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和她的《陆放翁评传》

2016-12-16 10:29陶喻之
关键词:陆游

陶喻之

(上海博物馆, 上海 200003)



苏雪林和她的《陆放翁评传》

陶喻之

(上海博物馆, 上海200003)

摘要:苏雪林于1919年改定成稿的《陆放翁评传》是民国初期非常特别的一部评传,但长期以来未受到学术界关注。《陆放翁评传》是一部颇值得推介的陆游评传,也是有着苏雪林鲜明个性、观点和风格的传记作品。

关键词:苏雪林; 《陆放翁评传》; 陆游

苏雪林先生的《陆放翁评传》,是她1919年3月23岁时改定成稿的作品。按照她《三十年写作生活的回忆》自述:“民国八年(1919)秋,升学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则这部评传的写作时间,应该是她在安庆的安徽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后期完成的。如果说苏雪林的第一部书是1927年出版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的话,那么,《陆放翁评传》应该是她的第一部古代诗人评传,并且就创作时间先后关系而言,《陆放翁评传》显然早于《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但是《陆放翁评传》的正式面世,却是十年之后1929年10月10日的事,它是由撰写著名“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孽海花》的常熟旅沪小说家曾朴,于20世纪20年代开设在上海的真善美书店印行的“金帆丛书”出版的。当时包括《陆放翁评传》在内共七篇文章组成的这部苏雪林学术评论集题名《蠹鱼生活》,封面装帧因而顾名思义并且望文生义地以黑白两色蠹鱼作边框装饰,以求图文并茂。

似乎是这册实价仅七毛钱,印数才1500册的薄薄小书影响有限的缘故;加之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台海两岸学术界暌违了半个多世纪;兼以苏雪林在台湾一贯坚持反对鲁迅立场,这些都使得她的著作在大陆极少面世,哪怕是她早期成名前的这一册薄薄的小册子。因此,现在很少有人晓得苏雪林早年在大陆安徽时期还曾经写过这样一部南宋诗人评传;甚至近二十年来海峡两岸推出涉及苏雪林本人的传记或者文学评论,也几乎没有关于她这部《陆放翁评传》的点评、介绍文字。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的《苏雪林面面观——2010年海峡两岸苏雪林研讨会论文集》中,大陆苏雪林研究专家、安徽大学中文系沈晖先生撰写的《苏雪林治学述论》,虽然在排列苏雪林平生学术研究成果中包括她的《陆放翁评传》,却也仅仅点到为止,并未就此进一步展开;相反,他对苏雪林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则着墨较多。更耐人寻味的是,纵然苏雪林本人的追忆文章,仿佛也不见关于这部作品的写作背景与写作经历。是她自己对这个出道之前的学术成果不满意?还是另有其他隐情?现在看来她自己都何以就这部评传也不著一字,只能说依然是一个有待解开之谜,或许永远将是一个谜了。

抑或正是由于上述种种原因,纵观大陆如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4月出版的全四卷《苏雪林文集》,1998年2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苏雪林文集》全2册,中国现代文学馆编、华夏出版社出版的《苏雪林文集》,都不曾收录她的这部《陆放翁评传》。然而《陆放翁评传》却是一部颇为值得推介的作品,是一部很有作者本人鲜明个性、观点的评传。相比较古往今来很多其他陆游的传记或者评述文章而言,苏雪林的《陆放翁评传》也是民国初期不可多得,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特别的一部评传。

这里仅就笔者披览《陆放翁评传》谈一点粗浅的读后感,并就相关问题结合苏雪林业已公开的著述回忆作一些分析解读,权且作为希望重版她这部传记以弥补其个人全集不足,并以利于拓宽陆游研究者视野的一点呼吁吧。

“中国第一尚武爱国诗人”,是苏雪林对《陆放翁评传》所评论的传主开宗明义的开场白与主题词;也是她发自肺腑钦佩、点赞陆游身上独具古代文人少有的男子汉气概的感叹号。为此,她曾在《我所爱读的书》中指出:“宋诗我爱陆放翁,一部《剑南诗钞》,几乎圈点遍了。”而且苏雪林自觉从小就“不爱红妆爱武装”,她后来在《童年琐忆》回忆道:

我自幼富于男性,欢喜混在男孩子一起。当我六七岁时,家中几位叔父和我同胞的两位哥哥,并在一塾读书。我们女孩子那时并无读书的权利,但同玩的权利是有的。孩子们都是天然战士,又是天然艺术家,东涂西抹,和抡刀弄棒,有同等浓烈的兴趣。[1]

就这样,到苏雪林进入“女师”之后,由于日积月累抄录了不少包括陆游诗歌在内的历代诗家诗作[2],很显然经过比较,对跟自我禀赋和个人经历最为接近的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及其充满传奇色彩的打虎本事等,发生了浓厚的探索兴致。兼以苏雪林勤于写作,“虽不敢再以作家自命,三十年来这支笔却也从未放下。”[3]所以,《陆放翁评传》就这么一发而不可收拾,洋洋洒洒地写开了,以至于甫一开卷,她就结合陆游诸多回忆自己川陕军中雪夜打虎的诗篇,以白描手法向读者描绘了一幕陆游雪中刺虎的壮美场景,而这恰恰是许多其他陆游传记作品语焉不详,或者忽略不计,乃至不敢展开深究的。

后来,苏雪林在《我的教书生活》中提到,她曾经把自己的习作寄给曾孟朴先生:

他原已在他的真善美书店替我出版了一本《蠹鱼生活》,内有我《九歌中人神恋爱问题》及一些小考据。我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证》,他也曾读过。至此,竟誉我为学术界的福尔摩斯,说我天生一双炯眼,惯于索隐钩深,解决他人所不能解决的疑案。[4]

在《苏州教书及返沪》中,苏雪林又不无自豪地提到:

民国十七年(1928)的上半年,徐志摩应他亲戚陈淑夫妇的邀请,到苏州女子中学演讲,还买了一本《蠹鱼生活》插在他大衣口袋里,讲时提到这本书,说现代女子也可研究学术,此书可证。我听了颇为兴奋。我的天性本近于学术研究,从此更有志为学了。[5]

从苏雪林上述回忆,可见她是很在乎包括收录《陆放翁评传》在内的她的头一部学术文集《蠹鱼生活》的,尽管她没有把诸如陆游打虎这样的学术考辨视为较之《李义山恋爱事迹考》更早的学术探讨命题,但事实上,苏雪林的学术研究能力,的确早在《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之前的《陆放翁评传》中显现端倪了。

值得一提的是,钱钟书先生1957年6月出版的《宋诗选注》,大抵是已知唯一对于陆游打虎提出质疑的学者:

《西京杂记》卷五记李广射了老虎,“断其髑髅以为枕”。《剑南诗稿》卷四《闻虏乱有感》:“前年从军南山南……赤手曳虎毛毵毵”;卷十一《建安遣兴》:“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卷十四《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雪中痛饮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卷二十六《病起》:“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强弓看似无”;卷二十八《怀昔》:“昔者戍梁益,寝饭鞍马间……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卷三十八《三山杜门作歌》第三首:“南沮水边秋射虎”。或说箭射,或说剑刺,或说血溅白袍,或说血溅貂裘,或说在秋,或说在冬。《剑南诗稿》卷一《畏虎》:“心寒道上迹,魄碎茅叶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猪鸡!”卷二《上巳临川道中》:“平生怕路如怕虎”;此等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因此后世师法陆游的诗人也要说:“一般不信先生处,学射山头射虎时”(曹贞吉《珂雪二集》,《读陆放翁诗偶题》五首之三)。[6]

但实际上,苏雪林早在钱钟书先生针对陆游《醉歌》诗涉及打虎议题发表怀疑意见前约三十八年,业已就相关疑问予以解惑释疑了。她指出:

这首《大雪歌》,据涧谷精选陆放翁诗集(四部丛刊,商务本)有两句批评道:“一种梦语,无不可赋。”我看了真不禁有些动气,放翁刺虎的事千真万确,没有一点捏造。这首长歌里的虬髯豪客,虽然是一位想像的英雄,但说放翁借此自传,亦无不可。至于《……夜梦行南郑道中……》和《大雪歌》皆作老虎,《忆昔》又作乳虎,刺虎的兵器或作戈,或作剑,或作箭,大约是无意的错误,或为迁就诗中音节的关系不得不如此。我们不能因此疑放翁刺虎的一重公案出于伪造,而想将它推翻。总之中国从前俗儒太多,以为所谓文人也者,只宜佩玉鸣裾,雍容于庙堂之上,或者浅斟低唱,吟咏于月下花前,若是驰马试剑,便像卤莽武夫的行为,失了文人的体统;因此替放翁做传记的人,竟将这件诗人平生最荣耀的壮举,几千年中国文苑罕有的奇迹,遗漏不载;便是我们的诗人自己忍不住在诗里夸说几句,他们也要奉送他“梦话”两字的批评,这无怪中国文学界里没有一位刚强的男性,没有一位虎虎有生气的少年,只出了一批一批衰老的,恹恹欲绝的,弱不禁风的痨病鬼![7]

《陆放翁评传》引言的最后部分,苏雪林就上述她对陆游其人的定位作了回顾点题道:“说了这一段话,诗人陆放翁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读者大约有些知道了,现在我再来详详细细地介绍诗人的平生。”

应该说苏雪林不愧是一位作家和小说高手,从她介绍陆游生平事迹的生动传神,已足可见她文学创作本领的不凡功力。譬如她写陆游家族的爱国情怀,由题跋而引申开去,竟然产生了小说中才有的场景感或者说现场感的艺术效果,她说道:

我们读了那些跋,可以想像几个穿着便装的大人先生,聚集在一间房子里,掀髯抵掌,纵论天下事。谈到内忧外患,国势阽危,人人眉峰紧锁,唉声叹气,谈到汴都沦陷,二帝蒙尘,又人人怒发上指,目眦欲裂,激昂慷慨之余,继之以痛哭流涕。摆了酒饭出来,他们相对不能下咽。人人心里塞满了无边的悲愤,燃烧着神圣的愤慨……他们喊着,拳头拍在几子上,把茶杯震翻,茶流了一地。一间小房的空气,紧张到离分![8]

总之,类似刻画传主或者相关人物心理活动、表情、动作的语言文字生动传神,绝非一般传记文本的资料堆砌。她是以烂熟于心的传主史料,用自己的理解将观点用文艺的笔调娓娓道来,一一表述出来的,这就让普通读者读来感觉文字如行云流水,轻松自如,有一气读完的念头。

说到作陆游的传记作品,有关他的感情生活,自然是怎么也回避不了,几乎贯穿他生命始终的热门话题和古今皆然的学术命题,以致至今关于他的《钗头凤》本事,依然为学人们热议纠缠而莫衷一是,好在苏雪林笔下的观点还是比较传统的,所以,她把着墨重点放在同情陆游元配唐氏身上。

众所周知,苏雪林本身正是生活在晚清民初皖南的一户封建大家庭中,礼教和祖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俗偏见,几乎令她丧失求学机会,后又连续遭到长辈以婚嫁逼迫就范而辍学。因此,苏雪林尽管生为新时代的新女性,却在婚姻问题上也受到传统观念束缚而欲罢不能,迫于父母之命,身不由己,三从四德。更为重要的是,她在写这部《陆放翁评传》时,正值自己在安庆的省立初级女子师范毕业准备继续深造,却为封建家庭阻扰而以病抗婚,最终离开安徽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的前夕。时值“五四运动”风起云涌,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在追求女性解放的师友影响下,她的思想深受震荡,诚如1969年4月 15日为纪念“五四运动”五十周年,她在《国语日报》上发表回忆文章《己酉自述:从儿时到现在》指出的:“我便全盘接受了这个新文化,而变成一个新人了。”而《升学北京高等女子师范》说的更为具体:

我诞生于一个极端保守的家庭,虽幼年饱受旧礼教之害,但幼年耳濡目染的力量太强,思想究竟保守的。入了安庆一女师肄业数年……为什么一到北京不久我即以“五四人”自命呢?原来我的改变也非来到北京才开始的,在五四运动尚未爆发的前一年,我尚在母校附小当教员时……恰有一同学家里有《新青年》《新潮》《星期周刊》,虽零落不全,阅读后也知其大概。新青年反对孔子,我那时尚未敢以为然,但所举旧礼教之害,则颇惬我心。想起我母亲一生所受婆婆无理压制之苦及我自己那不愉快的童年,还不由于此吗?所以我未到北京前思想已起了变化了。[9]

另外,《我的学生时代》又自陈道:

我到北京的那一年,正值五四运动发生未久,我们在讲堂上所接受的虽还是说文的研究,唐诗的格律,而我们心灵已整个地卷入那奔腾澎湃的新文化怒潮……我在本省时已倾心于新文化运动,到北京当然很快地与运动沆瀣一气。我们抛弃了之乎者也,学做白话文。[10]

由于对写作兴趣盎然,并早已开始用白话文写作,发表对各种社会问题看法和学术观点的论争,《陆放翁评传》应该说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诞生的苏雪林第一部带有自我感情色彩的学术论著,甚至比之后1927年完成探索唐代诗人李商隐爱情活动的著名论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都要来得有纪念意义。因而情窦初开的她在有关陆游跟唐氏婚姻悲剧方面的表述,很有针对性并且感同身受的情绪未免自然流露出来:

对于中国万恶的旧家庭制度,尤其是姑媳同居的制度,更引起无穷的愤恨……几千年来中国无理的伦理教育,和畸形道德观念,牺牲了恒河沙数的青年有为的男女:不幸的诗人和他的爱妻唐氏便是这种悲惨运命下的牺牲之一了……但他原是读书人,知晓纲常的重要,他哪敢对他母亲抱怨。别的痛苦还可以明言,这却不可以明言,别的悲伤可以借文字发泄,这不能借文字发泄,有眼泪只好向心里倒流,无形的利刃攒刺他的肺肝,也只好咬紧牙关忍受。光阴如逝波,如掣电,一年一年过去了,美人早成了黄土了,他的头发也白了……忽然想到少年时代这一段伤心史。他那哀怨万端,低徊欲绝的情况,我不能形容,请读者自己去想象吧。[11]

这与其说是苏雪林在替陆游、唐氏惋惜,不如说是她在为自己今后的婚姻和将来担心。不幸的是,她的这种替古人遗憾和担心的陆游、唐氏般人生悲剧,后来真的不幸被预言击中,再一次在她自己身上重演——她也没有能够逃脱屈从父母之命,过着不和谐、不幸福婚姻的宿命。虽然她还是一位留洋女学者,虽然人生经历坎坷的她可谓久经磨难而自有后福,寿及人瑞。然而早年的痛苦是相当煎熬甚至不惜以身相殉,以死抗争的。这也就不难理解情感丰富的苏雪林会对陆游老境抒发感情的怀旧诗《菊枕》同样凄然有感了:

这当然不止是流光易逝的感慨,其中还和着别的情绪和别的原因,只想当时替他缝枕者为何人,共枕者为何人,我们便可知那“断肠”等字眼,不是过分的了。[12]

因此,关于陆游爱情、婚姻方面的阐述,可以说是苏雪林在借论陆游评传的酒杯,浇灌自我胸中的块垒啊!直至后来她创作自传体小说《棘心》,其主题思想还是情感与理性的争斗,而女主人翁正是作者自己——她为了恪尽孝道而顺从了由父母之命所支配的婚姻,而她也为这一段封建式的婚姻,付出了毕生幸福的代价。为此,苏雪林在《返国》一篇中痛苦回忆道:

我在里昂最后一年与未婚夫通信时,便从信中看出,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本想与之解除婚约,无奈此事为旧家庭所不许。其事具见《棘心》一书,不必再述。……

他的与我结婚,也是迫于亲命,无可奈何……我出身于一个旧时代亲权过重的家庭,使我黄金色的童年变成白铁一块,现在又投入一个亲权过重的家庭,使我的婚姻,成为一场不愉快的梦境,真是命也!命也!尚有何话可说。

