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门

2016-11-22 02:56邱力
绿洲 2016年1期
关键词:兴义小志老姜

邱力

铁皮门

邱力

从故乡来的人告诉我

如今通往故乡的路有一千条

——病鸽《故乡》

“嘭嘭嘭!嘭嘭嘭!……”

铁皮门被拍得震天响,连续不断又急促沉重,在狭长的楼道内回旋,形成“嗡嗡嗡嗡”的共鸣声,这种声响效果和老电影《地道战》里高老钟敲钟几乎是异曲同工。不同的是,高老钟敲钟粉碎的是日本鬼子夜袭高家庄的美梦,而那个1992年深夜不速之客的疯狂拍门,粉碎的是我们一家人想要睡个安稳觉的美梦。其实那会儿,老姜和老周都还没睡着,特别是老姜,因为接到弟弟当天要来凯里出差的消息后,就一直在等,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啊,可左等右等就是不来,打电话问叔妈,说是叔叔一大早就和同事从兴义出发,中午到贵阳时还通了话,按理应该最迟晚饭前到凯里。我的心脏随着持续不断的拍门声颤抖不已,这样下去我非得心脏病不可,于是我朝老姜和老周的大卧室喊道:“爸、妈,你们再不开门,房子就要垮了啊。”

门外站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陌生男人,年龄35岁左右,浑身湿淋淋的,仿佛被这个夜晚莫须有的一场瓢泼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神色惊慌不安,见到衣冠不整开门出来的老姜和老周,陌生男人没头没脑地说:“是姜明达家吧?姜明志出事了,赶紧跟我走。”老姜比较沉稳,把陌生男人让进屋里:“我是姜明达,姜明志是我弟弟。别急,先喝口热水,请问你是?”陌生男人一咕嘟喝完大瓷缸的热水,先用右手食指顶了顶滑落下来的眼镜,再用双手取下眼镜,从兜里拿块手帕擦拭镜片,说:“我叫蒋进步,是姜明志的同事。我们的车子在路上翻河里了,不多说了,走吧。”老姜和老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仓皇,老姜蹙着眉头说:“我就说嘛,半夜敲门无好事,小志会出啥子事呢?唉。”

天还没亮透的时候,我和哥哥已经醒来,看着客厅里的一滩水迹发呆,回忆深夜里那个通风报信的湿淋淋的陌生男人,猜测叔叔遭遇车祸后是否还有幸存的希望?老周一个人回来了,她瞪着发红的眼睛说:“你们都去那边守守,免得人家还以为我们家没人了呢?”

自从1986年底我们一家从兴义搬到凯里来后,老姜和老周的情绪就忽阴忽晴的,不是老姜后悔当初不该听同学的劝说从兴义调来凯里,就是老周埋怨组织上没有兑现承诺把我和哥哥安排个好单位。进入雨季,临近端午节时,他们的情绪越发不安和烦躁。可能他们对这起不久将要发生的车祸有所预感?那时我在印刷厂哥哥在纸厂,我每天都在浓烈的油墨气味熏陶中混日子,哥哥就地取材,找了个师妹作为自己的女朋友,他是哥我是弟,他先找女朋友先结婚成家生子,合乎人之常情,这种事情我不能赶在他前面办,没关系,我可以继续边混边玩,反正前面的日子还很长,长得用不着我去考虑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种愚蠢的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之类的人去考虑吧。我们当时的日子并非老姜和老周想象的那么难过,有烟抽有酒喝有女朋友耍,生活还是有滋有味的蛮不错。发生这样的大事,我和哥哥一早就跟厂里请了事假,赶去老周说的“那边守守”。

那边是个用绿色帆布临时搭建的灵堂,在循环播放的哀乐声中,看得出来,经过一整夜的折腾,所有的人都显出疲态。他们三五一伙地在抽烟、聊天、发呆,灵堂外面散乱地放了些凳子,角落里的办公桌上用盘子盛了些葵花瓜子、香烟,一个像电影里的账房先生一样的男人坐在桌子后面,铺开一本礼金登记簿,表情麻木地面对陆续前来吊唁的人,接受他们的挽金和询问。灵堂里间布置得很仓促,在几张拼凑的桌子上,横放着一排用白布覆盖的尸首,一共四具,叔叔躺在哪个位置上呢?我抑制住了上去揭开白布的冲动。掉头就看见老姜单位的同事王叔正在和几个人商量挽联的遣词造句,已经撰好的上联为“业界精英从西南赴东南不幸罹难”,下联为“家中慈父把青春和热血献给大地”,横批“音容宛在”。王叔是办公室副主任,平时喜欢舞文弄墨,正大声对这副挽联提出意见,认为对仗不工整,内容不深刻,如果亲属来了看见会有意见。我转出来正好碰到老姜,他说:“你和你哥不要乱走,等会儿你叔妈就要赶过来了。”我问:“叔叔在里面?啥时候死的?”老姜拉我到一边低声说:“你叔不在里面。”我奇怪地嚷道:“人都不在,那要我们来这里守啥子?”老姜急了,使劲捏了我的胳膊一下:“你叔失踪了,懂没?!是死是活还没定性,正在打捞呢。别胡说八道。”

