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配

2016-11-22 02:56凌可新
绿洲 2016年1期
关键词:二舅板桥工地

凌可新

天仙配

凌可新

1

董小蛹行走在通往板桥工地的道路上。这一年董小蛹刚好二十岁,正是青春大好年华,脸上尽管有几分憔悴之色,但因为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力气充足,走起路来还是吸引了好些女孩子的眼光。她们纷纷猜测这个衣着朴素相貌不俗的男孩如此急忙赶路为的是什么。如今时代,如果真的有急事,是可以随时寻找到代步工具的,从小到自行车、电动自行车、摩托车,中到轿车、面包车,大到大巴,甚至飞机、轮船,只要你出得起钱,你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所以说,除了那些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走路纯粹是为了锻炼身体,或者勾男诱女外,基本上没有像董小蛹这样地行走。

脚步匆忙的人心里一定有事。心里有事的人又偏偏用两条腿走路,难怪会吸引人们的目光了。

喜欢猜测的女孩子们当然能够给出好几种理由。只是董小蛹走路的速度快,几乎一闪就过去了,她们即使猜测对了又怎样呢?她们哪里赶得上他的步伐啊?当然有轿车开着出来显摆的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只是那样的女孩子,似乎不也大可能去注意一个凭着两条腿走路的男孩,也不大可能停下车来求他搭载一程吧?董小蛹像是一条河流里的一条速度快的鱼,摇摆几下尾巴就游过去了,继续他自己的人生里程。

不过董小蛹本人却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匆忙着走路早已是他的一种习惯。大好的春天里,春光明媚、流水潺潺,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的香味,野草的清香也时时刻刻参与其中,让人的心情无端地就好起来。很多人因此没来由地就兴奋,就欢呼雀跃,甚至载歌载舞。与之相比,董小蛹真的很另类。他憔悴的面孔显然是因为忧思而致,仿佛心里有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苦,甚至苦难。这些有时候就可能成为了一种加速剂,让董小蛹行走得比别人更快。

道路一边的一家商店门口放着一个熊猫大小的音箱,电流振动着纸质的喇叭嗡嗡作响。里面正播放着一曲黄梅戏,是一个名叫董永的男人唱的。这嗓门高亢的半傻男人唱道:

含悲忍泪往前走

那村姑在前头却是为何

她那里用眼来看我

我哪有心思赏娇娥……

董小蛹知道这是一曲名叫《天仙配》的戏曲里的一段,说的是一个叫董永的半傻男人父亲去世了,他把自己卖给了地主家三年,用卖得的钱把父亲埋葬之后,就要去给地主家打工。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拦住他,非要嫁给他为妻。而董永恪守父亲临死时的教诲,不跟女性发生关系,以免遭遇是非。结果那女子不依不饶,费尽心机,到底嫁给了他。

在自己的父亲没有遭遇车祸之前,董小蛹对董永的言行嗤之以鼻,感觉那个天仙样的女孩子嫁给他,简直糟蹋了大好的原料。难道鲜花一定得配牛粪吗?这是董小蛹对天的一个追问。难道天底下除了董永,再没有好男人了吗?这是董小蛹对那个固执的女孩子的一个追问。

出了车祸后,父亲只能躺在炕上,最多能够坐起来看看电视。但看电视浪费的电多,一时负担不起,就只好改成听一种肾形的音乐播放器。这种几十元一只的小东西,据说可以装载好几百首歌曲。父亲的那只里面就几乎把《天仙配》里面的歌曲全部装载进去了。眼下这一首董小蛹就不知听过多少次。

董小蛹不高兴听这个,可是父亲喜欢。父亲说董永姓董,咱也姓董,不听这个听哪个。不到五十岁的父亲笑嘻嘻瞅着董小蛹说,咱董家人,哪个不羡慕董永羡慕得要死哩?知道那个女的是哪个吗?父亲陶醉在不知道是由什么东西营造出来的氛围里,慢悠悠说道,她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生的亲闺女哩,她叫七仙女哩……

父亲还说,知道为什么老子我给你取名叫董小蛹吗?这里面的意思是……老子的爹哪里有老子这样的水平?

有一天电视里面播放了《天仙配》,董小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遍,这才知道,董永实在是有福了。这叫傻人有傻福啊。尽管只和这女孩子生活了一百天,可有时候一天等于一百年哩。这个道理董小蛹当时不懂得,后来懂得了。可是懂得的时候,事情已经那样了。

现在这首歌曲伴随着他的脚步。因为唱歌的那个男人腔调迟缓,尾音拖得过于狭长,就像是一根绳子,不知不觉就牵绊住了人的腿脚,让你缓慢下来。董小蛹开始没察觉,等这歌唱到“大路不走走小路”时,他才发现他的步伐竟然缩短了四分之一,频率也降低了。这让他多少有了点羞愧,只好伸手掩着耳朵不让它们进入了去。

显然手不能够拒声音于耳朵之外。不过好在很快这首歌就结束了,随后的是一首欢快的《夫妻双双把家还》。这个听着还不错。他就把手取下来,用力地甩动开来,让自己的速度增加几成。

从城市通往板桥工地的道路,起先是柏油的,后来是水泥的,再后来就直接是泥土的了。当然如果不是抄近路走,董小蛹还可以继续走水泥路。夏天的时候柏油路柔软,水泥路滚烫,泥土路坎坷(下了雨就泥泞)。不过在春天,基本上差不多少。只是泥土路狭窄,晴天走还要冒出来尘土组成的烟雾。但泥土路也有泥土路的好处,就是两边有田地,田地里有庄稼。除了庄稼,还有嫩绿嫩绿的野草和各种各样的野花。董小蛹的家就在农村,看着这些亲切。尤其那些野花,看着就像是看见了村里的那些姐姐妹妹……原来她们都在村里成长着的,如今则是成熟一个跑掉一个,通通都跑到城市里去找生活了……

董小蛹现在也是到城市里找生活的。

而他生活的目的地就是板桥工地。他要到那里担任一份建筑工人的职业,去为城市建设高楼大厦。

拐进泥土路,董永的大嗓门慢慢就远去了,再一恍惚,就没有了。柏油路上车辆行人都多,水泥路上要差一些,到了这泥土路,走了一会儿,董小蛹发现只剩下他自己了。

照给他找工作的亲戚的话说,这泥土路要走上五六里,方才可以走到板桥工地。当然还有一条水泥路也通向板桥工地,只是要多走上三四里,有差不多十里路远了。这是道二选一的选题,董小蛹当即就选了这条路。他想把时间节省下来一些。

板桥工地说起来似乎已经脱离了城市的范围,但据说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很快眼前这一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的土地,也要被高楼大厦占满。到那时,这座城市就要变成一个肚子巨大的孕妇,把周边所有村庄的人和土地都装进去了。

走了一会儿泥土路,董小蛹有点口渴。幸好他随身带着一只旧军用水壶,里面装着一些清水。清水新鲜,解渴,他拧开水壶盖仰脸喝了一口,想再喝一口时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董小蛹以为自己遇到了熟人,转眼看过去,却只见一个女孩子站在他前面不远处的路中央,冲他笑嘻嘻地摆手。

董小蛹的视力极佳,虽说女孩子个个都长得漂亮,眉目清秀,五官整齐,身材也袅娜如杨柳,但显然他并不认得她。因为即使相同的五官,只要排列的距离不同,出来的结果也一定不同。况且每一个器官之间都要有所差别的呢。比如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眼睛是章子怡的,鼻子是范冰冰的,嘴巴是李冰冰的,耳朵呢……耳朵盖在披散下来的黑发里看不见,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她既不是章子怡,也不是范冰冰,更不是李冰冰。同样,她也不是他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子。

可她为什么叫出来自己的名字了呢?

董小蛹很奇怪。他攥着水壶,停顿了一下脚步。因为只要走,他就越来越接近她。可他认识她吗?显然不认识。不认识的女孩子,你一旦接近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出现呢?董小蛹一时把握不好,就只能停顿一下脚步,给思想留出一点空间和时间。

但女孩子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她举起手,冲董小蛹用力挥了一下说,走啊董小蛹。你怎么走着走着不走了?

董小蛹啊了一声,想想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要是她想要打劫他的话,一是他身上没有任何值得抢劫的东西,二是她的力气肯定低劣于他,处于劣势。再说上初中时他还跟体育老师练习过一门武功呢,放开手脚,三两个男人都可以打得了,怕她?显然不可能的嘛。再况且这光天化日的,四周一览无余,会有什么坏事发生?

董小蛹想通了后,就把脚步重新迈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水。董小蛹近到眼前的时候,女孩子抿嘴吃地一笑,闪出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说,阳光好晒人的哎。你带了水,就顾自己了,也不舍得给人喝一口啊?

董小蛹看看手里的水壶,又看看眼前的女孩子,问道,你认得我?

女孩子摇头,不认得。

显然董小蛹不相信,既然不认得,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子说,这有什么,我猜的啊。

这话董小蛹更加不敢相信。她说她猜的,她是谁?一下子就猜对了一个人的名字?怎么可能呢?就算是以前认识的,时间长了再见面,往往一时也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呢。况且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这里面一定藏有他想不通的问题哩。于是他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诚实。

女孩子说好啦好啦,你先让我喝一口水,喝过了,嗓子舒服了,我就诚诚实实地告诉你。

董小蛹想把水壶递过去,但在半途中又缩回来。女孩子很不高兴的样子,小气鬼,连口水都舍不得。这样的人,以后还拿什么去做大事?

董小蛹说,我不是舍不得,这水不是开水,更不是饮料,只是些普通的井水。因为没有经过高温杀毒,也没用过清洁剂杀菌,里面肯定含有无数的病毒细菌。我的肠胃坚强,习惯了,喝了倒没问题。你的哩?如今的女孩子个个都娇惯得不得了,只怕喝了马上就要捂着肚子哎呀哎呀叫,求人送到医院打点滴。这不是害了你吗?

女孩子撇了一下嘴巴,想害我?门儿都没有。我害你还差不多。

董小蛹说,我想害你?无缘无故的,我害你干什么?我是担心,是好心。

我不用你担心,好心也不要,只要你给我喝一口就是了。要是喝坏了肚子,我一分钱损失也不要你赔。她不以为然地瞪了瞪董小蛹,哼了哼,就算是要你赔,你有钱赔吗?

董小蛹说不过她,有些气馁,只好把水壶递过去。她也没客气,片刻之间就把里面的水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她意犹未尽,摇晃着空荡荡的水壶埋怨说,你就不能多带些水出来?这样的水又不需要你花钱买。

董小蛹把水壶收回来,赌气不搭理她,迈开脚步往前走。可是刚走出去一步,这女孩子就起身拦住了他。董小蛹转了一下身子,想要从她身边绕过去,她再一晃动,又拦住了他的去路。董小蛹连续转了好几次,都没能够突破过去,一时间他非常生气,对她说,你倒是闲人一个,整天无所事事吊儿浪荡,可我那么忙,有许多事情要做。你……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地耽误俺穷人的工夫呢?

