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雷达批评的文学史主体意识

2016-11-26 03:28晏杰雄
小说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史雷达

晏杰雄

论雷达批评的文学史主体意识

晏杰雄

在文学界,雷达通常被认为是一个现场批评家,以他对最新作品的即时评论和对当下文学发展动态的敏锐反应而著称,几乎新时期以来重要作品在浮现之初都有他笃实而透彻的批评,几乎新时期文学发展的每一个关节点都留下他清晰而洪大的声音,被誉为旋转在中国当代文学天空的“雷达”。但正因为即时性和反应敏锐,加之其诗性化和散文化的风格,在蜚声文坛的同时,也有人质疑他批评的学术价值,比如有的学院派同行就认为雷达批评是印象批评,感性化色彩太浓,缺乏学理性和学术性,其即时作品评论可能更多具有史料价值,没有深远的恒久的文学史价值。果真没有学术性吗?我们且看一下雷达早年《关于乡土文学的通信》:“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是一定要结束的,现代化的马达声会越来越响,这是潮流所趋,你认为面对此情势,乡土文学的前景如何?”①这是1981年在致作家刘绍棠的信里所提的一个问题。当我们看到今日城市文学的兴起和乡土文学的转型,能说雷达所述过时了吗?乡土文学的发展在今天仍是文学界需正视的一个重要问题,雷达三十年前发出的声音依然有效。事实上,据雷达批评的读者接受情况②、学术引用重复率、批评集发行量和文学界的实际口碑,雷达那些所谓的“即时评论”确实在时间之流中留下来了,他历年积累的数百万的批评文字,已经成为沉在中国当代文学底部的一个巨大的存在,研究文学和学习创作的人都没法绕过雷达。由此引发我们对雷达批评的更深入认识:雷达批评不仅有文学界所认同的在场性,而且具有潜在的经典性,具有学术界所忽视的预见性、延续性和稳固性。经典性是雷达批评能够不因时间流逝而淡出的内在品格。而经典性产生的一个主要原因之一,是雷达批评内部所隐伏的文学史主体意识。如果细细考量雷达的大部分评论文字,我们会发现,雷达不仅是一个反应及时的现场评论家,同时也是一个具有自觉文学史意识的深度批评家,三十多年来孜孜追求现场性和历史性的统一。

从雷达批评文章看,他是一个经常谈论文学主体意识的批评家,很看重作家主体意识对文学作品的投射作用。相应地,他自已也是一个主体意识浓烈的批评家,文学史意识就是其批评主体意识的重要方面。所谓文学史主体意识,就是指雷达批评往往基于一个更大幅度的文学史时间坐标,在具体批评活动中对作品或现象进行联系的、溯源的、纵向流变的文学史观照,从而更深刻地揭示出作品或现象的当下意义和历史价值。所谓文学史,就是研究文学发展过程和总结文学发展规律的科学,实际上是一个纵向的时间概念,因此,有否一个时间坐标是文学史研究的前提,确定作品在文学历史中的位置是文学史研究的基本方法。雷达是具有文学史时间观的人,九十年代初期,《钟山》《文艺争鸣》发起“新状态文学”讨论,当时批评界都着眼于“新状态文学”的现状展开论述,雷达即提出“世纪眼光”的时间参照,认为应该“站到以一个世纪为单元计算的世界文学和中国文学的高度,来看待我国文学的现状和未来。”③通读雷达的文学批评,可以发现总的来说存在一个大于当代文学时限的多维时间坐标。如《第三次高潮——九十年代长篇小说述要》开头便写道:“长篇小说的发展大约经历了三次大的高潮:第一次,约在一九五六至一九六四年间。第二次,当在一九八○年到一九八八年间。我要在此着重谈论的第三次高潮,则出现在一九九三到二○○○年,其热度至今虽有所减退却仍在延续”。④此外,在《关于乡土文学的通信》中梳理了自五四以来乡土文学的发展源流与演变,在《现实主义艺术形态的更新》中把现实主义源流从建国后上溯到十九世纪巴尔扎克及我国中世纪时期,在《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走势》中则概述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一百年的发展历程,在《历史的灵魂和灵魂的历史》中则把《红高梁》的叛逆精神与中国古代“容隐”和“尊卑”的审美传统比较,而在《灵性激活历史》中把乔良的《灵旗》与“十七年”王愿志的《党费》《粮食的故事》比较,得出“曲线”折射“本质”的精辟之说。把这些时间坐标汇总归纳,我们可以看出,雷达批评中存在这么一个由新世纪以来文学、新时期以来文学、建国以来当代文学、五四以来现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世界文学汇成的六重时间坐标。这便是雷达解读新时期以来一切文学作品或现象的时间参照系。而雷达在论述当下文学思潮时通常先做一个文学史梳理,在论述当下文学作品时习惯将其与历史上类似作品比较,显然有追根溯源或寻找互文文本以深化当前问题论述之意,也是文学史主体意识较鲜明的体现。

