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

2016-06-14 16:50李铁
上海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副总对面表格

李铁

对面女人伏在办公桌上写东西。张湄看着她,耐心地等。她俩年龄相仿,都是鲜花盛开的年龄,在这个公司里,张湄和她的关系最好。这个好最初是张湄主动的,对面女人是被动的,到了眼下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也分不清谁是主动谁是被动。

对面女人写的东西是个人简历,确切地说是在填一张表格。公司推荐她参加总公司最佳职员的竞选,据说成功当选者会加薪一倍。她填得格外认真,填完了,递给张湄。张湄负责这张表格的上报,对这张表格也就有了初审的义务。她认真地看,生怕错一个字影响她的当选。刚刚看几秒钟就发现了问题,学历一栏她填的是大本,她是自考本科,填学历大本也没什么不对,问题是这一次填表说明上注明了要求,学历只填全日制,否则表格作废。张湄把表格递回去,说学历填错了。

对面女人说,我就是大本学历嘛,咋填错了?

张湄说,要填全日制学历。

对面女人说,自考学历国家是承认的。

张湄说,可这次填表要求是全日制。

对面女人说,我全日制才是高中学历,这么低的学历我还能有竞争力吗?

张湄说,你竞争力不是靠学历,是靠你的能力,咱公司名牌大学毕业生可多了,为啥要推荐你参加竞选,还不是看你的能力嘛!

对面女人说,总公司不了解我,学历就显得很重要了,不行,我不能改。

张湄说,不按要求填,这张表会作废的,你必须改。

对面女人说,不,不改。

张湄看见对面女人眼睛开始发红,不是眼白发红是眼珠发红,像眼珠裂开一道看不见的口子,血正从口子渗出来似的。张湄有些害怕,也有些着急。

张湄说,不改表格真的要作废。

对面女人说,上边还没说啥,倒被你卡住了,你啥意思呀?

话出口,对面女人愣住了,张湄也愣住了。对面女人的话是吼出来的,音量不大,有一股气流作依托。这句话在这个已经停止供暖的春季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张湄觉得自己的心里一下子裂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一股脑涌出来。

对面女人扔下手里的表格,在张湄还在发愣时逃了出去。张湄愣了足够的时间后,叹口气,摇摇头。这是一间三个人的办公室,窗前两张桌子对在一起,另一张办公桌放在进门的位置,张湄坐在靠窗的右侧,刚才那女人坐在左侧。同屋子的人出去办事了,此时办公室只剩下张湄一个人,她把头扭向窗外,天空难得一见地晴朗,春天该有的透明度极高的阳光到处灿烂着,屋外要比屋子里温暖许多。她在阳光里身子发抖,说不清是冷还是刚才突发情境的余波。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公司的赵副总,这是个比张湄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温和而敏感。她对张湄不错,张湄对她也曲意迎合,如果以公司管理层的人为排头站队,张湄应该是排在她这支队伍里的。她进屋后脸上堆着以往见到张湄惯有的亲切笑容,站到张湄对面。张湄也站了起来。

赵副总说,今天天气不错。

张湄跟着说,不错。

赵副总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张表格,说,她填完了?

张湄说,完了。

张湄本想说说刚才因填表而发生的状况,但嘴唇动了动忍住了。赵副总对她再好毕竟是领导,跟领导说朋友的坏话不是显低了她的人格?赵副总坐到对面椅子上,张湄也坐下,换一副愉快的表情面对赵副总。

赵副总说,说句工作之外的话,唉,人呀,你越对他好,他越不重视你。

张湄的神经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警觉起来。

赵副总接着说,都知道我对小周好,可小周出了本诗集,却没让我写序,公司里我除了分管人事,还分管企业文化,论公论私他都没理由不请我写序呀。

张湄全身都开始像被针扎了,她强迫自己不发抖。小周是公司里的一个中层,没事时喜欢在网络上贴一些分行的文字,说不上有水平也说不上没水平,有人劝他出一本书,他就自己掏钱把书出了。序言是张湄写的,张湄的文字秀丽,是微信朋友圈里的原创高手,小周请她写序她没考虑太多就给写了。没想到赵副总会有这番感慨。

