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传播于叙事 追佛影于图画
——读李小荣《图像与文本:汉唐佛经叙事文学之传播研究》

2016-12-16 10:29冯国栋
关键词:沙门佛经佛教



摄传播于叙事追佛影于图画
——读李小荣《图像与文本:汉唐佛经叙事文学之传播研究》

冯国栋

(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 浙江杭州310028)

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罗柏松(James Robson)在回顾近十年西方东亚佛教研究的方法论转型时曾言:“在过去的十年,研究汉传佛教的欧美学者中另一个更突出的趋势是明显的‘视觉转向(Visual turn)’,表现在许多学者转向视觉和物质文化作为窗口审视汉传佛教。”[1]近年来,由于文化史、艺术史研究方法的介入,佛教的图像研究越来越受到研究者的瞩目。李小荣教授《图像与文本:汉唐佛经叙事文学之传播研究》正是一部结合图像与文本对汉传佛教叙事传播做深入开拓与探究的作品。[2]

全书围绕佛经叙事、图像、文本与传播四个关键词展开,以佛教叙事故事为主体,以图像与文本为两翼,以传播为结穴与挽合点,移步换景,抽茧剥笋,层层展开,步步深入。每一叙事类型的展开,皆如一中心塔柱窟。叙事故事恰如窟中之中心塔柱,为作者、读者观瞻之中心,作者引导读者分别从图像、文本两个视角对中心塔柱(叙事故事)进行游观、泛览、扫视、注视,然后再比较两个角度观瞻之异同差别,从而向读者展示两种视角的不同传播效果。

全书分为绪论与五个章节,在绪论中,作者从佛经叙事文学、传播、佛教图像学与文本四个向度详细概述了前人的研究成果、特点、贡献与不足,从而展开自己论述的角度与方法,说明撰作其书的意义与目的。第一章为汉唐佛教叙事文学图文传播的宏观考察,分别概述了佛教传入之前叙事文学的图文传播,汉唐佛教叙事文学图、文传播的异同,末后阐释了图、文传播的哲学思考。如果说第一章是总体概览,那么,第二、三、四、五章则是具体生动的个案研究。第二章以佛传与本生故事为中心,选取降魔、鬼子母、九色鹿、须大拏四个佛传与本生故事进行图、文传播的综合考察。第三章、第四章则将视角转向宗派,分别以净土、汉传密教为中心进行探究,分别考察了净土经典、汉传密典图像与文本传播的不同方式与类型。在密教一章中,对毗沙门信仰的形成,毗沙门天门图像的形成、演变、流布,毗沙门在小说、记、碑、铭、赞、题画诗、礼仪文书等文本中形象演变的研究,尤能沉潜旧学,独发新意。第五章,作者的视角又转向传播介质,以造像及造像记为中心,分别考察了造像形成的社会、文化成因,造像记这一特殊文体的特征,以及该文体与佛经故事的交涉,末后对像、记关系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思考与探究。

综观全书,有如下特点:

第一,理论的借鉴与创新。李小荣教授研究宗教文学从敦煌变文入手,十余年来,分别从敦煌密教、佛道交涉、音乐性、文体学等不同向度、层面对宗教文学进行综合研究,先后完成了《敦煌变文》《敦煌密教文献论稿》《敦煌佛教音乐文学研究》《敦煌道教文学研究》《汉译佛典文体及其影响研究》等著作。可以说,每一研究都显示了作者对新领域、新方法的大胆尝试与探索,都是作者自我突破、“苟日新,日日新”学术追求的体现。研究领域的扩展、研究方法的创变,始终是作者学术新变的动力与追求。如果说从变文到密教,从密教到道教,从音乐文学到佛典文体是作者研究领域的不断新变;而从历史研究到文本分析,从文本分析到图像研究,则是作者方法创变的轨迹。《图像与文本》一书正是作者利用图像学、传播学处理佛经故事的成果,故而书中对西方传播学、图像学理论多有借鉴与创新。