1992年端午节前一天,叔叔所在的黔西南州医院应黔东南州医院邀请,两地进行学术交流活动。这样的活动时间大多为一天,其余时间则安排有景区游览以及自由活动。叔叔作为儿科室副主任,学科带头人,前几次的活动都没参加,这一次叔叔是主动要求参加,并提前五天就通知居住在黔东南州州府所在地凯里市的我们一家,叔叔的语气充满喜悦,说是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参加公务活动的机会,过来和你们一家过一个特别的端午节,顺便看看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凯里。想想也的确是难得,1986年后,我们从兴义搬到凯里就一直没有和叔叔见过面,一晃七年了,我们都有一种久别后即将重逢的期待。

叔叔和父亲是同父异母的两兄弟,两人模样长得不是太像,性格上叔叔外向父亲内向,都是在凯里出生,读完小学后举家迁往兴义。有意思的是,两人在填写自己的籍贯时,叔叔写的是凯里市,而父亲写的则是兴义市。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叔叔是以凯里市作为自己的故乡,而父亲则是以兴义市作为自己的故乡。我曾经就这件事问过父亲,我说:“老姜,到底什么才是故乡?是出生的地方叫故乡,还是居住久了的地方叫故乡?”老姜模棱两可地说:“都可以是故乡,关键在于你心里是咋个想的。”老姜就是这样一个缺乏原则,说话办事不利索的男人,就像块软塌塌的橡皮泥,任随你怎么拿捏都行。

那天上午,叔叔单位包了辆大巴车出发,一路上大家都很兴奋,据说日程上除了例行公事的学术交流会外,承办方还安排了西江千户苗寨和镇远古城两日游,叔叔在车上充当了导游,对黔东南的民族风情进行热情洋溢的讲解,他对黔东南各个地方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导游,这让所有的同事都感到惊讶。当天傍晚,车子行到巴拉河畔,距凯里城区还有13公里处时,大巴车像那些节日苗寨里喝多了米酒的村民一样,猛然一个趔趄,侧翻到了巴拉河里,彼时正是涨水季节,我们这里称为涨端午水,平日如少女般温柔的巴拉河变成性格暴躁的粗汉,一把就将正在兴致勃勃前往凯里城的大巴车拽倒在自己脚下。在越来越浓稠的夜色中,28名来自黔西南州医学界的专家学者各自发挥自己绝处求生的潜能,避免了全军覆没的悲剧,除四人溺亡,一人失踪外,其余惊魂甫定的24人(含司机和8名伤者)被前来救援的车子送往凯里安歇。黔东南州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连夜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叔叔进行搜寻打捞,与此同时,一名自称是叔叔同事的男人蒋进步于深夜时分敲响我家的铁皮门,语无伦次地向老姜和老周报告叔叔失踪的消息。

以上就是我在灵堂四周东拼西凑听来的关于叔叔失踪事件的大致经过,随着时间之水的冲洗,这起车祸变得和巴拉河里的任何一块鹅卵石一样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后来大家关注的重点从车祸本身转移到了叔叔失踪身上。

