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评述苏轼刍议

2016-12-16 10:29崔际银
关键词:陆游苏轼

崔际银

(天津财经大学中文系, 天津 300222)



陆游评述苏轼刍议

崔际银

(天津财经大学中文系, 天津300222)

摘要:陆游对苏轼极为仰慕且多有评述。评苏的内容,主要包括“描述品性形象”和“评价各类作品”;评苏的方式,则是运用“诗、文、序、跋”等多种文体,并且通过“记叙、抒情、议论”等加以表达。陆游身为著名文学家,拥有相应的理论素养与视野眼光,对苏轼其人其作的阐释合乎情理、结论令人信服。考察陆游评述苏轼的状况,不仅有助于深入理解苏轼,亦可领略陆游的文学理念、政治观点,以及精细观察、严谨求证、立论公允的治学风范。

关键词:陆游; 苏轼; 评述方式; 资质因缘

苏轼与陆游,是宋代最为著名的诗人,分别代表着北、南宋诗歌创作的最高水平。相对而言,苏轼生活于北宋时期,且其天赋才情非凡、人生经历坎坷、创作成就多样(诗文词赋俱佳)、文坛地位崇高、影响力巨大。因而,陆游显然受到了苏轼的影响。此处拟以陆游对苏轼的经历及创作的记述、评价为题,略作阐述。

一、陆游评苏的基本内容

陆游评述苏轼的主要内容,可以大致区分为“描述品性形象”“评价各类作品”两个方面。

第一,描述品性形象。苏轼自幼聪颖、少有大志,“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师,一日而声名赫然,动于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词科,入掌书命,出典方州。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所为也。”[1]他性格外向、幽默诙谐,为人处事多有常人不及者。对此,陆游进行了较详细的记述,有的描绘苏轼与友人戏谑的情形:“伯筠(慎东美字伯筠)工书,王逢原赠之诗,极称其笔法,有曰:‘铁索急缠蛟龙僵’。盖言其老劲也。东坡见其题壁,亦曰:‘此有何好,但似篾束枯骨耳。’伯筠闻之,笑曰:‘此意逢原已道了’。”[2]“东坡赠赵德麟《秋阳赋》云:‘生于不土之里,而咏无言之诗。’盖寓‘畤’字也。”[3]有的表现苏轼的乐观品性:“吕周辅言:东坡先生与黄门公(苏辙)南迁,相遇于梧藤间,道旁有鬻汤饼者,共买食之,觕恶不可食。黄门置箸而叹,东坡已尽之矣。徐谓黄门曰:‘九三郎,尔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4]有的说明苏轼喜甜食(蜜)的爱好:“族伯父彥远言:少时识仲殊长老,东坡为作《安州老人食蜜歌》者。一日,与数客过之,所食皆蜜也。豆腐、面筋、牛乳之类,皆渍蜜食之,客多不能下箸。惟东坡性亦酷嗜蜜,能与之共饱。”[5]有的叙写日常文墨之事:“东坡自儋耳归,至广州,舟败,亡墨四箧,平生所宝皆尽,仅于诸子处得李墨一丸,潘谷墨两丸。自是至毗陵捐馆舍,所用皆此三墨也。”[6]由于苏轼具有外向、通达的个性与行为方式,因而他不喜理学家,认为此类人迂阔不能治政:“张文定甚恶石徂徕,诋之甚力,目为狂生。东坡《议学校贡举状》云:‘使孙复、石介尚在,则迂阔矫诞之士也,可施之于政事乎?’其言亦有自来。”[7]对于苏轼的超凡才能,陆游非常钦佩,而对其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则表现出极大的同情:“苏公本天人,谪堕为世用。太平极嘉祐,珠玉始包贡……飞腾上台阁,废放落云梦……晚途迁岭表,万里天宇空……我生虽后公,妙句得吟讽。整衣拜遗像,千古尊正统。”[8]通过陆游的记述,生动展示出鲜活的苏轼形象。

