得我那一会儿就要守不住关于陈梅贞的钱的秘密了。我不得不住口,尽管这样的住口换来的是一通昏天黑地地咳嗽。

一阵晕眩过后,我眼前出现了两个小苏。在陈梅贞生病前后,在高山雪原前后,在钱东坡替代陈梅贞领衔我们的私募前后,难道小苏是同一个人吗?一个小苏是和钱东坡亲密的,一个是和钱东坡疏远的。而亲密和疏远又若即若离,总在关键时刻来考验我。但我,一个老到的期货人,就能如实输出,给他真相了吗?

真亏了那口痰。陈梅贞给了我财富和痰,财富和痰从来没有这么科学地在我身上组合成这样一组物质,默契、融合,帮我渡过难关。你想想,陈梅贞一而再再而三用我当掩护,去直捣钱东坡命门。那小苏,为什么就不可以是钱东坡的试纸,在我面前测试我对钱东坡的危害程度呢?前有徐亚娟,现有小苏。我为自己庆幸,这一道道关口,要是没有这些年对期货的参悟,我真的能挺过来吗?期货并没有让我真正赚到钱,也许赚到的就是这样的敏锐。想到在这里我安定许多,我说,雪莲的手册最初不是你给陈梅贞的吗?

什么手册,小苏说,我可从来没有给过她什么手册,那是钱东坡在医院里当着我们的面给她的。

我当然记得钱东坡在医院里交给陈梅贞手册的那一幕。但后来陈梅贞亲口告诉过我,在这以前,小苏曾给过她一本相同的手册。这件事现在已死无对证,我是该相信陈梅贞,还是小苏呢?

小苏说,这件事我会一查到底,陈梅贞没有亏我们,她不能白死。我看着小苏真诚的样子,我坚信在我面前的两个小苏,其中一个便是替身。至于哪个是,这似乎并不重要。我只要知道确实有替身存在就好,这样凡事就都有了交代。

那是个注定难忘的日子。我们都哭了。事后他们都说我哭得奇怪极了。我的声音里好像有伴奏,只有我知道那是痰的缘故。那一天钱东坡出差回来,我们又看到了娘舅。娘舅跟着钱东坡,就像个影子,已经完全没有了早先的动力和气场。

给陈梅贞送完葬,我们在灵堂里摆了两桌。钱东坡说,娘舅说了,今天他请客。

娘舅来了。这是钱东坡第十三次说娘舅。在印象里,那是陈梅贞最后一次和我们在一起。她的照片悬挂在中间,左边是娘舅,右边是钱东坡。他们就像一对兄长守护着她,使她看上去格外娇宠可人。娘舅照例给大家敬酒,钱东坡说,她敬酒,大家可得喝。钱东坡说这话,用的是人称代词,这个“她”不写出来,很难意会是陈梅贞。但是大家就那样知会了。大家忽然就争先恐后起来,喝酒的场面马上变得蠢蠢欲动。我看着陈梅贞,那次她就像喝了许多酒,脸色在墙上不再苍白,甚至完全看不出是个病人。娘舅敬完酒,照例低着头对大家说了句多关照,然后就先走了。

陈梅贞的死,仿佛是颗信号弹,行情接着就开始了逆转。这时候娘舅又按时来了。开始的时候,娘舅出现,钱东坡就会陪着。一切似乎又要回到从前,变得再次有规律起来。娘舅是来给大家压阵的,但这时候行情完全不买账了,娘舅也无法压住阵脚。一直以来,娘舅来是要看陈梅贞的,现在陈梅贞不在了,娘舅便是多余。再后来,娘舅按时来,钱东坡就不再出现了。危机感就在这时候抓住了我。

由于我事先已经知道钱东坡的操盘手法,这样私下里我就向钱东坡提出了撤资的要求。事不宜迟。那时候已经见不到他人,我就对小范说了这事。最后我说,你告诉他,我知道底细。但是后来看来,时间还是晚了。因为这时候其他人也有所察觉,有人公开提出了撤资,要求终止合作。但这时候钱东坡根本找不到了。娘舅还来,看看陈梅贞的照片,说一句多关照的话。局面完全失控了。endprint

