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鞋

2016-11-22 02:56黄水成
绿洲 2016年1期
关键词:碧玉阿娇春耕

黄水成

燃烧的鞋

黄水成

1

周东林一抬头,发现对面“那人”的目光已经咬住自己了。那么毒的目光,比刀还利,像一柄长矛,直直戳过来,就那么恶狠狠地杀过来,毫不迟疑,见面就杀,那目光明显不是敌意,是生死仇敌,是狭路相逢,是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深仇大恨。奇怪,“那人”是谁呀?人不能输在气势上,咱可不能退缩,狭路相逢勇者胜,对方那目光已经把所有退路都封死了,怎么退,往哪退,只有前进,只有直直杀回去,杀他一个片甲不留,才能全身而退。

两人的目光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就这样打架了,直捣对方,互不让步。

周东林在搜索眼前这个“那人”,他一边迎敌,一边忙着要把对手搞清楚,这冷不丁杀出的“程咬金”不会没由头。咱都这把年纪了,怕什么,怕你一个后生,才不呢,老夫一生阅人无数,怕过谁?任你天皇老子来,閰王爷亲自杀来,咱也要见识一番。只是奇怪,咋就想不起眼前这“那人”是谁。

“那人”就在街对面一间店内,周东林迎着目光杀过来,他的每一步都在那人的目光中坚定不移,着魔似的,就那么一步一步地杀过来。

“那人”好像刚吃过午饭,正用他黑而有力的手指抠牙。刚才,就那么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就扑到周东林身上咬着不放,就再也分不开,谁先躲开,那谁就定先败下阵来。双方气势正盛,难有破绽。咱可不愿意这样长时间被人咬着,周东林在寻找破绽,正好“那人”挪动一下身躯,他看到里墙两扇玻璃柜上,零零星星地摆上六七双新皮鞋;在右面的墙根下还有一台老式缝纫机和一电动缝纫机,在缝纫机对面是一堆零乱旧皮鞋,各式各样的都有;还有成堆的旧雨伞和几件褪色的牛仔裤,三座小山那般高。他身后是一台手摇补鞋机,在他身前还是一台手摇补鞋机,地上一摊各式各样的烂皮鞋。

“他妈妈的。”周东林嘀咕一句,一个补鞋的,你牛啥?在当年,连老子的鞋灰你都没资格碰,牛啥,再牛你也是个补鞋的,下三烂行当。

“那人”好像也不再恋战,他坐下来,坐在两台手摇补鞋机中间,埋头开始补一只开口童鞋,专心致志,他拿起一片薄钢刀,在鞋帮侧划开一条口子,刚好有一厘米的深浅,刚好能埋下一根线。一根蜡线经他一钩再一抹,一只鞋很快就补好了,“那人”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其实这是表象,只有他们最清楚,这是一场更深的较量,刚才是短兵相接,是肉搏,现在是角力,拼内力,只有一流高手才知其中轻重。周东林真的碰上对手了。

“给我拿包中华!”周东林指着烟柜说。

中华分软硬两种,一包硬中华四十元,换他口袋白梅烟是一条,软的可以换两条。周东林之所以不说软硬,是留一手,先探虚实,察动静,是一招仙人指路的虚招。我不信杀不了你,一个臭鞋匠,不行,一定要把你这冷嗖嗖的眼光杀下去。“那人”却没听见一样从地上拿起另一只开口的童鞋,一针一线地缝起来,他要把主人留给它的伤口缝得连一点缝都没有,只留下那些针眼作为岁月的注脚,穿针引线之间哪像个补鞋的,他在向周东林展示,自己是个高傲的艺人,他所展示的是艺术,而不是出卖劳力。买烟。补鞋。他们各干各的,这种角力像两条平行线,好像没打架,其实是隔空打牛。

“拿包中华没听见吗?”周东林吊高了嗓门。

“没闲。”那人也回答得铿锵有力。

“你少装大格,补鞋的。”

“谁在装大格呀!”

装大格闽南语是充大尾巴狼的意思。从刚才眼光打架开始,已升级为语言攻击,针尖对麦芒开始掐嘴仗。

“是他?原来是他,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干他妈妈的。”

周东林从声音刚认出眼前这人,就失控了,眼前一片雪花似的。人家早就看透自己了,还装什么装,哪有大格可装,手里这包烂货早把自己卖了。这时,店里间又闪出一个娇小的女人出来。

“阿娇!”

周东林几乎失声叫出来。今天肯定遇见鬼了,阿娇竟也躲在这里,真是遇见鬼了。阿娇耷拉着眼皮,走到柜台前拿出一包软中华,周东林没接,顺手把手里那包烂货丢到那人跟前。

“我明早就来拿。”

“那要看我欢喜不欢喜了。”

“装什么大格,欢喜不欢喜都是补鞋的。”

“那得看情况,看是人穿的鞋还不是人穿的鞋。”

“反正明日我来拿,不然,我叫人来砸了你的摊。”

“这不是农机厂,你说了不算。”

2

“那人”叫春耕。以前和周东林同是农机厂的,周东林是厂里一把手,人称“周一手”。春耕是第一车间主任,是他手下四大金刚之一,号称“四根柱”,春耕是第一柱,差点还接上了周一手的班,他们关系还远不止这些,如今都成了一个谜。

他俩是怎么闹掰的,至今没人说得清,反正农机厂也倒了N多年了,谁还理得清。刚才他把周一手气得浑身颤抖,这是多解气的事,可是没有,周一手一走,自己怎会一阵空虚呢,春耕知道周一手不好受,他几时受过他人之气,以前在农机厂几千号人,周一手眼睛一乜,蚊子叮在眼睛也没人敢拍。可是自己好受吗?周一手呀周一手,你终于从地缝里钻出来了,哼,我就是要活活把你气死,还不能让你一下就死,得让活得难受,死也不痛快,慢慢地死。快了,这一天终于到了,刚才他走路的样子老态龙钟,那一头白发虽还波浪起伏,但不那么油光锃亮,还稀疏了不少,额头也有了岁月的褶皱,不过,刚才好像被自己的眼睛一咬,他又成了周一手似的。

天色突然暗下来,好像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春耕解开周一手丢下的那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有四双鞋子。一双童鞋大概有三十六码吧,这双卡通式人造革凉鞋都不知补过多少回了,鞋面都已脱皮,鞋帮四周都张口结舌等他去整形似的,鞋尖都磨薄了,肯定是这双脚比这鞋还大,要补这双鞋就得先给他粘上一块胶皮,还得给它放大鞋帮。另一双平底深灰色女式布鞋,整个鞋底磨得比一张纸还薄,穿这双鞋的人一定非常轻省。俗话说,滴水穿石,没有三五年工夫磨不穿这橡胶筋的鞋底,何况她不是局部而是整体把鞋底磨得这么薄。这双鞋不用补,粘上底就可以。这一双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穿的皮鞋,周一手那猪蹄脚,前掌特别肥厚,什么鞋经他的蹄一挤都没了形状,再好的鞋一年半载下来,前鞋帮也会挤裂个口子。最让他想不通的是这双红色高跟鞋,那可是上等牛皮做的好鞋,如今放在商场里没个千把块钱是拿不下来的。可是这还是一双新得跟没穿过一样的女鞋,它要补什么呀,肯定是拿错了,神经短路的人才会把这样的新鞋拿来刁难补鞋的。

这些年老子补过的鞋子何止万千,能到这里来补鞋的人,看一眼就知道那人的家底如何。一双鞋一补再补的人家那就不是简单的节约能说得清的。从周一手丢下的这四双鞋来看,他的日子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痛快!真痛快!你周一手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你不是可以一手遮天吗?你不是可以翻云覆雨吗?竟混到这种程度。奇怪,这双童鞋是他什么人穿的?是他孙子,不可能,他哪来的孙子。是他外孙,有这可能。但这双红色的新高跟鞋呢……春耕在心里打上无数的问号。

“吱”,春耕又被扎了一针,周一手走后春耕也没心思干活了,一下午让针扎破了好几次手指。他生气地摘下围帕重重地摔在那堆烂鞋堆上。“干什么干,老子要喝酒。”暴雨如约而至,豆大的雨珠打在热腾腾的马路上,疾风一扫,凉意袭来。阿娇接孩子回家了。春耕掸去身上的碎屑,把补鞋机挪进来,收摊了。

“切些猪头肉回来,再加几个泡鸭掌,晚上我要喝酒。”春耕说。

阿娇蹙了一下眉,闪进立柜后面,出来,支把伞上街买猪头肉泡鸭掌去了。

孩子早就睡熟了,春耕还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他满眼通红,一直红到他的肚脐眼,红到脚拇趾上。阿娇坐在他的正对面,她不喝酒,她给春耕当服务生,一边启瓶子还一边倒酒。春耕灌下一杯,她就把它满上。这么多年来,她就是他的专职服务生一样,要一直服务到春耕离开酒桌散去为止。春耕已有十二分的酒意,他头歪靠在背椅上,但他还很有节奏地一杯又一杯往嘴里灌,接下来他不往嘴里灌了,他夺过酒瓶子往头上浇,阿娇就这么看着他尽情发挥着,她知道接下来才是他的重头戏,摔家伙,要把家里的坛坛罐罐甩得差不多了,然后扶着他上床睡觉,她再把一切收拾干干净净之后,戏也就落幕了。

这次春耕摔烂了一只炖锅,还把烟柜给砸了一条缝。自始至终她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像中午的那场雷阵雨,也像她耳边吹过的秋风,过去就过去了,只是觉得风雨过后有点凉!