第二,评价各类作品。苏轼在文艺创作上具有多方面的杰出贡献,其中取得成就最高的是文学。苏轼的文才,得到了最高统治者、文坛领袖的推许与称赞:“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轼,而轼卒不得大用。一欧阳修先识之,其名遂与之齐,岂非轼之所长不可掩抑者。”[9]即使他的政敌,也不得不承认“苏轼乃奇才也”[10]。至于文学之士,更是无不由衷钦敬。陆游与人们(特别是文士)的感受是一致的,他以充满情感的笔触,对苏轼的创作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述评价。

陆游身为诗人,对苏轼的诗歌体会最深。他用心寻找苏诗用韵依据:“东坡诗云:‘大弨一驰何缘彀,已觉翻翻不受檠。’……《释文》:‘檠音景。’《前汉书·苏武传》:‘武能经网纺缴,檠弓弩。’颜师古曰:‘檠,谓辅正弓弩,音警,又巨京反。’东坡作平声叶,盖用《汉书》注也。”[11]充分肯定苏轼的表达技巧(点化他人诗句):“老杜《寄薛三郎中》诗云:‘上马不用扶,每扶必怒嗔。’东坡《送乔仝》诗云:‘上山如飞嗔人扶。’皆言老人也。盖老人讳老,故尔。若少壮者,扶与不扶皆可,何嗔之有。”[12]尽力求解苏诗之句意:“东坡《牡丹》诗云:‘一朵妖红翠欲流。’初不解‘翠欲流’为何语。及游成都,过木行街,有大署市肆曰:‘郭家鲜翠红紫铺。’问土人,乃知蜀语鲜翠犹言鲜明也。东坡盖用乡语云。”[13]陆游对苏轼诗歌的精细解读,对其诗歌创作及他人理解苏诗,都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苏轼属于“唐宋八大家”之一,代表着宋代散文创作的最高水平。陆游以诗名世、又是散文名家,他对苏轼的散文十分关注。“避讳”,是发言为文者必须遵循的原则,苏轼作文也不例外:“苏东坡祖名序,故为人作序皆用‘叙’字,又以为未安,遂改为‘引’,而谓‘字序’曰‘字说’(按:此《字说》由杭僧思聪所作,苏轼为之作序)。”[14]苏轼仕途不利、历经坎坷,晚年对陶渊明的抒写退居、柳宗元表达不平的作品颇为喜好。陆游多次记述了这方面的情况:“东坡在岭海间,最喜读陶渊明、柳子厚二集,谓之南迁二友。”[15]“东坡公在岭外特喜子厚文,朝夕不去手,与陶渊明并称二友。及北归,与钱济明书,乃痛诋子厚《时令》《断刑》《四维》《贞符》诸篇,至以为小人无忌惮者。”[16]表现出对苏轼的真心同情与理解(喜柳宗元自述苦难之文,以发抒自我之抑郁;好陶渊明归隐乡野之作,以求放达自解)。由于政治斗争的原因,苏轼的作品在北宋徽、钦年间是被禁的。南渡之后,这一状况得以改变:“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17]透过这段文字,不独反映了时人学苏的盛况,也折射出陆游对苏文重获新生的喜悦之情。

苏轼对词坛的贡献,重在开创豪放之风格、流派。对于苏轼的词法、词风,人们的争议还是很大的。陆游对苏词的豪放特征是认同的:“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18]同时,他结合自己阅读苏词的体会,希望大家向苏轼学习:“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按:指《鹊桥仙·七夕》),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19]

