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是一件严肃的事

2016-11-08 19:21薛巍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5期
关键词:弗利卢梭尼采

薛巍

英国学者迈克尔·弗利说,乐趣并不简单,它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享乐的定义

如今,做一个从来不去夜店、不参加派对的无趣的人会受到别人的非议。英国学者迈克尔·弗利在《这有趣吗?》一书中说:“如今拒绝相信乐趣就相当于在中世纪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会遭到社交网络的放逐。”在现代社会,没有人会对追求乐趣有什么非议,乐趣成了人们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它甚至变成了一种义务。弗利说:“在前现代社会,人的义务是拯救自己的灵魂,在现代社会,人的义务是挣钱,在后现代世界,人的义务是享乐。工作要有趣,教育要有趣,宗教要有趣,政治抗议活动要有趣。甚至战争也要有趣。在一个关于马岛战争的纪录片中,一位年轻的英国军官高喊‘这很有趣!然后他的脑袋就被炸掉一块。现在人们需要把一切事情看作趣事,要求一切都得有趣。”

但其实乐趣是很晚近的现象。在人类20万年的历史上,除了过去几百年以来,都是毫无乐趣可言的。这不仅是因为生活很艰难,而且是因为不存在乐趣这回事。弗利说,乐趣(fun)这个词的现代意义直到18世纪才出现,被认为源自古英语中的fon,意思是欺骗或戏弄。“这确实很合适,因为乐趣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人为的,对它的回答经常是谎言,比如别人问你是否觉得某件事有趣,你会回答说是的。”

弗利追溯了乐趣正当化的社会原因。现代社会认为,人生的指导原则是理性,人们用理性确定目标,并且理性是实现这些目标的最高效的方式。这导致人们把自然当作控制和使用的对象,而不是尊重的对象。对此,乐趣以玩耍、以为了做而做的活动来制衡理性。

快乐总是转瞬即逝,怎样才能长久地快乐呢?弗利说,为了快乐而去做一些事情是工具主义——做一件事是为了另一种东西。工具主义的问题不仅在于世界不会听从我们的意志,而且在追求目标时,我们总要紧张地注意着一切是不是会满足我们的希望。“快乐就像地平线一样,它往后撤的速度总是超过我们追赶它的速度。也许解决的办法在于停止追逐,转而沉浸于没有其他目标的乐趣和游戏之中。玩乐就像是抓住了正在打盹的快乐。”如诗人威廉·布莱克所说,“谁想要抓住欢乐不放,便会将展翅的生活毁光,谁要是亲吻擦身飞过的欢乐,便会将生活在永恒太阳升起的时刻。”

弗利区分了乐趣和快感:“乐趣不是个人的,而是社会的。自由的个人排斥过去那些神授予的、嵌在家庭、社会结构和自然中的东西,喜欢自由,但错过了社交带来的温暖、固定角色的确定性以及仪式带来的安慰。乐趣以一种新的归属感来弥补这一损失。乐趣在本质上是群体性的。独自一人能够获得快感,但得不到乐趣。”

对乐趣最好的辩护是把它描述为游戏,对它最有效的攻击是斥之为享乐主义。享乐主义其实很复杂。首先,伊壁鸠鲁并不是许多人想象的享乐主义者。在他看来,最大的痛苦是挫败,避免挫败最有把握的方法就是没有欲望。从根本上讲,他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他不是一个美食家,认为简单的食物跟奢侈的饭菜一样提供同样的快感。他说对少许东西感到不满足的人,对什么都不会感到满足,最不需要奢侈品的人享受得最多。享乐主义现在被理解为对食物、性的极度热爱,但这只是享乐主义最粗俗的形式。除了感官享乐主义,还有重视理智的享乐主义,珍视心灵上的快感甚于肉体上的快感,追求道德、审美和精神上的满足。唯一倡导纯粹感官享乐主义的哲学家是亚里斯提卜,他是苏格拉底的一位学生,后来抛弃了他的老师的教导,创建了古利奈学派。

弗利说:“很奇怪的是,现代社会有着享乐主义的倾向,但没有多少享乐主义思想家。享乐主义者们应该欢迎对他们的理论支持才对?缺少享乐主义哲学的原因之一是势利。谁也不愿被视为只对感官享受感兴趣的人。美食家认为他们不是贪吃之徒,而是高雅的鉴赏家。”

从享乐主义到个人主义

为了躲避享乐主义粗俗的一面,现代思想家如卢梭和尼采把享乐主义重新塑造为个人主义。享乐主义认为好的生活就是个人获得最多的快感,所以它是一种个人主义。在卢梭、尼采以及之后的许多哲学家看来,现代社会的主要目标是个人的自由,要充分利用这一成就的话,就应该拒绝家庭、亲人、群体的要求,可能的话就独身,摆脱义务和约束。

历史上一直有人寻求隐居——荒野中的预言家、山上的中国圣人、巴黎阁楼里的诗人,但这种趋势直到现代才开始获得动力。在18世纪,卢梭发现了有着独特的内在生活的自我,在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时期,自我被视为精致、高尚、敏感的动物,需要加以保护,不受恐怖的工业和粗俗的悠闲的侵害。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日益感到需要逃离人群,先是去高山上体验崇高,接着是到阁楼里体验景象。在19世纪下半叶,诗人波德莱尔、小说家福楼拜和思想家尼采不仅都独居,而且都渴望孤独、摆脱义务。福楼拜在信中说:“我给自己建了一个塔,让波浪冲击它的基础吧。”但这些孤独的圣人都严重地依赖着他们的母亲。波德莱尔躲债的时候要去跟他母亲一起住,福楼拜需要他母亲的陪伴,他移居到巴黎时,在同一幢楼里给他母亲找了一套房,尼采的母亲经常给他送食物和新衬衫。独自居住的人确实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欣喜,诗人兰波枪击过他的爱人,后来又去非洲冒险,他跟他的同时代人狄金森的生活差异极大。狄金森是一个拘谨的独身女性,在一个小镇过了一辈子,但他们的诗歌中有着类似的欣快。

但独居太久的人会变得愤怒。比如菲利普·拉金,为了保护他的自由,他一个人生活,拒绝向他的爱人做出承诺,也不卷入不适合他的社会活动。但他说他是一个怒不可遏的人。这可能是因为孤独造成的自大狂要求控制一个不变的世界,就像个人的世界被全面控制、不会变化,但世界不但拒绝受到控制,而且坚决要以最误入歧途的方式变化,所以会惹人发怒。独居有助于创作,但会让人对自己的能力和信念感到满足,变得蔑视他人,跟同伴住在一起可以提供一种反对的力量、阻止极端行为。所以最坚定的独身者也意识到不可以永远独身。扎特图斯特拉从他的高山上下来了,梭罗离开了他在树林里的木屋。卢梭说:“隐居是快感的死亡。真正的快乐是我们跟他人分享的快乐。”新的社会结构找到了个人和群体之间的平衡,新的群体往往是松散的、非正式的、临时的,成员不断变化,没有明确的成员的标准,没有上下等级、没有领导者。在许多情况下,成员相互不认识。好像属于一个群体的乐趣比真正的群体活动更重要。这把我们带回了伊壁鸠鲁,他堪称都市群体之父,因为他认为快乐不是在山顶孤独地沉思,而是坐在家中的花园里跟朋友一起讨论人生的意义。他接受成员的标准也很现代,只要求性格活泼、有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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