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元

2016-10-10 18:19朱百强
阳光 2016年10期
关键词:大宝村长眼镜

朱百强

申祥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把事给惹下了。

那是初秋的一个晌午,日头白亮亮的刺眼,申祥端着茶缸子哼着秦腔去村口的老槐树下转悠,一副慵懒的神情。绿荫满地的老槐树下是申家堡的信息中心,村里村外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在那儿都能知道。当时,只有张万能和王二福坐在树下石头砌的台阶上扯闲淡,俩人为什么事争得红脖子涨脸,见申祥来了,便噘起嘴缄口不言了。

一个留寸头、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提着公文包来到老槐树下,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就挨着申祥坐了下来。年轻人自称从县城来的,要到申家堡搞调查研究,听听群众对干部作风特别是村上干部有什么意见。张万能会心地笑了,说我咋就觉得你面生哩,你原来是领导,微服私访来了,又诡秘地打着哈哈说:谁能有啥意见,现在社会好得不缺吃不缺穿,只差政府给喂到嘴里了。王二福马上响应,站起来手一戳说:对对对,现在的干部好得很,经常下乡访贫问苦呢。我家的房子都是政府帮着盖的,不信你去看看。眼镜领导严肃地说:干部作风转变了,这是广大群众有目共睹的,但我们这回下乡来,主要还是了解群众对政府有没有意见和建议,想听听群众对干部的看法,说白了,就是干部是否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王二福问:给干部送礼算不算?眼镜领导说:这属于干部作风问题,算!王二福正要说话,张万能瞟了他一眼,王二福抿紧了厚嘴唇。张万能摘下亮光光的石头镜,用白衬衣的下摆很夸张地擦了两下,戴上,头昂得高高的走了。他的一只脚不偏不倚踩在王二福的脚尖上,王二福“哎哟”一声,尾随张万能也离开了老槐树。

老槐树下只留住了申祥和眼镜领导。申祥望着张万能和王二福的背影消失在一堵土墙后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欲站起来走,眼镜领导却拽住了他的一只胳膊,说老人家,甭急,再聊聊。申祥见眼镜领导还挺认真,便说他给干部送过礼。眼镜领导似乎一下子有了兴趣,让申祥讲讲。申祥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说了几年前,他为早点儿拿到盖房补助款,给村长牛大宝送了三千元好处费的事。他想,看你是不是个金刚钻,敢不敢揽这瓷器活儿。

申祥没想到,这位眼镜领导还真是个金刚钻,当晚,村长牛大宝就把钱退回来了。

傍晚时分,申祥老两口正坐在院子吃饭,村长牛大宝笑嘻嘻站在了他们面前,态度好得比他儿子还亲。是村长,稀客呀,快坐下,快坐下。申祥的老伴余爱兰在惊诧之后,忙起身把一个小凳子递上前去。申家堡是个自然村,村长牛大宝家在村子北头,申祥家在村子东南角,因为同村不同组,加之身份有别,两家来往并不多。平日里,即使申祥偶然在村街上碰见村长,村长也是驾着小轿车呼的一声就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欲问候对方一句也来不及。村民都想和村长套近乎,没有机会,今天村长忽然出现在申家院子,余爱兰咋能不惊喜?牛大宝却没有坐,他说:我还忙着有事呢,说几句话就走。申祥问啥事?牛大宝说:我给你还钱来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递到申祥面前。申祥手伸出来又收了回去。牛大宝把钱扔在了饭桌上,说老申,邻里邻居的,你咋当王连举哩?你以为我稀罕你的钱,我不缺钱!唉,你这人,咋说呢。他拧身走出了申家的院子,前后不到五分钟。

牛大宝咚咚的脚步声远了,余爱兰似乎才缓过神来,问老头子这是啥钱?申祥心知肚明说,这是那年咱家盖房,让他跑补助,请客送礼的三千元。余爱兰慌了,拿了钱便往门外跑,在村街上拽住了牛大宝的胳膊,说大宝,把这钱拿上,你给咱办事不能贴自己的钱,你跑路还花工夫哩。就将那一沓钞票往牛大宝手里塞。牛大宝用一只大手捏住余爱兰枯瘦的手说:你干啥,叫我犯法呀,拿回去!余爱兰不再说什么,硬将钱塞进牛大宝的衣兜。牛大宝掏出钱摔在地上说:我不稀罕你的臭钱。转身离去,只将一个模糊厚实的背影留给了余爱兰。