3

这魔鬼终于睡过去了,像死猪一样鼾声如雷。每次喝了酒,人就不是人,而是魔鬼。阿娇叹了一口气,“唉!”这满地的玻璃碴,在日光灯下星光闪烁,这不是美丽,这星光之下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碰就能吃人的血,每回不小心,都要被它吃不少血。“唉!”怎会碰上这魔鬼呢?这前世的冤家。把他领回家这些年,每次酒后都是如此,也不知多少回了,这次是发作最狠的一次。“砸吧砸吧!”阿娇对自己说,东西砸空了,魔鬼睡醒了,才会重新变成人,变成一个正常的人。“周一手呀周一手,其实你才是魔鬼。”阿娇在心底说,你才是把人变成鬼的恶魔,好端端几千人大厂,说倒就倒。厂倒就倒了,你还硬生生把一帮人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哼,你有什么好吃惊的,还想等我叫你一声周厂长,周书记,周一手,周表叔,还继续恭迎你,笑脸相迎,毕恭毕敬,你可以回到梦里这么想,现在,哼,少在这里装大格。不是要中华烟吗,干嘛不接我的烟,我就故意拿包软中华给你,瞧你继续神气,瞧你那皱巴巴的T恤,还是十多年前你当周一手时叫我拿回来的金利来,账也是我做的,你以为我认不出你,本来还不想见你,但我就想看到你内心的慌乱,看你狼狈,看你在我面前落荒而逃。你以为还是农机厂,一拿就是几条中华,甚至整箱,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不知道的人还罢,知道你的人,就清楚你比狗屎还臭,躲开三公里都嫌臭。

阿娇是当年农机厂的出纳,她知道厂里所有资金的底细。但凭良心说,当年要不是周一手疼惜她,她也进不了财务科。会计和出纳一般都是领导心腹之人才有机会担任,出纳毕竟掌着这么大一家企业的金钥匙。那时候的阿娇长得小巧玲珑,恬静少言。单位出纳,常年不见阳光,白皙得能看清她毛细血管里流动的鲜血。但她有一个绝活,双手能同时扒拉两个算盘,单位账目经她手的从无差错。

要说她和周一手一家人的关系,就像一堆荆棘丛,烧成灰也是掺在一起的。阿娇的父亲还是周一手进厂时的带教师傅,阿娇的奶奶周一手叫表姑,周一手的堂妹阿娇叫婶婶,而阿娇的姐姐又嫁给了周一手的外甥,这七弯八绕的关系还真够让人糊涂的,拉不直,扯不清,剪不断,理还乱,干脆就不拉扯,任这荆棘丛去缠绕,反正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搅进去了,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农机厂说要改制的那阵子,聪明的人都纷纷从农机厂跳槽,当时也准备跳槽,当时粮食局正缺个出纳,自己还在犹豫之中,周一手适时地把陈聚贤推到她的面前。那天,周一手叫她过去谈心,农机厂的另一根台柱子——第二车间主任陈聚贤也正在他办公室里谈事。

“丫头,给你推销个人。”周一手看着她笑。

“领导说笑了,给人不如给人民币实惠。”阿娇笑嘻嘻地没正经样子。

“跟你说正事,介绍个人给你,目的就是看牢你,不让你走,组织需要你!从此,我们陈聚贤陈副厂长就归你管了。”

“哟!恭喜陈主任高升。”

“这不叫高升,叫火线提拔。”周一手解释说。之前三天,周一手也火线提拔了另一根台柱子——经销科长海运。

“那我更要祝贺陈主任,关键时刻,挺身提拔,有你二位副厂长当周厂长的左膀右臂,我们大家有救了……”

当时自己轻描淡写地把聚贤脸说成一颗红柿子,就甩袖而去,一点都不顾及他俩的感受。还是周一手转变快,在她身后对聚贤丢下一句话:“对女孩家要有耐心!”

后来才知道,聚贤是在阿娇进来前五分钟才知道周一手要火线提拔他,那只不过是领导个人意见而已。但谁不知道,厂里周一手的意见往往也是组织的意见,只是需要时间来完成而已!人家未来的陈副厂长还真是有耐心。周一手挑明这层意思之后不久,厂里要重组,阿娇天天加夜班,人家就在一旁默默地挨着,买点心,煮方便面。同在单位担财务的周一手千金——碧玉却高兴得像过年,趁火打劫让他买水果,请夜宵,人家笑脸相迎坚持三个月不变质。

其实这一切也无关紧要,若不是母亲病倒,这一切还是无从谈起。那天半夜,接到母亲病倒的消息,人家刚提拔上任的陈副厂长深更半夜开着厂里那部刚下线的大货车,拉着自己赶了一百多公里的山路,再把她父母接到县医院。在医院一个多月时间里,在病友们眼里,人家表现得比儿子还儿子,比女婿还女婿,整整一个多月,除了上班,全泡在病榻前端汤送水,不离左右。最奇异的是母亲醒过来那天,她作出第一个异常的举动,竟紧紧地把他和自己的两双手拉住,好像她全知道这一个多月是谁在伺候她似的。

很多不是一见钟情的爱情,往往都是靠感动赢来的,就像干苦力活一样,一分一厘攒起来的。可爱的陈副厂长陈聚贤经过这一番重重考验下来,加上母亲醒来的那么一拉合,再加上母亲走后,父亲说了一句比钢铁还硬的话:“如果不嫁给他,从此没有这个女儿,你永远别想迈进这家门一步。”又经过一年多扭扭捏捏的犹豫过程,最终还是嫁给他了。

嫁过去阿娇才知道,其实陈聚贤也是周一手老婆的外甥,在厂里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前,他周一手严格要求所有手下的亲戚,所有的关系都是地下党一样的关系,对谁也不许公开。自己最终还是绕进他们两家扯不清的荆棘丛里来。

4

大雨过后的次日上午,街面异常清新,行道树也吸足了水分抽出新芽,连空气也飘着丝丝的甜味儿,生活开始新的重复。

周一手没有失约,在翌日中午放学前他如约而至来到春耕面前,他比前日收拾得更齐整,站在那里很是样子。他先掏出一支中华,点上,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谁知道这是不是隔壁县云宵地下工厂生产的中华,还是上海厂的中华,反正他有模有样地吐着烟雾。

他看春耕正在把那双童鞋的鞋面和鞋帮进行剥离,再拿出一双全新的橡胶鞋底,好像比旧鞋底还大上一码,再把蜻蜓形状的鞋面铰出一块整皮来车在它上面,他把鞋面放在手摇车上密密车上好几个来回,再用锥针一针一线地把它缝到鞋底上。这等于依葫芦画瓢重新做了一双新鞋,而且还更加牢固。

周东林在一旁看得入神,他原本还窝了一肚子的火,准备和春耕吵上一架。咱今天拎鞋不是目的,干仗才是目的,起码要羞辱他几句也好挽回面子,然后再把鞋子拎走,这样才不失威严。要知道,对春耕这样的属下,要在当年,我他妈妈的瞪一眼,他们哪一个不双腿发抖,如今虽曲终人散,但作为几十年的老领导,我想这点余威还是在的。但这头犟驴,唉,没想到今天他能把自己丢下的鞋子补了,还算他妈妈的客气。