2

董小蛹行走在通往板桥工地的道路上。从城市到板桥工地,有十几里的路程。出了城开始是一段柏油马路,然后是一段水泥马路,最后是一段泥土路。董小蛹是第一次到板桥工地。原本他可以找一辆车送他过去,但找车是需要钱的。董小蛹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钱。出城之前,他曾经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旧自行车,而且车子连把锁都没有。如果他想的话,随手拎过来就可以骑走了。骑自行车代步,能够节省一大半的时间。但董小蛹没有骑。他只动了一下心思,就忙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表示对自己的不洁念头的忏悔,然后就闪了过去,脚下风快。

道路在董小蛹行走的过程中很平坦。柏油现在踩着也多少有一点柔软的味道。转上水泥路时,成片的楼房就退到了身后去。董小蛹直到踏上泥土路,也没有想到他会遇到一个女孩子,他的行程会被她给无端地耽误下来。

董小蛹到板桥工地,是要担任一份建筑工人的职业,好去为城市建设高楼大厦。眼下城市化浪潮汹涌,特别需要建筑工人。董小蛹村庄的男人,只要进城来找工作,基本上就是做着这个。董小蛹开始丝毫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做这个。在父亲没有被汽车撞倒之前,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考上大学,第二个目标是考上研究生,第三个目标是毕业后与一个城市美丽的女孩子结为百年之好。至于后面的目标,可以随时增添。

但那辆瞎了眼睛的汽车把他的目标给撞翻了,撞得稀里哗啦一地,怎么拾都拾不起来。父亲躺在炕上,只要愿意,就一定要不停顿地叫骂一通那辆汽车的无良的主人。但他的骂不出董家庄,甚至不出他的家门。除了董小蛹和他的母亲,并没有人理会。别人听见了也信以为真没听见。董小蛹坚持把初中剩下的半年读完,高中属于义务制之外,就不能够再继续免费读了。所以目标直接取消。父亲至今还躺在炕上,撞他的汽车和司机的归案则遥遥无期。家里借了一大笔钱需要归还,董小蛹即使想不起来卖身葬父的董永,他也多少明白一点,他正走在当年董永行走过的那条道路上。

根据他知道的有限知识,董小蛹也懂得,尽管时间变化,尽管地点变化,尽管时代变化,但有一点没有变化,就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虽然金钱并不是万能的。当董小蛹决定进城,决定去往板桥工地的时候,他顺手把自己的青春和梦想埋葬掉了。他得先为可怜的父亲而活着,然后才可以考虑自己的事情。董家知孝。还在小时候父亲就苦口婆心地对他说过,百善孝为先哪小蛹。咱祖先有榜样啊。董家祖宗叫董仲舒,汉朝人,很有名的孝顺哩。还有董永……董永半傻不傻的形象还是董小蛹长大之后才认知的。而其实,他认知的只是咧着大嘴瞎唱歌的那个黄梅戏演员,是叫王少舫的吧?

现在,董小蛹被一个女孩子拦挡在去往板桥工地的路上。她先叫出了他的名字,然后向他要水喝。喝光了他携带的所有的水之后,她埋怨他带的水少了,没喝够。董小蛹并不认识她,也没想过要认识她。她出现在他面前纯属意外,他只不过是要从这里经过,要前去轰轰烈烈热闹无比的板桥工地,去做一个能够给父亲赚钱的建筑工人。再说他也没有为她提供水的义务,不够喝的,你回自己家喝啊?水又不是珍稀品种。女孩家家的,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什么意思啊?幸亏我董小蛹是个君子样式的男人,要是一旦碰上个有坏心眼的,把你往路边的沟里一推,往那边小树林子里拖一扯,一撕一脱,一按一靠,你想哭都彻底地来不及了不是?

这些话董小蛹想跟她说说的。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她就开始拦挡他的去路了。还左挡挡右挡挡的,显然是想继续看他的笑话。亲戚都跟他说好了,晌午前赶到板桥工地,今天就付一整天的工钱。现在时间都已经快十点钟了,要是再一耽误,晌午前赶不到,一上午的工钱就没有了。一天照一百元计算,一上午就是五十元啊。五十元够他董小蛹吃多少包方便面了呢!

所以挡来挡去的,董小蛹不免就生起气来。他胡乱地训斥她,哪知她竟然毫不生气,咯儿咯儿地就笑起来。她站在董小蛹面前,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犹如风摆杨柳样地天花乱坠。董小蛹当时就懵了懵,有点不知所措。他奇怪地问,你……你笑什么啊?难道我说错了话吗?

女孩子费了好些时间,总算是止住了笑,不过她说,你没说错话。是我听错了。

董小蛹出来混岁月,一直都担心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万一一旦说错了话,往往是要产生后果的。而且后果往往都显著,严重的时候会出人命的。在几十年前,说错了话的,拉出去枪毙的都有。父亲的一个小学同学,他的姐姐就因为说错了话,应该喊保卫的时候喊了打倒,结果真拉出去枪毙了。家里还为此出了一角钱的子弹钱。祸从口出——只要一出口,父亲一定要让他牢牢在心里。当然父亲还有一句话也要他牢牢记着,就是出门在外,随便不要招惹女孩子。

幸好这次女孩子回答他说他没说错话,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没说错就好。我这是要到板桥工地去工作的呀,你就让我过去了吧,好不好?女孩子笑嘻嘻地盯着他,把头摇得乱晃。她一晃,长长的头发也跟着在空中飘来飘去的,简直像是一朵黑色的不断变幻云彩,把她变幻得既真实又虚假,既恍惚又生动。同时竟把董小蛹的嘴巴也变幻得干燥起来。仿佛刚才他并没有喝过那一口水,或者他是被人丢到火上正烤着。

你放我过去吧好不好?

不好。

我求求你啦好不好?

不好。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俺……俺耽误不起啊。

不好。

你让开一点我就过去了,好不好?

不好。

你侧一侧身……要不你闪一下,我……好不好?

不好。

你……你再不让开,我……豁出去了,我……我就往前撞了……我是瞎子没长眼……

不好。

我……不骗你,我真撞啦?

你想撞就撞吧。不撞不是好汉。

我……撞……了,你可不能翻脸啊?

我翻脸干什么?我的脸又不是一本书。女孩子这时把两只手运用起来,分别叉着腰,俏生生地原地不动,有本事你就撞过来啊?

你……你不翻脸?你……不会叫喊说我撞你是耍流氓吧?

不喊。不过马上她又拿不准确地问董小蛹,撞人是耍流氓吗?

董小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好再问一句,你不会拨打110吧?

不拨打。

好,那我撞……

董小蛹闭上眼睛,把牙关一咬,鼓足力气,想了想,又把力气减少下来一部分。区区一个女孩子,用不着多大力气。力气大了撞坏了人,尽管她不怕不叫不翻脸,那也不好啊。能把她撞到一边自己过去就算了……真奇怪,她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让他撞她啊?会不会里面埋藏着一个什么阴谋?否则……否则,好好的一个女孩子,长得又年轻又水灵,也不痴呆也不傻瓜,她白白地让他撞她干什么啊?阴谋,里面肯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董小蛹的心思转来转去,到底松开牙关,把眼睛也睁开了。女孩子奇怪地问他,董小蛹,你不是瞎子吗?眼睛怎么睁开了啊?还有,你怎么不撞了?

董小蛹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子说,我说瞎子是个比喻。要真瞎了眼,我能叫你拦住了?你在这里挖了个坑给我,是不是?

女孩子看看脚底下,坑?哪里有坑?没有啊?这不就一条道路吗?虽说不像柏油马路那么平坦,可也没什么坑啊?接着她就不耐烦起来,说,董小蛹,来个痛快的,你到底撞不撞啊?

董小蛹突然长长地叹息一声,像个古代人物那样,冲女孩子作了一个揖,说道,好大姐啊,你就饶了我好不好?我真的有满肚子的苦水没地方倾倒啊。滔滔如长江黄河之水天上来啊……我一看大姐你,就知道你是富贵人家的闺女,父母权势冲天,家财亿万,典型的官二代富二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花枝招展的,身上穿着的衣裤都是江南杭州出产的特级丝绸制作,半点化学原料成分也没有,用的香水都是进口德国的。你看看我哩,老棉花粗布衣服,手工千层底布鞋,家里炕上躺着个被汽车撞瘫痪、至今还找不到肇事者的父亲,母亲的腿脚也不灵便,一家三口生活的重担都在我的肩膀上,没有千斤重也有九百九啊。哪里敢跟你比啊。我要是个纨绔子弟高衙内,我就不怕你了,随便你怎么折腾好了,奉陪就是……可是大姐啊,俺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哩,实实耽误不起哩……你要是想拦挡个人开心,换一个有闲心的好不好?

他眼巴巴地望着女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好不好?

女孩子开始还笑着,慢慢就不笑了。她定定地看着眼睛有些湿润的董小蛹,轻轻地说道,我心软了哩。我软了哩。我不是耽误你哩,我也没挖个坑坑你哩。你这么想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不符合我的想法。我坑你做什么呢?坑了你我能得到什么了哩?得不到呢。我是看着你走路比别人急,表情比别人急,知道你是个好男孩,想帮帮你过了难关哩。说到底,你不就是急着到板桥工地去上班吗?建筑工人吧?你个头像个大人,身板还没硬朗好吧?那工作你受得了?汗流浃背干一天给多少?一百元?二百元?要么三百?你说。

董小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早就讲好了,一天一百。半天五十。一个月一发。吃饭一天扣十五……

女孩子吃地一笑,这不就成了嘛。一天才一百,扣了十五还剩下八十五,这才是坑人哩。大男人一个,长得也不丑,一天才值一百……哈哈哈哈,你叫人给坑了哩……

董小蛹不相信,说,介绍人是我们董家庄的嘛。算算还是远门亲戚哩。他在板桥工地做个小工头,我得叫他二舅。他能坑我?

宰熟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吧?

不知道。

宰熟就是放过陌生人,专门拣熟人坑。见了熟人,小刀锋快,要多狠有多狠。在当今时代,已经形成客观规律了。她伸手在董小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也就你,还相信熟人呢。

董小蛹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眼光都呆呆的了。

傻子,这么着吧,干脆我雇了你算了。一天二百,怎么样?不行的话再涨涨也没问题。她笑嘻嘻起来,看看看看,你不认识我吧?我呢,也算不上认识你。说咱们原先是陌生人你不反对吧?所以呢,你跟我干没关系啊。就算是我宰你,也不是宰熟啊,别人也说不出闲话来啊。

董小蛹不相信她会雇他。看上去她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可能还在哪个中学读书呢。今天可能是星期天,她闭门读书读厌烦了,才跑出来寻求刺激的吧?等星期天一过去,她就得回到学校继续读书。雇给她,他能给她做什么啊?替她拎书包?别人欺负她的时候替她挡拳脚?这些似乎用不着吧?要么就是……董小蛹想得自己脚下踉跄起来,恍若一株生长正好的农业作物,将要被人连根拔起来了……

说呀董小蛹,我雇你,行不行?

董小蛹啊了声,你……你真想雇我?

这个还假得了吗?要是你放心不下,我可以提前支付你工资啊。一年的,两年的,三年也可以啊。她瞅着董小蛹,突然噗地一笑,要是你愿意,把你卖给我也成啊。只要你出个价儿……

董小蛹吓了一跳,如今……如今还时兴买卖人口?

你情我愿,谁管得着啊?