叔妈和一群车祸事件的亲属于事发第二天中午赶到凯里,一群人顾不上舟车劳顿,直奔灵堂,在大家都大放悲声的时候,叔妈的样子显得有点茫然无措,她找不到悲痛的目标,一时间不知道是加入大放悲声的队伍,还是和我们会合商量事情该如何处理。亲属们果然对草率简陋的灵堂、浅薄俗气的挽联、缓慢含糊的善后工作等方面表示不满。黔东南州政府相关部门迅速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和事件调查小组,将死者一一重新装进冰棺,用鲜花装饰灵堂,把修改后的挽联和死者遗像挂上墙(叔叔的遗像是否悬挂待定)。一阵忙碌下来已是下午5点过钟头,征求治丧委员会负责人意见后,我们把脸色蜡黄的叔妈扶回了家。看着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的叔妈,老姜和老周就劝慰她:“这几天你哪里都不要去了,在家里等消息。事情总会有个结果,别憋闷坏了身子骨,想哭就哭吧。”叔妈好像考虑了几个世纪,眼睛里面冒出一股股的眼泪水,嘴巴里面却发出嘎嘎嘎的笑声。老姜和老周包括我和哥哥都吓呆了,这不会是伤心得发疯了吧?叔妈环视了我们一圈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想通了,这就是结果,找不到的,我在这儿待个七八天就回去。”这算什么话嘛?听上去好像大家有什么东西故意隐瞒她了,可我们亲眼所见的,大家都很悲伤,都已经尽力了。叔妈来的时候,把叔叔平常穿的一些衣物和用品带了一部分来,她说三天过后准备去巴拉河边烧,顺便去看看叔叔嘴里一直念叨的巴拉河。

关于叔叔失踪事件的进展情况是由那位自称是叔叔同事的蒋进步来回通报的。这个名叫蒋进步的陌生男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一次又一次敲响我家的铁皮门,甚至于在12年后,即公元2002年,蒋进步还会继续敲响我家这扇笨拙丑陋的铁皮门,并登堂入室,与我们家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后话。

蒋进步的通报每天都毫无新意,无非是调查小组又将搜寻打捞范围扩大了,请求下游的雷山、榕江等县协助打捞寻找,但反馈的信息全是一无所获。你知道的,黔东南州位于长江和珠江的上游,如果出现奇迹,善于潜泳的叔叔将会沿着滔滔巴拉河水一路欢歌游到辽阔无边的长江珠江。蒋进步最后一次来通报情况时身后跟着进来了两位表情严肃的男人。来人从怀里掏出证件,表明是黔东南州公安局刑侦大队的民警,一位姓刘,一位姓冯。刘、冯二位警官坐下来后,就向叔妈连连发问,诸如:姜明志在兴义出发前有什么反常行为吗?你们夫妻二人婚姻感情如何?姜明志在凯里有没有其他亲友?平时家里是谁负责管理账务,能否提供家里的收入情况说明?两位警官还要继续深入浅出地提问,老姜呼地一声站起来,生气地说:“你们这是来慰问失踪者亲属的吗?你们这简直就是询问犯罪嫌疑人!如果你们认为小志有哪样值得怀疑的地方,先拿出证据来!太欺负人了你们!请你们走,我们家不欢迎你们!”刘、冯二位警官被老姜说得灰溜溜地走了,在门边低声说道:“我们也是在执行公务,请你们理解。”老周对老姜这次的发怒表示出由衷的赞赏,当着我们的面竟然说什么:“这么多年了,只有今天你才像是个男人”的肉麻话。警察走后,蒋进步解释说:“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警方开始介入调查了,向相关当事人不停询问一些问题。”老周说:“调查个啥子?正事情不做,尽做些个无聊的鬼事。”蒋进步说:“警察才不会无缘无故地问东问西呢,听说是有人报告说是前不久我们医院失窃的10多万工资款和这起车祸有关,还有人说姜明志在凯里有个老相好……”话音未落,老姜就像个女人似的跳起来,朝地上接连呸了三声:“越来越难听了,是哪个在背后嚼舌头?往我们伤口上洒盐巴!不得好死!老子明天就去问个究竟。”这的确是有点过分了,死者尸骨未寒,失踪者生死不明,亲属们伤心欲绝,事情的发展就开始偏离正常轨道了。蒋进步很尴尬地起身告辞,说今后常联系,平时和小志关系不错,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一声。我送他出门,不知怎么的,我一时竟然觉得这个名叫蒋进步的人和叔叔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个用右手食指向上推眼镜和用手帕擦拭眼镜的习惯动作,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叔叔那双躲藏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

蒋进步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了一下铁皮门,笑着说:“那天晚上我拍门,声音好大,倒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你们家这个门真是不同凡响啊。”