其他三双鞋还没补,他一眼看到那双红色高跟鞋被单独搁在小箱上,内心一阵波澜,他不能等了,急忙丢下二十元拎起童鞋就要离去。这时,春耕才抬起头来盯着他说:“还欠五块。”他又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五块丢给他,匆匆离去。

他从共和街拐向民主街,再折向张公庙转向梅花弄,穿过状元巷拐向梨花巷,一闪身消失在一片灰瓦房之中。从共和街到梨花巷简直就是一条时光隧道,一下让人从现在回归到历史的从前。一条路越走越窄,四周建筑的颜色越来越旧,七弯八绕,简直进了八卦迷魂阵一般。历史和现在让这窄窄几条巷过渡一下,让人一下从城市找到以前的城乡,看到衰落的时光。不要说陌生人钻进来要迷失方向,就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也绝不敢轻易到这小巷来,熟人生客都一样会迷路。这里属于县城的老城区。解放时,县城也就集中在这一撮,叫老琯城,是最热闹的商贸一条街。如今说起它来,年轻一辈的简直不屑一顾了,巷子窄的地方仅有一人身宽,骑车进出那要有绝好的车技才行。每条巷里还沟沟坎坎,住在这一带的人还特别爱养些鸡鸭猪狗之类的家畜,巷子里一年四季污水常流,蚊蝇嗡嗡,很是难闻。外地人住这里,图的就是房租的实惠。

梨花巷146号,周一手也客居在此。

5

七天过去了,春耕心里空落落的,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阿娇早看出来了,他在等周一手来拿鞋,拿那双毫发未损的红色高跟鞋。这七天,春耕一直在琢磨这双鞋,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以周一手这么缜密的心思,不可能拿错鞋来让他补。那他到底要让他把这双鞋补上什么呢?它完好无损啊!太大了不合脚?那也没人拿双新鞋来改小的。换跟换底还是换鞋面都不合适,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用手一量,刚刚好是三十六码,他心里一惊,难道真是她穿的鞋,对,她就穿三十六码的鞋,刚好是他张开手掌盈一寸的尺码。如果是她穿的鞋,那就更令人费解了,这尺码合适的一双新鞋她改什么呢?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的眼前升起一团火焰,越烧越旺,竟燃起熊熊大火。

“火、火、大火,失火了,快来救火呀,快来人呀,快来救火,快来救救我……”

阿娇端杯水过来碰了他一下,他一拍脑袋,醒了,怎么啦!这些天,真是见鬼了,眼前总会燃起大火,熊熊的大火,好像越烧越旺,他不断地呼喊,总不见人来救火,这些天,他一直挣扎在火光的梦魇中。半夜,阿娇几次推醒梦魇中的他,好像自己在梦境边沿还在呼叫灭火。现在连大白天也梦见大火,真见鬼。他把红色的高跟鞋放下,火就灭了。

春耕是有理由恨周一手的,当年农机厂兴旺时,一个厂顶着半个县的财政收入,厂里生产的龙江牌汽车产销两旺,供不应求,四海客商云集琯城。这时候,农机厂面临一个历史转折关头,政府倡议跟上历史潮头,通过三年改革,让农机厂成为全省第一批上市的龙头企业。

红极一时的农机厂能否在这场改革中实现一次华丽转身,来一次大飞跃,关系到千家万户。厂里那些老职工都是坚定的稳定派,他们要温和地面对这场改革,他们担心和政府脱钩,一脱钩,半辈子的饭碗就一下没了。和老同志相反,春耕他们这帮年青人却是激进的改革派。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们的周厂长没有派。一向强硬著称的周一手竟没有派,他从不表态自己是什么派,谁找他,他都微笑以对,就是从不表态。

就在这最敏感的时期,周一手他私下请春耕吃了一顿饭。这顿饭一吃,从此他二人的关系就微妙起来了,曾有一度传闻说他要当副厂长了。这一传开,海运、聚贤、惠生原本最要好四根台柱子,有三根柱子不不怎么跟春耕说话,他们的关系变得朦胧起来。

而春耕在所有人的恭维声中挂着一丝浅浅的笑。阿娇最先捕捉到这笑容背后的苦涩,那天春耕到她那报销差旅费时,阿娇见四下无人,说:

“你何苦跟周一手作对呢?”

“是碧玉告诉你的?”

正说着,那天,惠生和碧玉追打着进来了,财务科里一下热闹起来。惠生借机想拉春耕一块热闹一番:“中午我们四个到大生牛杂店一块活络活络感情。”他特地强调就他们在场四个。阿娇说有事要走,春耕说我就不跟你们一块活络了,你们自己快活去吧。板着脸离开了。惠生在背后大叫说:“你小气去吧,我们上铁板烧,美死你。”

“骚去吧。”春耕说着要回厂里,正走到厂门口,周一手的那辆桑塔纳正从厂里出来,海运坐在后排正在摇升玻璃,他好像也看见春耕,好像又没看见的样子,继续把自己隐在墨色玻璃之内,咫尺之间变得遥远。

厂里改革的结果在大家的猜疑中来个惊天大逆转,海运一顿饭吃回来当了副厂长兼总监,总揽生产大权。又一个让人没想到的是,政府还空降来一个陈书记,厂里成立一个改革办公室。周一手还是周厂长,只是不再兼书记,但他兼了改革办公室主任,人事权小了,决策权却大了,实际上还是大权总揽。这时人们才读懂了周一手微笑,他如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背后,其实早就装下了全部改革套路,几千号人的农机厂就在他的微笑中完成了一场斜风细雨般的改革。所有的老同志都松了一口气,所有的年青人都目瞪口呆。

和这场斜风细雨的改革不同的是,周一手强权主导下的女儿婚事,却如一场雷雨,急风骤雨又电闪雷鸣。从海运正式升迁副厂长那天算起,到他成为周厂长周一手的乘龙快婿也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这个把月时间里,谁也没见碧玉到厂里来,这期间看得出来最苦的一个人就数春耕了,他魂不守舍一次又一次来到碧玉的办公室楼下徘徊。那时候没有手机,连传呼机都没上市,他只有徘徊。惠生好像也不快活,也常来办公室楼下寻机闹事,有几次他碰到周一手威严的目光就退回去了。还有一次他们在周一手的办公室里大吵一架,惠生把厂长办公桌给捶了个窟窿,掉头去了大生牛杂店。当晚,惠生醉倒在财务科门口,春耕见到他口涌喷泉,只好把这醉汉扛回宿舍里。

“周一手,你不是人,为了保住自己位置,你可以拿女儿的幸福下赌注,乱点鸳鸯谱,你害人不浅……”一想起往事,春耕还牙齿生疼,“哼,你也有今日,报应,这是报应,你罪有应得。”

6

别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感受,自从相见那天起,周一手他就一直窝着一团火,那团火来自那仇恨的火焰。那年青人火焰一样的目光又分明像两盏灯,终日在他眼前晃呀晃,周一手他就被晃得心绪不宁。这两盏灯把他十五年的那一幕幕往事照亮,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而男人有些事注定一辈子要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出来。这个无知的年青人,他回想起来简直恨透他了。但他又有点恨不起来,这小子,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劲,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野小子。这性格他喜欢,从来农机厂的那天就喜欢。他觉得对味,记得他刚来农机厂不到半个月,他们就吵过一次,那次是拿着自己的新方案到一车间来试制一个模型,没想到这年青人接过草图一看说,这是谁设计的,简直狗屁不通嘛!车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谁不知道这是他周厂长周一手苦心经营半年的科研项目,他当众这样让领导下不了台,这还了得,太张狂了吧。自己先是一怔之后,并没有怎么的,记得还非常平静地说他,你说说你的观点,它的狗屁往哪里放才会通。年青人说,你这根本就不懂得力学原理,同轴传动,通过变速所改变的是力矩,而不是传动力。

年青人这样说有点道理,但又觉得不太通,于是他们各执一词,吵起来了,吵完了,反觉得眼前一亮,也就有了后来他们合作的“前后桥变速转换二合一”革新项目。拿下这样项目,他自然就破格提拔了,当上车间主任。