董小蛹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父亲出车祸,从开始到现在,三年半快到四年了,在医院花了七万八千多,回家又花了好几万,加起来,没有十二三万也差不多。其中欠的债有十万。一到秋天,就有人上门讨债。虽然讨不去,可也有人上门来,有时候母亲就得出去借新债还旧债,那样的苦啊。政府虽然帮忙解决了一点,可那叫什么?叫杯水车薪。

把账往下算,他董小蛹出来做建筑工人,每天一百,实际上是八十五,一个月三八二十四,三五一十五,一天也不休息,可得二千五百五十元,一年最多做十个月,是二万五千五百元。家里一分钱也不用,他董小蛹得老老实实地做五年的建筑工人,才能把这笔债还上去。今年董小蛹二十岁,还完了债,他就二十五岁了。而且这只是理论上的,在实践中,想要还清了,没有十年根本不行。那么十年后呢?董小蛹三十岁了。

他突然被这个年龄吓着了。三十岁的男人,皮肤皱巴巴的男人,一脸大胡子的男人,头上生出白发的男人,腰累弯了的男人,手累粗了的男人,骨节累大了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男人,若是站在他董小蛹面前,他还会认得他是谁吗?

……一时间董小蛹的念头就涌现了这么多。

女孩子显然知道董小蛹需要思考。她很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现在天色已经靠近晌午了,阳光也有了热度。董小蛹的脸上开始有汗水冒出来,星星点点的,阳光一打上去,显然五彩纷呈。仿佛那不是汗水,而是海里河里出产的珍珠,而董小蛹的脸就是一爿蚌壳……

她接过董小蛹手里的旧水壶,轻轻摇晃了摇晃,听见里面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不由抿嘴一笑,把壶口对准嘴巴,自己咕咚喝了一口,顺手递给董小蛹,看你干的,喝口水吧。董小蛹想也没想,接过去,仰起脸来,痛痛快快地喝。喝过了突然醒过来,晃着水壶说,这水……

女孩子说,好啦好啦,先别说什么水不水的,你到底答应不答应,要是不答应,我也没兴趣跟你玩儿了。我想回家吃饭了哩。

董小蛹把脚使劲一跺,好,我答应了。雇也行,卖给你也行。反正我不答应你,你也不会给我让开路。他抬头看看太阳,有些伤心地说道,再说天都晌午了,我就是飞也不能在上午飞到板桥工地了……

女孩子鼓着嘴巴说,董小蛹,你可别这么说啊。我没强迫你啊。是你自己愿意的。不要到时候埋怨我啊。虽然我很了不起,可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啊。

我不埋怨你。要埋怨的话,我就去埋怨命运好了。董小蛹放松下来,他看着女孩子,你都知道我叫什么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芳名呢?

女孩子笑嘻嘻地说,芳名不芳名的不知道,董小蛹,你好好记住了,本小姐的名字叫王小仙。你就叫我小仙姐好了。

3

董小蛹在通往板桥工地的道路上,与一个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不期而遇。但显然王小仙是故意在那里等候着他的。这一点后来董小蛹也想明白了。只是在当时他不知道,以为只是偶然。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许多偶然的事情。但仔细分析,偶然里面往往饱含着各种必然。偶然只不过是必然之树上开放出来的花朵。因为必然之树只有开放偶然之花朵,方才能够显示出世界之奇妙。

董小蛹读书一共达九年之久,从八岁读到十七岁,然后因父亲车祸,回到老家董家庄从事家业劳动。跟他一般大或者比他大的人,除了还在学校学习的外,几乎全部地都跑到了村庄之外,像一把盐撒在城市的海水里,马上就无影无踪了。在乡村土地上劳作的董小蛹一时成了异数,而离开家乡出走,则成了必然。

现在,在将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建筑工人的时候,董小蛹的生命轨迹突然发生了改变。王小仙以高出建筑工人整整一倍的价格,把他买断了。或者还不止一倍。因为还有一种全部买下的可能。另外即使前面的那种方式,王小仙竟然愿意预先支出几年的工资。以她说的三年计,二百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三,则等于二十一万九千元。实际上,董小蛹只需要十几万元就可以把家里所有的债务都还清掉。只要王小仙愿意预付两年的工资,董家就无债一身轻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董小蛹还有什么话说。

现在,他想的只是眼前的这个看上去并不像一下能够掏出几十万元的女孩子,说出来的话到底算数不算。

董小蛹把旧水壶背回到肩上。他一动,里面的水就哗哗作响,像音乐那么动听。不由他就去看王小仙的手,她的十指细长,一看就知道是弹钢琴的手。心里猛地一荡,觉得若被这样的小手挠着了心,不知能慌到什么程度?脸跟着一红。急忙收回眼神,也不知她看清没看清他的表情。

王小仙仿佛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跟他说,走啦。这边的事情完结了,总不能还这么晒下去吧?

他们从泥土道路走回到水泥道路上。这里行人不多,但车却多起来,大的有几十米长,小的就不好说了,瓢虫大小的也有。王小仙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旁,从身上摸出个东西一按,只听轿车咯地一笑,车门自己打开了。王小仙看看发怔的董小蛹,吃吃一笑,知道你必定不会开车,没什么嘛,我载着你好啦。

董小蛹想了想说,行吧。今天不用给我算工钱。

王小仙喝了声,小气鬼,这就算计上啦?

董小蛹脸上发烧,急忙钻到轿车后面的门里去。王小仙进去关上车门,把车开起来,说,董小蛹以后你得拿出点派头来。我雇你不是雇个普通的工人。你得恢复自信,得相信自己是一个能扭转宇宙的人。起码也能扭转地球吧?要是雇个工人,我哪里用费这么大心思啊?

她转了半边脸问不敢吱声的董小蛹,哎董小蛹,你相信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事情?

董小蛹想了想他过去的种种经历。他见到过和认识的女孩子里面,自然有漂亮的,难忘的,让他心动不已的。可是一见钟情嘛,似乎并没有遇到过。但他又不敢肯定没有。因为许多文学作品,包括电影电视剧里面,弄不弄就弄出来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有时候看着显得很虚假,但有时候又很真实。

可是现在怎么回答她呢?

董小蛹支吾着说不出来。王小仙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董小蛹你的经历太肤浅了,几乎就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画上去啊。我问你这个问题,就知道你要支吾的。你要是经历过风风雨雨,有过千年等一回的磨难,或者在乱世风云里浴过血,你就不会这么支吾了。

停了停王小仙又说,好吧,我不问你这个问题了。不过既然我雇了你,我是雇主,以后你不能随便做主张,得听我的。

董小蛹答应了一声,眼睛转向窗外。他发现轿车不是往城里开,而是驶向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说,如果照这个方面走,是要走到板桥工地的。如今他都已经把自己卖给了王小仙,她往这个方向走干什么?董小蛹想不提醒她,又担心她回过神来后埋怨自己,只好说道,小仙……姐,你走反了方向吧?

叫王小仙为姐,董小蛹很不情愿。前面他叫她大姐,那是个普通的称呼。《天仙配》里的半傻瓜董永不就叫七仙女一口一个大姐的吗?叫了就叫了,不过叫王小仙小仙姐就不一样了。他看着前面开车的王小仙的乌亮的秀发,想,她哪里要比自己大?要是她叫他小蛹哥还差不多。不过这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念头,他不敢说出来。

但显然走反了方向是事实,董小蛹指出这一点,应该没有问题。

王小仙并没有停下车来,甚至连减速的动作都没做,轿车继续往前开。如若董小蛹能够飞到天上,他会看到这条发白发灰的公路上,有一只像瓢虫那么鲜艳的轿车在不紧不慢地行驶,而它的前面几公里处的尽头,在重重农田的包围中,正有一个建筑工地,里面有许多建筑了一部分的楼房,工人们像蚂蚁那样在阳光里蠕动。本来其中就应该有一个名叫董小蛹的男孩汗流浃背着,但是现在他却正坐在一辆价格应该高昂的轿车里,由一个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载着奔往那里。

走反了。这一次董小蛹的声音微小,只在嗓眼那里转了转。

王小仙哼了声,你都答应我不自作主张了。不要以为我心肠有多么好。

王小仙把车一直开到水泥马路的尽头,董小蛹再也没敢提醒她。他都提醒过了,她不回头说明她以为没错,没走反。以为走反了的只是他董小蛹自己。

轿车停下的时候,正好工地上下工的钟声响起来,几百个建筑工人纷纷从他们的岗位上脱离开来,蜂拥向同一个地点。董小蛹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就知道人家是开饭了。这说明一个上午的工作结束了。如果他没有受王小仙的雇佣,到现在才赶到工地的话,五十元人民币就一阵风地吹走了。现在呢,看情形,他依然不敢担保叫王小仙的这个女孩子是不是在戏弄他,想让他出出丑,难看难看。

王小仙把车停下来,转脸问董小蛹,你那个二舅在这里吧?你出去跟他说一声,就说你另找了一份工作,不来这里凑热闹了。至于工作的性质嘛,随便说啦,保镖啦陪读啦司机啦都行。要是你说你找了个爱人,就是去给人家一个女孩子做丈夫了也行。反正随便说啦。

董小蛹的脸这时真正的红起来。看上去像一块刚刚上了色的红布那么红。这块红布蒙着董小蛹的脸,他不由就忸怩起来。王小仙嗤地一笑,早晚的事啦,难道你一辈子也不给人家做丈夫吗?

董小蛹想想也是,就点点头,往人堆里去了。

没片刻董小蛹回来了。他在前面走,后面还吊着一个满身是泥水的汉子。这汉子四十来岁年纪,像铁桶那么壮实。他手里捏着两只白面馒头,一边走一边大声训斥董小蛹,说董小蛹不懂事,读书读成傻瓜了,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钱流水样白给你?是不是碰上坏人了?是不是坏人要骗了你回去,打一针麻药,然后割了腰子私下里去卖大价钱?董小蛹嘴里说着哪里有哪里有,表情上却有些恍惚。

这二舅原本说得滔滔不绝哩,把董小蛹遇到的女孩说得一无是处哩,甚至描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哩,可眼睛一看见王小仙,嘴巴立马就闭住了。他眼神开始恍惚起来,说,啊……啊……那个……你就是……啊那个……那个就是……

王小仙找出副墨镜戴上,从轿车里钻出来,袅袅依依地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我就是那个王小仙哩。我跟你家董小蛹有缘分哩。要不我哪里看得上他?你说的都是些没影子的哩。董小蛹的腰子又不是猪腰子,哪个愿意买回家炒来吃哩。恶心人不?我是看上他这个人了哩。缘分你懂得吧?我别的可能没有,就是不缺钱哩。不信你看看这辆车,一百万不止。还有这卡,里面有没有几百万?看过了,你就知道你家小蛹日后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她拍了一下车门,又取出几张塑料卡片。二舅看看车,又一个一个看了卡片。看过后这个中年男人的表情慢慢恢复过来。他把脑袋用力摇晃了几下,说,车值钱不值我不懂得,卡片里有没有钱我也瞅不出来。我不是说你,我想和小蛹说几句话。

他把眼睛转向董小蛹,说道,小蛹你出来做工人,为城市搞建设,是求我引路的吧?你家大人都知道你随我在这里吧?你这么不声不响跟别人走了,他们跟我要人,要个董小蛹回去,我咋个找回你哩?弄丢了你,活生生个人,得值多少钱?我赔得起不能?我一条半老的命,能赔得起不能?你好不好安下个心来,跟你二舅我,就在这里做下去。城市里的楼房就是盖一百年也盖不完哩。大路不走你走小路,崴了脚哪个扶你哩?

