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2016-05-06 15:15庞羽
小说林 2016年3期
关键词:野兔妹妹

“听说,人修炼之后,来世会变成兔子。”临出发前,于楚泽听到夏妞说了这么一句。

于楚泽回头看,夏妞还在副驾驶座上,马路边的行人来来往往,就像一只只寻找草窝的兔子。于楚泽皱皱眉头,关上车门,握紧方向盘。

别克一启动,车后座的拄拐就发出“啪”的一声,斜到一边了。那是夏妞的好伙伴,代替她左脚的好伙伴。于楚泽拐了个弯,拄拐又响了一声。“别管它。”夏妞说。于楚泽没回答她,打开车载音乐,听着汽车放屁。

一路上,于楚泽狠狠地踩离合,拉刹车。鬼知道公司怎么派她去陕西。兴许是因为她正在甘肃度假,离得近。老板都是些爱吃兔头不沾酱的人。夏妞是来给她接风的,夏妞正在甘肃筹划一本书。三年前的车祸夺去了她的左脚,却没有夺去她对生活的热情。于楚泽正在给车加油时,夏妞拎着一个爱华仕行李箱出现在她面前:“妹妹,我陪你去陕西。”

车窗外的风景踩了肥皂沫似的滑过去。阳光照射在水晶车挂上,分散为七色光芒。夏妞正在熟睡。突然于楚泽感到了困倦,似有细雨拂面,猫爪挠身。于是她慢慢减缓了速度,靠边停车。于楚泽趴在方向盘上打盹儿,公路上升腾起一阵烟雾,她觉得自己身处笼屉。可她不想管。

一声尖叫杵进于楚泽的瞌睡中。她睁眼,看见夏妞正捂着嘴巴看着她。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出车祸了呢。”夏妞抚摩着胸口,带花的汗衫正好把她的两只乳房勾勒出来。她真是个中气十足的女人。

夏妞迎上了于楚泽的目光。于楚泽嘴边一溜,说:“夏姐,你这上衣真好看。”

“哪里哪里,”夏妞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雅莹14年的春夏款。”

于楚泽转动车钥匙,准备启动。夏妞眼睛晶亮地凑上来说:“不瞒你说,妹妹,是在奥莱城买的。可便宜了。”

话音未落,地面上开始燥热起来。不远处的石头,就像许多窝着躺着蹲着的兔子。于楚泽调低了车里的空调,夏妞还在一旁喃喃:“妹妹,你有空儿来北京,我就带你去奥莱城,那里衣服便宜。那儿还有一家‘好想来烧烤,味道很赞,特别是酱烤兔头,油滑滑皮嫩嫩的,香掉牙。”夏妞咽了咽口水,发出轻微的“咕嘟”。

还没到中午,阳光就已经如此毒辣。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于楚泽就松开方向盘,在包里寻找遮阳帽和冰丝袖。夏妞一个艄公抢浪似的抓住方向盘,车在她的手中,开始歪歪扭扭地行进起来,直到撞上路基。

车熄火时,于楚泽终于从包里找到了遮阳帽。她抬起头,夏妞正打开门,一步一步地往外挪,似乎是要看轮胎。于楚泽拉住她,下车查看了一下:“夏姐,没事没事,就一点儿擦伤。这车上过保险了。”听到这句话,夏妞摸着胸口说:“可把我吓坏了。我出过车祸没关系,可不能让妹妹遭殃。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于楚泽没有回答她,戴上遮阳帽。别克开始颤抖。夏妞也跟着颤抖:“你说,这是国产车吗?”于楚泽回答:“这是上海生产的。”

于楚泽彻底醒了。夏妞紧紧抓着扶手,稍微一颠簸,就哭嗓。于楚泽减慢速度:“夏姐,你放心,这车属于美国通用。”夏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夏妞安静了好一会儿。于楚泽看了一眼内后视镜,看见她手里摊着一本书,却看着窗外:“哎呀,妹妹,我们同学那会儿,大家都叫你‘小白兔。我觉得这个外号真的很恰当。我的下一本书就想有个人物,外号就是‘小白兔。”夏妞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们的过去,于楚泽感觉到面前有一扇大门打开了,带着霉味,带着闷人的噪音,虎虎迫近。正当她倒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时,里面飞出了一个白色塑料袋,“啪”的一声糊在了她的脸上。