我很沮丧。好在还有基金会的收入。我决定回家,把四套房子卖掉。有了钱,陪周美去旅游。我一心要给周美一个惊喜。周美不在家。这不意外。我可以等她出差回来。可意外的是那天夜里,午夜两点周美回家了。

周美浑身酒气,显然她对我回家感到突然,但她丝毫不掩盖她的行踪。这才是诗人周美。她带着行李,她说我去见徐亚娟的娘舅了。

和钱东坡一起?我说。我说这话时还没有完全醒来。

还有徐亚娟。周美的回答出乎意料。她在强调,而不是否定。

徐亚娟不是在馄饨店吗?我醒转过来了,眼前是徐亚娟满脸的雀斑。

你见到她了?周美突然松下劲来了。

今天刚刚见过,一个瘸腿女人,满脸麻子。

……

还有基金会的别墅,你对我说那是钱东坡的家。

诗人周美不做声了,她感到意外?她为什么不否认呢?我在贬低徐亚娟。钱东坡高大魁梧,一表人才,他找一个残疾女人结婚,他就是个小丑。我现在急需他成为一个小丑。要知道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如此依赖诗人周美的我呢?我一直对周美充满信心,可这样的信心,竟被踩在了她和钱东坡一起出差的事实脚下,这时候我把一块类似于烂香蕉皮的东西糊在钱东坡脸上,那也是情理当中的情理了。

那个别墅,我继续对周美说,只是套租来的房子,一钱不值。我说这些周美听不听无所谓,只要能狠狠恶心钱东坡,我就解恨。我知道只有解恨,此刻我才不会颤抖,只有不颤抖,我才不会崩溃,以至于去想失去周美,以及失去周美的时间和后果。

你看到的都是些假象,诗人周美的反击终于开始了。但我没想到她会笑着反驳我。因而那样的笑忽然就像一把盐洒向了我心上的伤口,我觉得我快要颤抖了。可我知道决不能让自己颤抖。

假象?我正要批驳她身上的那件裘皮大衣,可她已经开始抖动身上的裘皮大衣了。你以为这还是过年时候的那件吗?她说,塔圣,真正的意大利塔圣牌的。

那是一首诗吗?这话说得我有些自豪起来。要知道这样的自豪对抑制颤抖是很有些用的。

生活不是一首诗,是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你一年拿那几捆钱回来,就以为承担了全部吗?我暗示过你,我怎样都不要紧,可是孩子是你的,你要负责。你知道上一个全国排名前五十的学校一年要多少钱吗?还有妈,你知道她住院的时候请一个护工一天要多少钱吗?你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住一套让人稍稍有点安全感的房子要多少钱吗?嘿嘿,你连一套裘皮大衣的真假也看不出来的时候,你注定就是个安于接受施舍的杯具了。

施舍?我接受谁施舍了?

紫雪莲,周美更加严厉起来说,你是真心忘记还是装不知道?你不知道紫雪莲多少钱吗?二百万。你付了吗?你们约定的付款呢?我听到这里浑身一凉,我知道自己快要失去控制,只能颤抖了。一个为自己情人买点药也如此小气的男人,我不是瞎了眼睛找到的吗?周美冷笑起来,你真还以为我还指望着你的钱过日子吗?

周美说到这里,显然看出了我在颤动。你不要激动,她说,也不要刺激我,我不会受刺激,我早准备好了。我也希望你准备好,我也不是刺激你。我马上就搬出去,等你适应了,我们就离婚。还有千万别提孩子,孩子有孩子的生活,跟我们都没关系。

诗人周美就这样走了。那一夜诗人周美一走,我发觉自己立刻不再颤抖。但一点儿不解恨。天亮之后我来到馄饨店,徐亚娟对我说,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不想知道。她说,不想知道的事尽管那么明显,但那也是可以不知道的。而到现在,其实你真的可以当不知道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说,因为所有人早就不再把这当回事。我抬起头来,我说我要一碗馄饨。我说吃馄饨的时候咬着牙。咬住的不是颤抖,而是泪。这时候我发觉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诗人。诗人徐亚娟。

诗人徐亚娟和诗人周美,她们真的有什么区别吗?