张湄说,赵总,我真不知深浅,我不该给小周写啥狗屁序言。

赵副总说,没你的事,你别多心,我说的是小周。

赵副总说罢幽幽一笑,张湄浑身刺痛起来。

张湄在浑河边的堤坝上走,夕阳挂了半个天空。张湄穿一件黑色的风衣,黑色吸光,她的衣服外寒内暖,内暖使她的身体鼓胀胀的,像揣了一团无法示人的东西。

浑河是这座城市唯一的一条河,尽管瘦弱,还是带起了一段寻水而居的繁华。堤坝上是一条瘦路,柏油、狭窄、漫长。清晨和傍晚路上都是“走路”的人。走路是时下流行的锻炼方式,张湄迷恋走路,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每晚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坝上,裹入走路的人流中。

走不多远就会碰上熟人王大姐,或者走出很远了,以为碰不上了,结果还是会碰上。打过招呼,并和她一路继续走。更多时候,张湄会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躲开她自己走。王大姐原来是公司里的临时工,在公司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保洁员,工龄比大多数正式职工还长。一年前她主动辞退,在家安心养老。王大姐是个热心肠的人,为许多人做过好事,虽都是针头线脑的小事,许多人还是会念她的好。

躲开王大姐,张湄的走姿变得鬼祟,像是去做一件坏事。她加快脚步,连走得飞快的壮年男人也被她成功超过。走出几十米后她开始不断地回头,她发现不论她走多快,王大姐都和她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她接着加速,超过一拨又一拨的行人。甩不掉王大姐,她就用越来越多的行人挡住王大姐的视线。

每走出几百米,堤坝边就会出现一处向下的台阶,通向相应的胡同和街道。张湄有时会趁着王大姐望不见时,迅速从某一处台阶下去,眨眼消失在胡同或街道的阴影里。

她没有走远,而是走进阴影里的某一家快捷酒店,上楼梯或进电梯,去找某一个房间。敲开房门,她的心跳已成惊慌的小鹿。门关上,锁紧,一个男人迎上来,拥住她。男人的心跳也是一头小鹿,两头小鹿相加,心跳翻倍。上床,脱衣,乱吻乱摸,提枪上马。间隙,张湄会伸出一只手将窗帘拨开一条缝,向外望,颜色渐深的街巷里有汽车或行人像一道道裂缝般一闪而过。那道熟悉的裂缝在哪里?有时恰巧会看见,深颜色里有一道亮光划过,王大姐闪着一双灯泡般的亮眼走过去。张湄一颗悬着的心撂下了。放下窗帘,扭回头,集中精神,男人开始冲刺,哎哟妈呀,来了!

高潮过后,男人躺在她的身边喘息。男人叫李一,某事业单位职工,年龄比她大上四五岁,偏瘦,大腿好像还没她的粗。他们是在微信上认识的。一次张湄坐在办公室里玩手机,要打开微信朋友圈,却误点了“附近的人”,她的微信好友都是手机通讯录里的亲戚、同事和朋友,从来没搜索过附近的人。她看了几眼那一排陌生人的头像,然后退出,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老公”。接电话,老公的声音依然是熟悉的慵懒,他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提醒她下班别忘了买他爱吃的熏猪蹄。通话完毕,见微信上有“附近的人”打招呼,看头像是个中年男人,五官棱角硬朗,她想拒绝,却手一按接受了。这个人就是李一。

第一次和李一约会去的是一家咖啡厅,那是她和他在微信上可有可无地聊过无数次之后的事情。约会的发起者是李一。张湄和老公感情甚笃,用她自己的话说,“本没有赴约的理由”,可她还是应约了。她是个本分女人,从来没有奢望过婚外情,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基本是不可能的,明意识里的压制实际上助长了潜意识里原本微弱的东西,一念之间的放松立马使这微弱的东西破土而出,演变成了一次行动。第一次只是喝杯咖啡聊聊天,她还可以对自己有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第二次约会,在咖啡厅的包房里,他们的关系有了令她无法解释的质变。拉拉扯扯,半推半就,不该在这个场合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只这么两次,就以实际行动确立了关系。再见面,就不羞不臊也不觉唐突地直奔主题了。

张湄溜出快捷酒店时外边的颜色已经足够深了,灯火初上,车辆、行人、楼房,在深颜色里影影绰绰。张湄瞪大眼睛四下张望,感觉是做贼成功后的喜悦与刺激。回家的路上她的身体有一种胀胀的满足感,和男人身体摩擦后给她感觉最深的不是男人的身体,而是女人的身体,她觉得女人的身体就是一套清水房,什么样的男人进来,就有什么样的装修;而什么样的装修,又会使这套房子呈现不同的面貌和情趣。