我母亲虽因亲眼见我成婚,心情略为舒畅,究因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我婚后三月余,还是撒手人寰,永别我而去。她的一生,只有受苦,受苦,一直苦到暮年,还遭受这种重大忧患。她的一颗心肝诚如她所说被无形利刃脔割而死的,真是悲惨!我深深为她的命运不平,终天之憾至老不能消失,就由于这个原因。[13]

也因此,谈论苏雪林的《陆放翁评传》,必须将她自己批判性地揭露自己封建家庭的罪恶申诉结合起来进行。又譬如她在《我幼小的宗教环境》和《我的学生时代》,分别谈到她的家庭和所受的教育道:“我既诞生于中国一个旧式家庭,出世时代不幸又早了一点,我所处的环境是极其闭塞固陋的,听呼吸的空气也是一种发了霉的空气。”“像我这样一个出生于由农民变为官吏,保守习惯十分坚强的家庭的女孩,先就谈不上教育权利……但彼时中国正在咸与维新的时代,家长们折衷于‘女子无才便是德’和女子也不妨略为识字的两个观念间。”正因为如此,苏雪林是非常痛恨和仇视中国长期以来的封建礼教制度的,她对陆游的第一段失败婚姻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对造成陆游婚姻悲剧,拆散陆游美好姻缘始作俑者的陆游生母,也即唐氏婆母表达了强烈的谴责,这既见于评传文字,更抒发于其他场合。譬如《童年琐忆》最后道:

旧时代亲权太重。恶姑虐媳至死,并无刑责,妇女缺乏谋生技能,即有,而以没有社会地位故,也不能离开家庭独立生活。加以缠脚的陋习,把一个人生生阬成了残废……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陆放翁妻唐氏的遭遇,却是常见的。

至于我自己幼年时对旧时代的黑暗与罪恶,所见所闻,确乎比现代那些盲目复古者为多,是以反抗的种子很早便已潜伏脑海,新文化运动一起来,其很快便接受了,至今尚以“五四人”自命,也是颇为自然的事。[14]

不仅如此,苏雪林几乎在作《陆放翁评传》同时,还步唐代“诗圣”杜甫经典之作“三吏” “三别”,结合皖南本乡投靠太平军者家破人亡事例,作《慈乌行》五古一首约四百四十余言,其中童养媳阿珍为恶姑虐待致死,系发生在苏雪林皖南故乡当地的真实故事,她为此另写过一篇三百字的《恶姑行》,不久又以文言体裁撰写小说一篇,1919年升学北平女子高等师范,曾发表于该校季刊。

如果说苏雪林对青年陆游的爱情生活充满了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感伤的话;那么,就入蜀尤其投笔从戎的壮年陆游意气奋发的军旅生涯则充满着向往和赞赏。所以,她的《陆放翁评传》至此着墨也最为欢快,较之铺叙陆游沉重感情生活要轻松许多。譬如她认为陆游的个性不适宜华南或热带地区宦游:

大约我们的诗人天生是一个北方健儿……只有那长林丰草泉甘土厚的西北境与他适宜,一谈到废苑呼鹰,荒郊射虎的生活,他立刻精神勃勃,恨不得跳上马驰骋一回。[15]

入蜀“是何等的有趣,何等的诗化”。从《剑门道中遇微雨》诗,令“我们可以想见他当时洒然自得的风致”。苏雪林笔下的陆游入蜀参军,其实主要是指位于今陕南汉中的四川宣抚使司所在地,陆游设身处地,“好像给了他一个新的生命”,“置身于一个新天地”,浑身上下焕发出“不但老人难比,青年也有所不及”的精神状态,“他这时候的欣喜,是发现了‘自我’的欣喜”。苏雪林注意到后来陆游追忆这时期生活的诗歌将自己比喻为“少年”,甚至说“诗家三昧”的灵光一现也来自于“四十从戎驻南郑”,她为此总结陆游人生高潮时期的体验“是我们诗人诗风的‘蜕化’,也可以说是他生命的‘复活’”。