四天后,蒋进步前来通知,治丧委员会将对黔西南医学专家组遇难者举行隆重的追悼会,我们家作为失踪者亲属被应邀参加追悼会。多年以后,我总感到那天的追悼会充满了荒诞,我们一家人如同应邀列席的代表,而非正式出席的代表,叔叔的遗像没有资格与其他四位死者并列,我们也没有资格与其他死者亲属并列。念悼词的领导只匆匆一句“姜明志同志在这次车祸中也不幸失踪”就一笔带过,我们在这次车祸事件中享受到的最高待遇就是站成一排迎接参会领导的一一握手。叔妈双手环抱着叔叔的遗像,叔叔在镜框里面露微笑,仿佛正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告别仪式,叔妈在镜框外自始至终都沉默着,看上去魂不守舍梦游一般。四位死者的遗体就地火化,骨灰由亲属第二天上午坐专车带回兴义,抚恤金由黔西南和黔东南两方共同支付。叔妈对放弃搜寻打捞叔叔的遗体表示同意,并在一份协议书上签字。

她单独留了下来,带着叔叔的遗物和我们一家人去巴拉河边烧化。

河水静静地流着,腥甜的气息荡漾在河面上,河岸上的苗寨影影绰绰,鸡犬之声稀疏而模糊,通往苗寨的鹅卵石小路隐没在渐渐升起来的雾霭之中。这是黄昏时分的巴拉河,我们在河滩上为叔叔的不辞而别举行一个简单的追悼仪式,黄昏的河滩上几个人聚在一块儿,火光和烟雾升腾而起,过路的人大概会误以为我们在举办一次小型的野炊呢。叔妈将叔叔的几大包物品抖散开来,香蜡纸烛粽子水果点心等分别插放在松软的河沙上,叔妈说:“大哥大嫂,有些话我想讲讲,不然心里堵得慌。”我们都暂时停下手上的事情,听叔妈讲那些长时间堵在她心里的话。

“那些日子,小志突然变得很客气,就好像自己是家里的客人一样。”叔妈点燃一沓纸钱,火光映照出她的脸庞红彤彤的,“小志每天晚上几乎都是12点才回来,轻手轻脚的,抱床被子就睡客厅沙发上。一大早就收拾被子,上洗手间冲澡。用热水用洗漱的东西都缩手缩脚的,感觉好像是在用别人家的一样。我们没有小孩,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他们科室的同事给我讲,小志作为儿科专家一直都对小孩很好,这也没啥子稀奇,但是小志突然对一个凯里来的患儿热情得很,他不仅亲自给人家看病,送钱给人家,下班后还在办公室里自己煮凯里酸汤鱼给患者一家吃。”

“那个患者可能是小志以前认识的熟人吧?他就是这么一个讲感情的人。”老姜忍不住插话。河面上起了一道风,吹得钱纸像蝴蝶一样飞舞。

“他们绝对不认识。那个患者就是一个来兴义打工的凯里什么三棵树村的农民……我去那个患者租住的地方查过……好吧,我就只当他是因为家乡情结,给患者献爱心了,这也没什么。可是之后,小志又经常收到一些从凯里邮寄过来的信件和包裹。”

老周朝火堆里扔了件叔叔的衣服,急赤白脸地说:“你可能真是误会了,我记得经我手就寄出过几个包裹给小志,都是些黔东南土特产,雷山茶叶啊三穗麻鸭啊……对了,我还叫小力多写信给小志,练习下文笔。他们叔侄俩多交流感情。”我赶紧在一旁点头作证。

“大哥大嫂你们别急,哪些土特产啊什么的我都收到了,我是讲另外的信件和包裹,小志从来不带回家来,至今我都不晓得他是咋个处理的,所以我总觉得小志隐瞒了我好多事情,他在凯里有个老相好并不是不可能啊,呜呜呜……”叔妈终于哭出了声,这些哭声在夜里是有重量的,它们从半空中跌落到河里,顺水漂流,一定会漂得很远吧。

火还在燃烧,衣物已经烧得所剩无几,现在我们开始烧叔叔遗留下来的一些工作和读书笔记。对于叔叔到底是不是在凯里有个老相好的说法,老姜和老周都缄默不语,火光映照得大家的脸好像涂抹了层厚厚的油彩,好像大家都被照成了透明人,又好像大家猛然间变得陌生起来。就在叔妈转身去拿粽子准备扯碎了撒河里时,我悄悄从地上几本笔记本中抽了一本出来,借着夜色,我看见这是本黑色的硬面抄,手感冰凉光滑,有点类似触摸一个亡灵的肌肤,闪念间,我把它藏掖在了怀里。