往事就像一幕宽银幕电影,历历在目。所有人都认为他俩的分裂始于那次饭局,有谁知道他俩其实在饭局上啥都没说,因为他俩饭前就谈得分崩离析。自己当时说春耕你看得出来,现在我需要一个自己人站出来帮我,他给了他最明确的暗示,自己人。他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今天看来,是不幸被他乌鸦嘴说准了,可在当初,有谁说得准,有谁理解自己的难处。当初的一切其实是无可选择,所谓的甲乙两个方案,其实就一个方案,乙方案是一个万不得已的备份方案,在没实施甲方案之前它就是一个虚拟的存在。就像火箭处在发射前状态,一切早就就绪了,对与错那只是一个预感,你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得按部就班地一声令下,准时准点地发射升空,剩下的就看上帝的垂怜了。等待自己的就是签字一道程序而已,唯一能做的如何完善甲方案,提高成功率。

当时自己多可怜,一切都无可选择,就像一棵长在房顶上小榕树,孤零零的,严寒酷暑,风雨独挡。自己想抓个帮手,那个无知的家伙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呸,”简直不识抬举,人家海运多聪明,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想到了海运,心绞痛就犯了。这个魔鬼,这个吸血的魔鬼,变态狂,怎么就没看出来呢,真是瞎了狗眼了。春耕、海运、聚贤、惠生这四大金刚,自己最不看好的一个,竟是最后的克星,毁了,完了,全完了,这辈子就栽在他手了。谁也没想到他和陈书记表叔侄关系,最后竟会勾结在一起。株州那批一百七十二辆车的退货,自己能不知道嘛,这批领导拉回来的大单,几千多号人紧赶慢赶加班一个多月,刚下线新崭崭的车,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质量问题,但这批车是海运他签单放行,自己能说什么,磕掉牙往肚里咽。还有那后来的一百多辆车,莫名其妙地没了,跑了一个陈书记,跑不掉的其实还有海运,真要查下去,连自己都查进去了,自己也有不可推卸领导责任。怎么办呢,只有造假,层层造假,慢慢把账填平。农机厂早就是一颗烂桔子,从芯里往外烂,只剩一层好看的金黄外皮,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这其中也有你春耕的功劳阿,你这头犟驴,早该千刀万剐。你一时春心萌动,就可以色胆包天,就可以把阿玉的魂勾走。那棵罪恶的玉兰树,怎么就没早锯了它呢?让它成为罪恶的帘幕,让你们在那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你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她知的事,别忘了阿玉已经是他人之妻。那天海运没回来,喝到通宵达旦。回来后冒冒失失对阿玉她妈说:“我受不了。”为什么受不了他没说完就睡着了。阿玉,我的傻孩子,你们以前那些事我当父亲的能不知道吗,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那土墩上看星星,看月亮,年青人的那些事,再怎么遮遮掩掩,在大人眼里就是隔着玻璃在演戏,早就一目了然了。结婚第三朝,他非拿着那床单让她妈洗,当父母的能不清楚他那怨恨的眼神,那条干干净净的米黄色新床单,那是父母心头的乌云,从女儿结婚一直汹涌到现在。那把火烧没烧起来,你都该下地狱!

那场火又在眼前浮现,火光冲天。那是自己被政府叫去谈话出来的第三天,一场大火结束了一切,有关自己的一切调查也就此中断。这一切有谁知道呢。自己也相信春耕是无辜的,不然也不会两次托人给监狱里的他捎钱,一次二百元,春耕至今也闹不清他会莫名其妙地收到两包榨菜,那是我周一手的心意。只是,周一手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会变成两包榨菜。

周一手觉得自己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也许年青人说得对,好端端一个厂就被自己弄没了,可是当时自己说了根本不算,一切都是定好规则,定好套路去执行,他只是一个执行人,面对一个烂泥潭,自己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真是窝囊,还得背一个千古骂名,到曲终人散之时,谁理解自己,谁见了自己不是悻悻然当自己不存在似的,这其实比剜自己的心还难受。

周一手属虎,他欣赏老虎,勇往直前,受伤了就独自找个地方舔舐伤口,绝不能让对手来可怜。从他离开农机厂那一刻起,他就不想再见到任何农机厂的亲朋故旧。谁知事隔多年,却偏碰上春耕这厮冤家,一下把尘封多年的所有伤疤都揭个血淋漓。

一沉浸在往事之中,周一手就闹心绞痛,紧接而来的是神经衰弱,再接下来是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失眠,那双怨恨的眼神又浮现眼前,他们何其相像,海运、阿玉、还有他家的那位童养媳。自己是参加工作后才有了身边这位周阿姨,那是城里的姑娘。那位童养媳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幽幽地长叹一声,远嫁他乡,再也没踏上他家一步。但他忘不了她迈出门前的那幽怨一瞥,死死地盯着自己看了足足半刻钟之久,说了一句让人胆寒的话:你会断子绝孙!

当时他母亲拿着扫帚要拍她,被他拦下了。她的话真成了一句咒语,让他们生下一个又一个孽债。第一个儿子四十四天走了,第二个女儿流产了,第三个儿子在他那次出差得了脑膜炎,才有他们后来的阿玉,再后来,他女人元气耗尽,人瘦得像麻杆,就再也种不上了。夫妻俩守着一个瘫儿子和阿玉,前些年连瘫儿子也走了,如今阿玉又变成那样,真是怎么啦,他拍着脑门一千万次地问。

周一手一脸疲倦地躺在家中的藤椅上,思绪万千。孩子坐在那盏台灯下做作业,补好的那双童鞋正穿在他的脚上,他从药瓶里倒出几粒药片放在掌心,一仰脖子再灌一大杯水。人在街上和在家里,往往是两张面孔,此时,他真实地苍老在自己的家里。这时上来一位如干尸一般的老太太,眼窝凹成两个坑,脸上的皱纹如那池吹皱的湖水,散乱而无章。她端一盘空心菜过来,上前帮小孩一块把桌子收拾好,再端上来两个小菜,还有两条三指大的清蒸鲫鱼,都搁到小孩跟前,他们要开始一家人的晚餐。

“叮当”,一声清脆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叮当”,又一声清脆的声音,这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这是隔壁传来的声音,旧木窗棂内,一个黑影就倚在窗台边。黑影好像也听到什么动静,那绿幽幽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窗外看,一动也不动。这时门咯吱一下开了,一个老太太端着一盆稀饭进来。黑影转过身来,面无表情,老太太走到她跟前,稀饭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稀饭碗里还有当晚的空心菜和一勺豆豉。

借着微弱的灯光,黑影有一张死白的脸,一头凌乱的头发,她的双手被一条长铁链牢牢地分开锁在窗台上,窗台下有张椅子,旁边是张简易小床,房间里凌乱又简单。老太太重新帮她梳理头发,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安慰说:“阿玉,你可不能再闹了,可不能再闹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过悠长的小巷,阿玉把那盆稀饭扣在老太太头上,周一手手拿一根小竹棍冲进来了,阿玉停止了凄厉的惨叫,老太太一手抹下脸上的稀饭,紧紧地挡在他们中间。

黑暗中,窗对面另一扇窗内,还有一双眼睛盯着这一切。

7

周一手再来拿鞋是又过了三个中午后的事,春耕在补好童鞋的傍晚就把另两双大人鞋也补好,就等他来拿,就差那双红色高跟鞋了。这双鞋现在是他们双方最后要敲定的一件事,谁开口就由谁来作主似的。春耕远远就瞧见周一手从共和街的深处走来,他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其实他早就瞧见了他额头上的那块创可贴了,他埋头补鞋。

“补好了吗,那鞋。”周东林的声音有点低。春耕抬起头来,他还想说:“喂,怎么啦,周厂长、周书记、周一手你怎么啦?你的额头怎么啦?”看周一手那双充血的眼睛,他一句风凉话也说不出来,递给他那两双补好的大人鞋,看他步履沉重地消失在人群中,闪入生活的最深处。

周一手一走,春耕觉得百无聊赖,觉得内心无比凄凉。这是怎么啦?他不断地反问自己。周一手额头那块创可贴他是知道的,说白了还有他一份功劳,只是周一手不知道罢了。

他为人家补鞋的动机并不单纯,并不是向对方服软,而是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就像撒下一个罗网等他自动投网,不然他去哪里找周一手呢。那天周一手拿那双童鞋回家,他压根不会想到,春耕也一路尾随他走到梨花巷尽头,看他进了那家梨花巷146号的那座小房子。这是一座灰瓦房,他怀疑要不是周一手住进来,这房子还会有谁来住。他没有马上离开,他绕到这座旧房子的后面另一条芙蓉巷里,这条小巷不到一米见宽,他走到周一手住的房子后面,正抬头,头顶上有两个旧木窗砰的一声撞在外墙上,他赶紧一低头,就听见周一手的声音:“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责备声中带着一点怒吼,一种纠缠不清的感情涌上心头。