陆游自号“放翁”得名于蜀中大都会成都,也诚如苏雪林读诗解析的,这自然反映陆游在成都过的相当愉快而忘乎所以。因此,她援引了今藏诸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陆游成都诗卷,所谓“放翁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一梢红破海棠回,数芯香新早梅动”和《偶过浣花感旧游戏作》的“玉人携手上江楼,一笑钩廉赏微雪”,以及吟咏海棠花的“市人唤作海棠痴!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乞借春荫护海棠……”苏雪林认为,“替古人写传记,或做批评,钞录那古人的许多作品,原是一种填充篇幅的无聊”偷懒办法,但她“以为放翁这些诗都是他生活的写实……现在爽性再钞他几首”。很显然,正如她自己说的,像《花时遍游诸家园》十首,“是放翁在成都赏海棠做的,我极欢喜读它”。但问题是,这次擅长考证的苏雪林似乎没有看懂看透陆游诗底的感情波澜,只是觉得:

这些诗和前面那两首歌行所表现的人格,风流跌宕,放荡豪迈,像火,像春,像飞云,像弄姿的流水,像岀匣的宝刀,像脱鞍的骏马,像芳醇的酒,像十七八岁小女郎执红牙拍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读之教我们为之色舞,为之眉飞,为之兴高采烈,说是五十岁老翁的诗,我想谁都要表示疑惑。幸亏我早在前面说过,我们的诗人,那时并没有老,不但没有老,而且比任何青年还要年青,他的幻梦,他的狂欢,他的热情,他强烈的冲动,他刹那的灵感,都像火焰似的从字里行间迸射出来!青春,美丽的青春,宝贵的青春,永久的青春,你充满于诗人的生命里,洋溢于他的文字里,是怎样的教人可羡![16]

可殊不知,事实上这首热情似火的海棠诗,是陆游在成都为官时感情擦出奇异火花,跟继配蜀州(今四川崇州)王氏之外而盛产海棠的成都华阳(今成都双流)籍女子杨氏倾述衷肠的爱恋诗。苏雪林很明显没有在意陆游也会发生婚外情,她或许压根儿也没有往这方面考虑或猜疑,因而只感觉本诗写得如浓情烈焰,却不明就里,不晓得诗的指向何去何从,还以为陆游在自说自话,因此才显得浪漫风流呢。哪里知道陆游正因为到成都后流连酒肆,举止放浪,感情出轨,才博得了世人以为颓放而自号放翁的雅号。但不知苏雪林先生如若了解到陆游的这段畸情后会作何感想?而她的这部《陆放翁评传》,就此又可能会有哪几种写法呢?这实在是另一个值得玩味的未解之谜。

然而不管怎么说,苏雪林都是极其崇拜陆游的,每每她称呼陆游都是尊称为“我们的诗人”。她的《陆放翁评传》第三部分重点也正是阐述褒扬陆游的爱国精神,这几乎是古今思想文化界达成的一致共识。但是苏雪林更注重倡议发扬陆游的尚武精神,这一导向遥接梁启超《读陆放翁集》的观点,大抵也是当年积贫积弱的我中华民族不愿作奴隶的人们的共同心声。所以,苏雪林指出:

中华民族是全世界第一等懦弱的民族,同异族相争,没有一次不失败,历史早就告诉我们了……在这种柔脆无骨,颓惫无气,刀刺不伤,火爇不痛的民族里,在这种犯而不校,逆来顺受的儒教系统里,居然跳出一个慷慨激昂的热血男儿如陆放翁其人者,他崇拜心,崇拜力,崇拜血,讴歌骏马宝刀,梦想故国的光荣与伟大,我们当然更觉得他可贵。“亘古男儿一放翁”这话的确不错。[17]