时光倒退十年,夏妞还健步如飞的时候。那时于楚泽可是清一色的白衣服,这个白色身影,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出现在操场跑步,每周三下午两点准时到体育馆打羽毛球。而夏妞,各色衣服各色发绳,在人群穿梭,在人群中逶迤不怠。那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除了下雨天不能跑步,学校不准穿大花裙。

“小白兔”这个外号,来自于某个高中生帮扶学龄儿童的活动。那次压轴表演是《小兔子乖乖》,当一群高中生铆足了劲儿装纯真的时候,于楚泽却在舞台上出了神。夏妞是场记,想出各种办法提醒她,最后拿出一块镜子,把阳光反射到她的眼睛。于楚泽的脸瞬间变亮,就像一只惊恐的兔子。

这件事不仅夏妞记得,他也记得。他是上一级的学长。那次演出他是副导演。一次排练中,于楚泽迷糊地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坐在不远处笑着:“醒啦?”于楚泽咬住嘴唇,有点惭愧地点头。他摆摆手说:“没关系。我告诉你今天排练的新动作吧。”

阳光照射在于楚泽的身上,越来越热,往事也像周围稀稀拉拉的行道树一样,纷纷退让,再不重逢。什么时候,阳光也不再可怕了?于楚泽问自己。

在太阳把她们烤熟之前,于楚泽把空调的威力开到了最大。夏妞将空调吹口百叶往她那边拨拨,冷风吹得她手里的书页飘扬起来。夏妞坐在这阵阵冷风中,眯起眼睛,蹙起眉头:“楚泽,即使再热,也不能让冷风对着你直吹,那样老了就有关节炎。这些我都是在省台健康讲座上看到的。不瞒你说,自从我出了车祸之后,人变得越来越宝贵自己。不过,看到重要的人做损害健康的事,我会立即指正。咱们都是一家人,妹妹,你说是吗?”于楚泽回报了好几个“嗯”,最后匆忙又客气地笑了一笑。夏妞眼睛滑来滑去,看见了于楚泽的随身包:“哟,楚泽,这可是Guess的新款,应该很贵吧?”于楚泽压低声音说:“水货。我亲戚从香港带的。这次出来,我看它结实,就带着了。”又是一阵冷风,夏妞看看膝盖上的LV定制手包,眉头疏解,额头的刘海也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她们俩看见那个人时,别克只是犹疑了一会儿,转眼加速掠过去。他应该是个陕西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像世间的大多数劳动者。他在路边招手,似乎要搭便车。经过他的一瞬间,夏妞叫了起来:“真像他!”于楚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们俩,车没有停,人间的错过就如是种种。

在车开出一定距离之后,夏妞把书合上,放进身边的耐克背包:“楚泽,小白兔都是被狼吃掉的。你还记得那个学长吗?他们长得那么像,见了鬼了!”于楚泽不说话,继续专心驾驶。十秒之后,夏妞又把书拿出来,摊着,眼神放空:“楚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不定那个人有难处,赶着回家见病重的母亲,或者家里留守的孩子巴望着他回来。唉,这个世界可怜人还是很多的。回去吧,我们有两个人,不怕。”就在于楚泽打左方向灯,手中的方向盘就要打转的时候,夏妞又抓住她的手:“不不,我可不能让妹妹冒这个险。要他真是那个学长呢?别回去。”endprint

于楚泽还是让别克掉了头:“咱们去问问他再说。”

车缓缓地停在那个人面前。夏妞紧紧握着手里的书,于楚泽胳膊搭在车窗上,和那个人愉快地交流。他名叫李亚群。原来他只是要回到戈面村去,那是他的老家,那里马上就要进行一场祭祀,他要立即赶回去。他坐错了车,在路上步行了一阵子,只想搭个便车。听到这,于楚泽似乎听到夏妞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李亚群进入车里的时候,夏妞注意到,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黑色上衣,左胸有一个精致又内敛的圣宝龙徽标,也许是个低调的有钱人。夏妞对着后视镜挑挑眉,却看见他看了一眼放在后面的拄拐。那一眼让她很不舒服,于是她一直用镜子观察他。一路上,他一直在看周围的风景,手脚也安放得妥妥当当。汽车在转弯的时候,拄拐又偏向一边,他小心地把它扶起来,平整地放在他的旁边。一瞬间,夏妞觉得血液澎湃,这个世界好人还是很多的。