申祥家的日子之所以和邻居差了一大截,不是他家的人?朝天睡着不动弹,也不是他家的人爱生疮害病,而是因为儿子申福心太大造成的。和千千万万个农家一样,申家本来家底就薄,儿子申福到南方打了几年工,将挣下的几万元钱带回来,没有还结婚欠下的账,没有盖新房,而是投资办起了养殖场,说是要投资赚大钱。申祥阻挡儿子,说不要冒险了,亏了咱挨不起。申福说牛大宝支持让干哩。镇上号召村村办企业,申家堡没有办起一家,牛大宝愁得屙不下,就撺掇他带头办。结果养殖场前两年赚了十万元,后三年亏了三十万,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申祥看着养殖场日渐萧条,憋了一肚子火说,这是上了牛大宝的当了。申福说:咱办企业办塌火了,怨谁?债主天天来申家讨账,有的索性逮哼哼叫的猪,捉扑棱棱飞的鸡,撵咩咩跑的羊,看着这些人像黄世仁一样穷凶极恶,申祥扑上前就要拼命,申福抱住父亲的腰说:爸,欠人家的账,人家爱咋弄咋弄,有我撑着呢,你甭怕!就这样,申福撂下烂摊子,领着媳妇外出打工去了。几年过去,等他两口子挣钱还完了旧债,似乎在一夜之间,申家堡几乎家家都盖起了新房,住土坯房子的只有申祥和王二福几家了。申祥老两口一年一年企盼盖新房,把眼睛都盼红了。

三年前的一个晌午,申祥从地里干活回来路过王二福家,发现这个游手好闲的老光棍也在盖新房,他感到纳闷。王二福说,你以为我没儿没女就没人管了,是政府给我盖新房哩。眉宇间显出十二分的自豪,分明还包含着对申祥的嘲讽。申祥忙四处打问,才弄清像他家这样的贫困户若盖房,国家有专项补助款。他如获至宝,当下就跑到村小学,让李良老师以郑重的口气给政府写了申请,先让组长和亮亮签了字,后马不停蹄交到了村委会。半个月后的一天,镇上一位年轻人骑摩托车来到了申家,给申家的烂房子照了相,告诉申祥,款拨下来会直接打在粮补卡上,再不用管了。望着年轻人的摩托车呜地从村街上飞驰而去,申祥搓着手说,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申祥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给牛大宝塞钱的。

第二年开春,申祥拼老命一口气拆了自家的土坯房,将新房的主体盖起来了。在房子内粉时,手中却没一分钱了,申祥就想起了那笔补助款。他先跑到组长和亮亮家催,和亮亮说,这事你要去找牛村长,镇上的领导认得我是谁。申祥火烧火燎去找村长牛大宝,催一次牛大宝说甭急,催两次牛大宝说急不得,而申祥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唇上都起了燎泡,因为他家若给工匠付不了三分之一的工钱,工匠就死活不干了。无奈之中,一天晚上,申祥第三次去找牛大宝,牛大宝坐在自家软乎乎的沙发上,一只手拿着摇控器对着电视摁着说:现在的事不好办,都要打点呀,我去找镇城建干事,得请一桌酒,挟一条烟;找分管的副镇长,得请喝一场酒,挟两条烟……眼巴巴站在一旁的申祥在心里算着账,说我知道了,就走出了牛大宝家的门。

申祥去问王二福如何把盖房补贴弄到手的?王二福平静地说:小钱换大钱。我给牛大宝塞了三千块钱。

三天后,申祥跟王二福一样拿三千元塞到了牛大宝手中,说牛村长,人情世故我懂,我知道你也忙,但你怎么也得抽时间给咱跑跑。我家等着鸡尻子掏蛋哩。牛大宝说:好,这两天我试着给你家跑跑这事。申祥千恩万谢了一番。果然,一个星期后,两万五千元的盖房补助款就打在了申家的粮补卡上。

村上享受盖房补助的不止申祥和王二福家,还有申安安等几户人家,事后申祥去问申安安领到钱没有?申安安说:我家的补助款早领了。你家只要符合政策,国家的补助是铁板钉钉,一分也不会少。咱请客送礼干啥?这是我娃他舅说的。申祥知道,申安安娃他舅在县上的一个单位当领导,说的话显然不会错。申祥有了被人诳了的感觉。

申祥忽然后悔当初不该给牛大宝投票让牛大宝当村长。村委会换届时,许多村民私下议论都不愿意投牛大宝的票,但张万能说,咱不投他投谁?咱把一头猪喂肥了,肥猪刚吃得少了,要再喂一头瘦猪,瘦猪吃得还多。村民们勉强给牛大宝投了票。

实际上,申祥这次并没有想当王连举告发牛大宝,因为几年来,有村民不断地向上级反映牛大宝的问题,也没有人将牛大宝怎么样。他没想到,看不出,这“眼镜”还是个切菜的快刀!

