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期即人性

2016-05-06 15:13袁亚鸣
小说林 2016年3期
关键词:标签人性灵魂

袁亚鸣

《替身》说的是三个女人的一台戏。女人的戏唱在钱字上,这本来不值得多说,缘故在钱成了障碍。一个特定的区域和时间里,所有的人和事端有了交叉后,灵魂也待价而沽了。于是钱挡的就不再是女人,物是人非,钱的世界就有了别样的趣味。

这样的趣味在过往的小说里很少被如此展现。钱的世界五光十色,但与文学水火不相容。这样的误读漠视着钱的沉浮,在钱的好和有用面前做出清高的样子,就好像吃的米饭和面食也不用家里人掏钱买来一样。于是与其他领域相比,钱的世界更加尖锐和深刻的人性煎熬被回避了。

做期货有一句谚语:周期即人性。形而上的商品周期理论,形象地描述了每次剧烈波动的市场周期后面,是人性贪婪与恐惧的本质。周期既是商品价值属性在价格上的类规则性体现,还是人类集体行为的结果。从恐惧到贪婪,转换而出的结果,是人性的部分。

我在初涉期货的时候,一个中学老师已经捷足先登,赚到了很多钱,那时候他拥有一辆类似别克商务车式样的房车,几乎风靡上海。记得那年圣诞节,他在波特曼包了两层楼,花了二十万美金,把全国做期货的朋友都请到了。但是两个月后的一次空头,仅仅几天,他一辈子拥有的财富就摧毁了。他负债累累,从此销声匿迹。二十多年后我接到越洋电话。越洋电话来自南美,在那个黎明,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他用我耳熟的声音对我说他要来上海,但我已经认不出他来了。我很矛盾,最后失约了。

失约源自于我内心的恐惧。他整容了,谁也没见过他的样子。他要是蓝眼睛,高鼻子,满脸大胡子的模样还好说,可万一他成了个金发碧眼的高胸脯女人呢?众目睽睽之下,我又何以堪?试想一个完全物是人非的情景下,只有一个声音牵挂着往事,那些往事在半真半假,似真似假的烟云中沉浮,你听见的是凋零雨声里响起的夜半歌声,除了浑身森森地发冷,哪能有抬头举杯,开怀叙旧的铮铮意趣呢?

这是一种灵魂的折磨。要摆脱,无疑需要躲藏。唯有躲藏,才会稍稍得到些心安理得的喘息。但是和老师没有选择躲藏一样,并不是每个人在现实面前都选择躲藏。《替身》里的陈梅贞、徐亚娟,还有诗人周美都没有选择躲藏,她们各有各的装扮,要么住进医院,要么开设基金会和馄饨馆,要么出版诗集,一个人一种伪装,穿着戏服,在期货和男人交错的世界里风生水起。她们认真投入,在戏的世界里全力以赴,演出着自己认定的角色。她们自以为做着生活的强者,只是她们的内心,在蜡刻的女强人雕像下,早已枯竹般脆弱,豆腐般腐烂,沙漠般荒芜。连血管里的鲜血也已经发黑混沌。她们一定不时在同情别人,尤其是那些她们以为被她们耍了的男人。她们金钱在手,以为赢了期货,赢了世界。

世界上没有一种悲情胜过自我满足的快乐。因为快乐从来就没有在满足面前卑躬屈膝,展露笑颜,卖弄过成就和诗集。这就又要说回小说,还要得罪体制和活在体制里自在、互抹口红的人。他们在得奖,在小说的世界里把戏演得正酣。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要说,小说的判官就在不远处,站在历史的糖葫芦担子前敲了惊堂木,其实谁都能看见那就是皇帝的新装。