一般来说,治文学史的学院派具有专门性和精细化的优长,习惯于概念演绎和抽象阐释,热衷于提出宏观结论和学术论断,但往往导致文学史与文学创作实际脱节,成为理论和观念的空转。对此,雷达认为:“文学史既不是政治观念史,也不是经济观念史,同时也不是文学自身的思想观念史;文学史就其实体而言,只能是形象和意象的历史,作家和作品构成的历史。”⑤作为一线批评家,与学院派同行普遍注重学理性相比,雷达批评的文学史表现与文学理论教科书规约的不同,不着意构造概念,可能通篇不提一个“文学史”的词,文学史意识就象盐溶解在水中,在批评文本表面文字看不出来,但文本内部存在一个隐伏的、自觉的、与文学创作声息相通的文学史主体意识,明显更具实践性和现实介入力量。如果用一个词概括,雷达批评的文学史主体意识或可称之为“实践文学史观”。 这种“实践文学史观”的内涵,在他的《文学史并非观念史》一文中有集中阐述:不从某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出发,而是从客观实存的中国当代文学曲折、坎坷、复杂的既成历史出发,从中国当代文学的特殊性出发,把当代文学放进民族生活和民族精神的大背景中,既考虑到多重关系的制约、影响,又着眼于文学实践的历史,把作品放到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历史主义地、实事求是地、严格地评价其成败得失。⑥也就是说,他的文学史意识首要的是建基于当代文学创作实践之上的,置身于文学实践的历史,从文学原创生发出来,与文学原创水乳交融。从雷达的具体文学批评看,这种实践文学史主体意识体现为原创文学史、精神文学史、个体文学史三条主要思想线索。