快到家门口了,张湄依然觉得自己神形鬼祟。自从和李一相识,她就是一个有秘密的人,这秘密跟老公不能讲,跟父母不能讲,跟闺蜜也不能讲。她的满足感来源于身体还是来源于秘密本身,她自己都搞不清。有了这秘密,她的身子变轻了,赵副总给她的刺痛感也没能增加多少分量。

开门,进屋,房间里的浅颜色使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另外一个人是相对那个深颜色里的自己,这另外一个人才是生活常态里的自己。张湄换鞋,换衣服,洗手洗脸,在走出快捷酒店时她已经把自己洗一遍了,再次洗手洗脸,洗掉的是心理的东西。这样坐到老公身边,她就相当坦然与随便了。

长沙发上,张湄把头抵到老公胸前。对面电视机里正播着青春言情戏,一对年轻恋人也依偎在长沙发上作亲昵状。戏里戏外同一种姿势,张湄觉得好笑,没笑出来。

老公顺势把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头上,由于挨得足够近,他的手正好搭在她左胸口,也就是左侧乳房的上缘。她乳房娇小,老公流露过喜欢丰硕乳房的意思。

吃完晚饭你也该锻炼锻炼身体。她说。

有专家讲,饭后剧烈运动并不是好习惯。老公说。

走路不算剧烈运动吧,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她说。

你是想让我陪你一起走?老公说。

张湄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希望老公能够把身体练得棒棒的,这是她真心愿望,可老公要是陪着她每晚一起走,那就等于把她的秘密逼进了死胡同。能够让秘密生长的时间只有晚上走路这个时间段,如果老公闯进了这个时段,这个秘密就会萎蔫的。

好,那我明晚就陪你一起走。老公说。

别,还是算了,我自己走路习惯了,多一个人在身边,还真不自在。她说。

老公没有坚持,张湄长舒一口气,有意把话题岔开。她说人和人的关系真是难处,你对她好还能好出毛病来,就说公司里那个跟我最好的姐们儿,我怕她填表填错了误了她的事,她反而认为我是在卡她……张湄说到这儿整个人情绪漠然灰暗下来,对人对事的真实感受只能跟老公讲,老公对她来说有恩爱的功能,也有垃圾箱的功能,所有的不愉快都倒进垃圾箱,灰暗情绪才能渐渐晴朗。

是那个胸大的女人吧?老公说。

张湄曾跟老公聊起过好友的乳房,因为张湄的乳房偏小,聊起别人的硕乳,老公的表情就不一般了。张湄没有接胸大胸小的茬儿,她又说起了赵副总。她说,我不想得罪她,可偏偏得罪了她,我又没有先知先觉,咋能知道给小周写序她会不高兴呢……

墙上挂钟的指针滑到该上床的位置。关电视,拉窗帘,上床,脱衣服,钻被窝。春秋两季是房间里最冷的季节,被子的凉令张湄缩成一团。待老公钻进来搂住她,她才渐渐像初开的花朵,漂亮地舒展开。

老公开始在被窝里亲吻舒展的她,这是前奏,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演出主曲。张湄刚在外边做完本不想做了,又不想冷落了老公,也就极力迎合。主曲上演了足够的时间才落幕,一马平川,没有出现跌宕和高潮。他俩婚龄二十年,孩子都上大一了,算上谈恋爱的两年,二十二年性史,她居然从来没有过高潮。咨询过专家,说她是高潮缺乏症。高潮来了是近两年的事,是李一带给她的,这也是她违心背着老公坚持“走路”的原因之一。

睡吧。老公说。

睡吧。她说。

张湄在堤坝上走,如期碰上也在堤坝上走的王大姐。寒暄,找借口分手,张湄悬着的心稍稍往下落了落。碰上王大姐像碰上这条路必须碰上的一个深坑,迈过去了,心才会落下。只是还远没有落到底,她还需提十二分小心,超过一堆又一堆行人,让这一堆又一堆的人成功挡住王大姐一双敏锐的眼睛,她拐弯,在某个岔口下台阶了,消遁在阴影里,心才算落到该落的位置。

闪身进某家快捷酒店,上楼,奔某个房间,敲门,开门,扑进李一的怀抱,脱衣,上床,上上下下地做,哎哟妈呀!来了……走出酒店时躲进更浓重的阴影里,疾走。身后有人喊她,张湄!

阴影瞬间被撕开一条裂缝,她扭过头,看见王大姐站在裂缝的亮光中,目光像蹲在高处的鹰隼。王大姐一张原本慈祥的脸占据了整个亮光的部分。张湄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呆呆地看王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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