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民族社会理论研究述评

2016-12-16 06:05张巍
关键词:费孝通中华民族民族

张巍



□社会学研究

费孝通民族社会理论研究述评

张巍

结合费孝通先生一生中四个重要时期(民国时期、建国初期、改革开放以后、晚年思想反思)的民族研究经历及主要著作、思想,就后辈学者对不同时期费孝通先生民族研究的思考进行述评,并指出民族研究是费孝通先生一生持续时间最长、触及范围最广的研究方向,是我们进行民族研究的重要理论基石。时至今日,他的民族研究思想对于我国民族研究的发展仍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值得我们进行不断地挖掘和再思考。

费孝通;民族社会理论;述评

费孝通先生是中国著名的民族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是中国本土化的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理论大师。在费先生对中国社会进行了半个多世纪的探索之中,民族研究一直是他思想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从1935年的瑶山调查研究开始,到2004年躺倒病榻上无法工作为止,费先生一直在从事着民族研究工作。他追求“从实求知、志在富民”,通过不断行走,对民族社会进行深刻思考,在民族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上都做出了突破性的贡献。费先生是对中国少数民族研究在空间上、族别上、触及范围上最广泛的学者。他的一生之中,多次对民族地区进行调查,有些民族地区更是一访再访。他的著作当中,多篇文章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不同角度对民族地区发展进行论述,既有纯粹的学术研究,也有具体的应用研究。同时,费先生提炼了一系列经典的民族研究理论,实现了对中国这样一个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社会特质和传统民族文化的高度总结。费先生还亲自探索和实践了一些民族研究方法,成为民族社会理论研究、实地调查的重要指南。

费先生一生经历了中国自民国以来到21世纪之初几乎所有的重大社会变迁,他的思想历程受到社会大背景变化的深刻影响,其民族研究在不同历史时期也表现了与时代和社会紧密关联的鲜明特征。阳妙艳博士将费先生一生民族研究经历分为两个时期:1935年到1957年为第一个时期,这一时期主要进行实地调查;1980年到逝世为第二个时期,这一时期费先生虽然还是经常去一些民族地区,但对于民族研究主要是思考、提升和总结。[1]笔者认为,将费先生民族研究经历简单分为两个时期,太过粗略,不能深入探讨不同历史时期费先生民族研究的内容及价值。费先生作为中国民族研究的开路者,其一生的民族研究经历跨越了不同的历史阶段,这些不同的历史阶段不能硬性、简单地割裂,只有全面、系统地梳理才能深刻地领悟费先生民族研究思想的内涵。因此,对费先生民族研究的内容也基本上可以分为民国时期、建国初期、改革开放以后三个时期进行讨论,同时,将费先生晚年民族研究思想的反思和境界升华进行单独阐述。

一、民国时期的民族研究

大瑶山调查是费先生实地研究的开始,也是民族研究的起点。《桂行通讯》和《花篮瑶社会组织》是费先生民族研究的早期成果。徐平教授在《大瑶山调查与费孝通民族研究思想初探》一文中写道:“大瑶山的社会调查,不仅确定了费先生实证主义的社会人类学研究发展方向,也确定了他功能主义的理论框架,他以后许多的学术思想,都是在这个老根上发的芽……费先生的民族思想,起始于他在大瑶山的调查心得……从大瑶山实地调查开始的文化探索,伴随着费孝通一生的学术追求。”[2]莫金山教授同样指出:“金秀大瑶山考察是费孝通一生学术研究的开始,他一生中的一些重要学术成果与大瑶山考察有关,他的学术研究方法在大瑶山考察中得到首次应用和体验。”[3]丁元竹教授则不仅注意到大瑶山调查中的理论与方法对中国社会学建设的影响,还强调《花篮瑶社会组织》一书中“整体性分析和历史分析是费先生在安排资料时所采用的基本方法”。[4]大瑶山调查及《花篮瑶社会组织》确是中国民族研究的基石,但是《桂行通讯》的价值仍需要强调。《桂行通讯》看似轻松朴实的记录,不仅将20世纪上半叶中国人类学家的调查方法、思考脉络一一呈现,而且其丰富的写实内容对于早期大瑶山实际情况的了解也是不可多得的补充资料。