烧化完叔叔的遗物,我们到河边去洗手,老姜把两手在河水里划动,轻轻地说:“算了,就当是这条河收留了小志吧,你们摸摸看,这条河又暖和又舒服,小志一定是变成鱼了。”

我未经叔妈允许,偷偷带回的那本硬面抄里是叔叔写的一些文字。其中大部分是诗歌,另外的是随笔和文章摘抄。诗歌多以思乡怀旧以及爱情伤感为主,可以想象,叔叔在平静如水的儿科副主任外貌下内心的情感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啊。有意思的是,一向阳光健康的叔叔在自己作品中取的笔名竟然是“病鸽”,难道叔叔认为自己是一只“生病的鸽子”?让我印象深刻又非常喜爱的是下面这首:

《故乡》

故乡是存钱罐里的硬币

壹分贰分伍分

每投入一枚硬币

都会在暮年积攒温暖的回忆

故乡是件穿上就舍不得脱的旧衣服

父亲穿了哥哥穿

终于轮到我穿的时候

那上面缀满了母亲细密的针线

慈爱的目光

故乡是杂物间里那些心爱的玩物

连环画玻璃珠空壳子弹糖纸弹弓

每件玩物都和

某个小伙伴某个恶作剧某个午后的放学路上

息息相关

谁说我已沦落成一个丢掉故乡的可怜虫

关于故乡

我可以和你聊上一千零一夜

从故乡来的人告诉我

如今通往故乡的路有一千条

而在梦中属于我回乡的路

仍然是那条蜿蜒的山路

是的,正如你看到的一样,我把这首《故乡》用工整的楷体抄录在了我的笔记本扉页,这样子我就能够时常和叔叔见面了,顺便也可以想一想到底我的故乡应该在哪里?

有关1992年端午节前夕叔叔失踪事件就是这些,这么多年叔叔下落不明,叔妈也已另嫁他人,在贵州西南小城兴义生活。叔叔失踪带来的悲痛、怀念、寻找、诘问和怀疑也逐渐烟消云散。可老姜和老周从此变成越发唠叨,总是念念不忘过去在兴义的工作和生活。他们一再表示要回兴义走走看看,但正如他们自嘲的一样,他们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无论是退休前还是退休后,他们竟然一次都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这主要源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工作忙碌啊,力不从心啊,路远晕车啊。他们的一腔思乡情演变成为一种隔河相望和雾里看花的形式,大概这种形式更具美感吧。我和哥哥早已将他们讲述的从前故事烂熟于心,耳朵也听得起了老茧。但老姜和老周找到了另一条和家乡连接的方式:组织同乡会。

我们家很快就成为了兴义老乡们的联系点和接待站,许多到凯里出差、旅游的兴义老乡常常慕名前来拜访我家。他们一手提着兴义二块粑、邱氏鸡蛋糕等好吃的兴义特产,一手拍响我家独具特色的铁皮门。那段日子,你只要自报家门来自兴义,和某某熟悉,或者干脆就是某某,那么你在凯里就算是找到组织了。这些老姜和老周过去的同事、邻居和熟人又带来更多的熟人朋友。你可以想象,这样一来,在凯里的兴义老乡就如雨后春笋般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他们怀着他乡遇故知的激情,紧密围绕在以老姜和老周为中心的同乡会周围,共同致力于同乡会的进步与发展。老乡会的规模日益壮大,以至于邻居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穿梭于我家,竟误认为我家已不幸沦落为传销窝点,闹出到派出所报警的笑话。老姜和老周一段时间以来,俨然以兴义同乡会会长和常务副会长自居,我们家里充满了亲如一家的家乡方言,关于家乡日新月异的消息源源不断地在这里汇聚,我们可以足不出户,便知家乡事。虽然通过他人之口传递的消息相当于隔靴搔痒,但总比听不到消息好吧。

不久,老姜和老周发现这个同乡会绝非一方净土,而是和眼下这个复杂的社会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赔上大把的时间精力甚至金钱感情。

骗子们不知何时盯上了老姜他们的同乡会,他们早已不满足于穿着身白大褂站路边免费为路人量血压测心率送保健品,他们经某个热情的同乡会会员介绍,打着老乡的幌子慢慢渗透入会,巧舌如簧地鼓动大家去参加各种商品推广活动、健康知识讲座、夕阳寻梦之旅,骗子们在和谐温馨的氛围中成功推销出许多华而不实又价格不菲的东西,大家抱着一堆药枕啊床罩啊洗脚盆啊等等回家,往往在懊悔不迭中发生口角争执,这种事情非常伤害老乡们彼此间的感情,消耗大家来之不易的积蓄,好不容易活了大半辈子,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老姜伤得最深的一次是被一个中年妇女一次性骗去了12万元。每次问及老姜被骗的经过,他都是语焉不详,不知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故意隐瞒一些细节,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中年女骗子正是以老乡的身份与老姜亲密接触的。