钱东坡失踪了,但一直没有和我们失去联系。小范在穿针引线。小范说,钱东坡带信给大家,大家的钱一分也不会少。这个消息让大家不安。我们开过几次会,商量来商量去,大家决定还是不报案。不报案就有希望。盯紧点,兴许我们的钱能还上。哪怕他拆东墙补西墙,再去骗别人,那不管我们的事。

但我们打错了如意算盘,钱东坡不久被抓了。原因我早就知道,他瞒着我们做集资,那边钱多人傻,那些人熬不住了,到政府门口游行示威,口号一喊,政府介入了。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指望陈梅贞留下来的那笔钱了。

钱东坡被带走那天我后来觉得像是被设计好的。那天他同意和我们开会。那段时间大家的呼声已经很高,尤其是我,当时是有情绪的。周美这样的事随便落在谁身上,谁都会像我这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大家一讨论这件事,我就会想起我手里的那些徐亚娟给我的材料。说也是奇怪,其实对钱东坡最有杀伤力的是陈梅贞给我的材料,但那段时间,我完全忘记了那些材料。当时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可能就是,他不这样做我们就走程序。这是句有威力的话,但我觉得我说得克制和很有风度,和他对待我的诗人周美的态度相比,简直像个绅士。所以直到开会的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这句话起了作用。我没有否认这个作用,相反还很受用。我没想到这给我带来了大难。

那天半夜,下起了那年的最后一场春雪。春雪凋零,散散落落的样子,非但没有一点儿雪的广阔景象,天亮后到处泥泞,世界肮脏透了。会议过程很简单。我们协商一致,决定散伙。钱东坡说他会把所有仓位平掉,然后把账算清楚。他说,亏损都由他承担。他的话很有豪气,不像输了钱要赖账的样子。大家反而说不出了什么了。

那什么时候算清?有人站起来问。这是个信号弹,大家又一轮问题开始了。但这时候警察进来了。当时钱东坡正要回答问题,手举在半空中,但话就说不下去了。他的目光注视着我,嘴角的黑痣像一柄黑色的利宝伸向了我。于是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我。我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但我问心无愧。我手上确实有能置钱东坡于死地的材料,也有置他于死地的心。我为什么没有呢?我真想喊一句,我不能有吗?我有材料,但我并没有拿出来揭发钱东坡,因为我还想把钱从钱东坡那里拿出来。尽管那些钱是陈梅贞的,但陈梅贞死了,谁也无法在钞票上写上谁谁谁的名字。我尽管心安理得地拿。我揭发他,我傻吗?非但要成为大家的公敌,而且大家的钱麻烦,我不也一样?我不甘这样的后果。但我发现已经无法说清楚了。这是场阴谋,我有点着急,其实我和你们一样,我说,我的钱也在里面。我说得很自然,我把陈梅贞的钱这时候说成了我的。endprint

大家不欢而散。所有人走出电梯的时候,我听见了恶狠狠的声音,恶有恶报。这是句开场白,很多声音跟着嘈杂起来。血债要用血来还。这是真理,真理的声音在夜色里此起彼伏,我甚至闻到了真理的血腥味。真理从来不血腥,更不怕血腥。说实在的这时候我不害怕,我后悔。后悔极了。我是没吃到羊肉惹了身腥。我要报仇,要么痛痛快快给钱东坡来上几刀,或者带着材料,直接去司法机关实名举报。那样也是得罪人,但感觉会好很多,至少是出了一口气。但现在呢?明明被刺过一刀,现在又挨上一记闷棍。我被人算计了。我清醒过来。前前后后,一直在被人算计。