如第一章第二节,在分析汉唐佛经叙事文学图、文传播的异同时,作者采用了美国学者哈罗德·D·拉斯韦(Harold D. Lasswell)的“五W”模式,并以此为分析框架,分别论述了汉唐佛经故事图、文传播在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媒介、传播受众、传播效果五方面的异同。(第25-65页)再如,对于图像的传播类型,中外理论家有不同的分类方式,如美国学者马克·D·富勒顿将古希腊的图像造型分为“象征型”与“抒情型”两类,中国学者于德山则将中国图像分为图解式、叙事式与抒情式三类。作者综合前人的分类方式,吸收前人的分类成果,将佛经叙事图像分为三类:即象征型、抒情型与叙事型。有扬有弃,使图像的分类方式更能体现研究对象——佛经叙事的特点。(第74-76页)而在分析图像传播的本质时,作者借鉴了美国学者大卫·卡里尔(David Carrier)《艺术及其观众》中的理论,将观看者与作品的关系分为四种:即观看者单向客观地观看作品,观看者与作品中的人物形成对视关系,观看者成为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作品无视观看者的存在。(第77-79页)同时,作者对观看的工具——“眼睛”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认为“观看之眼”也有四类:即在观者之眼、作品(被观看者)之眼外,尚有图像制作者之眼及诸佛之眼。而对“诸佛之眼”的论述尤见精彩。作者认为:佛经是佛教图像制作的内在依据,因此,在图像及图像制作者背后,是佛教经典。因而,佛教经典的叙事者——“诸佛”本身也通过对佛经的叙事间接参与了图像的生产。从这一意义上说,“诸佛”是佛经叙事图像最隐秘的参与者,“诸佛之眼”也是佛教图像观看之道中最为隐幽的神秘之眼。(第81-83页)

除了理论的借鉴之外,作者更根据佛经叙事图、文本身的特点,总结出一些理论模式。如作者认为:佛经叙事图像与文字传播的内容有很大的不同,分别可以用“摘要式传播”与“全景式传播”来加以概括。图像的传播受到空间展开的制约,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展示佛经故事的所有情节,因此,无论是单幅画式、组合画式、连环画式,还是屏风画式、向心式的图像,皆无法完整无遗地展现所有故事情节。因为佛经叙事的图像只能展示“关键性的故事情节”,在这一意义上,图像的传播只能是“摘要式传播”。与图像受空间限制不同,叙事类佛经文学的传播则更加自由,它不仅可以全面、细致地展开佛经故事,而且经常性地对佛经故事内容进行补充、拓展,甚至改写。故而,叙事类佛经文学的传播相对于图像的传播来说,就是“全景式传播”。(第55-56页)

再如,对于图像传播与文学传播的综合性,作者将其概括为“大综合”与“小综合”两种不同的模式(第70-71页)。所谓“大综合”是指图像传播与文学传播合而为一,甚至结合其他的传播方式,形成多种传播方式合一的综合传播模式。比如净土法会就是一种“大综合”的传播模式,其中既有壁画、雕塑等图像传播方式,也有讲经、念诵等文学传播模式,还有佛教音乐的参与,从而形成音乐、美术、文学三位一体的综合传播形式。而这种将图像、文学、音乐等多种传播方式结合起来的传播模式,即作者所称之“大综合”。而所谓“小综合”则是指图像或文本的传播中本身包含了不同的形式。如在图像传播中,在同一场所,可以依据内部空间结构的不同,采用不同的方式来塑造形象或表现故事。在同一石窟中,可以分别采用绘画、雕塑等不同的传播方式展现同一故事。再如,在文学传播方面,不同的文学样式如译经、讲经、唱导等也会结合成一个文学内部的综合传播模式。因而,作者将图像或文学传播模式内部不同传播方式的结合称为“小综合”。同一佛经故事可以通过“小综合”的方式,在图像或文学内部先进行互渗交融,然后再通过“大综合”的方式突破图像与文学的界限,得以在更大基础上交融互渗,得到更为全面、立体、丰富的展示。

第二,材料的爬梳与整理。对原始资料与学界研究成果的占有与梳理,是一切研究的基础,同时,也决定着研究问题的提出与研究深度的开掘。没有丰富资料支撑的研究注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李小荣教授一向注重资料的搜集,在资料的原始性上,能够做到“采铜于山”;而对资料的占有,则可以说是“竭泽而渔”。正因为有了采铜于山、竭泽而渔的资料工夫,故而所得结论,才持之有故,真实可信。无论是对佛传本生、净土经典、汉传密典,还是造像的研究,作者既能全面搜集雕塑、壁画等相关图像资料,也对敦煌遗书、通俗讲唱、散文、诗歌、佛道经籍等文本资料肆力爬梳,全面占有。书中每一议题之下,作者皆以注文的形式列出前人的相关研究成果,显示了作者对研究文献与研究进展的全面了解与掌握。而所征引采录的研究资料也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了进级的阶梯,善莫大焉。