二舅说是说给董小蛹听,其实还是说给王小仙听的哩。他是想让王小仙知难而退,放过董小蛹哩。也想让董小蛹明白,天上不会往下掉馅饼哩。还有……二舅心里还别了个心眼,他介绍了董小蛹来工地做建筑工人,上面是要发给他奖励的。介绍一个二百介绍一个二百。要是他就这么把董小蛹放手,一是把握不住他的安全,再是二百元咔咔响的钞票就插翅膀飞掉了哩……

董小蛹叫了声二舅,二舅咬了口手里的馒头,费力地咀嚼。嚼了两下噎着了,瞅瞅董小蛹肩上挂着水壶,扯下来想喝水。哪知水壶是空的,什么也没喝出来,就把水壶往地上一夯,说,没水你背个水壶干什么?你用个脑子好好想想哩吧。社会复杂哩。

董小蛹又叫了声二舅,把水壶拾起来,晃晃,果然没有水里面。抬眼去看王小仙,王小仙哼了声,说,主意你自己拿。我是不管的。不过我都说过了,缘分错过就错过了。过去是这样,如今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错过了就没有了,就不是缘分了。

二舅说声小蛹你再想想,我得回去弄碗汤喝。要不就噎死我了。身子摇晃着往人堆里挤。董小蛹被二舅的馒头弄得肚子里面一片鸣叫。早上饭他就没吃,如今的饿岂是可以忍受的?他真想也挤过去抢两个馒头吃,可什么工作也没给人家做,哪有脸皮抢啊?

王小仙瞅瞅董小蛹,吃地一笑,从车里取出一根火腿,先发一份福利给你吧。董小蛹看看火腿的牌子,是一个著名的商标,看看生产日期,没过期,就说声谢谢小仙姐,片刻就把足有三百克重的火腿吞进肚子里去了。王小仙说,你是饿死鬼儿托生的吧?董小蛹肚子安逸了,就笑说,民以食为天。

又等了一会儿二舅过来。他手里的馒头剩下了一只。那些聚在一起的工人也慢慢散开了。二舅晃着馒头对董小蛹说,饿不?我又取了只。董小蛹说,不饿了。他踢了一下地上的火腿包装,刚才吃了根肉火腿。

二舅瞅瞅那包装,嘴里啊了声,舌头出来把嘴唇舔了舔,想好了没?

王小仙掏出五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塞给二舅,说,二舅,小蛹也是个有思想有理想的好青年,不封建不迷信,你要相信他的选择。然后她转脸问董小蛹,你相信缘分吗?

二舅对着阳光一一检验人民币真伪的时候,王小仙拉开轿车车门进去了。她把墨镜摘下来丢到一边,看见董小蛹也拉开另一边的车门钻了进来。董小蛹问王小仙,你给他五百块钱干什么?王小仙吃地一笑,介绍费啊。她发动开马达,不过我多给了他三百而已。轿车掉转车头离开板桥工地的时候,二舅一手攥着钱,一手扬起来。董小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反正轿车一开走,就不可能再返回来了。也就是说,他董小蛹人生轨迹的走向是注定了的。改变的机会也有,但他放弃了。后来董小蛹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会留在板桥工地,日复一日地做着建筑工人的工作,繁重而又辛苦,最终要把腰累弯掉吗?

4

王小仙家住天宫别墅区。她家的门牌是东一复七号,是一座豪华的别墅。正面楼房三层,地下一层,西侧是一个能放置三辆轿车的车库。院子的面积有近千平方米,砖式花格院墙,镀铬铁门,地板砖铺地。一看上去就眼花。离天宫别墅区还远着,董小蛹就已经被弄花了眼睛。等到达东一复七号门前,董小蛹一时十分气馁,对王小仙说,我练习过武术,要不我给你家看大门吧?王小仙听了咯咯笑说,我哪里能用人看大门。董小蛹问她用什么,王小仙说,狗啊?难道看门不是用狗吗?

但显然王小仙家里并没有狗。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王小仙打开门让董小蛹进去,董小蛹四周看了看,很惊讶地问,人呐?王小仙说,什么人呐?董小蛹说,你家里的人啊?王小仙就大笑说,他们没在这里住。她得意地说,这里就住我一个人。董小蛹往肚子里吸了一口凉气,那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呢?王小仙说,他们都有自己的住处啊。难道你们混在一起住吗?

董小蛹呆了好久,才问道,这么大的别墅,上千平方米面积有了吧?就你一个人住?太浪费了吧?王小仙说,不是我一个。不还有你吗?两个人住,不浪费。要是将来不小心有了孩子,一个呢,是三个人,两个呢,不就四个人了?不过现在说孩子的事情有些早了。两个,你和我,浪费不了多少。

董小蛹计算了一下,这些房间,一个房间安一张床,一张床上睡两个人,起码也能睡两个排的人员。就是三个排睡这里,也显不出拥挤来。而现在,却只住着王小仙一个人,再加上他这个雇佣人员。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住任何房间,雇佣人员只能住一个房间吧?最小的那个房间吧?一层靠近大门的那个房间吧?进来的时候董小蛹特意看了看,那个房间也有十几平方米,要是住他董小蛹一个,也显得过于宽敞了。

不过现在王小仙不让他考虑这些。她要带他出去吃饭。说是第一天见面,具有纪念意义,是要庆贺庆贺的。既然庆贺,就要吃好一些,要喝酒喝各种饮料,要不醉不归。要……反正天下是他们的天下,狂欢吧小子!

天宫别墅区不在城市里面,离城市最近的一幢高楼也有几公里远。周边有树林,有湖泊,有公园,还有农田。不过整个看上去,方圆十几公里,就像是一个大花园。王小仙说再东面,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董小蛹听说过高尔夫,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王小仙说不知道也好,打那个,屁意思也没有,纯粹是暴发户玩儿的东西。

王小仙的家底董小蛹不清楚,但既然她瞧不起暴发户,那她家就一定不是暴发户了。不是暴发户的人家如此富有,那是什么?贵族吧?难道王小仙是贵族出身?可看上去像吗?原本应该成为板桥工地一名建筑工人的董小蛹怎么看王小仙怎么不像是一个贵族。如果不计较她的富有,也就一村姑吧?乡下小姑娘。最多是城市的小姑娘。不沾贵族的边儿。

回来王小仙让董小蛹洗把头脸,找出些男式衣服让他换上,鞋子也换了一双。这么一收拾,董小蛹马上就像是一个刚刚考上高中的高中生,从汗毛里往外透出些秀气来。王小仙瞅着他咯咯笑,说不着急不着急,慢慢改变吧。相信总有一天会把你也改变成一贵族。

然后出去吃饭。

王小仙开车拉着董小蛹。别墅区的水泥道路四通八达。没一会儿就来到一家据说是星级的饭店。下了车,王小仙让董小蛹挽着自己的胳膊,嘱咐他步子不要迈大了,也别抢着走路,要从容再从容。面部表情呢,要安静再安静。要心里想着你是主人,别人都是侍候你的丫环仆人。董小蛹说,你雇我回来,我是你的仆人啊。

王小仙说,笨蛋,我都说过了,也可以买下你啊。买下来后,我愿意当你是什么就是什么。董小蛹说,雇还是买,这得回去再商量。王小仙不高兴了,商量个屁,在这里我说了算好不好?董小蛹赶紧投降,说好吧好吧。可是做出来的动作还是有些变形。王小仙只好努力地不去看他,拖着他进门,要包间,进去坐下,点菜。菜和酒水上来后,把服务员一赶,里面就剩下他们两个了。王小仙说,不着急不着急,慢慢改变吧。

吃完饭王小仙直接带董小蛹回家。王小仙亲手烧了一壶开水,给董小蛹冲了一杯咖啡。她不给他加糖,就让他那么喝。董小蛹只喝了半口就把脸苦得像一块坏了的地瓜,舌头在嘴巴里都拉扯不动了。董小蛹努力了半天才叫出来一声苦啊。王小仙得意地说,是苦吧?董小蛹连连点头,苦……王小仙说,苦也得喝。什么时候喝着不苦了,你再告诉我。

然后王小仙自己到一边的床上躺着睡觉,让董小蛹端端正正坐着,老老实实地喝咖啡。

王小仙背对着董小蛹,没片刻她就打起了鼾声。原先董小蛹以为女孩子睡觉是不需要打鼾的,因为那是男人们的专利。哪想到漂亮如王小仙,她也打鼾啊。不过好在她打出来的鼾声不高,而且连绵不绝,而且匀称轻柔,仔细品品,里面还隐隐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仿佛是在演奏一种音乐。董小蛹就是在这种音乐里,把一杯咖啡放在嘴巴下面,慢慢往肚子里灌。

实在是太苦了。董小蛹以前从来也没喝过咖啡,只在电影或者电视剧里面看到别人喝过。喝咖啡的人都有档次。男的潇洒女的漂亮,气质往往都高雅。他们会冲着咖啡厅的女孩牛哄哄地说,来一杯,不加糖。然后喝起来,竟然就像是喝一杯冰糖水那样愉快。

董小蛹以前也不是没接触过这种味道。但那不是咖啡,是中药汤剂。父亲车祸前,还得过一回什么病,抓回来的药就是一包又一包的中药。乡下人叫成草药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草放在一起熬,熬的汤浓稠浓稠后,分离出来让父亲喝。董小蛹那时年纪小,以为多么好喝呢,曾偷偷喝过一口,结果就是这般的苦。连像父亲那样的大人也叫号着说苦啊。后来娘弄了些红糖放进去搅拌了搅拌,父亲才能够喝进去。

也就是说,咖啡是要加了糖才能够喝的。王小仙让他喝不加糖的咖啡是什么意思呢?董小蛹想问问她。但她现在正睡得香甜,他不敢叫她起来。原因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确定下来。是雇佣关系还是买卖关系,目前还没有明确说法。但是不管哪种,他都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权。

失去了主权的人,不好听地说就是奴仆,主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只怕在任何时候都是放屁吧?而对董小蛹来说,他得忍受啊。只有忍受了才能讨得王小仙的欢心,只有王小仙高兴了,她才会兑现她的承诺。否则让人家给赶了出去,他还有什么路好走呢?

板桥工地那条路已经被他自己堵死了。回家?回家还不是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父亲和家里多么迫切地需要他把钱挣回去啊。说句难听的话,人家王小仙就是要他吃屎,他也不能皱眉头啊不是?