此刻我终于想起了陈梅贞的那些材料。她亲口说过,材料不止一份。现在来看,材料非但又是她对我的一处算计,简直还是个陷阱。别人知道她有材料在了我这儿,可我不知道其他材料她给了谁。我在明处,可有人在暗处,手拿利器,随时可以出手。等杀了人,凶器上留下的是我的指纹。

到底谁在暗处?对钱东坡下手,还给了我一刀。为了这个暗处的人,为了让我难以发现我自己是一个白痴,陈梅贞用一堆钱和一个难以界定父亲的孩子算计了我,为我做了个隔离我和我自己的防火墙。我被算计了,还一直暗自得意,自己欺骗自己说得到了好处。直到鲜血淋淋了,现在连痛和麻木也无法分清。也许就因为这样,我才能够对周美的出轨一直熟视无睹的吧。这时候,我这样宽慰了自己。在把仇恨引向了陈梅贞的那一刻,我和诗人周美都获得了解脱。

这样的清醒来得太迟了。看着自己身上皇帝的新装我无法恼怒,也无羞耻可言。被算计多了,我才知道我可能天生就是个被算计的对象,是个不适合做期货的人。不是吗?做期货不一定需要算计,但必须有看破算计的本事。被所有人都算计了,包括诗人周美和徐亚娟——现在我把徐亚娟也称之为诗人了,那就真的是我的悲哀了。我想即使她们来做期货,那也会比我强。这无疑让人痛苦,而这样的痛苦对于我还说不上是最大的痛苦。这样的事,这样的感受我无处可说,无人可说,这才是我最大的苦痛。

就在我一筹莫展,深深陷入孤苦的绝境时,我接到了徐亚娟的电话。她语气柔顺,显露出我从未听到过的柔情蜜意。我在黑暗里流泪,心灵却被深深打动。她叫我去吃馄饨。刹那间,小馄饨成了拯救我走出黑暗的救星。

徐亚娟看上去靓丽动人,一袭黑色晚礼服气势压人,我一下子被震住了。这样的时候,难道我们不值得庆祝一下吗?她完全是一副高屋建瓴的腔调,我还从没发觉过这个瘸腿女人能有这等雍容的气度。那些脸上的雀斑顿时生动起来。今天是属于你和我的。她说着把我引到馄饨店后面的院子里。院子不大,但是精致典雅,一张摊着淡色台布的桌子上放着开好的红酒。

我有些惶恐,完全被她的气势左右。今后,基金会就是我们两个说了算了。我在想她的话,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你是陈梅贞的委托人;而我和钱东坡有协议,她说,一旦他失去实际掌控基金会的条件,我就是基金会的实际控制人。她的意思很清楚,控制基金会的两个人,已经由陈梅贞和钱东坡,换成了我和她。这样的提醒,就像一个人在我背后托了一把,让我踏上了一个台阶。我来了精神,用手整了整领带,等我端起酒杯,对着徐亚娟露出笑脸时,我才发觉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戴领带。我们很快进入角色,我听徐亚娟给我介绍基金会的分工。她让我管理日常事务,她说,我仅仅是个见识不多的女人,特别是投资和财务这一块,我完全是外行,她说到这里端起了酒杯,透过酒杯我看见她的脸有些变形。她和我碰了碰杯,说,所以今后这一块,都要仰仗你挑担子了。

她的话说得缓慢,但足以点燃我心里那盏自满的灯。我说,你放心。我说这话的时候,当然已经完全忘记了我是个不合格的期货人。

我说完这话就觉得肚子饿了。徐亚娟叫人端上来一碗小馄饨。我看着那个端馄饨的人,不由惊呆了。等那个人消失了好一会儿,我还盯着那人消失的地方。这个人,我说,他姓什么?

苏,姓苏。我们叫他小苏,店里的服务员。

小苏?他真是小苏?