苏轼是古今少有的“全才”,其成就不仅限于文学,而且包括书法、绘画等多种艺术门类。陆游对苏轼的书法艺术,进行了不少描述。他在《跋蔡君谟帖》中,记录了苏轼书法在当时盛行之状:“近岁苏、黄、米芾书盛行,前辈如李西台、宋宣献、蔡君谟、苏才翁兄弟书皆废。”[20]陆游对苏轼书法,并不仅仅停留在对艺术形式的欣赏,而是深入研读其内容:“东坡先生忧其亲党之疾,委曲详尽如此,则爱君忧国之际可知矣。其曰‘勿使常医弄疾’,天下之至言,读之使人感叹弥日。”[21]“成都西楼下,有汪圣锡所刻东坡帖三十卷。其间与吕给事陶一帖,大略与此帖同。是时时事已可知矣,公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忠臣烈士所当取法也。”[22]这两则为苏轼书帖所作的跋语,由苏轼关心亲人疾病,认定其忧国之心(亲亲爱国)。这种由苏帖形式及内容、进而赞其人品格范的评价方法,值得认真品味与借鉴。

二、陆游评苏方式例举

陆游对苏轼的评述,运用了多种多样的方式。其中,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文体”与“表达”方式的选取与运用。

其一,运用“诗、文、序、跋”等文体进行叙写。例如,诗歌:“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高台老仙谁所写,仰视眉宇寒峥嵘。百年醉魂吹不醒,飘飘风袖筇枝横。尔来逢迎厌俗子,龙章凤姿我眼明。”[23]散文:“(八月二十八日)复与冠之(按:章甫字冠之)出汉阳门游仙洞,止是石壁数尺,皆直裂无泂穴之状。旧传有仙人隐其中,尝启洞出游,老兵遇之,得黄金数饼,后化为石。东坡先生有诗纪其事。”[24]序文:“近世有蜀人任渊,尝注宋子京、黄鲁直、陈无己三家诗,颇称详赡。若东坡先生之诗,则援据闳博,指趣深远,渊独不敢为之说。某顷与范公至能会于蜀,因相与论东坡诗。”[25]跋语:“东坡此诗云:‘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已忘。’固已奇矣。晚谪惠州,复出一联云:‘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莽’,则又加于少作一等。近世诗人,老而益严,盖未有如东坡者也。”[26]碑志:“柳宗元死为罗池之神,其传甚怪,而韩文公实之。张路斯自人为龙,庙于颖上,其传尤怪,而苏文忠公实之。盖二神者,所传虽不可知,而水旱之祷,卓乎伟哉,不可泯没,则二公亦不得而揜也。”[27]杂记:“绍圣中,贬元祐人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时相之忍忮如此。”[28]作者运用这些体式,或颂扬苏轼之功业、或为其鸣不平、或记述其经行之地、或抒己由衷之感慨,表现出陆游驾驭各种文学体式的高超技能,以及对苏轼念念不忘、时时记录的情形。

其二、通过“记叙、抒情、议论”等方式加以表达。“记叙”,用于对实地实景的具体描述,如:“十九日早,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垄,颇高,有屋三间,一龟头,曰居士亭。亭下南面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堂中有苏公像,乌帽紫裘,横按筇杖,是为雪堂。堂东大柳,传以为公手植。正南有桥,牓曰小桥,以‘莫忘小桥流水’之句得名……东一井曰暗井,取苏公诗中‘走报暗井出’之句。泉寒熨齿,但不甚甘。又有四望亭,正与雪堂相值,在高阜上览观江山,为一郡之最。”[29]“议论”,用以发表自己的心得体会,申明观点与见解,如:“东坡前后集祭文凡四十首,惟祭贤良陈公,辞指最哀,读之,使人感叹流涕。其言天人予夺之际,虽若出愤激;然士抱奇材绝识,沉压摈废,不得少出一二,则其肝心凝为金石,精气去为神明,亦乌足怪!彼愦愦者,固不知也。”[30]“抒情”,用来承载不可抑制的情绪感慨,如:“臣伏读御制《苏轼赞》有曰:‘手抉云汉,斡造化机,气高天下,乃克为之。’呜呼,陛下之言曲谟也!轼死且九十年,学士大夫徒知尊诵其文,而未有知其文之妙在于气高天下者。今陛下独表而出之,岂惟轼死且不朽,所以遗学者,顾不厚哉!”[31]这些表达方式的运用,为读者提供了阅读理解的不同视角,同时也展现了作者的思想观念与品性情怀。