这个人的出现确实让原本沉闷的旅程多了一点儿亮色。她们得知,李亚群有两个孩子,姐姐喜欢跳舞,弟弟喜欢吹笛。姐姐的舞蹈可棒了,村里好几个小伙都来提亲。他还让她们看了姐姐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大眼睛的姑娘。

阳光伴随着他们同行。李亚群开始哼起小曲,眼睛好似太阳般明亮。夏妞跟着节奏扭动脖子。于楚泽也在打着节拍。时光仿佛回到了那天,演出顺利结束后,他们开了一个简单的庆功舞会。于楚泽正在和夏妞交谈,他却款款而来:“于楚泽,我能请你跳支舞吗?”那支舞节奏挺快,但没有跳完。教务主任黑着脸出现在窗口:“作业做完了吗?”

夏妞的一声破音,让于楚泽回到了现实。他们依然在唱歌,扭着脖子,别克也不再闷人,阳光在车窗外悄然起舞。在几个月的忙碌工作中,于楚泽第一次感到放松,就像刚刚放了一个绵长悠扬的屁。

这个屁还没结束,别克就“突突突”地响起来。随着阳光的舞蹈越演越烈,车开始颠簸,上升,下降。在轮胎和大地进行了五十次搏斗之后,它终于停了下来。

于楚泽打开前车盖,检查了引擎与发动机。她摇头的时候,才发现李亚群也已经下车,正匍匐在地上观察排水口。夏妞仍在座位上,神情焦急。李亚群侧着身子,侧脸和那个学长一模一样。于楚泽呼出一口长气,把前车盖放下来,靠着车身等待宣判结果。

“排水口坏了。”李亚群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这条燥热的公路,灰尘一直在往上升腾,仿佛一条条褐色的蚯蚓飞向天空。昏黄色的大地一望无际,带着污渍的红色球体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一路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生气。突然出现了一声尖锐的车鸣,等了好久,它却如掷入海底的石头,杳无踪迹。绝望似乎要踏平这条公路。

于楚泽打着伞站在车旁,车下是试图修理排水口的李亚群。夏妞倒还得乐,坐在车里吹着空调,车外闷热的空气在车窗上形成白色的雾,于楚泽看不大清夏妞的脸,只觉得有一种神秘的美感。这种美感伴随着绝望,在于楚泽心底聒噪,她突然想起那次公演的《小兔子乖乖》,她确实发呆了很长时间,造成了舞台事故,可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充满了声音,各种各样的,长笛,短号,车鸣,马嘶。居然还有人声,是学长真真切切的话语:“醒啦?”这些声响在她心里剧烈跑动,糅合,时大时小。她要去处理这些声音。

地面的温度更加高了,周围的空气热得眩晕,变形。远处的山峦像兔子的耳朵。这里应该有野兔的吧。于楚泽不想多想,倚在车身,让高温烘干身上的水分。不知过了多久,李亚群站了起来,身后是汗水勾画的一幅地图。于楚泽拿出包里的毛巾,递给他。擦完脖子上的汗,李亚群把毛巾还给于楚泽,双手撑在车后盖:“没办法。”

拖车公司的电话总是打不通。夏妞叹了口气:“太偏了。”阳光毫不羞涩地亲吻着他们的汗水与疲惫。大地的温度还在上升,车里的空调渐渐弱下去。于楚泽感到闷人,打开车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车门关上的一瞬间,于楚泽好想大喊,喊出大地的空旷,喊出内心的拥堵不堪。