1939年,在中国面临内忧外患的形势下,顾颉刚先生发表了《中华民族是一个》一文,明确提出要慎用“民族”,强调“中华民族是一个”。不久,费先生在《关于民族问题的讨论》一文中指出:“不是统一称谓就可以解决现实问题的。”[5]他从大瑶山的实际情况出发,强调中国社会是存在着不同体质、不同文化的多种“团体”的。这是学术界较早的关于中国的“民族”“中华民族”的内涵及中华民族中的“民族”与少数民族的“民族”含义是否一致的探讨,这种争论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停止。马戎教授的《如何认识“民族”和“中华民族”——回顾1939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周文玖教授的《从“一个”到“多元一体”——关于中国民族理论发展的史学史考察》,张雷博士的《抗战期间昆明报刊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理论争鸣》等多篇文章对这场争论进行回顾,并从不同的角度对“中华民族”的概念进行了讨论。“民族”内涵的界定是民族研究的最基本问题,也是学术界一直在探讨的重要议题,对民国时期费先生与顾颉刚先生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争论的重新论述,不仅有助于理解费先生对民族概念的理解轨迹,也希望可以从中找到中国特色民族理论构建的重要来源。

对于费先生的《江村经济》《云南三村》研究,学者们关注角度不同。刘豪兴教授认为:《江村经济》的真正价值在于实现了人类学研究领域由“野蛮”社区进入“文明”社区,走上了“本民族研究本民族情况的广阔道路”。[6]包智明教授认为:20世纪40年代,费先生通过对条件不同的江村、禄村、易村和玉村四个村落社会结构进行比较,形成了类型比较研究方法。这一方法的意义在于,通过将“类型”概念的引入,“使千千万万个农村可以分门别类到有限的、较少数量的类型中”,[7]使“从点到面、从个别到整体”来认识中国社会的方式成为可能。对于《江村经济》和《云南三村》的讨论,学者们更多注意到费先生在内容上跨越的“文野之别”,在方法上通过对不同微型社区调查实现了类型比较研究。笔者想强调的是,从这一时期的国际背景看,人类学发展需要实现对民族研究范围的拓展,正是费先生《江村经济》研究的出现打破了人类学对“野蛮民族”的固守,实现了向“发达民族”研究的跨越,同时也暗含着从客位研究向主位研究的跨越,是人类学研究的重要突破。江村、禄村、易村、玉村的研究,是费先生民国时期对“发达民族”研究的重要成果。

学术界一直对20世纪40年代费先生所领导的“魁阁”工作站进行了不同内容的讨论。阿古什教授在《费孝通传》中认为“魁阁”的成员们形成了一个“有才华、有前途的学者集团”。[8]77国内学者也认为,“魁阁”的价值不仅在于《云南三村》《昆厂劳工》《芒市边民的摆》等一批学术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魁阁”可以看成是“中国现代学术集团的雏形”。[9]而处于领袖地位的费先生,以总助手的姿态及独特的人格魅力,带领着这批有志青年,不计个人得失,为中国的富强而工作,形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学术团体。其实,周美林教授的《费孝通与魁阁研究室》、张昌山教授的《费孝通与“魁阁时代”学风》等多篇文章,都讨论了“魁阁”作为中国早期的学术集团,具有深远的理论意义和历史意义,可见“魁阁”的研究成果及精神内涵已经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关注。但是,“魁阁”所彰显的友爱、团结、平等、自由的合作理念,“席明纳”式学术氛围的构建,多学科互补研究的思路,并没有引起学者们的足够重视,而这些同样是民国时期费先生在民族研究中所留下的宝贵财富。

二、新中国初期的民族研究与民族工作

新中国成立初期,费先生最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参与领导中央访问团、民族识别、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及建设中央民族学院等国家重大民族工作上。他在这一时期的民族研究成果也围绕着新时期民族工作的次第展开而形成。如费先生在参加西南访问团后,有《贵州少数民族情况及民族工作》《兄弟民族在贵州》等文章。参加民族识别工作后,就民族识别的理论依据、工作性质等方面内容进行了分析,有《关于黔西民族识别工作的参考意见》《关于民族识别问题的意见》《关于继续开展民族识别调查研究的建议》《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问题》《对民族工作的一些看法和意见》等多篇文章。同时,费先生在这一时期与林耀华先生一起发表了《中国民族学当前的任务》一文,对民族学在当时历史背景下的具体学科任务进行了明确的论述,奠定了新中国民族研究学以致用、服务现实的学术传统。