徐亚娟看着我吃馄饨,对我的神情并没有十分在意。温馨和让心振奋的情绪在我吃馄饨的过程中并没有得到延续。在我小馄饨吃到一小半儿的时候,徐亚娟拿出了那张粉红色的纸。这是什么?我问。

五个方案。徐亚娟说着又拿出了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她把子弹稳稳地压在那张粉红色的纸上。我吓了一跳,可是千真万确,那就是一颗子弹。随便什么人,对子弹不会陌生。这是干什么?

他们要干掉你,徐亚娟说,你把钱东坡送进去,他们的钱就成了赃款。他们拿不到钱,认为是你害了他们。

为什么是我?我说着放下调羹,顿时有馄饨汤水溅上了脸。

你一直在调查钱东坡,你还说过威胁他的话。

我的心再次落入黑暗的深渊。心里自信的明灯被她熄灭,代之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泰然。我清清嗓子说,我问心无愧,让他们来吧。

我不能让他们伤害你,诗人徐亚娟忽然厉声说道。她的手在空中狠狠一劈,脸上顷刻布满了义愤填膺,深仇大恨的诗情。随后她的嘴唇颤抖了。她咬了咬下嘴唇,但颤抖没咬住,便泪水涟涟了。我不许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她的话深挚,恳切,是一种切肤之痛从她那里传遍了我全身。我完全失去了主张。那你说怎么办?我浑身有点颤抖,我看见粉红色纸上写的第五点是绑起来倒挂在树上,往嘴里塞癞蛤蟆。我浑身一凉,毫毛倒竖,我觉得我就要吐了。

避一避,徐亚娟一副神态坚毅的样子,她不恐慌,或者完全克制了恐慌。她说,为了基金会,先把拳头缩一缩。现在缩,是为今后更有力地打出去。

十一

我开始跑路了。但我并没有灾难临头,逃避追杀的感觉。这时候我的心情反而并不怎么坏。说实在的,走遍祖国山河在这以前一直是我的计划。只是计划里我和周美两个主人公,现在变成了我一个。但除了出发前会有一些悲凉的意味外,整个计划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一个人要知足。我不是个期货胜利者,或者根本不配去做期货。但这不影响我了解期货法则。割肉认亏,这正是我现在的交易法则。现实面前我没有选择,唯有退出,我才配算是个做过期货的人。现在不光是那些没拿到钱的人要追杀我,还有举报钱东坡的人依然在暗处对我窥测。他,或者她手里有秘密武器,只要愿意,随时随地能伤害我。所以我离开的不是什么盈利,而恰恰是最大的风险。你能走多远走多远。徐亚娟这样对我说。我能听出来她的话里饱含深情,还有志当存高远的励志鼓舞。endprint

我为自己能走出这一步骄傲。这一步绝对算得上我这一生中最漂亮的一笔交易。因为这样算下来,我可以不付出任何劳动,心安理得地获得定期的稳定收入。要不是跑路,我该承担基金会增值保值的艰苦工作,也就是说我免不了又要杀进期货市场。但现在只要一想起期货,还有那些和期货联系着的人和事,我的头皮就会发麻。但现在我解脱了。真是因祸得福。

这样的念头让我一路上获得了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就像一夜过来,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一样眼前一亮。徐亚娟给了我足够的路费,一路上除了要用心化点装之外我并不怎么辛苦。我一会儿是个大胡子旅客,一会儿又是个虔诚的香客。我有时候还会体会到赵部长被处决前的心情,我觉得直到他倒地前夕他还带着一颗憧憬的童心,对世界和变化充满好奇。因为化装在改变一个人的视角,世界在眼里是多变和可塑的。我的心其实还不仅仅是憧憬,还是甜蜜的。有基金会和诗人徐亚娟支撑,世界再乏味,也已经甘甜。我用我一生的博弈换得了这个成果,我应该享受它。