他赶紧绕到对面一座旧楼房里。

这是一座废弃的小平房,应该是某单位废弃的职工宿舍楼,两层,预制板结构。楼梯蛛网横生,昏暗的光线透过那水泥花窗斜照下来。这些退出生活主角的烂椅子烂桌子,堆在楼梯拐角的历史深处尘封已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春耕悄悄地来到二楼的走廊上,他踮着脚尖走,他不能有任何的动静,他像贼一样进入一处作案现场。拎着门把推开一扇半掩的木门,从里面嗖地蹿出一只猫来吓了他一跳。原来这是二合一的小套间,看得出旧主人曾拖家带口地在这里生活过,屋角还有一些坛坛罐罐的旧生活痕迹,才会引来耗子,再引来猫到这里来把生活延续下去。房间里的玻璃窗紧紧闭着,那铁栏栅锈迹斑驳。透过玻璃上驳落的漆痕,他看到对面那家的生活。

夜色拉上无边的帘幕,只有夜晚的星星好像在倾听人间的故事。

那天晚上春耕又让阿娇侍候他喝酒,阿娇还是坐在他的对面不停地倒酒,喝到夜深人静之时,春耕扑到阿娇的膝上开始痛哭失声,他抱着阿娇问:

“知道吗?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

周一手哪里想到,那晚碧玉一盆稀饭扣在母亲脸上后,春耕趁他们睡下了,像壁虎一样悄悄爬上碧玉的窗台,把她的锁打开,他早就练就爬墙和开锁的本事。碧玉好像特别配合,好像知道是谁来救她似的,紧紧抓住春耕的双手,春耕“吁”地一声让她别吱声,她真的一声不吭,看着他把锁打开,又慢慢地退回地面,他听见又一声凄厉长啸。过三天,他就看到周一手额头的创可贴。

阿娇像个慈祥的祖母一样,轻轻地拍打眼前受委屈的孩子,任他把伤心往事的闸门打开。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提及过去,那是他们内心一个黑洞,一旦打开,多少烟尘往事总是令人难以自拔。

当年的碧玉是厂里的一枝花,有个厂长父亲她这朵花就显得更加娇艳无比,厂里要是有个篮球赛或拔河比赛什么的,要是碧玉站出来往哪边一喊:“加油!”那边的人不胜才怪哩。那年厂里一下来了十几个工校毕业生,周一手还是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当他们是宝贝,把这批青苗苗组成科技攻坚小组,仅三年,他们厂里中型农用车龙江牌顺利下线,一下为农机厂打开局面,红遍大江南北。和这个厂一起走红的四个年青人,除春耕外,还有海运、聚贤、惠生,他们是周一手手下的四大金刚,也是四根台柱子,分别被委任为第一、二生产车间主任,和业务科长及攻坚组长。春耕和周一手一起合作的项目,“前后桥变速转换二合一”还获得省科技进步二等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一手让春耕当第一车间主任,这正是他本人当年起家之地,应该是心有所指的,周一手眼里那团雾水大有深意。

那时,和父亲不同的是,碧玉好像站在聚贤、惠生身边加油得更多一些,好像每一场比赛她都站在他俩那边大喊加油。那时候聚贤天生有一张标准书生脸面,白净,见人嘴角总抿着一份神秘的微笑,这微笑像谜一样倾倒厂里和碧玉一样年青女孩的芳心;而惠生是另一副棱角分明高大男人形象,他往球场一站,吼声不断,运起球来气壮山河,这比赛就显得精彩纷呈。

每次比赛,阿娇总是站在春耕这边,她从不叫喊,而是在场下给他凉一大缸白开水,等他中场下来看他一仰脖子,然后再把那缸水续满。而春耕似乎从不领情,从未对她有过感激之言,似乎他们四根台柱子达成某种默契,所有的比赛只为碧玉一人表演,人在场上,眼角余光总是瞟向那个最热烈的“啦啦队长”。

碧玉的态度就像他父亲周一手的微笑,他的嘴角总是抿着浅浅的微笑,谁也猜不透厂长的微笑。所以不能看她现在对谁好,那没用,父亲微笑的背后才是她的全部秘密,以致于她对谁也不好不坏一样,明着能看出来的是对惠生好一点,但有时暗地里她又会对春耕好一些,谁也摸不透她的底线。

春耕的诉说把阿娇也拉回很远的往事深巷里。她永远想不到的是,就质量东风万里行这么一阵风,就把这么大的一个厂给吹破产了,想起来都后怕。

当时还传出一个声音,周一手要盘活政府拨给的三千亩土地资产,开始组建新厂房,并重组厂里的领导班子,一时间,厂里面人心浮动。这时厂里接到湖南株洲运输公司的第一批退货,他们坚持说这批一百七十二辆汽车的质量有问题,他们怀疑是二手车改造卖给他们的,负责押送这批汽车的正是厂里的陈书记。农机厂不接受退货,双方从基层法院一直闹到省高院,经鉴定,那批车的轮胎被人掉包,有的连发动机都出现型号不对,结果农机厂败诉。这一败诉不要紧,原来老农机厂已被周一手抵押给银行贷款二千万,投入新厂房建设中。农机厂就像在一辆开到悬崖边重型卡车,加一根稻草都能把它推下万丈深渊,这次败诉就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8

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场大火会如期而至,把农机厂烧得干干净净。

这场大火也直接把春耕送进监狱里。那是周一手被调查出来的第三天,他虽然暂时还没被拿下,有关周一手的传闻也不断传来,他成天虎着脸,一场新的暴风雨就写在他的脸上。就在这时,一场大火烧起来了,什么都烧了,一切都无从查起,周一手的传闻也就此结束。

之前,春耕刚被周一手拿掉车间主任的位置。那天,春耕还是和往常一样躲在他的主任室里,他把自己埋在很深的黑暗里。一场大火就从他隔壁的仓库里烧起来了,他第一个跑出来叫人灭火,也是唯一一个留在现场的见证人,而他却一点也不知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被公安叫走时,他怎么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在现场,为什么会一个人躲在车间主任室里,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去了。

这十几年来,春耕何止一次想找周一手算账,如今这账还没清算呢。当年他稀里糊涂人进了监狱,为什么在调查取证的时候,单位会签上同意人为纵火的结论?如果单位当时稍拖一拖,调查清楚,周一手从中斡旋一下,他就不会不明不白地进监狱。他是谁,他是周一手啊,厂里说一不二的周一手,没有他同意谁敢签字,这么多年,他何止一次想找周一手算账。正当踏破铁鞋无觅处时,是他周一手自己从地面钻出来了,真是老天有眼。

当年,他出来第一件要干的事,就是算账。他想了一套周密的方案,要让周一手颗粒无收,让他家里连一只跳蚤都要生病闹肚子,最后慢慢死光。他在狱中不止一次发过这毒誓。他出来的第一天夜晚,就潜回农机厂看当年周一手的那间办公室,灯果然亮着,却走出那个半边脸乌青的年青人。春耕说找周一手周厂长。年青人说他哪知道什么周一手周厂长,三年前,这里就只有一个陈总。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但他不死心,他知道周一手的老家在乡下林峰国营农场,他曾跟周一手回乡下看望他老母亲,那是个山青水秀的养生好去处。周一手亲口说过,老了就回那里颐养天年。当时自己身无分文,还从公园里牵了一辆山地车,乘着月色摸到林峰国营农场时,天刚放亮,晨雾缭绕在半山腰间,雾霭蒸腾中的灵通山如梦如幻,如洗如练。就这样去不好吧!春耕叮嘱自己说,于是他干脆在一个小山坡上坐了下来,等朝阳在灵通山上映出霞光时,才毫无目的地朝前走。

他从地上捡起一截废铁拴在车头上,又从田头的稻草人摘走一顶破斗笠扣在自己头上,就叮叮当当敲起来,一直敲到路边草叶上露珠干时,仰头一看,太阳不再是一个丽红的蛋黄,微微一阵晨风从溪面拂来,传来几阵捣衣声。过了一座桥,一排红色的砖瓦房掩映在两棵高大的南洋楹树阴下,四周一圈围墙圈成一个独立的院落,墙头杂草丛生,苔痕斑驳,连房顶上都长满杂草。林峰农场到了。