在于楚泽内心的回声袅袅不绝时,她的手机终于来了信号。手机叮咚一响,李亚群激动地吹了声口哨,夏妞闭上眼,双手交叉举在胸前,像是在祷告。于楚泽告诉了对方大致位置。电话挂断,空调似乎又冷了一些。夏妞握住于楚泽的手:“楚泽,这个世界真的是这样,好人有好报。只要有诚意,天是会感受到的。”于楚泽点点头,抽出她的手。

一阵轰鸣声经过,李亚群打了个响指:“你们看,大飞虫。”于楚泽和夏妞扒着窗户往天空望,一条长长的白色云翼。夏妞够着脖子说:“不知道马航到底去了哪里呢?”李亚群用手指关节敲打车窗:“唉,不用说,肯定坠海了。”飞机飞远,夏妞缩回肩膀,瘫在座椅上,心满意足地泄了气。于楚泽依然看着天空。他说过,他要去当飞行员,翱翔在蓝天下。他说得很笃定。十年后,不知他的心愿实现了没?或许刚才他就在那驾飞机上,或许他在那架消失了的马航上,而大千世界,佳人无音。于楚泽看着云翼,直到它慢慢消失。

拖车机把他们送到了最近的汽车修理站。下车,李亚群饶有兴致地看着师傅修车,问他一些维修知识,时不时还递上钳子把手。夏妞拄着拄拐要去上厕所,于楚泽把随行的包挎起来:“夏姐,我扶你去。”夏妞把拐杖靠着墙放着,一只手搂住于楚泽,一只手像旗帜一样挥舞着:“那边。”于楚泽撑着夏妞往前走,不小心看见她身上的汗衫起了一道道褶皱。

回来的时候,她们感觉自己都卸下了很多东西。车已经端端正正地停在了路边,修车师傅正在用高压水枪洗它。夏妞站在原地,残缺的左脚感受到了纤纤的水丝,有什么正在生长。夏妞闭上眼。于楚泽却摇晃她:“夏姐,你看见李亚群了吗?”

修车师傅告诉她们,刚才那个男人乘坐另一辆车离开了,那辆车有尖锐的车鸣声,估计喇叭有问题。夏妞正在调节她的拐杖,于楚泽感觉不对,立即去检查车,却发现里面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一辆崭新的别克。

当别克发动时,于楚泽决定一路不说话。夏妞依然喋喋不休:“我就说嘛,人总有面相,他和那个学长那么像,都不是好人!妹妹,当初你听我的没错的,离开他,黄他娘的屁!”她似乎说得没劲了,把包里的书摊在大腿上,眼睛似看非看,“我的LV手包哟!”说完,她就沉默了,似乎在哀悼。这样沉默了很久。直到一只鸟撞到车玻璃上。endprint

玻璃上残留着血迹。于楚泽下车查看,夏妞把手伸到后面艰难地摸索拄拐。等夏妞下车时,鸟已经死了。夏妞顺着拄拐矮下去,用眼神给它做最后的爱抚。“多美的一只鸟啊。可惜不属于人间。”夏妞从包里取出一只手绢,正要擦拭眼泪时,于楚泽把手绢夺去,用它包起鸟的尸体,一并扔到了马路一边。夏妞看着那边,就在鸟的尸体的不远处,有一只灰色的毛球。她一拐一拐地赶过去,用眼睛艰难地辨认:“于楚泽,这儿有只野兔。”

于楚泽抱起野兔,检查了一遍:“夏姐,这野兔腿有伤。”夏妞用手逗逗它的耳朵:“小东西,跟我们走吧。”于楚泽把野兔塞到夏妞的怀里,打开了车门。

这野兔开始倒也乖,蜷缩在夏妞的怀里哆哆嗦嗦。不久,夏妞就摸到了一把黏糊糊的算盘珠状的东西。她从野兔身下抽出手,才发现是兔粪。在她叫起来之前,野兔又一粒一粒地把它捡吞了下去。