好在这咖啡只是苦而已。

董小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咖啡,眉眼都跟着挤到一起去了。等最后一滴抿没了时,董小蛹长长吐出一口气,想妈妈的,总算是喝完了。他转眼瞅瞅还在打鼾的王小仙,心里涌现出一些得意来,区区一杯咖啡想难倒我?想让我知苦而退?可能吗?哈哈……他把丢在一边的旧军用水壶扯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的凉水,把嘴里的苦味洗一洗,很有耐心地等着王小仙醒过来。

王小仙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昏黄起来。她翻身坐起来看着董小蛹笑。董小蛹不知道她笑什么,王小仙说,咖啡苦吧?董小蛹说,苦不苦不说,反正我都喝完了。王小仙说,喝完了是喝完了,我想问你,味道如何?董小蛹想了想,喝起来是苦的,不过喝完了后,感觉回味无穷。王小仙哈了声,我没看错人,董小蛹毕竟是董小蛹。

王小仙这话的意思董小蛹没听明白。王小仙也不解释,用嘴巴指指一边桌子上的抽屉,说,里面有两份材料,也可以说是合同书,你取出来看看,想签哪份你就签哪份。只要落笔就不能再反悔。因为合同书具有法律效力的。

董小蛹拉开王小仙说的那个抽屉,果然看见里面有一些打印了字的纸张,取出来看,是两份合同书,一份的题目是《雇佣合同》,另外一份则是《婚姻协议》。董小蛹懵了懵,雇佣关系他知道的,可怎么又出现了一种婚姻关系?难道王小仙真正的目的是要嫁给他?他不由地就哆嗦了一下。

吓坏了吧?王小仙得意地笑起来。她赤着脚下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直到董小蛹面前,高高地挺着发育还没有完全的胸,所谓的买卖合同不就是婚姻关系吗?至于雇佣关系,随便找个人就成。而婚姻则需要缘分的。

董小蛹结巴起来,咱……咱们有……有缘分?

你说呢?噢别那么快说出来,你回头想想,好好想想,有,还是没有?

我……

把这两份合同都看完了再说好不好?

董小蛹就低头看合同。先看那份《雇佣合同》。甲方王小仙,乙方董小蛹;甲方雇佣乙方,每天工钱二百元整;具体工作由甲方确定;不经过甲方许可,乙方不得随便离开甲方;乙方不得随便拒绝甲方的工作安排,要尊重甲方的任何不良习惯;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甲方可预先支付乙方二到三年的工资;乙方的正当权利甲方不得剥夺;如甲方不满意乙方,随时可以解除合同,但需要提前三个月通知乙方;乙方如果不想继续这种雇佣关系,同样需要提前三个月通知甲方,但提前预支的工资则需要一一返还甲方;工资的计算方式以公元年度计,每年为三百六十五天。亦即365乘以200再乘以年度,或者以总天数直接乘以200。货币性质为人民币,单位为元。

董小蛹认真反复看了几遍,感觉大致上反应出了甲乙双方的要求,基本上没有什么漏洞和破绽。甲方想要做手脚也不大可能。他就再看另外一份。

《婚姻协议》的甲方亦为王小仙,乙方为董小蛹;上面写道,甲方王小仙相信一见钟情的奇迹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乙方董小蛹则还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但是不等于他不相信。姻缘天注定。甲方王小仙愿意嫁给乙方董小蛹为妻,乙方董小蛹愿意娶甲方王小仙为妻。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结为夫妻。但因为乙方董小蛹有特别原因,需要一笔现金还债,因而,董小蛹可以事先从家庭的账本里支付所需要的现金,以解董家后顾之忧。但条件是董小蛹必须全心全意地爱王小仙,不能有丝毫懈怠,更不能移情别恋。否则,老天报应。

这份协议自然更有可取处。主要是王小仙这女孩子不错,年轻漂亮,有气质,道德品质也高尚,而且家庭条件好得不得了。这样的女孩子,就是董小蛹不想动心也不可能了。只是,这才认识一天不到就论起了嫁娶,是不是过于仓促了?况且他们的年龄也都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啊?如果去民政部门登记,人家会给他们办理吗?

另外还有一条,董小蛹觉得比较可笑,也可以说是比较幼稚。前面规定了一些董小蛹需要承担的义务,又明确了王小仙需要付出的代价,之后要求董小蛹不能移情别恋,亦即不能再爱上别的女孩子。那么如果爱上了呢?移情别恋了呢?协议规定:老天报应。

董小蛹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天空。黄昏时分的天空一片湛蓝,西边则被将要落下的太阳染得红彤彤的,再配上朵朵云彩,非常之美丽和好看。这样的老天,只是一幅难得的画卷,它如何报应一个对家庭和爱人不贞的人?

董小蛹看协议书的时候,王小仙就坐到他对面。她静悄悄地看着他。等他看完最后一个字,慢慢吐出一口气的时候,笑嘻嘻地问道,董小蛹,怎么样?你如何选择?

董小蛹把眼睛看着王小仙,好奇地说,你怎么准备的这些东西?我记得咱们在通往板桥工地的那条泥土路上见面后,直到现在,你根本就没有时间准备这些啊?

王小仙说,你就说你怎样选择吧?你前面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你问得幼稚,我若是回答了,我也同样幼稚。而现在的世道,已经由不得人幼稚了。

董小蛹想了想说,如果我选择《婚姻协议》,可接下来我们还要等待好几年。这几年我们怎样处相互间的关系?

王小仙惊讶地问,既然签订了就要执行,为什么等?

董小蛹说,因为咱们还都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民政局不会给咱们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王小仙再次笑起来说,他们会的。难道你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真理吗?再说,整套合法证明我都准备好了,只要你在协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今天晚上咱们就可以入洞房。

董小蛹哇了声,这么快啊!

他就在《婚姻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董小蛹。

看着这三个显得有几分幼稚的手写汉字,董小蛹有几分腼腆,我这名字取得不好吧?小蛹。蛹也罢了,还是个带虫字偏旁的蛹。他看着王小仙,小心翼翼说道,可这是我爹董浩先生亲自为我取的。老子给儿子取名,就是取成了猫啊狗啊的,儿子也不能不接受啊。

王小仙瞅着这三个字,说,挺好啊这个。三个字,个个都有头有脑的。尤其这个蛹,可别小瞧了它,若没了虫字偏旁,只怕我还看不上眼哩。

董小蛹说,请你解释。

王小仙说,生机,知道不?这个虫就是你生机的来源。别看蛹长得丑陋不堪,可它总有一天会化成蝶的。蝶,也就是蝴蝶。想想吧,天下长着翅膀飞翔的东西里面,蝴蝶是多么另类而又让人情深义长地难以忘怀的象征啊……

王小仙这么一说,董小蛹的耳边马上就响起了小提琴的旋律。而曲目的名字就叫《化蝶》。

5

农民的儿子董小蛹,在去往板桥建筑工地的途中,遭遇到一个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她拦住了他的去路,然后把他带回家,找出两份协议让他签署。二选一。当然也可以二选零。这两份协议分别牵扯到雇佣关系和婚姻关系。看上去都像是沉甸甸的大馅饼……噢不,应该是光灿灿的金山。它们摆放在董小蛹面前,随便让他选择。相信换上任何董小蛹外的男孩,他也决不可能拂袖而去,回到板桥建筑工地上汗流浃背度日如年。

董小蛹不想让事情变得过于繁杂,他一次性地选择了《婚姻协议》。在他往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切相关文书都已经准备好了,甚至包括两分格式颜色相同的,由国家相关部门颁发的《结婚登记证》,都赫然地显现在董小蛹的眼前。随后的所有的灯都亮起来,黄昏时分的那种昏黄一扫而空。这些相关文书整齐地摆放在一起,相辅相成、相依相靠。

坐在它们眼前的董小蛹当时涌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王小仙的父母一定是制作各种各样假证书的贩子。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在所有的城市流窜作案,如赶集之蚂蚁,络绎不绝,捉之不尽。他们把几乎所有的可以写字的墙壁,都写满了他们的手机号码,甚至连铺着地砖的路面也不放过。董小蛹到城市才不过片刻,就已经印象深刻。况且早在乡村从事农业生产劳动时,他就从电视上知道了城市盛行的这一行业,但他并没有想到他的媳妇——爱人——王小仙家也从事着此类职业。

王小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笑嘻嘻地看着董小蛹,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吧?

董小蛹取出一份《结婚登记证》翻开看里面的内容。首先他看到了一张两个人的合影。这两个人一个是王小仙,另一个则是他董小蛹。他们依偎在一起,各自的脸上都呈现出招牌式的笑容。感觉两个人那时的心里都潜伏涌动着巨大的幸福,都为即将而来的婚姻而感到无以言说的喜悦。

董小蛹不相信这张照片的真实性。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与王小仙合过影。他们没去民政局登过记,哪里会有这张照片啊?显然这是伪造的。可想要伪造这样的照片,一个普通的假证制作者又如何可能?今天早上他还不认识王小仙呢。难道……董小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难道王小仙能量巨大,找到了一个与自己长相差不多的男孩代替了自己?这是可能的。据说领袖们都有自己的替身。世界上长得差不多的人,一定会有的。只是寻找起来会有多么的难……

一念至此,董小蛹就仔细地看照片上的那个男孩,企图从中找出破绽来。因为再相像的两片树叶,也一定有细微的不同之处。照片上的他和真正的他,必定会有所不同。

不过王小仙丝毫也不介意他的疑问。她跟董小蛹说,你找不出来的。因为照片上的那个人根本就是你董小蛹本人。

董小蛹气馁了,他说,你解释一下好吗?

王小仙摇头,解释不清的。比如人是从哪里来的,比如人终究要到哪里去,比如爱情,比如一见钟情,比如姻缘天定,比如冥冥之中自有主宰。这些……啊,这些,你怎么解释得了?就算是我跟你说了实话,你又如何肯相信?不相信我还解释什么?她又笑起来,说,大哥哎,相公哎,老公哎,既然你把协议都签署了,就老老实实执行吧。好不好?

董小蛹想了想,说道,好吧。我把自己交给你,后面的事情就由你安排吧。

王小仙说,这个没问题。但我想要的是一个积极向上、有进取精神的董小蛹,而不是一个光知道吃喝玩乐的宠物。

董小蛹信誓旦旦地说,我不是个光知道吃喝玩乐的宠物。

王小仙说,那也说不定……

董小蛹把胳膊挥了挥,让肌肉鼓鼓,握了拳头亮相,说,不信你试试。

……第二天一早董小蛹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幢楼房的前面。天这时已经亮了起来,但起来的人还不多。他屁股底下是一块木板。他倚着的是一棵树。树上正有几只鸟儿吱吱叫着。显然他是在这里睡了一个晚上。但实际上不是的。他是睡在他的爱人王小仙的床上。记得临睡着的时候,他怀里抱着的还是王小仙软软的柔若无骨的好身子。再之前,他们做爱来着。因为是人生的首次做爱,董小蛹显得笨拙而迷茫,但却不遗余力,勇猛向前。他记得王小仙在他的奋力进攻中不时败北。他都忘记自己进攻了几次了。不过最后一次一泻千里时,他手无缚鸡之力地瘫软在床上。如果那时再有人如何他,他只能是一块丢在菜板上的肉,切丝还是切片,完全由不得自己了。

可是现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昨天的经历历历在目,栩栩如生。无论如何,他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慢慢站起来,看看身上的衣服,是他从乡下老家穿着出来的,鞋子也是,挎在肩上的旧军用水壶沉甸甸的,里面显然装满了水。那么……董小蛹突然想起昨天晌午三舅的话,三舅说城里如今有人专门坑骗男孩,等把他用迷药迷倒了后,再把他的腰子割了去卖大价钱。腰子也就是肾,据说一只能卖十来万元,两只就是二十来万。谁要是能卖出去两只肾,也就发财了。而他要是卖出去一只,也能把家里的欠债还得差不多了。

这想法让董小蛹惊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往身体两边摸去。待收回手来,看到手上没有丝毫血迹后,他才松了一口气,用心感受感受,身体也没有什么异样,似乎两只肾并没有丢失。

可是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睡觉的时候在一张华丽的大床上,醒来的时候,则是一棵大树下?