不可否认,雷达首先是一个现场批评家,他及时跟踪新时期以来涌现的新作家新作品,满怀热情地给予历史的美学的专业评论,深深地楔在新时期文学创作的内部,批评和文学原创始终处于同步和相通状态。正如他在《雷达自选集》序所说:“我这个人,是与当代文学一起走过来的,尤其是与近三十年的被称为新时期的文学一起走过来的。我身处其中,是见证人、亲历者,也是实践者。我知道它的发展脉络,乃至种种细节”。⑦新时期以来,由于思想解放和文化开放,中国文学迎来一个复兴时期,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在全球化和新媒体的刺激下,文学原创出现空前繁荣局面。据有关方面统计,现在每年出版几千部长篇小说,还不包括数以千万计的网络文学作品,形成一个广阔无边的文本的森林,泥沙俱下、良莠不全、鱼龙混杂。批评家怎么宏观把握,怎么从大量粗糙的作品中发现好作品,发现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显然靠空谈和理论推演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深入文本的密林,尽可能的细读作品和占有文本。正因为身处文学场中,亲身触摸文学发展的脉络,雷达深知当代文学史研究必须扎根于文学原创的土壤之上。在《现实主义艺术形态的更新》一文中,他对绕圈子式的理论讨论直接表达不满足,认为“目前的讨论与十年来的创作实践的联系甚少”⑧。在《真正透彻的批评为何总难出现》中,他认为文本细读的批评传统正在失落,当下刊物与学院批评共谋,形成一种新的批评风气,要求当代文学批评也要进入现代文学史料研究式的书写范式。进而尖锐地指出:“我们四处可见的是理论的碎片、重复的词语和不痛不痒的夫子式的文章,但就是读不出对文本的真切的感性认识和准确判断。”⑨因此,雷达的当代文学研究坚持从文学原创出发的思想线路,关注“冲在锋线上的审美意识变化”,不断强调““观念不能直接产生文学”,“从文学发展的实际提出的‘挑战’出发”,时时警惕那种隔断创作活水的史料考证或文学史观念推演。熟悉雷达的读者知道,雷达可能是当代中国阅读作品最多的批评家之一,他每天都要收到由全国各地作者寄来的大量新书,最新原创作品把过道和地板都堆满了,而雷达总是愿意充当一个普通读者,长年热情地认真地读作品,不单读名作家的重要作品,也关注那些正处在上升期的不知名作者。每读到作品精彩处或关键处,他习惯用小纸片做札记,然后夹在书页里,因此读完一本书,书中往往夹满了白纸片,他的大量作品评论就是建立在这些阅读札记之上的,由此进一步进行文学史的归纳和总结。在新时期以来三十多年时间里,雷达都在坚持做一件事,就是几乎不间断地做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创作的年度综述,如《读一批新人新作之后》《阅读获奖小说笔记(1979年)》《读1983年获奖短篇小说随想》《读1984年获奖短篇小说札记》《1985年中篇小说印象记》《1993“长篇小说”述评》《2005年中国小说一瞥》《对2011年中国长篇小说的观察和质询》《对现实发言的努力及其问题》等等,八十年代初雷达的名字在文学读者中风行,与这些基于大量原创文学阅读的精辟的年度文学综述有关。这些年度综述与雷达的那些长时段文学回顾,实际上可以看作当代文学的年度史或断代史。在这里,我们不妨以《2005年中国小说一瞥》《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概观(2001-2005)》《近三十年长篇小说审美经验反思》为例,看看雷达批评如何从原创文学出发、逐步上升到文学史总结的层面。这是三篇带有互文性、递进性的文章。《2005年中国小说一瞥》是对2005年一年小说的综述,雷达在通读本年度代表性作品的基础上,提出民族灵魂和精神生态的年度主题,分别从突破欲望、个体精神、底层呼喊、道德重建四个方面展开作品述评。而2005年小说做为新世纪头五年最后一个年度,它必然带着这个五年小说的整体特征和最新信息,雷达在此基础上扩展升华,写出《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概观(2001-2005)》,提炼出新世纪头五年乡土叙事、重诉历史、知识分子与女性、政治视角、底层书写等几个重要主题。同样,新世纪头五年长篇小说是近三十年创作的最末一段,也是最重要的一段,它带着新时期文学发展至今的全部信息,于是雷达在此基础上返观八九十年代创作,写出《近三十年长篇小说审美经验反思》。最后,还在这种对文学原创情况的体验、返观和整体梳理中,提炼出“文学缺钙”“原创力的匮乏”“创新是前进的车轮”等大的文学命题。从单个作品到年度综述,从年度综述到阶段性总结,从阶段性总结到全时代文学返顾,并提炼出事关当代文学发展的大的命题,这就是雷达原创文学史思想落到实处一个典型形态或批评模式。区别于学院派治史思路,雷达从文学原创出发,从单个可感的具体作品出发,抵达了一种批评的文学史高度,证明了他文学史主体意识的有效性和实际可操作性。

在批评同行眼里,雷达还是一个善于总结文学思潮的批评家。八十年代,虽然文学复兴,思潮此起彼伏,但文学尚保留与时代社会的同步性,具有内在整一性和共同性,作家、批评家和文学期刊尚能做主潮和思潮的归纳。进入