在村街上受到牛大宝的羞辱,余爱兰气得脑袋嗡嗡响,像被针扎了一般,她返回自家院子便对老头发起了火,说都是你那臭嘴爱说话,这下把事惹下了。

申祥说:咋能怪我呢,只怪他牛大宝肆意妄为,不得人心,我才告他。

余爱兰说:邻里邻居的,祖祖辈辈在一个村里住哩,你把人家牛大宝得罪了咋办呀?

申祥气呼呼地说:咋办呀,他能把咱开除村籍?又说:他收咱的钱属违纪行为,现在中央反腐倡廉了,怕啥?办事不请客送礼,老百姓就不用花冤枉钱了。

余爱兰说:吃低保、要宅基地、给娃娃上户口、开证明、过红白喜事,哪件事能离开村长,你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给咱找事的日子多着哩。

申祥说: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能变了!

很快地,申祥告发村长牛大宝的事像一溜风在申家堡吹了起来,有人说,那次到申家堡来的眼镜领导是县纪委巡视组成员,是专门抓干部辫子的,在申家堡发现问题后,耀武扬威的牛大宝急了,才主动给申家退了钱。有人说,因为退赔积极,镇上才没有抹了牛大宝的村长帽子,只给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有人却称,申祥这人没良心,没有邻居情义。人家牛大宝为给他家跑盖房的补助款,和镇干部一天喝了三场酒,喝得都吐到镇政府门口的石狮子嘴里了。镇领导看他讲义气,这才提早把补助款给申家拨了下来,申祥还告人家的状,没良心,不够人。有人还称,申祥是看明年村上要换届了,成心找牛大宝的事哩,背后有人撑腰,有政治目的。甚至有人说,申祥早对牛大宝有意见,几年来多次到镇上、县上反映村干部的问题。这回带材料一次告到了县纪委,才有了镇上处理牛大宝的事。

面对褒贬不一的议论,申祥不为所动,但他明显感觉到,因为告发牛大宝,乡亲们和他拉开了距离,对他冷淡了。

原先,他端着茶缸子走在村街上、村口的老槐树下,邻居们走远就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亲昵地拽着他聊天;而现在,乡亲们看见他,没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了,他们站在不同的地方窃窃私语,朝他指指点点。他似乎犯了天条,变成了一个异类,成了一个怪物。

一天晌午,申祥像往常一样端着茶缸子去老槐树下转悠,远远地看见树下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可他一走近,那些人却像避瘟神一样“呼啦”一下全走散了,个个脸上呈现出惊恐之色,似乎离开晚了,就会染上艾滋病。陡然间遇到冷漠,让申祥很寒心,他弄不明白他到底得罪谁了?他拽住正要起身的张万能,说你走啥,几十年的老伙计了,咱说说话。张万能却挣脱了申祥的手,脸上显出难堪的表情说:我……我家有事……申祥说:咱们那天可是一块儿在这棵树下坐过的,你也碰见那眼镜领导,你说是我找他还是他找我?似乎只有追究下去,才能找到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张万能卸下他的石头眼镜,尿泡脸涨得通红:我……我不知道……站在旁边的王二福龇牙咧嘴地说:就是你给领导告的状嘛。申祥火从气来,蓦然感到额头的血管在突突跳,他骂了句舔尻子货,就用茶缸子向王二福砸去。王二福抹了把脸上的茶水,像一只疯狗扑了上来,被邻居们拉住了。

几十年没跟人吵架了,为了一句话差点儿还和人打在一起,申祥感到可气又可笑。他不理解,现在这社会是咋了,没有一个人说真话,他说了真话邻居就这样对待他。他忽然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张无形的是非网里,但他却看不见、摸不着。