他若无其事地转进院子里,径直转到第三间的葡萄架下,一只米黄色的母鸡把泥土刨得像纷飞的锯屑,一群小鸡在它爪下寻觅食物。但那大门上竟落把生锈的铁锁。不用装,他悄悄地走了。

春耕一想起那段黑洞洞的日子,就一阵抓狂。他进厂五年,原本一个农家子弟,进了农机厂等于鲤鱼跳龙门,才五年,就掉进了另一个深渊里,家里耗了三头耕牛,五头菜猪都没能保下他。一年后,父亲在唉声叹气中过度地吸食劣质烟得肺癌走了,母亲在一次打猪草时摔下悬崖深潭里也走了。大哥在一次探监时说,你这短命鬼,兔崽子,你一把火把一个家烧没了,还得我们给你交杂七杂八莫名其妙保命费,我和你嫂子没日没夜烧砖,挑沙石,赚几个血汗钱全被你耗没了,跟你同一个洞里钻出来,真是倒大霉了,比被雷劈了还惨。

哥哥一席话说得他有家不能回,也不想回,回去遭白眼,呛白话,还真他妈不如一头从南山桥上跳下花山溪算了。他只有睡草垛,站屋檐像个夜游魂一样过日子,地里的甘蔗,地瓜,青枣都是他充饥的食物;别人的自行车,工地上的铁件都是他的生活来源。

那天晚上,春耕游荡到花山溪的河边,躲在一片茂密的甘蔗地里,夕阳的余晖刺在他赤铜色的脸上。透过竹林他看到清粼粼的水面划过一架竹排,一个打渔人在下网,然后把竹排拖在岸边走了。他想,真是老天垂怜,运气好的话,今晚可以吃到鱼肉了。花山溪以前有很多鳜鱼,不知现在是否还有鳜鱼,只有等待夜幕降临才知道。随手把甘蔗渣和甘蔗尾都丢进河里后,天真的黑了,当时自己拍拍手从影影绰绰的甘蔗地走了出来,摸索着走下几坎大台阶,蹲下身来解开竹排的缆绳,把竹排放下河面,正准备撑杆而去,一回头,看见竹阴下站着一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干完这一切,倏的一下头皮发麻,头发都竖起来。

“谁?”

影子没有应答,只微微颤了一下。

“干什么的,吓人干嘛?”

还是没有应答,但那影子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一头长发遮了半边脸。真是遇见鬼了。这时,微微感到一丝气息从对面吹来,让人稍微回过神来。他试探着向前迈一步,影子后退半步,他再迈一步,影子又后退了半步,他和影子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三步之遥了,互相站定不敢动,像两根木桩,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一轮圆月从河中升起,起风了,竹林发出刷啦啦声响,令人心头发怵,准备抽身而去,这时影子说话了:“春耕,是你吗?”

这会说话的影子正是阿娇!

9

阿娇嫁给聚贤也就一年多光景,这家有着美好前程的农机厂就被火烧掉了。周一手办公室里的规划蓝图还散发着墨香呢,如今人去楼空,就等蜘蛛来结网了。几千号人曲终人散,各奔前程。那个陈书记被抓回来判了两年,出来时刚好目睹了这一切,人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收拾一下行装走了。一年后,大家就知道他的厉害了,人家自己创业,在江城开办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农机汽车厂。摇身一变又成了成功的创业乡贤,有模有样地站在各种招聘会主席台上,任人合影留念。再掏一笔钱捐给社会公益,形象一下变得更加高大起来,成了一个大善人。

令人蹊跷的是,周一手的乘龙快婿海运副厂长,他好像有预感似的,在陈书记失踪不久就辞职下海了,至今都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发财。有人说,这是周一手秘密安排,说不定他现在在某个城市创起更大的汽车厂;还有人说,这小子是被周一手一家人给踹了,更新的版本是他把周千金给踹了。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是风是雨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反倒是,农机厂倒了,周一手一下就蔫了。那天在解散大会上,他有点激动地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就说一声:“对不起大家!”然后颓然坐回座位上,一言不发,直到大会结束,他默默消失在人群中,在办公室里留下一串钥匙,走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和他的家人。

最没着落的当数阿娇两口子了。昔日的陈副厂长,风光还不到一年,转眼间就和大家一样,变成一个无事人。他们开始一年多的奔波生活,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厦门这从北到南一圈奔波下来,跑累了,掏空了,一无所获地开始在家喝闷酒,喝着喝着就喝高了。在乙醇的作用下,胆子壮了,开始骂娘,骂天骂地骂自己,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把失落的那点情绪发泄得变本加厉。阿娇开始劝他,他转而开始骂她说:“不要脸,呸,婊子。”

那阵子,阿娇总是梦魇缠身。有一次她梦见在监狱受难的春耕,他受到室长和很多人一块欺负,他被叠罗汉一样压在最底层,然后室长开始用脚不断地踹他的头,他的身体,他动弹不得,在地上苦苦求饶,室长一声令下,他被一把拉起来,让他像耶稣一样张开双臂贴在墙壁上,赤身裸体,头上顶着一牙缸的水,要求他要滴水不漏地站着,然后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往他身上浇,众人一边浇还一边笑,说要帮他洗去罪恶。还要他不断地说,谢谢大哥,谢谢二哥,谢谢三哥,每浇一盆水他就要说一声谢谢。直到他晕倒在地上。她好像听见他在梦中喊自己的名字:“阿娇,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梦醒了,她汗淋淋呼地一下坐了起来,打开床头灯,看见自己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自己,那眼光,如剑锋芒,又如寒冰从脚底升起阵阵寒气,让她从骨髓里感到冷。这个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可能听见自己梦里的内容了。这次他没有喝酒,也没骂娘,却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开始收拾行装。她没有挽留,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剧徐徐即将落幕的结局。他重重地关上大门,转身又迈脚进来,朝她莞尔一笑地挥了一下手,说:“再见!”

这次他真的走了,谁也没有“再见”过他,有人说他跟了一个传销组织,也有人说他去了新疆,反正再也没有回来。他一走了之,阿娇的心一下空了。她觉得这几年输得太惨了,一脚踩空,掉下万丈深渊。像一块千斤的石头压着胸口,沉沉的梦魇,就像那个漫长的冬天,天空总是灰灰的而没有一丝温暖。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到后来变成一个真正的夜游魂,披头散发地游走在这个世界上,一千个燃烧的太阳她也感受不到温暖。如果还有一丝丝留恋的话,那是来自她体内新诞生的生命,好像是另一个遥远星球对她捎来的问候,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离家走了。

10

春耕不能再等了,刚才阿娇说在街上碰到周一手老婆周阿姨在药店抓药。周一手要真死了,这账找谁算去,绝不能让他这么便宜就死,就是死,临死前也要把账算清。他妈妈的,找他算账去,不能这样便宜了他。

春耕气呼呼蹬着自行车在前面跑,阿娇拼命地在后面追。

他很快抬头看见梨花巷146号的门牌,黑灰色的砖墙下,那扇重新上过漆的银灰色铁腰门刚刚关上,门内还站着一个人,警惕地朝这边张望。春耕紧身上前,见了门内的老人他嗫嚅着,喉结发硬,他叫不出口。

“是你!”门里人先开口,来人微微点头。

“什么事?”

“我找他。”春耕终于开口说话了,眼前这个他叫过千万次阿姨的人,现在他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来叫她。

“找老周是吧,”周阿姨犹豫了一下,“改天吧,他刚出去。”

“谁呀?”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让他上来吧!”