三、陆游评苏的资质因缘

苏轼作为宋代最为著名、成就最高的文学家,对其人其作进行合乎情理、令人信服评述论说,决非轻而易举。陆游与苏轼颇有渊源,完全具备评述苏轼的素养与资质。

首先,敬重苏轼其人其作。陆游对苏轼的敬重,最初当是来自家庭长辈的影响。陆游的祖父陆佃,与苏轼先后担任颍州知州,且有书信往来。陆游曾说:“先大父左辖,元祐中,自小宗伯自请守颍。逾年,移南阳。而苏公自北扉得颍。与大父为代。此当时往来书也。书三幅,前后二幅藏叔父房;其一幅则从伯父彥远得之,亡兄次川又得于伯父,此是也。传授明白,可以不疑。”[32]这段文字,记述了陆佃与苏轼作为颍州先后任首长之间的交往情况。陆家始终精心保护苏轼的这些书信,可见对此是十分珍视的。陆游自幼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一定会感受到苏轼的影响。随着年龄及学识的增进,陆游对苏轼的敬仰之情日甚,这种情感既表现在对其人的敬重、也表现在对其作品的仰慕。

陆游出生于1125年(徽宗宣和七年),此时距苏轼去世(1101年、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已有二十余年。陆游对苏轼形象的认识,只能借助画像。他在某次参拜苏轼画像写道:“我游钧天,帝之所都。是老先生,玉色敷腴。顾我而叹,闵世垢浊。笑谓侍仙,畀以灵药。稽首径归,万里天风。碧山巉然,月堕江空。”[33]所谓“玉色敷腴”,指苏轼的面容形态,当是对画像的真实记录;“顾我而叹,闵世垢浊。笑谓侍仙,畀以灵药”,是对苏轼表情及行为的描述,其中应有作者对画像引申的成份;至于“我游钧天”“稽首径归”云云,显然是陆游梦游仙界、与苏轼会面的情景;而“碧山巉然,月堕江空”,则可视为对梦醒之后所处环境的记述。通过这则对苏轼画像的《赞》语,表现出陆游对苏轼日思夜想的意绪,充分展示了对其敬仰之情。

除了珍视苏轼的书信墨宝、拜揖苏轼画像之外,陆游还特别注重寻访苏轼的行踪遗迹。黄州是当年苏轼被贬的所在,存有不少与苏轼有关的名胜遗迹。陆游入蜀途经黄州时,踵步苏轼之踪而观览,并且作有多篇诗文加以记述。在《自雪堂登四望亭因历访苏公遗迹至安国院》诗中,叙写了自己走访定惠院、意欲观赏海棠花的情景。当前往其地的时候,他的兴致极高:“我醉飞屐登孱颜,拄杖出没风烟间。”可惜的是,“老仙归侍紫皇案”,坡公早已仙逝;苏轼当年的题壁之作、繁茂艳丽的海棠花,也已荡然无存:“向来龙蛇满雪壁,雷电下取何时还?名花亦已天上去,居人指示题诗处。”面对着难以确认的遗址,他试图向年长的僧人求证,然而“九十一翁不识公”(陆游原注:“定惠院已废,海棠亦不复在。安国老僧景滋年九十一,自云东坡去黄后四年方生”)。最终,陆游只能发出“我抱此恨终无穷”[34]的感叹,以未能更近距离地了解与认知苏轼为憾,而在这种感叹与遗憾过程中,表现的是对苏轼其人的怀念之情与敬重之意。