夏妞把前半辈子遇到的所有挫折坎坷都哭了一遍。“妹妹,你不知道哇,原来的世道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我们渴了,开水都是免费的,现在一瓶冷开水都要三四块了!开车搭人也是常有的事,可是那时哪有人趁火打劫啊!好心带个兔子,居然拉屎在我手上。现在,做好事,难哪!”夏妞用面纸擦干脸上的泪,语气颤抖,“幸亏有你啊,妹妹,幸亏咱们还是一家人。幸亏,幸亏。”又有两行泪从夏妞眼睛里溢出。于楚泽别过头去,发现太阳有了肾虚,阳光逐渐暗淡下去。“夏姐,我们得找个地方吃晚饭。”野兔似乎听到了这句话,昂起头,把刚吃下去的粪球又一粒粒吐了出来。

夏妞用纸巾擦干手,在随身携带的包里摸索了半天,哭丧着声音说:“唉,我的LV和手机刚才是放在这个位置上的。”突然车轮撞到了一块大石头,慌乱中于楚泽按到了喇叭,车也偏离了正道。于楚泽白了一眼太阳,倒退,改向,上路。“我,我出事时也是这样。唉。”夏妞捂住了自己的脸。于楚泽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该死的石头。”

在晚霞盛开之前,她们终于到达了一家小休息站。里面有家小餐馆。于楚泽拎着兔子的耳朵下了车,说要丢下来。她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于楚泽看着手机,夏妞看着她:“楚泽,你损失了什么没?”

“嗯,一部电脑,几张购物卡,两个靠垫,一面化妆镜。”一只虫子爬到了桌上,于楚泽用手机赶它走。

“那电脑重要吗?数据呢?”夏妞往前倾了倾身子。

“没什么,是我的私人电脑。公司的数据什么的不在上面。”虫子依然没心肝地爬着,于楚泽觉得它就是板凳上的钉子,指甲边的肉刺,开车时明晃晃的阳光。

夏妞拍着胸脯,身体松懈下来:“那好。李亚群骗了我们,拿走你的电脑,我的手机LV包,但他没有拿那些重要文件,还是有良心的。所以说嘛,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你做好事都有善报的。阿弥陀佛。”她脸上浮起微笑。

“啪”的一声,于楚泽把桌上的虫子拍死:“菜来了。”

那顿菜烧得很糟糕,夏妞却吃得很香。于楚泽看着她把菜汁拌入白饭,搅和,塞入嘴里。夏妞吃饭的时候背是拱着的,残缺的左腿随着筷子的抖动而抖动着。坐在于楚泽脚边的野兔,还在孜孜不倦地吃着自己的粪球。在野兔吃了又吐时,夏妞风卷残云时,地球的阴影逐渐往东半球爬去。

夏妞面前的碗已经空了,于楚泽背起自己的包就要走。夏妞却握住了她的手:“妹妹,我和你说实话吧。”于楚泽又坐下,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夕光正浓,似乎是太阳不甘心告别。

“那个,以前‘小白兔外号是我起的。”夏妞咽了口口水,“那次演出我和你第一次有了接触,说实在的,我一直相信世界上福报相依。当年他缠着你时,我及时报告给了教务主任。你父母他父母出面才解决。现在你应该知道了,他那个人不能要,家境差口碑也差。我是为了妹妹好,我们才是一家人。妹妹你别恨我,年少的爱情没结果的。何况还是他。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你会得到善报的。我从来不说违心的话。”

一丝笑容浮现在于楚泽的脸上,突然她又感到了膈应,于是用话语打碎了它:“夏姐,咱们动身吧。”

“不不不,咱俩来瓶酒。”夏妞的脸上微微带着醉意。

“夏姐,我不能酒驾的。”

夏妞已经招呼老板上啤酒了。“这地方,啤酒还是稀奇货。”她嘟囔着。

于楚泽叫住了老板,拎起脚边的野兔:“老板,帮我们把这个也烤了吧。”

啤酒上桌,居然还是冰的。老板打开啤酒盖,浓郁而蓬松的酒沫溢了出来。夏妞把啤酒倒入酒杯,推给于楚泽:“就一口。”

在夏妞的再三要求下,于楚泽轻轻抿了一口。夏妞开心地笑了起来:“我就爱一家人一起喝酒,多温馨。”然后她就着瓶口喝了半扎:“妹妹,你还是别太介意。那个李亚群,就是老天下来考验咱们的。一台电脑,一个LV,不亏。”