老姜说:“她甚至清楚你们几个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清楚我在兴义的工作经历……她是真的遇到急事了,又在我肩膀上拍了几下,我闻到有种奇怪的香味……”

12万元钱几乎是老姜和老周一辈子积蓄的二分之一,另外二分之一放在另一个存折上。老姜当时揣着存折还要主动去银行取,因排队人太多,又临近银行下班时间,女骗子便放弃了这块已经到嘴边的肥肉,在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情过去五天老周才打电话给我们,她说:“老姜说他不想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你们快点过来见我们最后一面吧。”

整整半年,老姜和老周才活转过来,他们再也不热衷于经营同乡会了,他们闭门谢客,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他们成为众多衣食无忧晚景安康的白发老人中的一员,这样的日子才是大家都希望看到的日子啊,细水长流有什么不好?夕阳西下,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缓缓漫步在林荫道上,这不是图画又是什么?直到2002年10月底的一天下午,老姜和老周家那扇铁皮门再次被人拍响,从此那幅属于他们的夕阳晚景图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你猜得没错,这个拍响老姜和老周家门的人正是蒋进步,算起来,蒋进步距上一次拍门的时间恍然已有12年了。

时隔12年的拍门声像天国遥远的钟声一样响起,老姜一眼就认出了蒋进步,这个当年浑身湿淋淋的男人。老姜的心被电击一样,又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阳光照亮了一下,总之那一刻,老姜忽然年轻得活力四射,一扫过去被所谓的老乡们伤害的阴霾。望着眼前已是中年人的蒋进步,老姜第一想到的是,如果小志还活着,应该也是这个模样。蒋进步递来的名片上印着:“黔西南州兴义市《凡人传奇故事》编撰工作室常务副主任”。据蒋进步介绍,他内退后和别人成立的这个工作室,以编撰普通人传奇辉煌人生故事为主,为凡人立传,圆凡人出书梦,让凡人不能留名青史,也可留名家史。他们的写作计划兼顾搜集整理黔西南州内的逸闻趣事、人文风情、历史掌故,工作室挂靠黔西南州作协主办的《盘江文学》杂志社,得到州、市两级政府充分肯定和支持。目前,由蒋进步领衔策划,编录在黔西南州各个历史时期各行各业做出贡献的人物传记正在实施中。此次他前来凯里就是专程采访曾经担任兴义化肥厂厂长的姜明达。老姜怀着激动的心情,用才买的崭新手机给我拨打电话:“小力,家里来客人了,你认识的一个老朋友,晚饭过来陪喝两杯酒啊。”

这时候,我也早已成家,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对于老姜和老周他们当年组织同乡会,被伪老乡们搞得血压上升心情下降的破事无法理解。其实也不想理解,因为对于我和哥哥而言,生活了近30年的凯里,就是我们的家乡,那座群山之外的兴义城,已如同一条越来越远去的河流,看不见河面上的水花了。

当晚,我如约前往老姜家,陪蒋进步喝酒。

稍事寒暄后,便开始品尝老周拿手的酸汤鱼火锅。蒋进步吃得非常开心,说:“今天我真是有口福,当年小志常说的家乡的味道,就是这种感觉啊。”

蒋进步喝得脸色潮红,头上冒汗,不停地用白手帕擦拭被热气覆盖的眼镜,我好像又看见12年前深夜里那个浑身湿淋淋的男人了。我试探着问他,老姜需要如何配合采访,完成老姜的自传需要多少时间,当然,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需要出多少钱才能得到老姜的自传。蒋进步红着脸,似乎很害羞地抖抖索索从随身携带的旅行包内拿出一堆材料来:“瞧,这是个人自传的样本,是个退休的老领导,州工业局局长,我刚刚编完,花了个把月。费用么?你们知道的,采访费、书号费、印刷费,七七八八搞下来也有个两万多,你可以得5 000本书,很有意义的。”

果然,我看见老周的脸垮下来了,她往滚开的火锅里浇了一大杯冷水,起身进了厨房。我跟进去,将双手搭在老周的双肩,给她做肩部按摩。老周生气时你只要一按摩她的肩膀,她的心情就会很快好起来,从小我就是这样对付她的。

老周鼻子一哼一哼地说:“哼,又是个骗子!还以为来叙旧呢,狗屁!害我给他做饭,哼,吃完赶紧走人!”