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市场化、全球化、城市化、新媒体化进程,几乎没有谁再致力于去做潮流概括了。一个普遍的理由是:当下文学业已多元化、无序化、纷乱化,没办法概括了。但我们以为,这是一种偷懒的说法和虚无主义。多元化并不是有无数的“元”,而是总有几个主要的“元”;无序化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文学的真正自由状态,从政治文化秩序开始走向文学本体的秩序;纷乱化并不是胡编乱造,而是文学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丰赡。雷达是当下仍然敢于进行思潮概括并且概括得较为精准的少数批评家之一。新时期三十多年来,雷达在相关文学史著作和批评文章中,先后提出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主体意识的强化、现实主义艺术形态的更新、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现代性的烛照、原生态与典型化的整合、写生存状态的文学、从生存相到生活化、欲望化与世俗化写作、人的日常发现、关怀人的问题先于关怀哪些人的问题、原创力的匮乏和拯救、重新发现文学等文学主潮或思潮,并且提出或确立了新写实主义、现实主义冲击波、朴素现实主义、新世纪文学等当代文学关键词,这些主潮、思潮、关键词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丰美收获,业已成为当代文学史一以贯之的发展红线或醒目的路标,成为各种文学史写作绕不过去的当代文学发展事实。但我们考察雷达批评的文学史主体意识,不能停留在这些既成的文学思潮总结。问题不在于雷达已概括出哪些思潮或关键词,而在于雷达是如何提炼出这些文学思潮或关键词的。为什么独独是他慧眼所识而不是其他人提出?为什么他提出的概念能够得到一线文坛的认可?他是如何从纷繁复杂的当代文学作品、现象中发现这些暗流涌动的思潮?我们从雷达在《思潮与文体》中一段话可察得端倪:“谈论当下的文学,没法回避市场化、都市化的背景,但市场化只是外因,精神的发展史才是决定文学前途最根本的东西。”⑩可见,对文学潮流的辨析,当然离不开雷达本人对文坛的熟悉度,雄健的感悟力、思想力、洞察力,但更得益于雷达批评文学史主体意识的精神之维。雷达曾说:“历史上归纳主义最终战胜演绎主义,原因就在于归纳主义能够随着不断演进变化的事实,作出新颖的归纳。”⑪因此,他对当下文学思潮的把握不作学院批评惯常的文学史料的索隐、梳理和连结,也不停留在纷繁杂沓的文学作品或文学事件,而是注目于文学发展的精神史,尽可能拨开纷披的文学表象拈出文学发展的精神脉络。这有点文学发展动力说的意味,只有执著于发现文学发展的精神动力和精神源流,才能触到文学史坚实的底部,才能“发现内在的血液,预见运行的规律”。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在雷达的批评文章中为什么经常出现“精神联结”“精神生态”“精神发育史”“灵魂写作”“民族心史”“震荡全部创作的热力核”等词语。循着这种精神文学史的思想线索,雷达表现出精准而宏观的文学概括力。比如在《现当代文学是一个整体》一文中,雷达把“现代性诉求”、“民族灵魂的发现和重铸”看作贯穿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两条红线,两条线独自绵延,又相互交叉,共同把二十世纪散乱的文学事实连成一个统一的有机的整体。⑫而在《论当今文学的自信力》中,雷达又把近年来尤其是莫言获奖以来文学的精神走向归纳为“重新发现文学”。他认为:“在这个去精英化的、娱乐化的、新媒体化的、视觉化的时代,文学的价值从某种程度上遭到了遮蔽,她本身的闪闪珠贝有必要经由我们双手重新发掘出来”;“重新发现文学的意义在于这个喧嚣的进代重新找到精神生活的路径”。⑬这是多么“新”的发现啊。莫言获奖不到两年,他就对文学的变化作出及时反应,提出最新文学命题。这体现了雷达总是跟踪时代文学精神流变和发掘文学价值的努力,他永远保有创新精神,总能感应到最新的文学发展脉动,总在执著地做出“新颖的归纳”。有趣的是,民族灵魂的发现和重铸,原是雷达1987年对新时期文学十年主潮的概括,后来他发现这个论断也适合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对某个时间段的文学论断,居然可以扩展为对整个世纪的判断,说明雷达触摸到了现代以来中国文学内部存在的某种相通性。的确,民族灵魂的发现和重铸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思想主线。纵向考察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从梁启超的“改良群治”到鲁迅的“国民性改造”,从沈从文的“民族品德的重造”到毛泽东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从文革文学的“纯洁性追求”到新时期文学的“人的觉醒”,无不是借助文学的方式在探求强化民族灵魂的道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表面上纷繁复杂变幻无穷,但在内部始终藏着这个庄严而神圣的使命。⑭最近,在谈及为什么说“民族灵魂的发现和重铸”是贯通性主线时,雷达充满自信地说:“乃是因为这不局限于某一种创作方法,也不是哲学理念,而是更贴近作为‘人文’的文学,更科学、也更具长远战略眼光的一种归纳。它是与一百年来中华民族追求伟大民族复兴的主题紧密联系的。”⑮这又与当前国家主流文化倡导的“中国梦”联系起来了。应该说,雷达这个主线概括更经得起历史的考验,他确实触及了文学的本质,触到了中国现代文学乃至现代文化发展的精神脉络,而且只要现代化进程还没有完成,这条文学主线仍将延续下去。