对于苏轼的诗文作品,陆游更是十分钦佩。他认真揣摩苏轼作品,领会其创作方法,模仿其行文风格。在创作过程中,有时化用苏轼的成句:“陆务观《王忠州席上作》曰:‘欲归时司空笑问,微近处丞相嗔狂。’笑啼不敢之致,描勒殆尽。较东坡‘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座中有狂客,恼乱柔肠’,岂惟出蓝,几于点铁矣。”[35]“点铁成金”,是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所提倡的作诗之法。陆游早年曾经拜著名诗人曾几学诗,曾几正是南渡之初江西诗派的重要人物;而江西诗派的创始人黄庭坚,则是苏轼门人。由苏、黄、曾至陆游,可谓渊源有自。有的时候,他甚至直接引用苏轼的诗句:“放翁《谒昭烈惠陵及诸葛祠》诗:‘论高常近迂,才大本难用。’竟是全用苏句,但有颠倒,以下句作上句耳。”[36]引用、化用苏轼的诗句,其中所传达的信息,是作者对苏轼作品的认同与喜爱。

苏轼一生历经坎坷,创作了不少记录经行、抒写感怀之作,陆游对相关情况十分关注。黄州因杜牧、苏轼等人的主政与贬谪而知名,陆游曾专门实地考察了苏诗中所述及的地点: “(八月十八日)至黄州。州最僻陋少事,杜牧之所谓‘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然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东坡先生、张文潜谪居,遂为名邦。泊临皋亭,东坡先生所尝寓,《与秦少游书》所谓‘门外数步即大江’是也烟波渺然,气象疏豁……黄州与樊口正相对,东坡所谓‘武昌樊口幽绝处’也。”[37]这种做法,对于深入了解当初的创作状况、进一步理解作品的意蕴,是大有帮助的。对于苏轼诗歌作品刻印存废情况,他也注意调查:“(八月四日)游天庆观,李太白诗所谓‘浔阳紫极宫’也。苏、黄诗刻皆不复存。”[38]尽管他对苏轼的创作已然熟知,并且受到著名诗人范成大的鼓励,但仍旧以苏轼诗歌“援据闳博,指趣深远”为由[39],表明自己不敢注释苏轼之诗。上述种种,虽表现形式各不相同,而展示的均为陆游对苏轼崇敬与热爱之情。

其次,具备评苏之资质。能够对人物、事件或作品做出正确的评价,是需要具备先决条件的。这些条件包括:熟悉评价的对象、自身属于相关领域的专家、具有相应的理论素养与视野眼光等等。陆游是宋代存诗最多的诗人,对诗歌创作的甘苦体会最深,实践经验十分丰富。刘勰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40],正是强调实践经验的重要性。陆游身为诗人且大量作诗,为进行文学批评(评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陆游对苏轼其人其作非常熟悉,堪称苏轼的知音(前文已述)。在创作上,也获得了苏轼的真传:“诗印频提教外传,入魔入佛总超然。放翁已得眉山髓,不解诚斋学谪仙。”[41]陆游创作的古体诗,与苏轼的同类作品相似:“苏、陆古体诗,行墨间尚多排偶,一则以肆其辨博,一则以侈其藻绘,固才人之能事也。”[42]苏轼的某些作品,更是对陆游形成直接的启示作用:“东坡《赠王子方秀才》诗,宛然剑南之先声。”[43]当然,陆游并非亦步亦趋地模仿苏轼,而是在借鉴的同时形成自己的特色:“东坡、放翁两家诗,皆有豪有旷,但放翁是有意要做诗人,东坡虽为诗,而仍有夷然不屑之意,所以尤高。”[44]“昌黎之后,放翁之前,东坡自成一家,不可方物。昌黎好用险韵,以尽其锻炼;东坡则不择韵,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放翁古诗好用俪句,以炫其绚烂;东坡则行墨间多单行,而不屑于对属。且昌黎、放翁多从正面铺张,而东坡则反面、旁面,左萦右拂,不专以铺张见长。昌黎、放翁使典亦多正用,而东坡则驱使书卷入议论中,穿穴翻簸,无一板用者。此数处,似东坡较优。然雄厚不如昌黎,而稍觉清浅;整丽不如放翁,而稍觉率略。此固才分各有不同,不能兼长也。”[45]可见,在诗歌创作方面,陆游以其独具的特色,达到与韩愈、苏轼并肩而立的地步。