我向高山雪原进发,那里有紫雪莲,是我心里的目的地。离得越近,我的心越纯净。但就在我觉得离我心里的纯净已经很近的时候,我的行程遭遇了变故。

当时的情况是,我进入雪山高原后买了个新电话,我给徐亚娟打电话。可徐亚娟没等我和她寒暄,她就对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那里远,经费会在下个月给你们。请你们放心……好的好的,你们尽快把申请报告送过来吧。随后她嗯了几声,最后说不用谢不用谢。这个电话说明她不方便接电话。警报没有解除,那依然在叫我能走多远走多远。但我已经不想走了,并疏于化装。那一天我正在吃早饭,肩膀被人在后面拍了一下。我转过身,背后并没有什么人,我心里一凉,眼前是那颗黄澄澄的子弹。等我再回转身来,我对面已经坐了个人。

我背上顿时淌过冰凉的冷汗。你是肖老师,这是个熟悉的声音。这让我想起赵部长。赵部长在和化装成清洁工人的杀手擦肩而过时,杀手可能也这样突如其来地喊过赵部长。你太大意了,你这装还不如不化。那个人说着暗笑起来。他递给我一面小镜子,我看见我的上唇上一半是胡须,一半光溜溜的。你是赵部长,我有些慌乱,不,娘舅,我听出来了。这是娘舅的声音。但我太紧张了,一开始把娘舅说成了赵部长。我说,娘舅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一言难尽。娘舅有些感慨,但我是公家在找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娘舅说的公家是说公安,他说,可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还化什么装呢?他们不会再找你了。

我惊喜交加,怎么回事?

娘舅告诉我,钱东坡的案件核心是非法集资,而我们的私募没什么问题。钱东坡被控制后,司法机关允许他在市场上做了防范性的了结。这样我们的钱就全出来了。账虽然还冻着,但我们手上都有凭据,只要假以时日,证明那些钱是我们的血汗钱应该说不是什么难事。案件的发展似乎并没有朝着一个很不利于我的方向发展。尽管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我知道即便大家还在抱怨我,甚至相约今后绝不再和我一起做生意,但他们心里对我的恨意是散了。他们的账已经安全落地,我不必再为此担心受怕。为此我感到欣慰。要知道那可是摆脱所有麻烦后才有的无事一身轻的感觉,倍显珍贵。

那么钱东坡呢?我难抑欣喜,但我不能喜形于色。

他难说了,很复杂。我也被害死了,上吊缺根绳。陈梅贞一死全乱套了,好多事情我无法说清楚。现在我被双规,我逃出来也是为了给自己找证据。

你要证明什么?

证明陈梅贞是神经病。

陈梅贞是神经病?

神经病。她把每个男人都当成和她生孩子的对象,只要一发生关系,就说有了孩子,要生下来。不生下来就去死。谁不依她她就去做亲子鉴定。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

你,我有些不安。我说,你不是和她有个孩子吗?

我和她有孩子?这真是兔子不吃人,眼睛通红吓煞人。我怎么会和她有孩子呢?

她还说与钱东坡有孩子。

都是她自己说的,钱东坡更不可能。过年前她说怀了我的孩子在医院流产,我给了她一笔钱后还没有完全安稳,钱东坡就买了紫雪莲去找她。当时钱东坡找陈梅贞想筹一笔钱,但这时候陈梅贞其实在黄金上被套牢了。她欲擒故纵,转弯抹角让钱东坡知道了基金会账上有笔钱。她故意露出破绽,在过年会计放假的时候让钱东坡挪用了这笔钱。随后她就威胁钱东坡,叫钱东坡为她套利。他们两个各怀鬼胎,胶着着较劲,把我们都当成了工具。本来事情是平衡的,他们会在斗争中找到生意上的平衡点。他们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所以那段时间你一直没去找陈梅贞。我恍然大悟道,对娘舅的话更加感兴趣了。

但这时候徐亚娟出现了。徐亚娟一出现在他们中间,所有事情就失去了平衡。

徐亚娟?她昨天还叫我能走多远走多远。我有些诧异,继而是愤慨——为什么不是她告诉我平安无事的消息呢?