要不自己遇到了鬼神?

但回头想想,显然不可能。他遇到王小仙是在昨天快晌午时分。大白天的哪里会有鬼神出来活动?做梦吧。

一想到做梦,董小蛹马上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就是自己有梦游症。在睡梦里不知不觉地起来,然后漫无目的地闭着眼睛乱走,走累了就在这棵树底下睡着了。这醒过来可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董小蛹心情好了些。他记起他和王小仙住处的地址是天宫别墅区,门牌是东一复七号。这个董小蛹记得清清楚楚,错不了。现在他需要先找到天宫别墅区,然后再找到东一复七号即可。

董小蛹确定一下自己现在的位置。周边都是楼房,高楼大厦,显然是在城市里面,而天宫别墅区则在城市外围。眼前的人越来越多,他就瞅上一个看上去还慈祥的问,对方说还没听说过天宫别墅区,更不用说在哪里了。再换一个人问,结果同样如此。直到遇到了警察,问他们,他们也说不出来。一时董小蛹十分茫然。昨天一早他从老家坐汽车赶到这里,依照二舅提供的线路去找板桥工地,出了城往南,柏油路换成水泥路,水泥路再换成泥土路,然后板桥工地就在眼前了。今天呢,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而板桥工地也不再属于他了。

一时间董小蛹没有了出路。

阳光照亮董小蛹的脸,他不由一阵恍惚。仿佛真的经历过一个梦似的。回忆起来,是如此地不真实。王小仙根本就是梦里出现的。想想吧,半路上遇到她,她拦挡着不让他经过,跟他说什么一见钟情,然后他就跟她走了,再然后,她取出事先早就办理好的各种证件,以证明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而之前,也就是一天前,董小蛹还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王小仙这么一个女孩子……如此思考下来,昨天的经历是真实的吗?可能吗?

董小蛹不敢往下想。

好在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董小蛹记起了二舅给他的一个手机号码。他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找到一个电话亭,从怀里摸出一枚一元的硬币,投进去后,急忙拨打那个号码。没片刻那边喂了声,董小蛹赶忙说二舅吗我是小蛹啊。那边啊呀了一声,小蛹吗你没事吧你腰子没……董小蛹说,我腰子好好的,可我醒回来的时候是睡在一棵树底下的。城里的树。前面好像都是梦啊二舅。二舅问他说你不是跟一个叫王小仙的走了吗?她又把你甩了?董小蛹说,那是个梦啊二舅……二舅还没说话,时间到了,董小蛹从怀里往外摸,可是只摸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而拨通一次最少也得一角钱。董小蛹丢了话筒,看看天上的太阳,再看看周围拥挤的人群,比流水还缓慢,他就把心一横,迈开步子去了。

因为是一条曾经走过的道路,董小蛹还记得。甚至连路边的那辆没有上锁的自行车也还像昨天那样原地停着。董小蛹看了它一眼,想要骑了它加速赶到板桥工地。但又一想,昨天都没骑,今天若是骑了,岂不让人瞧不起?一闪闪了过去。

前面的道路同样与昨天的景色相同。甚至连那个商店播放的歌曲也相同。还是那个名叫董永的男人悲悲切切地唱着“含悲忍泪往前走……”不过今天董小蛹的心情与昨天的并不相同,昨天他满目茫然,不知前途如何,想的只是如何赶到板桥工地,如何想法每天赚取一百元人民币回去,今天呢,既然经历过一场梦,哪里还会有往日的心境?

时间还早些,董小蛹走得并不快。加上早饭没吃着,力气不充足,脚下不由就有些发飘。如果不是梦的话,昨天一晚上,他还曾经与一个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也就是他和妻子做了数次爱。做爱一是需要激情,二是需要力气。脚跟发软是正常的。董小蛹也没在意。现在他只想去跟二舅商量,他还是回到板桥工地上班好了。建筑工人就建筑工人吧,起码做那个有馒头好吃。

不时有些车辆从身边过去,有的一看就知道是去往板桥工地的。它们载着水泥钢筋什么的,一路凯歌。董小蛹想伸手拦一辆,请求司机捎他到板桥工地。再一想,他昨天快晌午时分在泥土路那边遇到了王小仙,若是王小仙还在那里等候他,而他乘坐卡车什么的直接去了板桥工地,两个人即使再有缘分,即使王小仙是个真实可靠的人,那也得失之交臂了。

不知为什么,越是往前走,董小蛹越是相信起王小仙来。尽管他还是弄不清楚她到底是个真实的女孩子呢?还是自己梦里出现的?

水泥路直接往前延伸,边上一拐,闪出来了那条泥土路。泥土路有些发白,闪闪地伸向一个土坡。坡的后面应该就是板桥工地了。二舅他们也几百号人就在那里进行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在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而他董小蛹,则半路上做了逃兵,跟随一个女孩子到一个梦里去享乐了。现在梦醒了过来,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似乎仿佛他还梦想着那个女孩子在前面堵着他的去路,请求他跟着她回去。

然而,一直到上了那个土坡,看到板桥工地的全貌了,那个应该出现的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也没有出现过。

董小蛹在这个土坡上站了好一会儿,板桥工地上人影晃动,机器声轰轰隆隆,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因为还有差不多二里地的距离,那些工人们看上去很像是一群蚂蚁。想到马上他就要变成这群蚂蚁里的一只,董小蛹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从南边吹过来的风暖暖的,像王小仙的手曾经拂过似的。董小蛹心里低低叫了声小仙,迈步向着板桥工地去了。

这时才是一天的半上午。董小蛹过去后想要把二舅找出来,一个长着一脸胡子的显然是负责人的男人瞪了他一眼,扯过来一只安全帽往他头上一戴,又扯过一副手套往他怀里一丢,说道,年轻人,面对如此热火朝天的景象你不热血沸腾,你还是个时代好男儿吗?去!把你的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吧!

他叫过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让他给董小蛹找个位置。找对了位置,你就是一颗合格的螺丝钉,找不对位置,你就是一泡狗屎了。他拍着董小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吧。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董小蛹想说他还饿着肚子呢,又想说手续都没办理好,这劳动就开始了,明显不符合规章制度吧?可看着他胡子里的凶相,董小蛹没敢说,老老实实地跟在瘦子身后,很快就把自己融入了劳动的潮流中。

晌午开饭的时候,饿坏了的董小蛹跟同行们一起冲过去抢饭菜。饭还是白面馒头,菜呢,是熬菠菜汤。汤里漂着好些肥肉,显得很实惠。董小蛹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发蓝,一手先捏着两只馒头,一手捞了只碗,管发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大嫂,董小蛹的碗一放下,她舀了一大勺,咣地就扣进去。董小蛹端了碗跑到一边,连筷子都没用,一碗菜汤和两只馒头就进了肚子。

这顿饭董小蛹一共吃了六只馒头,喝了三碗菜汤,方才把肚子填满了。

原本董小蛹想坐下来休息休息,可是吃得太多,根本就坐不下来,只好四处乱走,一边走一边找二舅。到底找到了。董小蛹一叫二舅,二舅身子就哆嗦了一下。二舅定定看董小蛹,说道,小蛹,你来这里做啥?

董小蛹说,我来继续做建筑工人啊哩。

二舅说,你不是……那个啊,叫王……你不是跟她去有新工作了吗?你们……啊那个……

董小蛹说,二舅,那是个梦哩……

二舅摇头,那不是个梦。要是个梦,咋个你二舅我也知道了?二舅也吃饱了,正折了个草梗剔牙缝里的肉丝,恁快时间,你们就吵架了?

那是个梦。董小蛹肯定地说,我做的我还不知道吗?这一醒过来,就什么也没有了哩。

可是……可是……二舅望着董小蛹,期期艾艾说,她还给了我……给了我……我都对着太阳验过了,是真的哩。那个是真的,事情也是真的哩……

董小蛹苦笑起来,是真的我咋又跑你这里来了?

二舅说,是不是她给了我……觉得吃了亏了,就打发你过来跟我讨要?我那个……那个……

董小蛹说,讨要个什么哩?你说是真的,我咋找不到家了呢?

二舅盯着董小蛹,那你损失了甚么嘛?董小蛹说,什么也没损失啊……就是黑夜里她让我……让我跟她……睡觉……

二舅啊了声,表情张皇起来,再呢?

再就没了。

二舅把眼睛闭上,好一会儿才张开来。他把他这个远房的外甥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既然你不是来讨要……的,我也没甚话说咧。你日后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做吧。这板桥工地做完了,还有别的工地。只要你有一把子力气,肯吃苦,好日子慢慢也就来了咧,你家的欠债也不用山样压你一辈子……

二舅说到山样压你一辈子时候,董小蛹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没有了,像是真的有一座山把他给压着了。憋了憋,他奋力地一挣扎,噗地把一口气给吐了出去,心里一时敞亮了许多。他明白,那个梦做过了,就跟他没个什么关系了。

6

现在,从董家庄出来的青年农民董小蛹正式成为板桥工地的一名建筑工人。他的名字写在了单位名单册里,上面根据他的身份证上面的信息,写明了他的性别、年龄、家庭住址。另外他还与用人单位签了一个合同。这份简单的合同让董小蛹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在王小仙家里见到的那两份合同,一份是《雇佣合同》,一份是《婚姻协议》。最后他签署的是《婚姻协议》,通过协议的履行,董小蛹成为王小仙的合法丈夫,王小仙则成为董小蛹的合法妻子。然后两个人就庆祝了一番,好好吃了一顿,酒也喝了几杯,就睡在了一起。

这是董小蛹梦里的情形。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棵树下,树上有几只小鸟在嘀嘀咕咕说话,但不知道它们说的是什么内容。然后他找不到梦里的家了,剩下的惟一一条道路就是重新回到一天前的场面去,继续走通往板桥工地的路,成为建筑工地的一名建筑工人。

正式分配给董小蛹的工作是水泥工,也就是负责运送水泥到搅拌场地。他使用的工具是一辆有两只车胎的推拉车,每次运送八袋水泥。每袋水泥一百斤重,八袋则是八百斤。以他现在的力气,往车上搬这八袋水泥就已经相当费力,再把它们运送到百米开外的搅拌场地,则又需要更多的力气。才做了一个下午,董小蛹就已经把腰累得差不多要折断开来,两条胳膊也快不是他自己的了。晚饭过后,董小蛹什么也没做,甚至连脸也没洗,直接就跑到给自己留下的地铺。一头钻下去,只觉得他整个的人都散开了,不再属于他董小蛹的了。

工地上跟董小蛹年龄差不多的工人不多。三十到五十岁的占多数。二舅不到五十,虽说是个小头目,可开始也不好帮董小蛹什么。董小蛹躺在地铺上起不来,二舅过来瞅他。二舅问说,受得了不?董小蛹哎呀着说,哪里受得了。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二舅说,谁叫咱是农民咧?咱没个本事,也没个当官的亲戚,这苦咱不吃,你叫哪个吃?

董小蛹想起躺在家里炕上的父亲,想起他在学生时代平静而青春的生活,又想起他昨天做过的那个梦,把手凑近眼睛看。他的手已经磨出来好几个血泡,有的破掉了,鲜血淋漓,有的还没破,鼓着薄薄的皮,像豆子那么大。它们疼得都麻木起来,但又那么触目惊心。董小蛹小心地问,二舅,这么做下去,会不会累死了?