一只香喷喷的烤野兔上桌了,打断了于楚泽嘴里的话。孜然的橙红没有掩盖掉野兔皮的火红,反而让它成了比夕阳更加艳丽的色彩。于楚泽一把揪下了野兔的头,递给夏妞:“北京人都好这口,吃吧。”

夏妞看着还滴着油的兔头,咽了一口口水。餐馆亮起了灯。夏妞接过了兔头,犹豫着还是没有下口:“你想想看,万一他有病重的母亲,或者家里留守的孩子巴望着学费,咱们不就公益了慈善了吗?阿弥陀佛。”说完,夏妞咬了一口兔头,露出了豆腐一样的兔脑,她移过目光,看着窗外,把啤酒一饮而尽。

夏妞醒来时,天色已黑。她已经记不得她是怎么到车里的了,只是看到于楚泽正开着远光灯行驶在公路上,借助灯光,夏妞发现周围全部是碎石子和荒漠,如同一个巨型的废弃操场,上面坐着无数只兔子。

夏妞拍拍身上的衣服,似乎想把酒味拍掉。于楚泽皱皱鼻子,打开车载音乐。这音乐就是只狗,放屁狗。于楚泽又把它关掉。在突然来临的寂静中,夏妞讪讪地说:“我们去弋面村好吗?”

于楚泽花了好大力气才想起李亚群住在那里。

“说不定弋面村没有这个人。说不定还没有这个村。”

夏妞把头枕在车窗上,头在震动,残缺的左腿震得更加厉害:“这是哪里?”endprint

于楚泽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把脚按在刹车上:“夏姐,外面风景不错。你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吗?”

夏妞扒望了窗外一眼:“真别说,外面星光灿烂。对,就这儿,快停车。”

车停了。夏妞转过身去够后面的拄拐,而于楚泽已经打开了副驾驶车门:“夏姐,别拿了,我就是你的拐杖。”

星星在她们头上毫无保留地裸露,同时她们也听见了一个响亮的屁,在空旷的原野里悠悠扬扬,但她们似乎没听见。于楚泽一手托着夏妞的腰,一手环住她的肩膀。拄拐还在车里躺着,她们似乎也没看见。离车有一段距离后,夏妞深吸了一口气说:“多美的夜晚。我想起了我们高中毕业的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操场的草地上,你说你要读哈佛,念MBA,做一个模范女白领。我说我要说走就走,浪迹天涯。你还记得吗?”

于楚泽似乎没听见,继续瞭望星空。寒风吹过,带来丝丝的酒气。她感觉依稀回到了那个夜晚,她的父母把她锁在房间里,不准她和他见面。她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连成一根绳子,从窗户爬了下去。那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还是妹妹贴心,停一下,呼吸新鲜空气。不然看不到这么美的星星,”夏妞激动得双颊潮红,“那些星星,就是老天的眼睛,我们做的好事坏事,它们都看得见。就是在白天,它们也在看,偷偷地看。它们能看见我们,也能看见李亚群。无论遇到什么危机,都要想想,世界上有好人,我们要帮他,世界上有坏人,他可怜更要帮。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坚定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来,妹妹,松开我的肩膀,我要张开双臂,拥抱星空!”

于楚泽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转到她身后,用双手托住她紧实的身体。夏妞慢慢张开双臂,仰头,闭上眼睛:“我看到了!”

夏妞还没说完,于楚泽就松开了她的手,几步跃到了远处。她不顾满天眼睛的热切注视,不顾夏妞在左右摇摆时的惊恐一瞥,自顾自笑了起来,直到星星被云层遮住,直到夏妞呻吟着朝她爬去,直到她笑出了眼泪:“姐姐,我可是第一次和你开玩笑。”

作者简介:庞羽,女,1993年3月出生,2015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曾在《诗刊》《青春》《当代小说》等杂志发表作品,小说《真草千字文》发于《西部》“90后小说专辑”,小说《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入选《少年文艺》30年精选,小说《佛罗伦萨的狗》《左脚应该先离开》发于《天涯》2015年4期。小说《佛罗伦萨的狗》被《小说选刊》2015年第8期选载,并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获得过第二届华语大学生微电影节剧本奖等奖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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