周阿姨拉来门闩,让春耕进来。一楼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旧家什,几面立柜特别显眼地占去大部空间,还有几摞蜂窝煤堆在水泥楼梯的拐角处,其他还算干净。二楼红砖地板已经有坑坑洼洼的岁月痕迹,透过木窗半掀起的窗帘布,他看见周一手躺在白色塑料躺椅上,一条棕色小毛毯盖在身上,一瓶透明的药液挂在墙壁上,在重力的作用下,一点一滴地流入他苍老的体内。他旁边是一张组合藤制硬沙发,黑色石板茶几,一支烟搁在烟灰缸上,盘起一圈圈的烟雾。

周一手有些吃惊地要挣扎坐起来,他老伴快步上前搀着他,把躺椅拉成靠背椅让他坐着。春耕走到他面前站定,目光热辣辣地朝他脸上咬,周一手黯淡的眼睛一下有了光芒,他不回避,也直直地回咬他,没有一丝畏惧。

“你坐嘛,来,坐下来说话,坐下来吃茶。”周阿姨极力劝说春耕坐下。

春耕一甩手,站在原地不动。女主人已把一杯热茶放在他的跟前再次劝他坐下。

“放心,我今天不会为难他。”说着他干脆一屁股坐下来直视对方。“但有些话今天必须说个清楚。”他斩钉截铁地说。

“为难不为难,你这年青人就不对了,你看老周都这样了,你这么气汹汹追到他面前,要真有闪失,你说得清吗?我们就剩两把老骨头,怕什么,你要就收去,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这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太就这么一下厉害起来了。

“我跟他的事你不知道。”

“我不管你们什么事,他现在又不是你什么人,你有事找领导,找政府,找法院,你找他干什么。”

“让他说,”周一手说,“让他说,怕什么。”

“凭什么说那把火是我烧的,你说,你给我说清楚。”春耕指着他的鼻梁责问。

“你说,那么大一个厂里就你一个人在里面,火灾调查报告里明明白白写着,着火点在仓库与车间交接一侧,那就是你的办公室。”周一手说得有点激动,他一激动就习惯性地要拍桌子,一拍桌子就把烟灰缸给拍到地板上。

“你也不用激动,咱有话慢慢说,做人要讲道理。你的事我也听说了,即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应该找政府,找法院才对,我们老周为农机厂干一辈子,他得到什么,现在连个医保都没有,每月就一千块钱的退休金,还不如现在一个刚毕业的年青人,医保社保样样都保,刚上班就有一千多块,他得到什么,人家退休什么都有,同样吃国家饭的,我们有什么,还得住亲戚的旧房子,找谁去呀!”

“那是他无能,那么大一家大企业,形势那么好,在他手里头关门大吉了,怪谁呢?你让他说,这几千号人一下被他弄得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大家都没了饭碗,他要负什么责任?”春耕越说越激动,呼的一下站起来!

周一手他没有辩解,他一下被拉回十五年前的那场动荡之中,几次欲言又止,太阳穴都鼓起来了,他反复冲对方一句话:“你懂什么?你知道个屁。”

这时楼下响起敲门声。

阿娇追来了。

里间传来一阵歌声,听得所有人心头一颤,所有的争吵戛然而止:“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11

从周一手的犁花巷回来,春耕没有回家,他跑去农机厂后面的土墩上坐,一直坐到天断黑,坐到深夜。面对那片衰败的厂房,若隐若现地掩映在另一片新楼群之中,这块新楼群正是当年政府出资要入股农机厂的那片土地,如今变成一片钢筋水泥森林,内心一阵闹腾,不知不觉中淌下泪来,他想大哭一场。为自己,为阿玉,还是为阿娇,他说不清内心的杂芜。阿玉刚才那阵歌声,让他很受伤,他突然间明白,这么多年来,阿玉才是最不幸的人,她的苦没人可以分担,她只有承受,承受不了时,她就跳到另一个苦海中去,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或说在逃避,逃避到另一种生命形态上,进行一场马拉松式的与自己的生命作搏斗。

碧玉和父亲正好是正反两面性格,周一手是个勇往直前甚至不计后果的人,他认为对的就是对的,错也是对的。可能领导当惯了就容易养成这独断专横的性格,就像他主导女儿的婚事一样。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女儿,当父亲的能不知道她的心事吗?但他压根就不听阿玉的意见,或说仅把她意见当参考,一切还得他说了算。他说他绝对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不听指挥,不服从大局的人。他把领导的绝对权威延伸到家里来了,他这武断的一刀切标准,这一下就排斥了春耕和惠生两个女儿最中意的优秀选手。

而碧玉是个表面乐观内心非常寡断的人,她从小就被父母晓以大义,要她成为家庭最后希望,她的内心一直是忧郁的,只有在厂里上班时她才会敞亮。以前惠生问她时,她说去问我父亲。春耕去问她时,她还是那句,去问我父亲。偏偏这两个傻蛋又过不了她父亲那一关。就在周一手要把女儿推到海运怀里前半个月,春耕是私下见过一次碧玉的。

那时周一手一家人住厂里家属楼,两居室套间,周一手夫妇占一间,傻儿子占一间,碧玉住在家人隔壁的单间。那时碧玉早已被父亲“软禁”在家,不许她到厂里像当啦啦队长那样乱疯去。春耕托她厂里的一位心腹姐妹给她捎了一张纸条,到下半夜两点多他终于顺利地潜到她的房间里,在这之前连海运还没到过她的房间。留给他们的幸福时间只有拂晓前的两三个钟头。这两三个钟头却都被碧玉的眼泪流光了,他不断地摇她的肩头问:

“难道就真的这么认了吗?就没有其他补救的办法?”

“不知道。”她摇头说。

“你真的喜欢那个‘猪头三’?”

她又摇摇头,哭。

“那我们走,跟我走,现在就走,天涯海角,都行。”

她再一次摇头!抽噎着说:“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你何苦与他作对呢。”

春耕无言以对。这时窗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想想自己怎么就一点不体谅碧玉的感受呢!让她勇敢地站出来,和他私奔?她敢吗?那样她父亲周一手呢?厂里已是个烂摊子,让他又陷入家中的烂泥滩里,说不定他真的会疯掉;还有她母亲呢?还有她那瘫痪的哥哥呢?自己怎会那么自私,当时根本就不理解碧玉那欲言又止的意思,“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直到临走前她还说了一句话:“希望你今后不要为难他。”

她真是太艰难了,当初自己怎么就不设身处地地替她想想呢?他觉得自己有罪。碧玉也是给过自己机会的,那是她婚前三天,他们躲躲闪闪地在那棵玉兰树下,她说,“带我远走高飞,好吗?越远越好!”那是她唯一一次主动求他,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简直是浑球一个,那是她在向自己求救,而自己做了什么?一把把她推开,推回到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当时自己还在怪她,还在生她的气,怪她没主见,她不应该为父亲的一句话,就可牺牲自己的一切。那时,自己哪顾及得了别人的感受,简直就是个赌气的孩子。回想起来,自己就是在拒绝一个溺水者爬上自己的小舟,最后眼睁睁地看她被潮水卷走,卷进最深的漩涡中,她无力挣扎,直到最后她离开了这纷纷扰扰,是非曲直,明争暗斗的世界,把自己隔绝起来,听凭于父亲的一根链条,把自己锁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如果还有些许记忆的话,那就应该是那双红色的高跟鞋了,这或许是她掉进漩涡前唯一抱住的一根稻草。

那么这双红色高跟鞋会是她记忆中的什么密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红,红色的红,丹红、霞红、血红,火红……他用树枝在地上写了无数个红,在他眼前红成了一片,红到最后是天边出现一片殷红的晚霞,映红了他的脸,他继续在写“红”。

春耕到半夜才回来,孩子早睡下了,就剩阿娇一人坐在饭桌前等他。桌上摆好卤豆腐、红烧肘子、水芹、凤爪、泡鸭掌和腰果,还有一瓶长城干红和两个高脚杯。他讪讪地坐到饭桌前,阿娇启瓶往两个杯子都倒满酒,她说:“伙计,今晚我们干一杯。”说罢一仰而尽。春耕很不自在地干这一杯。阿娇又满上第二杯,说:“谢谢你救了我们母子俩,这么多年来你没有一句怨言,谢谢,干一杯。干!”说罢又一仰而尽。春耕欲言又止,也跟着干了第二杯。阿娇又续上了第三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十年了,我们好说好散,今晚开始我还你自由,去留请便。”春耕喝不下去了,他要夺阿娇的杯子,阿娇不让,又喝干了。他知道,他这一杯喝下去,结局就明了了。

十年间,他没见阿娇喝过一杯酒,他们没红过一次脸,每次自己心情不好时,喝酒、摔家伙,发泄一通,阿娇就像个宽容的祖母,原谅一个不小心碰掉一个瓷器孩子,待自己情绪过去了,把一切打扫得干干净净,翌日清晨起来,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风平浪静。今晚是怎么啦,阿娇这分明是在下逐客令,他内心一阵恐慌!一场失败婚姻的分离,还需要一道分手的仪式,而他,就一声再见就一切结束了。他们原本就是一对伙计,在别人眼里空背一个无实的虚名,没有任何婚姻的凭据。