但是,不能就此认为雷达是一个专擅于宏观评论的批评家。对于雷达来说,宏观评论在他的评论世界只占有很小的比例,代表着他在文学发展关节点所发出的声音。更多的时候,他的文学史主体意识是在具体的作家作品之间游弋、徘徊、突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的一切宏观评价都是建立在对单个作家作品审美意识的发掘和洞见之上的。迄今为止,他八九十年代所写那些作家作品论,如对《红高梁》《平凡的世界》《古船》《废都》《白鹿原》的专论,仍是当代文学至为经典至有见地的作品论。在雷达的批评话语里,有一个高频词——审美意识。审美,是艺术的感悟;意识,是精神的洞察。从新时期初写下第一篇评论《春光唱彻方无憾——访王蒙》开始,雷达就无可避免地与新时期重要作家建立了精神联结,他与这些作家保持经常性文学交往,交流创作思想,互相通信,熟悉这些作家的创作经历、精神嬗变、痛苦求索乃至内心隐曲,而他又是一个如此强调作家主体性的批评家,因此在他的作品论中充满着对作家个体精神与作品意蕴联结的探求,在对作品的具体分析中闪耀着作家这个人的身影,往往能从作家创作思想的演变中揭示作品的内在精神,体现出雷达批评的别一种深刻和温热。2006年,《当代作家评论》开辟“文学史写作与研究”专栏,复旦大学学者郜元宝曾发文指出,洪子诚、陈思和等编著的三部当代文学史均把作家“当作古人来陈述,甚至比古代文学史著作所陈述的古代作家更加没有活气,这就造成了当代文学史叙述中作家形象的普通缺失”,因此,“作家的个体精神状态,甚至他们粗略的形象,都不约而同湮没了”。⑯而雷达的文学史主体意识恰好弥补了通行文学史观或文学史写作的缺憾,他秉持的是个体文学史的思想线索。也就是说,从文本本身我们还看不到创作的全部,要想了解创作发生的精神源头,我们还是得深入作家的个体生命历程和心灵世界。需要面对灵魂,面对内心,贴着作家写,需要深入了解作家的精神成长史和作品的精神发生机制,如作家创作历程中细微精神脉动对文本面貌的影响。以《论〈古船〉》为例,雷达认为:“不论怎样令人瞠目的惊人之作,总会在它的时代纷扬思潮中找到依据,也总会在它的作者创作发展的脉络中发现端绪。张炜何以会创作《古船》?熟悉张炜的人知道,他是一个对痛苦极为敏感的人,一个富有强烈忏悔意识和抗争精神的作家,他极其关心人,关心人的处境和价值,人的权利和尊严”。⑰从作家个体的精神成长去发现作品的精神发生机制,雷达找到了《古船》的前文本《秋天的思索》和《秋天的愤怒》,认为这两部中篇小说可看作《古船》的准备和预演,从这一创作轨迹中追索作家思想演变的信息和创作的思想推动力,由此得出张炜三部小说中人物的性格演变:老得的抗争是争取人的自然权利,李芒的抗争带有更现实的理性的色彩,隋抱朴则是经历极度灵魂忏悔、怀抱解放人类宏愿的理想主义者。这样,把《古船》放在作家的创作历程中考察,就阐明了作品发生的精神来源和当代意义,获得对作品静止、孤立研究难以达到的深度和澄澈。在《心灵的挣扎——〈废都〉辨析》中,雷达则首先对贾平凹创作个性作了说明:“他创作个性中的孤独、自卑,他那极其敏感、极其脆弱的性格,实与川氏心有灵犀。”在作家性格中为《废都》颓废美寻求依据。然后再对贾氏作了一个典型的个体文学史梳理,描述其小说十年间所走过的“一条曲折多变的历程”,历经单纯、迷惘、热情、冷静、紊乱、沉沦、悲伤,从而说明《废都》是贾氏创作精神演变的一种必然。此外,雷达还特别说明《废都》这种直白的写作实为贾氏“有股自我做古的勇气”,所以大胆揭示心灵真实,任人评说。⑱这样,针对社会上对《废都》意蕴的争议及“诲盗诲淫”的诽谤,雷达从作家个人身世、精神结构、创作历程做了合情合理的评议,为世人揭示了《废都》实来源于作家真实的悲凉感和幻灭感,要表达的就是一种知识分子在绝望中挣扎的心态——“心灵的挣扎”。此处,文章题目用“辨析”一词,实有“辨白”之义,好象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为好友出面,澄清误会和中伤。由此可见雷达批评与作家、读者有潜在对话、诘辩、和解,这种诘辩没有对作家的深度理解和精神契合是无法进行的。这样的批评没有学理分析的冷漠,而是回荡着当代人思想表白的鲜活的声音。此外,在《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中,雷达把《白鹿原》和当代文学史上的《艳阳天》《芙蓉镇》比较,阐述了村庄史叙述从阶级斗争观念、政治本位视角到文化视角的嬗变历程,从而确立《白鹿原》在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序列中的最新位置。在《灵性激活历史》中,雷达致力于从历史与当代的“精神联结”去理解《红高粱》,从莫言对中国农民灵魂的探索去揭示作品背后的精神意蕴,即体现了作家对“种的退化”的批判意图。值得称道的是,多年以后莫言获得诺奖,雷达在新评论《莫言:中国传统与世界新潮的浑融》中仍然指出,莫言对传统的叛逆性几乎贯穿他此后二十多年的写作,他的写作总体上离不开这块审美奠基石。这里,可以看出雷达对作家个体文学史梳理的稳固性和连贯性,他是深谙作家的创作精神流变的,从而在文学史的高度揭示了作品的精神内蕴。

