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画像题刻》罗瘿公跋本—看民国初期艺术界的“扶老”与“携幼”现象

2016-11-03 03:29文/仲
艺术品 2016年5期
关键词:程砚秋卷轴拓片

文/仲 威

《程砚秋画像题刻》罗瘿公跋本—看民国初期艺术界的“扶老”与“携幼”现象

文/仲威

回望这段历史,至今已经将近百年。过去的优良传统不能丢,艺术的发展引擎不能熄,它既离不了德高望重的艺术前辈对青年才俊的“携幼”,这需要有识才的眼光与举贤的气度。也离不开后起新秀对前辈的“扶老”,这是一种感恩,也是一种传承,更是一种文化。

程砚秋画像题刻 局部

近日,笔者在上海图书馆检得《程砚秋画像题刻拓片》卷轴,最初并不以为然,无非就是一张民国拓片罢了。但细读拓片文字,再观两侧墨迹题跋,顿时感受到这件卷轴的分量,它承载了一段民国初期文艺界大腕间的交际史,涉及到罗瘿公、徐悲鸿、程砚秋、梅兰芳、曾习经、黄濬、许伯明等人,涵盖诗坛、画苑、梨园和商界,如烟的往事仿佛随着这件卷轴的徐徐开启而拉开了回放的序幕。虽世殊事异,然昔人兴怀之由,至今还具有深刻的感召力,回视当下仍有若合一契之感。

卷轴中央,是民国七年(1918)罗瘿公撰文并楷书的《程砚秋画像题记拓片》,其文曰:

程艳秋正黄旗人,世宦,父隶内务府籍颇沃饶,国变后冠汉姓,父殁渐困,因券伶人家为弟子,习青衣旦,歌声遏云,丽绝一世。吾始见惊叹为诗,张之倾动都下,各辈歌咏,浸满全国。顾其师暴恒扑楚之,吾乃力脱其籍,令师事梅兰芳,更别聘名师数辈,授以文武昆乱,益精能矣。兰芳负天下名,辄虑无继者,匪程艳秋莫属。江南徐悲鸿为成是像,倾城之姿未能尽也,然画中人世已无此佳丽矣。戊午(1918)十二月,瘿公。

罗瘿公(1872—1924),名敦曧,字掞东,号瘿公,广东顺德人。康有为弟子,晚清官至邮传部郎中、唐山路矿学堂坐办等职。民国后,任总统府秘书、国务院参议、礼制馆编纂等职。又曾为袁克定塾师,袁世凯称帝以后,拒不受禄。罗氏学识渊博,诗词书法、历史掌故无所不通。著有《瘿庵诗集》,为后世所推崇,其诗与陈散原、樊樊山等齐名,又与梁鼎芬、黄节、曾习经合称“岭南近代四家”。还撰有《太平天国战记》《庚子国变记》等,生动地刻画出一部清朝衰亡史。罗氏精通京剧,善于编剧度曲,著有《菊部丛谈》,介绍京剧变迁和艺人掌故,对京剧研究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还曾是《清史稿》中的《交通志》的主要执笔者。按照民国诗人黄秋岳说法,罗瘿公这些了不起的成就,都是“听曲之余,深夜所草”。

程砚秋画像题刻

此篇《程砚秋画像题记》,简要地勾画了年少的程砚秋在罗瘿公心中的形象。民国五年(1916),罗瘿公见到了年仅十二岁的程砚秋登台表演,叹为是难得的京剧人才。此后程砚秋进入青春期,出现变声“倒嗓”,但无奈仍要为师父荣蝶仙出场演戏,眼看其艺术生命就要毁于一旦,罗瘿公遂筹款将其赎出师门,并助其拜入梅兰芳门下,还亲自教程砚秋识字、读诗、练习书法。

两年后,民国七年(1918)十二月,瘿公还特意安排徐悲鸿为梅兰芳、程砚秋师徒二人画像,以示其对京剧艺人的敬重。当年,徐悲鸿为梅兰芳作《天女散花图》,罗瘿公在画上题记曰:“后人欲识梅郎面,无术灵方可驻颜。不有徐生传妙笔,焉知天女在人间。”为程砚秋所绘的则是《武家坡戏装画像》,罗瘿公亦留下题记,也就是本次新发现的题刻拓片内容。