为发扬陆游的尚武精神,苏雪林还对陆游的万首诗篇做了总结性归纳,从三方面加以阐述,第一是从军乐。她认为:“诗人从军唐代原很多,吟咏边塞风景的也不少……但这些作品,描写从军苦的多于从军乐的……我们的诗人陆放翁就不然,他的诗只一味歌颂从军的快乐……虽囚军中生活豪壮痛快,与他个性相投,其实却是为了爱国。”其次是喜骑射。“重文轻武本是中国从古以来的恶习。天然具有尚武精神的陆放翁……不但喜读兵书,而且还喜欢骑射,平生是慕李广之为人。”再次是打猎。打猎也是诗人特殊嗜好之一。“嗜好运动的人,身体一定壮健;放翁虽然出身于南方民族,而体格之坚固胜过朔方健儿。”苏雪林感慨道:“中国的学者文人,大都未到四十,就‘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动摇。’比之放翁,哪能同日而语?”随后她话锋一转来了个首尾呼应道:

我在第一段里叙述诗人的刺虎……放翁刺虎北山,赌性命于一掷是为此,志切从戎,捐躯报国也是为此……中国受欧日帝国主义者的压迫,非常利害,对于爱国的热忱,似有鼓吹之必要。中国素来没有纯粹的爱国诗人,纯粹的爱国诗人只有陆放翁,爱国青年很可以拿他为模范,所以我愿介绍他与青年相见……执干戈以卫社会死于疆场叫做国殇,终身不忘死国虽死于床第,也可以叫做国殇了。我们的诗人便是这样一个精神的国殇![18]

苏雪林最终是以三句口号结束其《陆放翁评传》的:“崇拜国殇!赞美国殇!希望中国将来有无量数为祖国死的国殇!”据此不难发现青年苏雪林当初是抱着何等饱满的爱国热情和报国情怀完成她这部学术处女作的。甚至直到她离开大陆置身台湾,也把这种爱国情绪带往了彼岸,可谓报国情怀一以贯之,贯穿其生命始终。在1975年12月出版的《苏雪林自选集》第二辑《写作与研究》(原载《南台月刊》)的《文学作用与人生》中,她这样表示:

凡有生之物必需要“生存空间”,生存空间则必须战争得之。故国界未曾打破,大同世界未曾实现之前,战争是不能避免的。战争既不能避免,则尚武精神必须提倡。可是我们中国向来讲究文治主义,读书人只知道咬文嚼字,埋首经典,吟风弄月,寄情自然,一谈到尚武,便觉得粗鄙野蛮,不欲置之齿颊。数千年来文学说到战争,总是些悲伤的情调,诅咒的言语。所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总之,我们的文学只有“从军苦”从来没有“从军乐”,像陆放翁那样的诗人是绝无仅有的,无怪梁任公叹道:“诗界千年靡靡风,军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千古男儿一放翁”了。我们中国两次全面受异族征服,所遭屠戮之惨,不可胜言。鸦片战争以后,我们与日本及列强交绥也动辄挫败,“东亚病夫”与“东亚懦夫”之名传遍世界,实为我中国民族之奇耻大辱。国民性之所以如此,与中国文学反对尚武精神有关。[19]

综上观之,苏雪林早年原创的《陆放翁评传》,是一部起点、立意都相当高,甚至已然可以被提升到促进改造国民性高度这样层面的励志著作,而绝非仅仅初涉文坛的文艺女青年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又敝帚自珍的无病呻吟之作。堪称虽属小女子处女习作,其实蕴涵奇女子精、气、神大手笔——这就是笔者读苏雪林先生《陆放翁评传》概括的读后感受与点评。

注释:

[1][2][3][4][10][14] 苏雪林:《苏雪林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3,113,129,81,71,10页。

[5][9][13] 苏雪林:《苏雪林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77,36,62页。

[6] 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91页。

[7][8][11][12][15][16][17] [18] 苏雪林:《陆放翁评传》,《蠹鱼生活》,上海:琪美善书店,1929年。

[19] 苏雪林:《苏雪林自选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5年。

[责任编辑:陈未鹏]

收稿日期:2015-11-27

作者简介:陶喻之, 男, 江苏苏州人, 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6)01-008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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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身,就是一辈子——陆游和他的《钗头凤》
陆游是个资深“铲屎官”
除夜雪
初夏绝句
崇州参加陆游文化节暨海内外诗人共祭陆游大典
陆游咏
陆游逝世八百周年祭感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