学者们对这一时期费先生民族研究思想的讨论,也围绕着这些内容展开。黄亦君博士在谈到费先生参加贵州访问团的情形时,指出:“费先生不仅在政治上见证了贵州少数民族同胞翻身解放的历史,还以独特的人类学视角,考察了贵州少数民族地区政治、经济、社会等多方面的变迁以及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10]费先生作为中央访问团的领导,直接参与了少数民族同胞翻身解放的过程;作为学者,亲自调查了少数民族的实际生活状况。这样的双重身份与视角,直接影响了费先生对民族关系、民族认同等概念的理解。马玉华博士在分析费先生1956年所写的关于西南少数民族工作的两份文献基础上,讨论了新中国初期民族政策的执行、少数民族干部的培养及民族关系的处理等方面的问题。还有学者就费先生在民族识别工作中的指导作用进行了分析,认为:费先生“充分尊重主体自觉选择身份”的观念,直接有助于民族识别工作中“名从主人”工作原则的制定,客观地识别出55个少数民族实体。这种观念对于由于多种原因所导致的“名不符主”“主不从名”,甚至要求“再度识别”的问题同样具有充分的解释力。

新中国建立初期,费先生的民族研究在接受“思想改造”的背景下进行,试图更多地运用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民族社会的现实研究。他通过对少数民族地区的访问,尊重少数民族意愿,按照“名从主人”的原则逐步完成了民族识别工作,对民族、民族关系、民族发展有了新的认识和突破。民族识别的工作经历,为费先生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思考提供了重要的经验基础。同时,费先生不仅在民族调查工作中担任领导职务,为党和国家制定民族政策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和重要决策思想,而且直接推动了民族政策的贯彻执行。尽管这一时期费先生对民族地区的研究带有很强的应用色彩,但正是这种应用性的民族研究,将费先生践行的“从实求知、志在富民”的理念体现并发挥出来,能够更切合实际地为少数民族地区提供可实际操作的建议。尤为值得关注的是,费先生担任了中央民族学院副院长一职,积极参与了新中国建国初期民族学院的学科建设和有关课程设置,为民族工作的深入开展培养了多方面的人才,切实地推动了中国民族研究的发展。可以说,尽管这一时期费先生的民族研究极大地受到政治环境的干扰,政治色彩比较突出,但却为他改革开放以后的民族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础。

三、改革开放以后的民族研究

从1984年开始,费先生研究工作重点发生了转移:从沿海和内地转移到边区,从东南转移到西北,从内地农村和小城镇转移到民族地区、农牧区。费先生以内蒙古为重点历访了除西藏以外的4个自治区,又以甘肃为重点考察了边区各省,后又进行以发展山区经济为重点的调查。费先生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少数民族地区,对民族地区的经济发展现状进行调研,并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建议,指明了民族地区的未来发展图景。在这一过程中,费先生先后发表了《赤峰篇》《三访赤峰》《定西地区区域发展刍议》《定西篇》《又一次访问定西》《包头篇》《包头行》《开发甘南的意义和建议》《甘南篇》《海南行》《临夏行》《海东行》《保安三庄》《南岭行》《甘肃行》《凉山行》《武陵行》《毕节行》共计18篇专文,这些文章中包括对如赤峰、定西、包头等地的一访再访。费先生希望借助这些调查,能够真实深入地了解民族地区发展的现状及问题,为促进民族地区发展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

除此之外,费先生还发表了《少数民族地区发展战略》《中国现代化和少数民族的发展》《对中国少数民族社会改革的一些体会》《全国一盘棋——从沿海到边区的考察》等多篇文章,结合不同地区的实际情况及调查经历,对民族社会发展所出现的问题进行了透彻的分析,提出“边区开发”“西部大开发”等一系列战略性构想,强调各民族地区应结合本地的实际情况,转变观念,深化改革,实现“共同富裕,协调发展”。正如潘乃谷教授所描述的那样:“1984年费先生把研究重点转到‘边区与民族地区发展研究’上。从1982年到1995年,费先生先后11次到内蒙古实地考察,按内蒙古‘南农北牧东林西铁’的分布特点,走访了各典型地区。”[11]的确,边区开发是费先生民族研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晚年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之一,这一思路的提出“为西部开发提出了一系列具有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的战略构想与思路”。[12]