我们以为老姜这回一定会吃一堑长一智,和这个12年前的不速之客断绝往来,至少得保持距离吧,不要再受骗上当,为编写一本自圆其说的自传支付两万多块钱。但是我们都错了,老姜不仅没有和蒋进步保持距离,而且还拉近了距离,他和蒋进步每天面对面,心连心,促膝长谈自己在兴义化肥厂担任厂长的峥嵘岁月。这种状况让我们非常失望生气,老姜啊,你怎么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呢?简直无可救药到了极点!而且老姜还为蒋进步的采访提供好茶好烟好酒,每天,蒋进步和老姜都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蒋进步将一台小型录音机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又假模假式地摊开采访本,用支碳素笔一敲本子,说声:“老姜,那我们今天就开始吧。”老姜便身体前倾,毕恭毕敬地望着蒋进步,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向蒋进步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老姜显然感觉良好,有强烈的倾诉欲。五天过后,怨声载道的老周忍无可忍地逃跑到了我家,寻求政治避难。

她气愤得嘴唇发抖地宣布:“哪个狗日的再给他们两个乌龟王八蛋当老妈子!一天到晚不停地说啊说啊,还上瘾了啊?步也不散了,舞也不跳了,剑也不练了,好、好、好,你个老糊涂虫啊,反正我是不会拿钱给那个姓蒋的骗子!”

我们都认为老周发这么大的火,都离家出走了,老姜也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了吧?但我们又错了,老姜在老周出走后,干脆让蒋进步住进了家里,以方便其采访工作高效有序进行。这种事情,我们当子女的,还不好做得太绝,比如冲进去把蒋进步赶出家门,人家又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似乎做的还是件意义非同寻常的事呢!再说老姜不就是想找个人来倾诉吗?人老了都有向别人炫耀自己当年勇的嗜好,说出来总比烂在肚子里好吧。反正等老姜说够说完,那个蒋进步也该走了,如果张嘴要钱,那绝对没有。

10天过后,我又去侦察了一回。

开门后,我看见老姜和蒋进步肩并肩地坐着,一边抽烟,一边品茶,时不时还发出愉快的笑声,他们的样子真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兄弟啊。蒋进步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本子,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地记录了许多文字。他高兴地对我说道:“好了,你父亲的故事真不简单,每个人的历史都是一本厚重的书啊。我准备明天回兴义,系统整理一下这一大堆口述笔录的资料。”

老姜安静地仰靠在一旁,只是吸烟喝茶,像一个刚刚成功分娩的产妇,虚弱而幸福地微笑着。

我把蒋进步即将离开的好消息向老周汇报,老周高兴得直拍胸口:“天老爷,太好了!这回再也不让他进门来了。”

第二天中午,我陪着老周班师回朝时,让我们万万意想不到的是,老姜和蒋进步突然不见了。的确如此,这两个昨天还在为老姜的自传大功告成举杯庆贺的大活人,今天就突然不见了。

我凭直觉下楼后就打的直奔火车站,老周留在家中等消息,看样子她好像并不着急。凯里火车站是个不大的小站,每天上下往来的车和人却是无比的多。我在站前广场、饭店、旅馆、男厕所、候车室各个地方都找了个遍,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不远处不停地传来呜呜呜的火车汽笛声,我又急忙买了张站台票,冲向人来人往的站台。在一列从昆明开往贵阳的火车即将进站的时候,我终于发现那个名叫蒋进步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从一旁的角落里冒了出来。他的右手指间还夹着支将要燃完的香烟。我跑上几步,一把擒住他的衣衫,喝道:“老姜呢?我老爸呢?啥子意思?你今天不说清楚就不要想走!”