当年退隐北京的罗瘿公提携程砚秋可谓不遗余力,除为其赎身、拜师、捧场外,从1921年至1924年罗氏病逝前的三年中,还专门为程砚秋编写《青霜剑》《金锁记》等十二个脍炙人口的剧本。

拓片题记中罗瘿公当时题云“程艳秋”,这可能就是日后大名鼎鼎青衣程派创始人——“程砚秋”名字的最初来源。程砚秋(1904—1958),满洲正黄旗人,程佳氏,最早官名是承麟。民国七年(1918)罗瘿公把“承”改为汉姓“程”,并将其原先的艺名“菊侬”改为“艳秋”,取意于“艳于秋者厥为菊”。十四年后,民国二十一年(1932),程砚秋赴欧洲考察戏曲音乐时,登报启事,改“艳秋”为“砚秋”,取意“砚田勤耕秋为收”,易字“玉露”为“御霜”。

民国十三年(1924)罗瘿公去世,其后事由程砚秋料理。据说瘿公生前希望墓碑由陈散原书写,还留下遗言不许将其生平官职写入墓志铭,只写“诗人罗瘿公之墓”七字。于是程砚秋登门乞字,并酬以润笔五百金,散原老人感其风谊,拒收润金,还赠诗一首:“湖曲犹留病起身,日飘咳唾杂流尘。斯须培我凌云气,屋底初看绝代人。绝耳秦青暗断肠,故人题品费思量。终存风谊全生死,为放西山涕数行。”写出了罗、程二人的一段师生情谊。程砚秋还敬上挽联曰:“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唯末艺微名,胥公所赐;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日后功成名就的程砚秋还时常发出“程有今日,罗当首功”的慨叹,谁又堪说戏子无情!

程砚秋画像题刻 局部

日寇攻占北平后,程砚秋决定归隐西山,回家务农,表达了“宁死枪下,也不为日本人唱戏”的决心,在这个“冰雪之操”的艺人身上,似乎仍能见到文人罗瘿公的风骨。

现在,再来说说民国七年(1918)徐悲鸿为梅兰芳、程砚秋作画之缘起,这还得要牵出另一段罗瘿公提携青年才俊的往事。当时定居北京的瘿公已是天下无人不知的名士,文艺界的新秀多愿投其门下,得其推介,时人有“名士经纪”之誉。民国七年(1918)徐悲鸿为了取得赴法留学的资格,持康有为的介绍信去拜会瘿公,求请门路。在罗氏的引荐下,徐悲鸿受到当时的教育总长傅增湘和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等人接见,最终,傅增湘先生为徐悲鸿争取到了官费赴法留学名额,次年三月,徐悲鸿开始了八年的法国留学生涯,日后不负众望成为享誉世界的大画家。

拓片卷轴的右侧,留有民国辛酉(1921)罗瘿公墨跋,其文曰:

曾刚甫赠玉霜簃主人诗云:“不用清讴佐酒罇,偶逢啜亦承恩。从今到处逢人说,一饭真成废语言。”刚甫词华盖代,节概标异,而其倾倒玉霜(程砚秋)固如此,听香玩世征歌,审音辨律,放浪京华,既十载矣。五侯之门无其履迹,而日蹀躞于梅、程师弟之庭,调护谆挚如父兄之爱,其子弟其视梅程贤于五侯远矣。畹华(梅兰芳)既艺精无上,誉闻海国,玉霜(程砚秋)精进亦一日千里,法乳所传绵延光大,吾知听香之乐,必有逾于五花封诰者矣。辛酉重五后一日。瘿公题。

民国十年(1921),或许是程砚秋将《武家坡戏装画像》的瘿公题记刊刻入石,并将初拓本奉赠瘿公,罗氏就此作了这段珍贵的墨跋。跋中援引了《曾刚甫赠玉霜簃主人诗》,高度地赞扬了程砚秋演艺的精进。曾刚甫即曾习经,玉霜簃主人即程砚秋。看来,晚清遗老酷爱京戏,痴迷程砚秋者,绝非罗瘿公一人,还有大名鼎鼎的曾刚甫。