第四章第二节对毗沙门信仰图文传播的研究,突出显示了作者搜集、梳理、占有材料的能力。为了追索毗沙门信仰的产生、形成、发展、传播与演变,作者首先从《须摩提女经》《悲华经》《金光明经》《大吉义神咒经》《菩萨本缘经》《增一阿含经》《佛说大孔雀咒王经》《毗沙门天王经》等大小乘佛典中抽绎出毗沙门的形象,及作为财神、鬼主、护法神的多重身份。再利用唐代兵书李筌的《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全唐文》中《慧聚寺天王堂记》《保唐寺毗沙门天王灯幢赞》,宋代行霆所撰《重编诸天传》及宋元方志、《册府元龟》、敦煌遗书等资料的记载,厘清了毗沙门信仰从于阗到中土的流传与演变。而在“毗沙门信仰的图像传播”一节中,作者不仅搜集利用了诸如炳灵寺石窟、云冈石窟、陕西出土隋代舍利石函、敦煌壁画、敦煌绢画等存世的毗沙门图像;而且广泛搜集了释氏著述、历代画目、像赞、寺庙记等资料中对毗沙门图像的记载,大大丰富了毗沙门图像的种类,补充了考古资料的不足。在“毗沙门信仰的文学传播”一节中,尤可见出作者搜集资料之勤。在此节中,作者所用的史料有小说、灵验记、记、碑、铭、赞、题画诗、仪式性文书,既有传世文献,复有出土文献;既有世俗文献,复有佛道文献;既有禅宗语录,复有唐诗名作。而对于中晚唐毗沙门天王庙记、碑、铭、赞的搜集与整理,一一考其出处、作者、作时、造像人员,探赜辨证,尤见作者的识见与功力。(第299-303页)正是在这样辛勤的资料搜集、整理、辨析、综合的基础上,作者对毗沙门天王信仰的形成、演变、发展、传播的研究所得结论持之有故,丰富立体,切实可信。

除此之外,作者对前人的研究也多有匡正补益。比如,麦积山石窟第127窟绘有西方净土变一铺,其中所绘乐队之中有“建鼓”的形象。对于这一变相何以要绘制“建鼓”,学界尚无定论。有学者认为阿弥陀佛下方有二人击鼓,可能与一部失译的佛经《阿弥陀鼓音声王陀罗尼经》有关。而李小荣教授认为:西方净土变绘制“建鼓”,其经典依据当是北魏昙鸾所译《无量寿经优提舍愿生偈注》。在这部经典中,提到一种“除药鼓”,此鼓具有除毒之功能,据说闻此鼓声,“即箭出毒除”。同样在这一经典中,又将持阿弥陀佛圣号,比作无毒不除的“除药鼓”,就像除药鼓可破荼毒一样,持念阿弥陀罗圣号可以消除人世的苦难。因而,在西方净土变中绘制“建鼓”,不仅具有活跃画面的构图功能,更有破除人世疾苦的深层宗教隐喻。作者钩深探赜,举重若轻,为西方净土变绘制“建鼓”找到更为可靠的经典依据。(第189-190页)

综上所述,李小荣教授《图像与文本:汉唐佛经叙事文学之传播研究》一书,在全面搜集整理原始资料与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充分借鉴叙事学、图像学、传播学的理论与研究模式,以汉唐间佛经叙事文学为核心,从图像与文本两个角度展现了佛经故事的流布与传播,图像与文本相阐,叙事与传播互摄,提供了许多新的观察问题的角度,揭示出许多以往研究中忽略或遮蔽的问题,使人耳目一新。当然,正如书中《后记》所言,此书只是作者探索图文互证、文学传播的阶段性成果。如果能进一步追问:佛经叙事的图文互证、文学传播的特点何在?作为本土资料源,它将如何与西方理论进行平等对话?如果佛经叙事的图文研究不仅仅是为西方理论增加一个例证,那么,它能为西方图像学、传播学理论提供哪些本土的资源与补充?这些,都是笔者作为一个读者所期待的。

注释:

[1] 罗伯松(James Robson):《在佛教研究之边界上:东亚佛教研究中概念和方法论的转型》,见复旦文史研究院编:《佛教史研究的方法与前景》,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94页。

[2] 李小荣:《图像与文本:汉唐佛经叙事文学之传播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

[责任编辑:陈未鹏]

作者简介:冯国栋, 男, 山西屯留人, 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 博士生导师。

收稿日期:2015-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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