二舅说,累是累不死人的,倒是闲能闲死个人。董小蛹不相信,说,电视里都说过多少个例子了,累死的例子。闲死的例子一个也没有。二舅,你这是哄骗我哩吧?二舅叹息一声,这是咱的命哎。不做咱没活路,做了,兴许就有条活路了哩。董小蛹说,要是我不信命哩?二舅说,除非你能找到你那个梦……

但二舅一直都不信董小蛹是做了一个梦。因为明明他见到过那个女孩子的嘛。她开了一辆红色的轿车过来,还说她叫王小仙,还掏出五张一百元的钱给他,说是介绍费。当时他以为她一定是个想要坑骗董小蛹两只腰子的犯罪分子,收下她的钱时他心里还忐忑了差不多一天,直到董小蛹打电话说他腰子没事,他才放心下来。这才是真实的事情,怎么会是梦呢?

要是她不图董小蛹的腰子,只想着要小蛹陪她,要小蛹娶了她,那对可怜的小蛹来说,不正是个天上掉馅饼……啊不,是掉金钱的好事嘛!

可小蛹一觉醒过来,咋个就找不回去了呢?

二舅不是董小蛹的亲二舅,对董小蛹也不会像对亲外甥那么上心。说过了劝过了,也就回去睡觉了。二舅也累,也困,也得睡觉补充体能哩不是?

这一夜董小蛹睡得不好,一直沉不下来。老觉得身子是在半空中悬浮着。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有许多事物排着队在等待着他去经历。这些事物五彩纷呈,有美好的,更有不美好的,有色彩鲜明的,也有黑白两色的。感觉像是许多部电影的片段,五花八门,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而董小蛹穿插其间,有时候成了这个人物,有时候又成了另外一个人物。直到一声高亢嘹亮的喇叭声响砸进脑袋里面,董小蛹才从这些事物里面退出来。睁开眼睛看看,天已经亮了。

这又是一个适合劳动的日子,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来劳动的光荣和神圣,和不容轻视。董小蛹迷糊着眼睛就被他所在的小组的组长拖扯了起来。组长是个留着一抹小胡子的男人,脸像一把刀子,时刻都打磨得锋利无比。组里的人都叫他朱组。实际上是朱组长的意思,但听着非常像朱朱。小组一共六个人,最后到来的就是董小蛹。亦即,除了董小蛹外,剩下的对工作的性质和流程都非常了解了。朱组长重点是要把董小蛹也培训成合格的建筑工人。这并不容易。昨天他就已经不知踢过董小蛹多少脚了。如果不是床铺高些,朱组长一定要把董小蛹踢下床来。

社会上不养闲人!朱组长恶狠狠地说,你要对得起将来发给你的每一分钱,还有雪白的馒头、白花花的猪肉!

董小蛹下了床,朱组长马上就踢了他一脚,劳动光荣,可老子瞅着你,就像是劳动要让你去死似的!你以为建筑工人是那么好做的吗?要是不想做,随时可以滚蛋!不过滚蛋之前,得赔偿损失。违约给对方造成的损失。朱组长拍打着董小蛹粘到一起的头发,知道对方是哪个吗?他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就是老子我为代表的领导部门……

董小蛹把脚步加快了些,逃脱掉朱组长的折磨。但昨天大半天的劳动已经给他的身体造成了种种后果,手上有泡,脚下也有。破了的就不去说了,没破的只要一碰到就疼得钻心。直到所有的泡都破掉,他才慢慢正常起来。不过显然他的力量达不到标准,工作量也比不上组里别的人。这一天结束,董小蛹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几乎是爬着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像一具尸体一样呈现在那里。

在真正成为一名建筑工人之前,董小蛹根本就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的。二舅当初只说累些,可董小蛹瞅瞅二舅,认为只要二舅能够坚持下来,而且还把钱挣回来了,那他也一定能够做到。他比二舅年轻二十来岁,个子也比二舅高十几厘米,即使到了城市,也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如此年轻有为的青年,有什么能够难得倒他?

现在他明白了,他不是做建筑工人的料,甚至他不是体力劳动的料。像他这样的男孩如今非常之多,但父亲被车撞坏了还找不到撞他的人和车辆的,董小蛹不清楚还有哪个——没有了父亲支撑的家,他支撑不起来啊!

……那个梦……董小蛹多么渴望那不是个梦,是真实的,那个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真的是他的姻缘,是他一生一世的爱人。也许,也许只有王小仙才能救他董小蛹。否则的话,董小蛹只怕是要累死在板桥工地上了……

董小蛹睡在他床铺上。夜静如水。半夜时分,几乎所有的人都睡得跟猪一样死。大伙都辛苦,都劳累,除了大一点的工头,没有例外。而大一点的工头黑夜里又没有留在工地上的。守夜的养了几条恶犬,若有人敢跟它们较量,十之八九是要被咬得非死即残。所以黑夜里守夜的也都放心入睡。

董小蛹却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浑身上下都疼,痛不欲生样的疼。骨头和筋都被抽了去似的。人虽然醒了过来,但身体丝毫也动不得。后来他有了感觉,感觉自己起床了。他爬了起来,四周看看,清清楚楚地看见所有的人都在睡觉。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手和腿脚,发现忽然间都不再疼了。他下地走了几步,脚底下的泡也不疼了。总之他正常了。想想他一共在工地上做了不到两天的建筑工人,就差不多快要被累死了,若是再持续下去,他如何承受得了。

那么逃跑了吧。管他什么合同不合同哩,跑了,逃之夭夭,天下之大,工头哪里找他去啊。况且听二舅说过,逃跑的事情在工地是时常发生的,他做不了,不跑还能怎样?

董小蛹抓起掖在床铺下的那只旧军用水壶,慢慢找准离开板桥工地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避开恶犬,一步一步退出去。工地很大,只在紧要处亮着几盏电灯。风吹得电线和周边的树枝呜呜作响。像刀子一样锐利。

有一刻董小蛹感觉他的心脏不跳了。他没想到他会成为一个逃兵,原来热火朝天的劳动他连三天都坚持不下去。那他还能做什么啊?不会劳动的人有什么用处呢?他董小蛹还能怎样?

董小蛹是一步一步退出工地的。他退到能够离开工地的那条水泥道路上,然后他转身。转过身来后他才看到,道路正中央站着一个人。从工地那边过来的灯光有些黯淡,映照下的这人有些模糊。董小蛹被吓住了。因为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他逃跑的阴谋败露了。逃跑而再被捉回去,傻瓜也知道后果是什么。

现在,已经在板桥工地上做了两天建筑工人的董小蛹决定逃跑。但他逃跑起始,就被人堵住了去路。他已经没有了继续选择的机会,他只能坚持下去。照合同规定,如果想要逃跑的工人,能够在逃跑途中中止原计划,重新回到人民怀抱里的话,说明这人的本质上是好的,是可以谅解的。

董小蛹回头往板桥工地走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人噗哧一笑,接着一个在他听来有如天籁之音的声音说道,傻瓜,你这么快就又改变主意啦?

7

董小蛹作为一个现代青年,学习到的知识少得有些可怜。况且他也只读了九年书,只把义务教育的课程完成了。他的梦想是考上大学,再努力一下考上研究生。在他们董家庄,至今也还没有出过研究生。如果董小蛹能够成功,那么,他就会成为董家庄独一无二的牛派人物,以后什么什么都不在话下。

现在只读了九年书的董小蛹还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过他的父亲董浩知道。董浩的少年时代曾经盛行过一种叫做样板戏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叫《红灯记》。里面一个叫鸠山的日本军官就不怀好意地对暗藏的革命者李玉和说过这句话。鸠山的目的是劝说李玉和叛变投敌,把密电码交给日本鬼子。

等董小蛹记事后,《红灯记》早已不流行了,差不多已经没有人再去欣赏它了。问李玉和是谁,鸠山是哪个,李铁梅哩?保准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所以说,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句话,父亲董浩也忘记告诉他了。所以刚刚做了两天不到建筑工作的建筑工人董小蛹看见他日思夜想的王小仙后,首先想到的却是那张漂亮宽大的床,和床上那些柔软而温暖的铺盖。它们与他现在所拥有的床铺铺盖是那么地格格不入。还有他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把身上所有的晦气都洗掉。他再也不想在板桥工地工作了。哪怕把他变成一只哈巴狗哩!

董小蛹哽咽着叫了声小仙姐,身子一软,坐在了道路中央。

王小仙还站在原先站的地方,她没有伸手拉董小蛹,也没有给他让出路来。她只那么眼看着他一点一点软下来,直到坐到地上。然后她又轻轻地笑,董小蛹,这两天苦吗?

董小蛹说,苦。

王小仙问,累吗?

董小蛹说,累。

王小仙问,那你有什么感想?

董小蛹说,我不敢想。

王小仙说,你要敢想。

董小蛹抬头看着王小仙,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这梦不是梦。

王小仙说,你认为这是梦?你在梦里?

董小蛹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那么,王小仙靠近董小蛹一步,你说说,到底是你在我的梦里呢?还是我在你的梦里?

董小蛹回头看看安静的板桥工地,再看王小仙。夜色朦胧,王小仙的面容很不真实。但即使看不清她的面容,董小蛹也知道她就是王小仙。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董小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王小仙这个问题。

那么……王小仙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是想回头了?

董小蛹说,我想跟你走。

好吧。王小仙笑起来,你起来吧,起来跟我走。

董小蛹站起来。他看看王小仙,又去看道路的一侧。他有些奇怪地问,你的轿车呢?红色的那辆。

王小仙说,既然你说这是梦。或者你在我的梦里,或者我在你的梦里。反正是梦吧?在梦里,有车和没有车,有什么区别吗?道路的长和短,有什么区别吗?如果你愿意,就是长出翅膀来在天空中飞翔,也不是不可能的吧?既然都可以随心所欲了,要车干什么?她冲着董小蛹招招手,你跟我走就是了,只要你愿意。

董小蛹说了声我愿意,果然脚下就无比地轻松起来。王小仙在前面走得很快,而他也能够紧紧地跟上她的步子。甚至走了一会儿,他一伸手,竟然就捉住了王小仙的手。王小仙的手软绵绵的凉丝丝的,他一捉住它,自己马上就要化掉了……

董小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王小仙正坐在一边看他。董小蛹叫了声小仙姐,转眼去看自己的身体。他发现自己干干净净的,手上也没有满满的泥垢,甚至连起过后又破掉了的水泡也都无影无踪了。他掀开被子,两只脚也干净无垢,更没有被磨起过水泡的痕迹。这般检查一番,董小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王小仙好奇地问他,怎么了董小蛹?是不是做梦了?

董小蛹想了想,点头说,是做梦了。无比清晰的梦。我梦见自己一觉醒过来,竟然身在一棵树底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起来找家,怎么也找不到,只好跟二舅联系,回到板桥工地。在那里我做了两天建筑工人,差一点就要累死了。我想到了逃跑。结果在路上遇到了你……如果没有遇到你,即使我跑了出去,我也不知道应该往哪个地方跑。我肯定要迷路了……如果在梦里迷路了,小仙姐,那是不是会永远留那个梦里了?