老伴埋怨,村里人不理解,使申祥陷入孤立的境地。他希望有人在这件事上说句公道话。每每在地头、村街上或老槐树下,碰见一个人,他就向那人解释事情的原委。说我要早知道那人是巡视组的人,我才不说呢。起初,对方听了都对申祥表示同情,说老汉上了领导的当了。后来,有人听了表情冷漠,像听申祥在说别人的事;再后来,有人就会不屑一顾地问申祥:你去县上告状了就告状了,老实交代算了。有一种 “文革” 年代诱供的味道。申祥觉得他比窦娥还冤,即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于是,申祥每每走在村街上或别的地方,逢人便说: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申祥去地里干活,在村口碰见了村支书汪得义。汪得义家住五组的低凹村,当支书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申祥觉得肩宽腰圆、一脸憨相的汪得义是个敦厚人,他拉着汪得义的手,将他怎么碰见眼镜领导,怎么说的学了一遍,末了说:我不是故意想告牛村长,是让那人逼的。汪得义哈哈大笑起来,他摇着申祥的手说:老哥,现在和先前不一样了,中央对干部作风要求越来越严了,处理对大宝有好处。又说,关于这件事,没人怪罪你,你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呀。

就在申祥从汪得义的话里找到心理平衡的时候,老伴余爱兰却和他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余爱兰认为,既然已经拿到了盖房的补助款,就不该告牛大宝。县上的领导撂一句话,尻子一拍走了,可牛大宝和咱在一个村里住着哩,咱迟早要遭打击报复,到那时候后悔就赶不上了。申祥说:他牛大宝拿的是咱的钱,给咱退了,咱有啥错?

申祥尽管坚持自己没有错,但面对家庭的压力,他还是有些喘不过气来。半个月来,余爱兰几次把钱摔在地上,要他给牛大宝退回去,说咱家再穷,也不落告人状的话柄。而每次申祥都是梗着脖子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决不给牛大宝退钱。可余爱兰几乎每天都在唠叨三千元钱的事,这三千元钱搅得申家鸡犬不宁了。一天,申祥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余爱兰紧跟其后,像老鼠出洞似的探出头朝左右望了望,咣的一声关了大铁门中间的一扇小门,又不依不饶地说起了给牛大宝退钱的事。申祥听着听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躁呼呼地说:他本来拿的就是咱的钱,凭啥给他退?余爱兰说:给人家了,人家也给咱把事办了,你要啥钱?维人不容易哩,你要这钱干啥?又骂老头:你真是个一根筯。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一沓钱,再一次摔在了地上。申祥抱着头坐在板凳上俨然是一尊泥塑,不吱一声。余爱兰像哄孩子一样又对老头说:咱错了,你就去给牛大宝赔个情吧。申祥扬起头说:我明明是对的,为啥要服输给他低头回话?余爱兰的嘴唇像寒风中的树叶抖动起来,说那咋办?看到老伴可怜巴巴的模样,申祥气得双手打颤,一张瓦刀脸也变了形,说你咋成这样了?又跺着脚感叹:世道真是瞎了!

吵闹声惊动了一墙之隔的申安安,申安安推门进来,见申祥老两口一个痛哭流涕,一个仰天长叹,忙捡起地上的钱,将申祥推进了屋。申安安劝道:你老婆说的也是,咱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加之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咋能告人家牛大宝,以后叫申福咋活人呀!

夜里,老两口在炕上像鸡似的啄仗,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理。三千元像臭狗屎,粘在了申祥身上,又像烫手山芋,烫得申祥异常痛苦。申祥清理思路,忽然觉得他和老伴吵架的根源在眼镜领导身上,若是那天他不来申家堡,哪儿有这些麻烦事。于是,申祥骑着自行车到三十里地外的县城去找眼镜领导发泄怨气。原来,眼镜领导叫谷子良,是县纪检委监督室的主任。申祥气呼呼地说:你这小伙子办事差劲,我给你反映问题,你咋能告诉村干部?谷主任嘿嘿笑了道:我不说明,他的钱退给谁?申祥说:我给你说了一句话,叫村人的唾沫星子都差点儿把我淹死了,人家打击报复咋办?谷主任站起来嘭的拍了下桌子,他敢!

儿子两口子在外打工,孙子住在学校读书,平日家里只有老两口,老两口却因此闹了别扭。俩人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偌大个房子像坟墓似的,没有一点儿声响。申祥憋不住了,就没话找话和老伴说,可一说就说到牛大宝和三千元上,老两口就吵在一起。每当吵过架,申祥都要给儿子申福打个电话,问他啥时候回家?儿子有两年没回家了,孙子也想念他爸。但申福似乎并不想念孩子,每次接电话,回答几乎都是那一句话:过年就回来了。

其实,申祥希望在外打工的儿子早点儿回家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能帮自己说服他妈。似乎只有儿子回家才能解开他们老两口心上的疙瘩。因为申祥相信,走北闯北、见多识广的儿子一定能肯定自己的正义行为。儿子现在是申家的家长,只要家长说一句话,老伴保准信服。