在铁路派出所,我和老周,还有闻讯赶来的众亲友,连番质问蒋进步:“你到底把老姜弄到哪儿去了?!”可是无论我们怎么问,蒋进步都是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不是我弄他走的,是他自己要走的,我又怎么知道他要走哪里去呢?他要去哪里是他的个人自由。”

不要说我们,就连警察也拿这个蒋进步毫无办法。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蒋进步挟持或拐走了老姜。在所有的监控中,我们看到老姜斜挎个背包,和蒋进步从楼道出来,沿着拱桥巷直到巷口,钻进的士前往火车站,在站台上二人开始蹲着抽烟,而后一人离开,另一人挪到角落继续抽烟,离开的那人是老姜,他这一转身就再也没有现身。看上去他们两人就像是因为逃婚而私奔的一对情人。

老姜这人既无老年痴呆的症状,也无夫妻感情恶化的迹象,更无独自出门旅游的癖好,但他就这样蛮不讲理地失踪了。这是警方的说法,也是我们大家的共识。

老姜的失踪让我不禁联想到1992年叔叔的失踪,他们殊途同归,但归向何方,又有谁知?我和老周彻夜长谈,竟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我父亲的家族中,有着源远流长的一种独特基因,即每隔三年五载就会有人无缘无故地神秘失踪。当然,你也可以把这种失踪理解为隐藏,所谓生不见人活不见尸就是对我父辈们诡异行为的一种另类解读。那些失踪或隐藏的亲人们,他们中的一部分也许会在某个平常的日子里重回故里,一家团聚,一部分则永远消失殆尽或被证实已经死亡。

一个月后,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再次发生在我们身边。那个被我们强留下来配合调查老姜失踪事件的蒋进步,堂而皇之地和老周同居在了一起。他从邮局取回上千本印制好的《凡人传奇口述笔录:姜明达自传》,给每个老姜的亲友都送了一本,作为永久的纪念。详细记录了老姜鲜为人知的许多故事,其中对他担任化肥厂厂长期间的那一段可谓浓墨重彩,这本书的问世,似乎推翻了蒋进步是个骗子的说法,反过来证明蒋进步是个信守诺言的男人,难道是我们错怪他了?那出书的钱又是由谁支付的呢?蒋进步大大方方地继承了老姜的所有物品——天知道当初无比厌恶他的老周是如何接纳他的。随后,蒋进步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和老姜日趋相似。左邻右舍们看见老周和蒋进步这对新组合时常从楼道里出来,手拉手地散步、买菜、锻炼身体,大家从颇有微词到习惯成自然,称呼蒋进步也亲切地简称为“老蒋”了。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我们作为子女的,拒绝和反抗是多么愚蠢而可笑啊。

2006年11月中旬,我和妻子坐上开往兴义的长途客车,经过八个小时的艰苦跋涉,进入阔别16年的出生地兴义市。昔日的城关镇早已物是人非,什么东西都对不上号,我丝毫找不到回家的感觉。费了很大的劲,我和妻子才在盘江路上的一条偏僻小巷发现“水口庙巷”的路牌,这条巷子的尽头,507号,住着我的叔妈,如今她孤身一人。此行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看望多年未见的叔妈,另一个重要任务则是继续寻找失踪多年的老姜,虽然之前我们使尽了浑身解数在全国各地寻找老姜,光是寻人启事我们就印制了五万多份,这一次我和妻子都请了公休,计划是边玩边找,一切顺其自然吧。站在叔妈家大门前,我一下子愣了:叔妈家的大门竟然和老姜老周家的大门一模一样,都是笨重丑陋的铁皮门。

这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晚饭时,为了活跃气氛,也为了让我放松心情,叔妈特意邀来叔叔曾经的几个同事一起吃饭,他们一个姓王,一个姓龙,另一个记不清了,那晚的酒大家整得太猛。席间,我装着无意识地问到蒋进步这个人,谁知在座的王同事和龙同事都异口同声地否认他们单位有这么一个人,更别说还是叔叔的朋友了。妻子拍桌子嚷道:“我就说嘛!这个大骗子,连身份都是假的!”她抓起手机就要打给老周,我借着酒劲吼道:“千万别打,打了我跟你急!”我是这样想的:蒋进步是不是骗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和老周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正在从事老姜未完成的夕阳红事业,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第二天一大早,我头痛欲裂,上吐下泻,有严重的水土不服症状。叔妈让我吞服一包阿咖酚头痛散,她说自己经常服用,没办法,人老了,头总是变着花样地痛。大约9点过钟,我们去逛街,看看这座城市令人自豪的景色。

走在宽阔亮丽的桔山大道上,两旁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很是壮观,风一吹,哗哗哗地如风铃般在空中摇响。这时候,我恍惚看见一位酷似老姜的老人,全身披挂着11月和煦的阳光,正踏着满地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步履轻快地朝我走来。

责任编辑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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