1978年,费先生在《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问题》的发言中,首先提出了“藏彝走廊”的概念,后又通过《民族社会学调查的尝试》《支持六江流域民族的综合调查》《谈深入开展民族调查问题》等文章逐渐将其完善起来。李绍明先生评价说:“‘藏彝走廊’与民族走廊学说、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都是息息相关的,这一学术思想是我国民族学、民族史学学科建设的一项重大学术贡献,值得我们充分重视和认真研究。”[13]石硕教授也认为“藏彝走廊”概念有着深刻的学术寓意和丰富的人文内涵,他呼吁学术界统一使用“藏彝走廊”概念来指称这个区域。[14]还有一些学者,如王元林教授的《费孝通与南岭民族走廊研究》,黄柏权教授的《费孝通先生与“武陵民族走廊”研究》,秦永章博士的《费孝通与西北民族走廊》《费孝通关于开发“西北民族走廊”的探索和构想》《试议“西北民族走廊”的范围和地理特点》等,对南岭民族走廊、武陵民族走廊、西北民族走廊分别进行了论述和分析。这些研究都是在费先生所提出民族走廊概念基础上的延伸和拓展,是老树上发出的新芽,值得后来学者继承和深化。费先生在对“民族走廊”“区域发展”的讨论中,渗透着打破传统、整体把握、全局发展的思路,这些对于少数民族地区发展问题的相关研究和决策都有重大指导意义。

改革开放以后,费先生对少数民族地区的研究,延续了汉族地区研究的方式,实现了由点到面的超越,尤其在对边区开发、民族走廊等方面的讨论中,不再仅就某个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谈发展,而是联系性、整体性地把握问题,避免了割裂民族之间发展的内在联系,这些是改革开放以后费先生民族研究的重大突破,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提供了实证基础。

与此同时,费先生对民族地区进行深入调查和不断回访。《四十三年后重访大瑶山》《四上瑶山》《瑶山调查五十年》等都是在对大瑶山不断重访后的作品。仔细分析这些作品,不难发现费先生的民族地区调查方法涉及到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方面是关于民族调查本身。费先生主要在《开展少数民族地区调查研究工作》《民族调查工作不能脱离实际》《深入进行民族调查》3篇文章中,就如何进行民族调查进行了具体论述。另一个方面是关于民族地区调查方法的总结,强调要将微型研究与宏观研究相结合。这一内容主要体现在费先生的《民族调查五十年》《谈民族调查工作的微型研究》《民族社会学调查的尝试》等多篇文章中。正因为民族地区确实存在着不同于其他地区的实际情况,所以民族调查研究方法是费先生多年民族地区实地调查经验的总结,是他在微型社区研究、类型比较研究基础上的提升。学术界目前对费先生民族调查方法的总结屈指可数,急需加大对这一方面研究的力度,提炼出系统的民族调查研究方法。

1989年,费先生发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文,提出著名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这一理论对中国多民族社会结构进行了纲要性论证,立即在国际人类学、社会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林耀华先生指出:“费教授深刻地追溯了中华民族格局的成因并指出了这一个格局的最大特点,即一体中包含着多元,多元中拥戴着一体……”[15]9他通过反复研读《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感到使用“多元一体”概括中国多民族社会结构十分高妙,“多元一体”这一核心概念“为我们认识中国民族和文化的总特点提供了一件有力的认识工具和理解全局的钥匙”,[15]9它必将对将来的民族和文化研究产生巨大启迪。

陈连开先生认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是来自实践的高层次概括,是研究中华民族结构的核心理论,是解开中华民族构成奥秘的钥匙,推动了民族研究的发展。”[16]“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所实现的对于中华民族整体性的解读只是个开始,还需要后辈学者们的不断努力。乔健先生则注意到了费先生在研究中“自然地融合了许多观点”,[17]包括功能的、历史的、整体的视角,注意强调基本结构,注意将研究与实际相结合。他认为费先生之所以能够将众多观点融会贯通,主要是由于中国文化历史悠久、复杂多元,不能依靠一门学科理论或一种研究方法进行分析。只有学者们以融通的姿态,不断发展出新理论、新方法,才能更好地实现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此外,李绍明先生的《论藏族的多元一体》、宋蜀华先生的《从百越及其文化发展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等多篇论文,从具体的、实证的角度对费先生的重要理论观点进行了进一步的阐发和完善。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是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等诸多学科领域经久不衰的讨论主题,越来越多的后辈学者对这一理论进行了不同角度、不同重点的再分析、再解读。其中包括周星教授的《关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学术评论》、赵旭东教授的《一体多元的族群关系论要——基于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构想的再思考》、孙秋云教授的《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之我见》等等。学术界对“多元一体”的各种解读尝试是深化对费先生“民族”概念认识的重要途径,“多元一体”不仅是“理解中国多民族社会结构的钥匙”,它还有着极为广泛的内涵和外延。同时,费先生对于“多元”的关注与他早年参与的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争论,尽管在时间上相隔近半个世纪,但其间却有着割不断的联系,这些内容的价值同样应当引起更多的探讨。