在苦苦的期盼中,腊月二十那天,儿子两口子背着大包提着小包走进了家门。当天夜里,申祥便急不可待地将自己如何给牛大宝塞了三千元钱,碰到眼镜领导如何说了这件事,牛大宝如何给他家退钱的事说给了半躺在热炕上的儿子,等着儿子公正的裁决。申福美美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而后猛地坐起来望着父亲说:泼出去的水咋能收回来?爸,你得罪了村干部,咱家以后咋办呢?申祥张开了嘴要解释,申福下炕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儿子的话让申祥透心凉,但他不怕儿子,怕的倒是老伴和儿媳。因为老伴为此事一直和他争吵不休,整天嘴里嘟嘟囔囔,似乎是一只母鸡,随时有和他啄仗的可能。儿媳李玉花得知这件事后,嘴鼓着不说,可行动上不是摔碟子就是摔碗,也从不去灶房帮婆婆做饭,好像她和这个家庭没有任何关系似的。有一天早上,余爱兰到灶房做饭,看见头天夜里吃了饭的锅还没洗,说了几句怨气话,李玉花就撵上去和婆婆弄事,顶得婆婆不住地抹眼泪。申祥听见了上前劝说,李玉花眼珠子一翻,说驴槽多个马嘴,你爱管闲事,再去告我的状,让你儿来收拾我呀!申祥气得浑身哆嗦,紧了紧棉袄出门去了。

一个星期天,申祥的外甥张峰来看望舅父,张峰在市里的一个部门工作,是最让申祥值得炫耀的外甥。常常家里有事儿子若举棋不定,他都要对儿子说:去问问你张峰哥,看他咋说。通常外甥都会站在他的立场上。当日,忧郁中的申祥像看到光明似的,就将牛大宝退钱的事说给了张峰,希望得到外甥的肯定和支持,可这次令申祥失望了,外甥张峰竟没有支持他的正义行为。张峰说:舅,你老了,和人家斗什么,上面千条线,底下一根针,啥事都要从村长这针眼里过哩,村干部咱可得罪不起呀。

腊月二十三那天,申福背着父亲给牛大宝他们请客赔罪,叫牛大宝时牛大宝怎么也不愿意去,牛大宝说,上面现在抓干部作风抓得严,你爸再举报了我,这破村长我就彻底当不成了。申福说:我是我,我爸是我爸,各人是各人的事,我请你们喝场酒与他无关。申福就拉拉扯扯将牛大宝拽走了,还叫了汪得义、和亮亮、村会计及妇联主任。在酒桌上,申福的话说得好,说是出门七八年了,他不在家,村干部替他家操心了,他请父母官吃个饭表达一下心意。他先自觉干了三杯酒。村干部们见申福心诚,都放开手脚喝了起来。申福给牛大宝敬酒的时候说:我爸老糊涂了,说漏了嘴,大人不记小人过,告你的事你就不要记在心里了。牛大宝扬起脖子嗞一声喝了酒说:我知道,他是个棺材瓤子了,我咋能和他计较。告我一状,我不照当村长吗。大家附和说那是那是。

那天晩上,大家在镇上的“君再来”酒店喝得非常高兴,后来又去卡拉OK唱了歌,去浴足堂洗了脚,花完了三千元钱还不够。

申祥得知儿子给村干部请客的事,把肺都气炸了,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儿子的鼻子骂:败家子,社会风气都让你们这些人搞坏了。

申福说:我们长年不在家,靠邻居照应你们。为了家里人好,咱服个输,说个软话把啥少了?

申祥说:咱的钱送给牛大宝,牛大宝给咱退了,你又拿这钱给他们请客,过来过去,还不是用咱的拳头捅咱的眼窝。

申福说:现在的社会,你只要和村干部搞好关系,各种补助就有你的了。

申祥说:政策内的事村干部就该办。

申福说:现在应该办的事多了,但是你不打点、不送礼,事就是办不了或迟迟不办,你有啥办法?咱花了三千元,争取了两万五千元,刨过还落两万二,不少了。我同学在李家塬村当书记,花钱报一个项目,上面给三十万元,结果上面的补助资金拨下来,层层吃过水面,他领到手只有十二万元。这样的事见多不怪了。

申祥无言以对。

当天申祥走出门去,看见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那雪花像棉絮一样大片大片落在地上,地上很快就变得煞白,白得刺眼。他在院子里愣怔了半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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