王小仙认真思考了一番,说道,应该是这样的吧。你迷失在哪里,你就会永远停留在哪里。除非……除非有谁愿意去把你引导出来。但在别人的梦里做引导工作,是异常危险的。因为弄不好,那个人也将会陷入别人的梦里出不来。想想有多么的可怕。

董小蛹想想,是可怕。他把着王小仙的胳膊,小仙姐,你是怎样找到我的呢?

王小仙咯地一笑,那是在你的梦里,是你梦见我的。不是我自己跑进去的。你想感激的话,也不必感激我啊。

董小蛹说,我就得感激你。

王小仙说,说出原因来。

董小蛹说,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出来,我得到板桥工地上班吧?那么繁重的体力劳动,我根本就承受不了,用不上三天五天,只怕我就要真的累死掉了。最好的结果也是逃跑。想想那样的结果,让人不寒而栗呢。

早饭后,王小仙要董小蛹领路,说是她要去董小蛹老家走一回。因为他们在签署合同时,其中明确规定,王小仙要预先支付一部分现金,替董小蛹家把欠债还清了。她得落实了才能安心过日子啊。

能够一下子就还清了欠债,董小蛹自然高兴。况且领着王小仙这样的美女回家,还开着一辆高档的红色轿车,那会有多么的牛,会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不过再一想,自己才出来几天――因为兴奋,董小蛹都记不起来他出来几天了,这就带了个妻子回家,别人看着也太虚假了吧?哪个女孩子肯以如此的速度嫁给一个穷人啊?再说,他董小蛹还不到二十岁,结婚证是假的吧?结婚证上的年龄是假的吧?你弄虚作假地结婚,万一让哪个有嫉妒心的人举报了,是不是要坐牢啊?经历过在板桥工地上那种可怕的梦之后,董小蛹变得小心了,喜欢思考了。

董小蛹一犹豫,王小仙就笑,害怕了吧?跟家里人编造不出来理由了吧?没有办法瞒住村里的人了吧?

董小蛹讪讪着笑。

王小仙叹了口气,要不就先不说咱们已经结了婚的真相了吧。

这就解决了。

王小仙拉着董小蛹,找到一家银行,取了二十万元的现金。董家庄离城市有不到一百公里远。其中柏油马路五十公里,水泥公路二十公里,剩下的是泥土路。前面七十公里王小仙开得飞快,一个小时就完工了。后面的开始还平坦些,越走越崎岖,等到了董家庄,天已经晌午了。

他们的到来很是引起了轰动效应,村里人都跑出来看,对他们指指点点。王小仙倒是从容,一脸笑嘻嘻的,把一包钱让董小蛹提着,她两只眼睛遮挡在墨镜里面,头发一甩一甩的,就进了董小蛹的家门。

董小蛹的父亲董浩正坐在炕头,跟董小蛹的娘吃饭哩,隔窗户玻璃看见董小蛹和一个女孩子进门,先是哈了声,说道,小蛹你个狗日的,这才出去几天就回来啦咧。是不是遇到仙女啦咧?

董小蛹听见父亲的话,心里轰了一下,急忙隔窗喊了声爹啊,人撞进屋子,又叫了声娘啊。把装钱的包往炕上一夯,回头去扶王小仙。屋里的地面凹凸不平,董小蛹担心扭了王小仙的脚。王小仙打了董小蛹一下,进门叫了声叔又叫了声婶,说,我是董小蛹你儿的女朋友,抽空来看看您们。

董浩上下打量一回王小仙,再瞅瞅儿子董小蛹,笑呵呵说,般配般配。晌午吃饭了没?

王小仙说,大叔您刚才不是说你儿遇到仙女了吗?仙女哪里用得着吃饭?我们事情多得不得了,只能抽出这一点点空来看看您们,马上还要回去呢哩。

董小蛹的父亲很大度,说,知道哩。这世道,人也忙,神也忙,仙也忙,都忙。就我一个不忙。这都好几年了,躺在个炕上,跟个死人差不多。苦啊――

王小仙瞅瞅董小蛹的父亲,噗哧一笑,大叔什么时候不想躺了,就不用躺了。这个道理多简单。人做什么,都是心里想的。你儿董小蛹想遇到我,他就遇到了。想先把家里的欠债都还清了,这不,钱都在包里装着呢。

又说了一会儿话,王小仙让董小蛹跟父母告辞,要回去。王小仙对董浩说,大叔有眼力,心也好,心想事成了哩。日后想小蛹了就进城去。

看董小蛹的父亲有话要问,就让他问。董浩把嘴张了张,说,算了。我不问了。王小仙说,你是想问问撞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吧?董小蛹在一边问王小仙,你知道?王小仙笑了笑,说,董小蛹你也知道的。董小蛹想都没想说,不会是王八蛋撞的吧?王小仙扯了扯董小蛹的衣角,得了吧,世上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边上看热闹的村民有人突然说,有啊。十里外的王家庄不就有个外号叫王八蛋的吗?

董小蛹的父亲问有车没有?对方说,有啊。是辆面包车。

董小蛹的父亲忽地一下爬起来,麻利着腿脚下了地,说,奶奶的,定是他狗日的撞了我。我这就去找他问问。说着穿上鞋子就往外走。董小蛹的娘天呐地叫喊了一声说,老头子你起来啦!

董小蛹的父亲这才发现自己起来了,不光起来了,还下了地,不光下了地,还走出去十几步。他啊呀了声,转眼去找王小仙,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可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她,连儿子董小蛹也没有了。急忙问大伙,大伙都说出门去了。出门去追,却只看见轿车红红的影子在村外闪了闪,就不见了。

8

董小蛹是被人扯到地上后摔醒过来的。朱组长气势汹汹地用脚踢着他,说道,你个狗日的以为自己是哪个?是玉皇大帝的女婿?这就开始偷懒啦?

董小蛹身上摔打得厉害,疼得钻心。他急忙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仍旧在板桥工地上。现在天色早已亮起来,外面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而他,则是被朱组长从床铺上直接扯下来的。床铺离地面有三尺高。他就那么直接摔了下来,摔得浑身都散了架样。

我怎么在这里?

董小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睡觉的时候是搂着亲爱的妻子王小仙的嘛,明明睡的是天宫别墅区的豪宅里面的大床的嘛,怎么一转眼,一睁开眼睛,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朱组长不怒反笑,你怎么在这里?你以为你应该在哪里?妈妈的,在天宫?

董小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天宫?

朱组长狠狠踢董小蛹,妈妈的起来吧。人家都上工好一会儿了,我也不治你了。老老实实去干活,否则……别以为老子好欺负!

气哼哼地出去。

董小蛹躺在地上。他真的想不起来哪里出了问题。不过再一想,眼前这是在梦里吧?原先的那个梦又回来了。他咬了一下手指,疼。疼说明不是在梦里。难道原先的是梦,眼前的不是?可能吗?他慢慢坐起来,又慢慢站起来,扶着眼前的床边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它们还听从他的使唤,就慢腾腾出去。

眼前的工地景象丝毫也没有改变,工人们个个都紧张地做着各自手里的工作,大吊车长长的臂膀在空中走来晃去,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了。董小蛹想了想,把安全帽戴好,他得找二舅问个明白。要是不问明白,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想在几百号人里面找到二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板桥工地建筑工人董小蛹穿梭在建筑工地上。他一声二舅二舅地叫,一个人一个人的面孔查找。结果还没等找到二舅,就又撞上了朱组长。朱组长砰地给了他一拳,日你妈你在梦游啊你!

董小蛹突然恼火起来,他扑过去,把朱组长紧紧抱住用头一拱,朱组长就仰面躺倒在地上。他骑着朱组长,一巴掌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妈妈的朱组长,我就是在梦游。我就梦游了怎么着?反正我是在梦里。在梦里你管我梦游不梦游哩!你要是不愿意,你就滚出去,不要钻进我的梦里!

董小蛹看见在他的打击下,朱组长的嘴巴开始往外流血。但他也不在乎。反正在自己的梦里,打死谁也不用负责任,更不用被捉了去枪毙。这就是在梦里的好处啊。打吧打吧,打死这狗日的狗仗人势!

正打着,董小蛹感觉到脑袋处突然一紧,像是有什么在哪里造了一下,接着那里就热起来烫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是红红的血。转眼看去,只见一个工友手里攥着根棒子,正要再在他头上来一下。他的精神一松懈,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朱组长爬起来,用力踢董小蛹。踢了几脚董小蛹也没有反应。边上的工人说,是不是打死了?那个攥着棒子的说,不可能吧?我就打了他一下啊?朱组长翻开董小蛹的眼皮瞅瞅,说,没死,昏过去了。狗日的反天了。他抹了一把嘴里的血迹,着人把董小蛹拖回到他的床铺去。手下的两个人拖着董小蛹到他床铺前抬着手脚往上一扔,就回去继续工作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董小蛹醒过来。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打死了。现在他是个死人了。不过好在是在梦里,死了也无所谓的。反正早晚也得活回来――这不就活回来了嘛。

周围这时死了一样的静。董小蛹一时不敢张开眼睛。他害怕朱组长几个正悄悄站在一边,只等他一醒过来再继续打死他。但好长时间也没人动他,侧起耳朵,也只听见起伏不已的鼾声,像潮水那么响亮,但又一片杂乱无章。这说明别人也都睡死了,也都在各自的梦里。既然各人有各人的梦,他们就不会随便钻进他董小蛹的梦里了,他就放了心,慢慢睁开眼睛。

果然是夜晚。至于是不是半夜三更,不知道。

董小蛹感觉身子面条一样的软。他起了几下方才爬起来,又费力地下了地,看看在夜色里,他的工友们只剩下了鼾声。他找了根棍子拄着,想要出去,可是身上没有丝毫力气了。而且口渴得要命。好在想起了掖在床底下的水壶,找出来,里面的水还满着。他倚着床铺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味道真好啊,比高级营养液都好喝。忍不住他又喝了一口。到最后,他把里面的水都喝光了。攥在手里的水壶,只剩下了一层铝皮。

身上的力气这时慢慢地回来了。人也不像方才那么地软了,硬起来了。握了握拳头,也有了力量。董小蛹这时很想过去,几拳把狗日的朱组长给打死算了。反正朱组长在他自己的梦里,死了也不知道是被谁打死的呢。不过再一想,万一他认准了是他董小蛹打死的呢?再说人命关天,就不要打了。

这一次,董小蛹毫不犹豫地决定逃跑。即使不是在自己的梦里,也一定要逃跑掉了。显然板桥工地不属于他董小蛹。他来这里是一个错误。记得父亲董浩已经得到了足以还请欠债的人民币了,而且据王小仙说,他的车祸后遗症也好了。如此家里就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了,那么,即使回去找不到天宫别墅区,找不到他亲爱的王小仙,即使浪迹天涯又有什么?

董小蛹这一次走的是那条泥土路。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回半,再走一回也没什么。出来的时候他忘记了穿鞋子。他赤着脚,脚底踩在泥土上,感觉非常好,踏实而亲切。走到他与王小仙遭遇的那个地方,董小蛹停下来。他叫了声小仙姐,又叫了声小仙姐,然后他闭上眼睛。他相信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美丽的仙女一样的女孩子一定会如愿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是来接他回家的。

反正……反正类似的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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