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的“乐”“悲”之辨

2017-01-28 18:10
中学语文 2017年30期
关键词:兰亭集序生死观雅集

黄 梅

《兰亭集序》的“乐”“悲”之辨

黄 梅

王羲之的兰亭帖乃书中神品,其所撰《兰亭集序》同样也是文中妙品,二者可谓书文双璧,交映生辉。《兰亭集序》一文语言清新隽永,情感曲折深致,主旨因关涉“生死观”这一哲学命题的探讨而显厚重深沉。

《兰亭集序》的情感脉络十分清楚,王羲之在文中用了“乐”“痛”“悲”三字点出了自己的情感激荡和变化。通常注家们把这三种情感诠释为:在良辰、美景、贤人、雅事四美俱全的兰亭集会上享受到的诗意人生的快乐;面对胜景不长、盛宴难再的现实生发的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的痛惜之情;昔人、今人、后人千古同悲“生死难同”的生命感悟。

此番阐释单从结论本身来说并无什么不妥。但如将其置于文本对照细读,却仍不免有阻滞之感,令人生疑。问题症结主要出在文章第二部分结尾处,王羲之发出“岂不痛哉”的喟叹之前引用了一句古话:死生亦大矣。因为之前全文无一句话在论“生死”,此处出现的这句话似与前文割裂,无迹可寻,显得突兀。王羲之此处引用之由何在?不难看出,后文紧接的“岂不痛哉”的感慨,其依据正是“死生亦大矣”,质言之,“大”引发了王羲之的“痛”。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成了何谓“死生亦大矣”?它与前文有着怎样的联系?

“死生亦大矣”的课文注释是:“死和生也是件大事啊!”此注贴着原文字面义而行,悬置了“大”的内涵阐释,未免失之笼统粗泛。一般注家在分析“痛”之由时,或有意无意地跳过了“死生亦大矣”这句话,或直接将其与第二部分王羲之的“人生苦短”之悟等同,遮蔽了“大”的丰富内涵。细加品析,将“人生苦短”与“死和生也是件大事”二者划等号实在勉强。

将“死生亦大”作为解读全文的基点,循此思路,我们该思考的是:一、《兰亭集序》第一部分的“乐”、第二部分的“人生苦短”,它们与“生死”有无关系?有着怎样的关系?二、“死生亦大”何以让王羲之“岂不痛哉”?三、昔人、今人、后人千古同悲的理由何在?

而要解决上述问题,我们必须重返现场,重新审视那场名动天下的千古盛宴——兰亭雅集,去追寻当年风流名士们的足迹,探寻“乐”之真谛,从而查找出王羲之由“乐”生“痛”而至“悲”的内在理路。

东晋中期,门阀世族专政的格局暂且稳定平衡下来。在相对和平的这段时期,士风有了新的变化,名士们悉心庄老,神往山水,任情适性,亦官亦隐,追求雅致、蕴藉、风流、超脱、逍遥、诗意。他们发觉一切,包括自己的精神家园都在山水之中,山水甚至就是他们自身。王羲之、王胡之、谢安、孙绰、支遁等,都是这种士风的代表人物。他们在山水中体味玄理,安顿精神,与秀丽的山水风月发生某种精神共鸣,形成某种异质同构和生命共感。而这种共鸣和共感就是他们以庄老心态为魂的“生死观”:在寄情山水中追求逍遥自适,达到物我两忘和生死等同的精神境界。

王羲之等人当年在兰亭雅集上所作的山水玄言诗正可佐证此种“生死观”。王羲之在他的诗中写道:

大矣造化功,万殊靡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庄子·齐物论》以山林群籁为喻,说明万物虽千差万别,但在“道”的面前它们都是齐同、平等的。王羲之深沐庄老之风,他笔下的万物均齐,平等地享受着自然的恩惠;孙绰用“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来感叹心与物会、物我化一;谢安更是用“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来表达物我均齐、生死两忘的生命意识和哲理感悟。在兰亭雅集上,他们“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在“欣于所遇”中“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于无限和谐之中,体悟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适情悦意。至此已不难发现,兰亭雅集的“四美俱全”只是“乐”之表,而物我两忘、生死等同的“生死观”追求才是“乐”之内核。

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的确切时间没有定论,但这无论是他在盛宴曲终人散时的当场挥毫而就,还是在修禊事毕,沉寂一段时间后的反思之作,他写作这篇序文时对兰亭雅集有了重新审视,却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文章第二部分开首即用“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来对这场盛会重新做了总结,定下了“好景不长,盛宴难再”的基调。接着王羲之展开了层层论述。他先对东晋“人之相与”的时风进行了描述:或在一室之内坐而论道,谈玄悟理;或遨游山林,不拘形迹。这两种生活方式都是王羲之本人熟悉并浸淫其中的。他曾听也是兰亭雅士的东晋高僧支遁讲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羲之遂“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而邀约好友啸傲山林,放浪清风明月间更是王羲之所好。他在彼时那样的生活中曾“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然而,此时王羲之坦陈,人的情感是变化的,难以恒常,因此会“所之既倦,情随事迁”,一切都只是“暂得”而非永恒,“物我两忘”仍无法摆脱“老之将至”的如影随形,生命只在美好中静静流逝。所有的美好,都会迅速化为“陈迹”并“终期于尽”,而这一切,人类自身完全无法掌控。在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的现实面前,王羲之此时对“生死”已了然于胸: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死绝对无法等同,那种想通过寄情山水以求逍遥自适,从而在物我两忘中实现生死均齐的想法只能是虚幻的痴想和妄念。

这就是王羲之对“死生亦大矣”的“大”字之意真真切切的体悟。直面残酷的事实本相,王羲之顿感沉重,由不得出以“岂不痛哉”的沉痛之语。这“痛”,是王羲之从现实真相中产生的一种生命悲剧意识,是打破虚无生死观幻象,重建现实生死观的嬗变阵痛。而人生短暂、好景不长、盛宴难再、世事无常种种都作为了论据,最后指向了“死生亦大”的现实生死观。正如“四美俱全”和“生死均齐”分别为“乐”之表里,“人生苦短”与“死生亦大”同样构成了“痛”之表里。一言以蔽之,王羲之“乐”得昏昧,“痛”得清醒,只不过,昏昧是有意为之,清醒则成不得已。

“痛”的实质厘清了,“悲”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下文“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紧承“岂不痛哉”而来,昔人触动情怀的原因与今人王羲之如出一辙,正是“死生亦大”的现实生死观所带来的。明白了所谓“生死均齐”的荒诞本早被古人勘破后,王羲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何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里,王羲之用“虚诞”和“妄作”的结论清楚地阐释了“死生亦大”的内涵。想到这种对生死观的苦痛思考还将穿越时空,在一代代人中激发共鸣,王羲之不禁喟然长叹:悲夫!不难看出,王羲之的“悲”发端于“痛”,“悲”与“痛”同源并同质,都是基于现实生死观的痛苦求索而触发的情感,只是惯于玄想的王羲之将“痛”绵延、叠加、递进成“千古同悲”,升华为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

《兰亭集序》一文,若从情感角度解读,实质上就是“乐”“痛”或“乐”“悲”之变。而更本质地来说,《兰亭集序》满篇都在谈“生死”,乐、痛、悲都与“生死”息息相关,“生死观”是全文的内在线索和主旨。因此,这篇文章在结构上其实构成了明暗两条线索,明为“情感”,暗为“生死”。

★作者单位:四川内江市内江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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