娘舅笑笑,她对所有知根知底的人都这么说,能走多远走多远。她还说有人要追杀我,因为是我揭发了钱东坡。

她也对你这么说?

我们要都不走,她又怎么独吞基金会呢?

清除了所有关联人,基金会就归徐亚娟了。这么说来,我说,钱东坡不就是她举报的吗?那陈梅贞呢?

娘舅挠挠头发。我记得他是光头。逃亡路上,这是最显眼的特征。他一把拉下假发,你不记得那些紫雪莲了吗?谁看见那是在哪里买到的呢?

小苏,是小苏陪着钱东坡买来的。

可是小苏呢?娘舅问,为什么我们后来一直会看不见小苏了呢?我一路上都在找,还去过大鼻子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

我心里一怔。我马上想起馄饨店的服务员。但就像那晚的那碗馄饨的热气一样,很快服务员小苏的样子就在我面前消散了。留下的是笑声。时隐时现,那是小苏在暗处看着我们冷笑吗?

那说明什么呢?我忐忑地问娘舅。

陈梅贞只知道吃,她生了病,怕死了要吃。把紫雪莲当药吃。娘舅手握假发套,在桌上重重捶了一下,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说,可紫雪莲怎么能当药吃呢?endprint

你的意思,我更加忐忑了,我说,你的意思是小苏和徐亚娟有关系,陈梅贞是被害死的?

……

那天我们聊得很晚。从早上到傍晚,饿了就叫点东西吃吃。那天我的情绪一直在波动起伏,经过了欣慰、震惊、还有愤懑等等。这些情绪反复交叉,就像一幅山水画一样反复被渲染,最后浓墨重彩了,却反而一点儿没有了情绪。我从上嘴唇上揭下那半拉胡须,放在手里揉着,都不知道后来娘舅何时已告辞而去。我拿出那个新手机,徐亚娟的号码被我一遍遍摁上,又一遍遍消掉。我在高原上看着远方茫茫的路,脑子一片空白。路总是很长很长,过去的路,将来的路,都在眼前,一直是这样,一动没动过。我来找紫雪莲,钱东坡和小苏也来过。陈梅贞、徐亚娟呢?肯定来过,即使诗人周美,也肯定来过,这是诗人最好的目的地,是诗的最高意境。还有娘舅……其实所有的人都来过了,为了自己的目标,我们都在路上。

那是我在高原上的最后一夜。我迷迷糊糊地想得很多,几乎一夜未睡。快天亮的时候,就在我睡意四起的时候听到了警车呼啦呼啦的响动,时远时近,时隐时现。

第二天结账的时候,我看见客店老板和几个老乡正在议论凌晨抓到了逃犯的事。那是个神经病,老板最后总结说,他找一个寡妇,说要和人家结婚。抓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是光头,戴的是假发,眼镜也是假的,没有镜片。

临走时我问老板,有紫雪莲吗?这些人顿时不再说话,他们相互对视之后像受到惊扰的皮球虫那样开始了蜷缩。随后纷纷离去。我又问了一遍。这时候就剩了我和老板两个人。什么紫雪莲?老板的眼睛里布满恐慌。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你知道那个逃犯为什么会被抓吗?我说,我知道他们去报警了,我不怕。我说着把一团揉皱的胡须扔在他桌上。我发觉他此刻真的在恐慌。恐慌在老板眼睛里,就像一把点燃的火。他在怀疑那是毒药,我对旅店老板说。

徐亚娟看见我的时候并不惊奇。她坦然地把文件递给我说,我正要联系你了,我们都被陈梅贞骗了。她又在牵着我的鼻子走了,我不能再被她呛鼻子了。我说,小苏呢?