说起来都没人相信,在别人的视线里,他们出双入对,俨然一对小夫妻,加上一个孩子,在一起平静地生活了十年,这是多么完整的一个小家庭,可是他们原本就是不搭界的临时组合。自那天晚上在河边碰上阿娇,那时阿娇体内也有了三个月的小生命,他们什么话都没说,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后来,他默默地跟着阿娇回到她那冰凉的出租屋里,一起生活下来。虽然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春耕从未钻过她的被窝。直到小孩三岁了,阿娇几次要钻他被窝里,都被他拒绝了。他在监狱里被废了。那变态的室长,进去第一天的第一份见面礼就是“杀猪”。后来他才知道,每个进来的人都会有这份见面礼。“杀猪”要剥光身上所有衣服,赤条条地站在寝室外,夏天用热水,冬天用冷水,一勺一勺地从头往脚下浇,再拿把涮子从头到脚涮一遍。他们说是帮他消消毒,消完毒让他睡最里面靠便池最近的那铺,室长睡最靠近窗户的那铺,监室里的几个人就靠这点规矩取乐,建立他们的等级制度。他还算好的,有一个当小偷小摸进来,那人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杀猪消毒之后第一晚,室长抓一只蚂蚁放在便池边,让他为这只蚂蚁站岗到天亮,只要这只蚂蚁跑出他画的边界,或说死了,那就会有他好看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室长还让他们六人之间经常开展拔河比赛,一根细细的呢绒丝线,拴在鸡鸡上互相拉拽,谁输了,谁就得为他服务一晚上,帮他手淫。春耕经常输了,就得为室长服务。太龌龊了,嫌恶心,经常用头撞墙,动静大得如铁锤砸墙,监狱以为要越狱。监警来了,也不能说,后来,室长他们五人就把他按住,扒光,用绒丝线一下一下地把他精液刮出来,半年下来,发现自己废了。她不信,百般撩拨,还是不行,那坠肉,就剩下一个下水道功能。这是春耕最深处的痛,是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一想到这份上,他就痛不欲生,恨天恨地恨自己不争气,恨周一手无情无义,接下来开始喝酒,发泄,摔家伙。

生活中允许有打打闹闹,这么平静地说“分手”,春耕感觉被人从背后袭来,被人点了穴一样,一瞬间他像个凝固的雕塑,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既没上前夺杯子,也没落回自己的坐位上。这么多年来,只有今晚才认识了一个真实的阿娇,文静的背后其实汹涌澎湃,这些年自己一直忽视了她的感受。愣了那么一会,他才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抓起桌上的酒杯,开始慢慢地自斟自饮一杯酒,借着酒劲对阿娇郑重其事地说:“我错了,其实是你救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仇恨之中,我被仇恨毁了。如果,你不再收留我,我明天就走……”

阿娇脸上淌下两条平静的河。他上前一步,抱起她坐在那把破旧的摇椅上,第一次为她唱起一首歌: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坎里飘呀飘

……

唱着唱着,对方一下一下的心跳,就像一阵催人醒来的晨钟,有一股冲动的欲望,他们抱得越来越紧,到了窒息的程度,生命在另一种深度开始萌动,犹如惊蛰过后醒来的生灵们!

“再给我一些时间。”他说。

“嗯。”

外面的夜好深沉啊,连一声狗吠都没有……

12

春耕早把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补好了。

其实,自打周一手拎那双高跟鞋来那一瞬间,他就开始心神不宁,它就像一个谜嵌进他的脑海里,为它焦躁不安,这真是最折磨人的事。这一个多个月来,他被一双鞋打败了。自己补了十年鞋,如今在这双红色的高跟鞋面前,变得无能为力,败得很彻底。它完美无缺呀,你找不到它的一丝破绽,这原本就是一双新鞋,一个针头扎下去它就会留下一个眼,那是蓄意地破坏。每天,只要他一瞧见这双红色的高跟鞋,自己会疯掉一样,仿佛觉得眼前有火光燃起,心智全乱。

阿娇那次曾当面向周一手夫妇问起鞋的事,他们含糊其词,只说这双鞋是碧玉当新娘时穿的,就穿一次再也没穿过。只是她每次一见到这双鞋,就发作了,说:“呸,鞋,破鞋,这是一双破鞋,要补,一定要补。”

那些日子,他们一家人被一双鞋折腾得精疲力竭。她总是鞋不离口,鞋不离手,连睡觉也抱着那双鞋。一醒来就开始端详那双鞋,把鞋当命根。拿在手上当镜子,照啊照,照入神了就开始嚷嚷,说是破鞋,这明明是她自己只穿过一次的新鞋,怎么会破呢,但一个疯子说是破的就是破,谁能跟她说清是非。她母亲几次试图把鞋藏起来,不行,找不到鞋,她的疯劲就上来了,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他们平时是很少锁她,只是那几天疯得厉害,一天到晚拿着那双鞋当手拍拍,一边拍,一边唱:“破鞋,破鞋,妈是破鞋,爸也是破鞋,碧玉也是破鞋。”然后开始用鞋不断地打自己巴掌,打肿了开始哭,直哭到她昏死过去。家里天天都是片瓦不宁的情景。那天,她爸一把抢过她手里鞋到街上补鞋,奇怪的是:她好像知道她爸真的要补她那“破鞋”似的,竟不闹了,还嘻嘻一笑说:“再见。”

他们家总算平静了一阵子。

其实还有一件事周阿姨没说,碧玉是怎么疯的。农机厂着火后,碧玉就开始出了问题,她害怕看见火光,甚至害怕看见一切红色的东西,一见“红”心性就乱,他们认为女儿是中了邪,可能跟这双红色的高跟鞋有关,这双红鞋成了他们全家的心病。他们听说县城有个老中医能治碧玉的病,才带碧玉治病才住到县城来。

那天,春耕看那双鞋看久了,又觉得有火光燃起,他觉得眼前的火越烧越旺,竟燃起熊熊大火,不知不觉中,涔涔的汗水从脸颊上流淌下来。阿娇轻轻端上来一杯水,让他回过神来,这会,他觉得大火熄灭了,只剩下一朵映山红映在眼里,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善恶其实在一念之间。”阿娇呆呆地看着他。

就在那一瞬间,春耕知道该如何补好这双鞋了。他寻来一块和这双鞋一样红色皮革,先剪下两朵花,再剪下两只蝴蝶,一并粘在这鞋面上。两朵花上停着两只娉婷欲飞的蝴蝶,原来光溜溜的鞋面一下生动起来了。他想,红色应该是蛊惑她心灵魔咒,如果红色是她灾难的魔咒,最好的拯救是给她一双飞翔的翅膀,想到这,春耕觉得得意起来,会心地笑了。

鞋补好了,他开始等待人家来拿鞋。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们始终没见周一手的身影,阿娇几次试探着问:

“他们,是不是搬走了。”

“他们是不是真的搬走了?”三天后他又问阿娇。

“有可能。”

“走。看看去。”

梨花巷146号灰色的大门紧闭着,阿娇上前轻轻叩响门铃,良久,才听见屋内有人下楼的声音。咯吱一声,是周阿姨开的门,脸上更加沟壑纵横更像干尸了。一见他们来,她摆摆双手,说什么也不愿放他们进门。

“阿姨!”春耕很艰涩地叫了她一声阿姨,她怔了一下。他一扬手中的那双红色高跟鞋,她侧过半个身子,就让他们进来。

周一手还躺在那张椅子上,春耕先向他扬起那双高跟鞋,表明他今天来的目的不是吵架的。躺椅上的周一手已经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黯淡下来了,喉咙里好像有一口痰在骨碌碌地转着,他啊啊地挣扎着。周阿姨上前扶住了他说:“你们那天走后,他就成这样子了。”说着用她深邃的眼窝盯着春耕。春耕低下头,看见周一手颤颤地扬起一只手,他上前握住这双长满老人斑的老手,这一握,双方都显得很激动,另一只长满老人斑的手拍了拍春耕的手,千言万语,只有他们才懂。

周一手一激动,病情又加重了。还是春耕叫来救护车,但他全瘫了,再也不能说话了。关于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还有碧玉是怎么疯的,注定要成为春耕一生的谜!

责任编辑刘永涛

猜你喜欢
碧玉阿娇春耕
永修:春耕备耕忙
碧玉蝶
伴着花香闹春耕
我不能欺骗自己的良心
Artist Focuses on Beautyof Jiangnan
诗意“碧玉”
好姑娘阿娇
我喜欢我们K歌的那个晚上,没有一个人离场
春耕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