改革开放以后,对于费先生民族研究理论方面,系统研究较少,学者们更多地集中在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本身、应用及关联性探讨上。不可否认,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确是目前中国本土民族社会理论的支柱,几乎每个民族社会学者在具体研究时都无法绕过。但是还需要强调,费先生民族研究理论的精彩之处不只是这一个方面,还有“全国一盘棋”“边区开发”“藏彝走廊”等理论贡献,以及对民族调查理论与方法上的探索,这些内容对于今天中国少数民族地区发展同样具有重要的指导价值,需要我们进行系统地梳理。

四、费孝通晚年思想升华

人口较少民族的生存与民族文化发展的困境,成为费先生晚年思考的重要内容。他在《民族生存与发展》一文中,表达了对人口较少民族发展中所面临的尴尬境地及文化迅速消亡状况的担忧,由此引发了一系列更为重要的思考。即在21世纪世界文化格局中,中国将如何自处?世界上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将如何相处?作为这一时期的学者我们需要作出哪些努力?于是,费先生结合一生学术经历进行了深刻反思,提出要“文化自觉”,并在《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文化自觉与社会发展》《对文化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的思考》等一系列文章中对“文化自觉”这一理论的具体内涵进行了详细的阐释,他希望借此来解决人口较少民族、少数民族、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在社会转型时期所共同面临的问题。在另一个层面上,费先生回忆一生研究经历,认为自己在研究中存在“只见社会不见人”的缺点,忽视了对人的关注,没有充分注意具体的人在发展中的所思、所想。于是,将研究方向从生态领域转入心态领域,开始关注“人”,注重“人”“我”“心”等方面的研究,提出要建立一套世界上各种文化共同遵守的原则和秩序,在文化上能够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培养适合在21世纪里生活的人。这些思想主要体现在《孔林片思》《个人·群体·社会——一生学术历程的自我思考》《培养二十一世的人》《试谈拓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等文章之中。

费先生在不同文章中还表达了对未来社会的展望和学科发展的期许。在《创建一个和而不同的全球社会》一文中,费先生提出未来全球社会发展的美好状态是多国家、多民族、多文化和平共处,“和而不同”,相互尊重合作,相互理解包容,实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在《反思·对话·文化自觉》《读马老师遗著〈文化动态论〉书后》《世变方激,赶紧补课》等文章中,费先生不断反思、多次提出“补课”,提倡并举办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级讨论班。他不只是停留在纯粹的理论讨论上,还从世界发展的高度、学术传承的角度重申了中国学者的历史责任感,搭建了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发展的广阔平台,培养了一批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的专业人才,开创了自由对话、自由交流的新学风。

学术界对费先生晚年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文化自觉”这一理论的解读上。朱苏力先生在《费孝通与中国文化自觉》一文中,认为“文化自觉”能够“直面中国的现实,回答中国的真实问题”,[18]费先生“一生只强调富民,不奢谈狭义的文化”,[18]他的研究暗含了我们“必须在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前提下讨论中国文化的复兴、发展和贡献,必须考虑在世界学术竞争中发展中国的学术和文化”,[18]这些内容完全突破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视野。苏国勋教授通过回忆参加早期社会学讲习班的经历,结合对费先生学术思想的认识,认为费先生将研究方向转入心态领域,“从学术研究上契合了当代社会学对象从外在客体向内外综合转换的发展趋势”,[19]“文化自觉”的内容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而改变的。我们如今要对中华文化有一个清晰的定位,要全面了解并掌握世界及各民族文化的信息,吸取其中的精华,为建设和谐的未来世界贡献力量。李友梅教授结合对“文化自觉”的理解实现了对少数民族生存现状与如何发展的重要解读。她指出:“文化自觉”在于强调“文化主体性”,即对现代化“自主的适应”。这种“适应”可以是在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中找到沟通桥梁,在本土文化基础上实现现代化;也可以是主动学习现代化技术,即适应现代化以重建文化。这两种适应说明,“文化自觉”理论在本质上是“对本民族或地方文化在面对现代化诉求时能动性的理性认知”。[20]其他的一些学者,如赵旭东教授的《在文化对立与文化自觉之间》,方李莉教授的《“文化自觉”与“全球化”发展——费孝通“文化自觉”思想的再阐释》,章义和教授的《费孝通先生的“文化自觉”》等多篇文章,同样是理解费先生“文化自觉”概念的重要参考。笔者认为,费先生晚年对少数民族生存困境的担忧、对“文化自觉”的讨论、对心态研究的重视、对未来社会的畅想及对学科建设的构想,只是个开始,这些应该也必将成为学者们继续深入讨论的重要议题。