小苏?徐亚娟有些惊讶,她说你在说小苏吗?我肯定地点点头。

被抓走了,他是个逃犯。可是谁知道呢?昨天我还在公安局解释了半天。我说,那我能去见见他吗?

徐亚娟更惊奇了。你去见他干什么?她指指我手里的文件,说,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的事情吧,你都变成穷光蛋了。

我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是不想被她摆布的,但客观上无法做到。这个矮小的残疾人到底有什么魔力,一次次把我拴在她的马车上,让我跟着她转东转西的呢?我弄不懂。我手上是一张判决书。判决的内容是陈梅贞的所有资产归属给一个叫祁栋梁的人。

祁栋梁是谁?

陈梅贞的老公。她不但害你,也让我上当了。那是周美昨天拿来的,徐亚娟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桌子。什么?我问道。

离婚协议,钱东坡要和我离婚了。徐亚娟说,这样基金会就与我们无关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里忽然感到一阵欣快。其实对于她带来的任何消息我应该是麻木的,但唯有她现在的沮丧,才如此调动了我的情绪。你还有一半,我说,我才是人财两空。听上去,我这分明是在安慰她,可我心里想的呢?我心里想的是,要是钱东坡真和徐亚娟离了,会和周美在一起吗?我的意思是结婚,然后周美替代徐亚娟,每天坐镇在带有精子字样的基金会里。

我不会,徐亚娟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由于用力,头发都散乱了。我不会让他们过好日子的。我还要掘掉陈梅贞的祖坟。

祖坟?

徐亚娟手指着卫生间方向,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里有什么?一直以来,这是我心里的谜。那个方向陈梅贞指过,徐亚娟也不止一次指过。卫生间隔壁是医院的冷库,徐亚娟说,陈梅贞和每个男人的肮脏东西就全冰冻在那里。只要哪个男人不听她的,她就会从那里拿出物证来。徐亚娟越说越激动,我们的努力会得到如此败兴的结果,就因为这个脏地方坏了我们的风水。我要卖掉这个房子,把基金会换人前搬到我的馄饨店去。我也有我的风水。说到这里,徐亚娟的脸阴转晴。到时候不光是陈梅贞,连周美也休想好过。

原来这就是陈梅贞卫生间里的杀手锏。我说,那不是陈梅贞的房产吗?

对,可判决书还没有生效。只要你同意,卖了我们平分。

我不想去迎合她渴望而贪婪的情绪。我冰冷地说,其实连那件裘皮大衣也是钱东坡叫你去给她的吧。

要不是那样,周美又怎么会和钱东坡搭上呢?

我真想上去给她一个嘴巴子,可是我的手忽然痉挛起来,连脸上的肌肉也不自觉地打起颤来。

基金会搬家那天,我也被邀请了。那天我看见了祁东。看见祁东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耽误了这个孩子不少的音乐课了。可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但祁东对着我,就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祁东身旁有个男人,那人朝我走来。他走近我,对我说,我是祁栋梁。他显然很热情,但连和我握手的意思也没有。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尽管他的样子完全不适合穿西服,但他的名字绝对算不上是个农民。这样观察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他的侧面其实更像大鼻子。

这真要命。

这样的发现让我悲哀。我现在时时处处都会按我的习惯想这想那了。要按我的习惯,那不是每个人都是小苏了吗?人是不能生活在阴影里的,这个道理我懂。正是我懂,我才觉得我得了病。病得着实不轻。其实到这一步,今后除了继续硬着头皮做期货,我想我已经不再有其他选择了。我真担心在今后该高兴的事情会无法高兴,而该顾虑的事自己也会不再担忧了。

这可怎么办呢?

作者简介:袁亚鸣,男,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曾在金融部门工作多年。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钟山》《花城》《十月》《北京文学》《大家》《小说月报·原创版》《山花》等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牛市》《谎言》《生死期货》等七部,中篇小说集《水花生季节》《太阳落雨》等。作品以财经小说见长。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有作品入选多种编年体年度作品选本,改编成影视剧本。获有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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