小说的世界是经不起喧哗的。喧哗了,闹了,那就是卖糖葫芦,非但是小说上有了个功利的标签,连灵魂也被放上酒水饭局,还有职称奖金或者贿金的小牌牌。这样的小说值钱,也一钱不值了。我发觉当下的小说不但可以生吹,也可以变种。即便世界上最污糟的小说,也可以被修饰一新。自然,这样的戏仿可以赚取眼泪,收获戏票内外的果实,被冠以时代文学和现实主义伟大作品。但互抹口红的代价,不仅仅是酒肉和联盟,还必须出卖灵魂。付出了灵魂的代价,自然是一种惨痛。《替身》里的三个女人是惨痛的。然而这样的惨痛并不仅仅停留在她们内心层面上。出来混是要还的。这样的江湖,即便是出卖了灵魂后戏仿的群欢,换来的也只是更加寂凄的孤独。喧闹之后的小说便不再是小说,即便经年以后有了历史尘埃,却一样无法掩埋灵魂躯壳下当年无尽的羞耻。于人于己,于小说内外,就像《替身》里的三个女人的世界。

九年前,当我的长篇小说《牛市》出版时,就有人惊呼新先锋小说问世,更有人惊慌地在我的作品上贴上了行业文学的标签。我做了一辈子投资银行业务,身上的细胞无疑已经满是投机的腥臭,只要有赚钱的气息被我嗅到,肯定会马上扑将过去。这种腥气不但染没自己,还深深地让路人捏鼻皱眉。于是投机分子的小说天生就有了一种罪恶。要知道商业行为与道德和人性是对立的。所有商业行为都充满血泪和欺诈,所有原始积累都布满罪恶和背叛,天生违背人性原则。因而讲到赚钱,就必须与文学划开界限。

一直以来,钱的世界小说家不写,不敢写,写不好。在这里横亘着生活和写作的悖论,构建了写作的两难。一方面是对生活的陌生,另方面是写作的冒险。似乎为文学就会失去读者;而为读者就失守了文学底线。这样的两难,客观上实现的正是对读者的背叛。事实上,并没有一个领域的写作可以如此忽略读者的阅读权和想象力,除了经济生活,还可以把读者任意当成洞察小说家题材世界的互动阅读对象,在危局和趣味性上直接实现作品重构以及阅读重构的艺术价值。于是在写作中我常常会有这样一种欣喜(这实在有违艺术创作规律):写作越投入越兴奋,越专注越超脱,越写越能从独自的自我叙述陷阱里走出来,在读者的世界里尽情遨游。不知不觉当中,工作之余,我的写作就成了件与我生命息息相关的事。写作变得生动起来,趣味横生,自由自在,毫无功利追求。有时间就写,没有时间也写。在近年,越写越多。

功利社会和经济生活的困局,貌似已把文学压到了生命的尽头,这就像大自然正在远离我们一样。其实,商业活动才是人类最本质的情感生活,金钱所覆盖的,正是人性深处最灿烂的真实。忽略闪亮的金钱人生,不敢讴歌金钱,就是不敢面对生活。尤其是不敢把商业行为看作是光荣、富有创新精神、道德和自我即社会的方式,自然就无从下手,无法真实地写出闪烁着人性光芒的小说。

我写创作谈,这荒谬而且难办。一个作者一旦有了一个目标或目的,是写不出活东西来的。写出来,也毫无自由和趣味可言。我的写作没有体会,没有戏仿和灵魂标签,我的写作就是个业余爱好。而对于那些冠以我标签的行动我都乐意见到,因为标签已经无法用传统的符号来命名我的小说。这样的参照除了可以让我自己看到我的小说与众不同,还能让我深深地在富有创造力的世界里感受自由,照见我心灵上有一种叫做小说人性的光在闪亮。这让人陶醉,这是自由的成果。从贪婪到恐惧,再从恐惧到贪婪,周而复始,正是我的个人爱好让我懂得了人性才具有的这种周期,这不但消除了我业余爱好的任何属性,还让我在小说世界里心静如水,可以更加自如地面对生活,面对这个可以赚得大钱的时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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