五、结语

费先生丰厚的学术作品之中,与民族社会研究相关的文章主要集中在《费孝通民族研究新编》和《六上瑶山》两本书里。《费孝通民族研究新编》按照时间顺序从1951—2003年编排,共计111篇,分为上、下两卷。《六上瑶山》则由费先生大瑶山调查成果《桂行通讯》《花篮瑶社会组织》《四十年后重访大瑶山》等文章组成。而2003年以后,费先生对于民族研究没有集中论述,相关思想散见于《孔林片思》《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创建一个和而不同的全球社会》《对文化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的思考》等文章之中。可以说,费先生是对中国少数民族研究在空间上、族别上,触及范围最广的学者,这其中包括纯学术性研究,如《花篮瑶社会组织》《云南三村》等;还有应用性研究,如20世纪50年代的民族识别,20世纪80、90年代的边区研究,20世纪末的人口较少民族研究。

受学科视角的局限,学术界对费先生民族研究经历的系统梳理和深入讨论的成果相对薄弱。目前,学术界较为明确系统地对费先生一生民族研究思想进行的论述总结,集中在徐平教授的《费孝通民族学术思想述略》《追忆一代大师足迹——费孝通的民族研究思想》《大瑶山调查与费孝通民族研究思想初探》等文章之中。徐平教授结合费先生一生的经历,对不同时期民族研究的历史背景、思想观点、影响价值进行了梳理和分析,强调“正因为费先生较好地解决了理论和实际、学术和应用、高深和普及的关系,他的学问对国家有贡献、对人民有用处、对学术有意义,成为名副其实的一代学术大师”。[21]徐平教授对费先生民族研究历程的梳理和民族研究思想的剖析,是理解费先生民族研究思想的重要指南。同时,其他学者如周星教授在对费先生民族研究经历予以必要的陈述后,指出由于中国目前正处于现代化阶段,需要切合实际的能够合理解释中国多民族社会的综合性理论。费先生的民族理论正好适应了这一时代需求,解释了中国所面临的国家与民族的关系,成为当代中国民族研究的重要成果。如奂平清博士所指明的那样,在民族研究方面,费先生的思路历程从质疑“中华民族是一个”的争论开始,到建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成熟,从早期特定民族的体质人类学研究,到后期更注重从历史和民族社会学的角度探讨中国各民族交往交融、中华民族凝聚及国家统一等问题,费先生由此成为民族研究理论自觉的典范。[22]

总体而言,学术界对费先生民族研究历程的归纳和提升,基本上都只是从某个部分或某个角度去概括,学者们的研究较为零散且不够全面。并存在着如对建国初期费先生民族研究及民族工作的研究相对较少,对费先生民族思想的研究中,大多注重理论研究,而对民族研究方法方面讨论相对较少等现象。因此,全面地、系统地整理费先生民族研究之路是后辈学者继续研究的重要方向。只有通过详细地梳理费先生民族研究历程,挖掘、讨论费先生民族研究思想来源、内容及现实价值,才能为中国民族研究发展提供必要的参考,才能提炼出对中国社会科学发展具有指导意义的价值规范,中国的民族研究也才会在不断地吸取前人成果的反思升华中真正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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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坤】

A Review of Fei Xiaotong’s National Research Ideas in China

Zhang Wei
(Law School of Beihua University,Jilin 132013,China)

This paper will combine Fei Xiaotong’s four important periods of national research experiences in his whole life(Republic China,the early period of New China,after the reform and opening,thoughts of the old age)and his important works,thoughts,review of the younger scholars about Fei Xiaotong’s ideas in different periods,and pointed out that Fei Xiaotong’s national research as the longest time,the widest range of his research direction,which is main theoretical cornerstone of national study.Today,his national research thought is still an important guiding significan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ational research in China.It is worth us to carry out continuously rethinking.

Fei Xiaotong;National research;Review

C91-06

A

1009-5101(2016)01-0024-07

2015-10-09

张巍,北华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民族社会学研究。(吉林1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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