曾习经(1867—1926),字刚甫,号蛰庵,广东揭西县人。光绪二十一年(1895)康、梁发动公交车上书,设京师强学会。光绪三十二年(1906),曾习经出任度支部(即户部)右丞,兼任法律馆协修、大清银行监督、税务处提调、印刷局总办等职,后在清帝逊位前一日辞官。袁世凯复辟帝制时,尝劝其复出,均遭谢绝。民国政府曾三次聘请出任财政部长、广东省长之职,均固辞不受,退居河北宁河杨漕,布衣草履,躬耕不辍,梁启超评其为“有清易代之际第一完人”。工格律诗词,著有《蛰庵诗存》《秋翠斋词》等,京沪诗坛将他与黄遵宪、丘逢甲、丁叔雅合称“岭东四诗家”。

拓片卷轴的左侧,又有民国十七年(1928)黄濬题诗:

曾见迦音护玉人,良师爱友一时亲。

如今清似霜天菊,安得重回婉婉春。

听香廊畔意如云,尺幅还同玉蕋熏。

世上但珍罗瘿字,谁从曹穆策元勋。

戊辰(1928)七月既望为伯明先生题。秋岳黄濬记于聆风簃。

黄濬(1891—1937),字秋岳,福建侯官人。自幼随外祖父读书,有“神童”之誉,并深受陈宝琛、严复、林纾等福建同乡父执的赏识。光绪二十八年(1902),就读京师译学馆。民国初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在北京军阀政府中任职,被时任财长的梁启超聘为秘书。此时的黄濬,以其才华横溢而受知于当时诗坛领袖樊增祥、傅增湘、罗瘿公等人。1935年,又得福建侯官同乡、时任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推荐,在南京政府任行政院高级机要秘书,颇得行政院长汪精卫的信任。

当时,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须磨就是黄濬的早稻田大学同学,他可是个资深间谍,利用同学关系成功地策反了黄濬,一代才子就此沦为间谍与汉奸。1937年,在封锁长江江阴段航道计划等一系列重大情报泄密事件发生后,蒋介石怒不可遏,严令尽快铲除隐藏在内部的汉奸团伙。1937年8月26日,黄濬以叛国罪被处以死刑,同死者还有其长子黄晟及同党十余人。

黄濬学识渊博,早年曾悉心搜集的名人书札、大臣奏稿、宫廷邸报、佚文诗帖等第一手资料,对前清的一些政坛、文坛掌故趣闻尤为熟悉,著有《花随人圣庵摭忆》,其内容皆为鸦片战争以来的晚清历史事件。陈寅恪尝评曰:“秋岳坐汉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也。”

卷轴中黄濬题跋的上款为“伯明先生”,即许伯明(1877—1957),别名葆英,浙江海宁人。出身书香门第,早年亦留学日本。回国后历任江南武备学堂教官、江南陆军小学总办、上海都督府军械局局长、总统府咨议、保定中国银行行长、江苏省财政厅长、江苏省银行总经理、南京中央银行副经理等。许伯明对于本文所述之梨园往事,可不是局外之人,当年罗瘿公为程艳秋赎身,许伯明就是重要参与者,还是银行借款的担保人。许伯明还介绍赵荣琛、李世济两人给程砚秋,日后竟成为程派艺术的重要传人。

从黄濬题跋可知,罗瘿公最终将《程砚秋画像铭文拓本》转赠给了许伯明,一段民国文艺界的人情交往就此画上圆满的句号。该卷轴画芯宽24厘米,高108厘米,其中拓片宽7.4厘米,高78厘米。上海图书馆馆藏号:J5535。

回望这段历史,至今已经将近百年。如今我们提出“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艺术正朝着大发展、大繁荣方向迈进。过去的优良传统不能丢,艺术的发展引擎不能熄,它既离不了德高望重的艺术前辈对青年才俊的“携幼”,这需要有识才的眼光与举贤的气度。也离不开后起新秀对前辈的“扶老”,这是一种感恩,也是一种传承,更是一种文化。

(本文作者为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复旦大学特聘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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