新时期三十年来,雷达作为一个在场批评家广为人知,但他“即时批评”后隐伏的文学史主体意识少有认知,现场批评的荣光遮蔽了一个优秀批评家沉郁的素质。事实上,他是一个胸怀文学史主体意识的批评家,但又与呆在书斋中的文学史家不同,他秉持的是具有现实参与能力的实践文学史观,它的原创史、精神史、个体史三条思想路线,体现了批评和创作的深刻的唯物主义联系。文学史主体意识,照亮了雷达文学批评的广阔道路。这种文学史主体意识往往渗透在他的动态批评中,和他的现场批评活动互相依存,浑融一体,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他批评文章的恒久品质。可以说,没有长期坚持的现场批评,雷达的文学史主体意识就无所附丽;没有文学史主体意识,雷达批评就难有今日之经典性和权威性。刘再复说:“雷达的文学批评既有及时性又有持续性,既有启迪性又有准确性,因此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实践中产生了积极的、广泛的影响。如果没有雷达的声音,中国当代文学肯定会增添一分寂寞”。⑲持续性和启迪性,实际上点明了雷达批评的文学史品格,他的批评因之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逝。

本文系2013年度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青年项目:新世纪长篇小说健康发展理论研究,编号:13B026。

晏杰雄 中南大学

注释:

①见雷达《小说艺术探胜》,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69-270页。

②作为新浪文化名人博客,雷达自2007年开通博客以来,仅仅几年时间,目前点击率已达1717917,关注人气达7552,其博文主体是文学评论,反映了雷达批评在全媒体时代仍具有广泛读者影响力。雷达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leida2007,2014年8月11日22:00查询。

③⑪雷达:《论世纪眼光与新状态文学》,《文艺争鸣》1994年第5期。

④雷达:《第三次高潮——九十年代长篇小说述要》,《小说评论》2001年第3期。

⑤⑥雷达:《文学史并非观念史》,《文学评论》1991年第1期。

⑦雷达:《雷达自选集·序》,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⑧见雷达《传统的创化》,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0页。

⑨雷达:《真正透彻的批评为何总难出现》,《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2期。

⑩雷达:《思潮与文体 ——对近年小说创作流向的一种考察》,《文学报》2001年7月5日。

⑫雷达:《现当代文学是一个整体》,《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2期。

⑬雷达:《论当今文学的自信力》,《小说评论》2013年第6期。

⑭晏杰雄:《联结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血脉》,《兰州大学学报》社科版2009年第1期。

⑮雷达:《近三十年中国文学的审美精神》,《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年第3期。

⑯郜元宝:《作家缺席的文学史——对近期三本“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的检讨》,《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5期。

⑰雷达:《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论〈古船〉》,《当代》1987年第5期。

⑱雷达:《心灵的挣扎——〈废都〉辨析》,《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

⑲这是刘再复致2013年6月在兰州召开的“雷达批评研讨会”的贺信,见雷达《重新发现文学·序》,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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