陆游在诗坛的重要地位,得到专家们的一致肯定,而且这种肯定大多是与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苏轼等人相提并论:“唐诗以杜子美为大家,宋诗以苏子瞻、陆务观为大家。此三家者,皆才雄而学瞻,气俊而词伟,虽至片言只句,往往能写不易名之状与不易吐之情,使读者爽然而觉,跃然而兴,固非饾饤雕画者所得仿佛其万一也。”[46]“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于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47]事实证明,诗坛“大家”“广大教化主”之类的称呼,陆游是当之无愧的。应当注意的是:这些称呼都是“陆”与“苏”并称,而这种“大家”的身份,也为陆游评价苏轼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陆游在评价苏轼之时,并非一味肯定,而是勇于发表自己的观点与看法。他对苏轼过度赞许诗僧,曾经提出批评:“宋兴,诗僧不愧唐人。然皆因诸巨公以名天下……苏翰林之于西湖道潜,徐师川之于庐山祖可,盖不可殚纪。潜、可得名最重。然世亦以苏、徐两公许之太过为病。”[48]“山色有无中”之句,出自王维诗《汉江临眺》,欧阳修在其词《朝中措·平山堂》加以引用,而苏轼在《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词中写道:“记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对苏轼将此句的首创权归于欧阳修的说法,陆游提出质疑:“‘水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诗也……欧阳公长短句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然公(欧阳)但以此句施用于平山堂为宜,初不自谓工也。东坡先生乃云:‘记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则似谓欧阳公创为此句,何哉?”[49]陆游这种公正务实的立场与态度,大大增加了其立论观点的可靠性。

统观陆游评价苏轼的材料可知,陆游对苏轼充满着极为崇敬的心理、认真学习的态度。同时,在评述苏轼的过程中,展示了自己文学理念、政治观点,以及精细观察、严谨求证、立论公允的治学风范。凡此,不仅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陆游的诗坛地位,而且对于后世学者的为人、治学与创作,都具有指导与借鉴意义。

注释:

[1][9] 脱 脱:《宋史·苏轼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20,1220页。

[2][3][4][5][6][7][11][12][13][14][15][16][17][18][49] 陆 游:《老学庵笔记》,《陆放翁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25,30,7,44,33,47,44,52,51,37,60,63,49,33,39页。

[8] 《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陆游集》,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44页。

[10] 脱 脱:《宋史·李定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96页。

[19][20][21][22][24][25][26][27][28][29][30][31][32][37][38][39][48]陆游:《渭南文集》,《陆放翁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17,159,161,177,288,83,161,92,26,285,171,19,193,284,280,83,182页。

[23] 《眉州披风榭拜东坡先生遗像》,《陆游集》,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65页。

[33] 《东坡像赞》,《陆放翁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130页。

[34] 《自雪堂登四望亭因历访苏公遗迹至安国院》,《陆游集》,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78页。

[35] 贺 裳:《皱水轩词筌》,《苏轼资料汇编》上编(三),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95页。

[36] 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438页。

[40] 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18页。

[41] 汪 琬:《读宋人诗五首》其三,《尧峰文集》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2][45] 赵 翼:《瓯北诗话》卷八,《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267,1202页。

[43] 潘 清:《挹翠楼诗话》卷二,见《苏轼资料汇编》上编(四),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75页。

[44] 刘熙载:《诗概》,见《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32页。

[46] 汪 琬:《篴步诗集序》,《尧峰文集》卷二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7] 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四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责任编辑:陈未鹏]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6)01-0069-05

作者简介:崔际银, 男, 河北正定人, 天津财经大学中文系教授, 文学博士。

收稿日期:201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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