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引证方法”及其经济思想的“科学史”意义

2017-01-30 08:26顾海良
教学与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思想史科学史资本论

顾海良



《资本论》的“引证方法”及其经济思想的“科学史”意义

顾海良

《资本论》;引证方法;科学史

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版序言”中,恩格斯对《资本论》“引证方法”及其意义作了深刻阐释,捍卫了马克思“引证方法”的科学性。从《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和第二版的近千条注释中,可以发现马克思“引证方法”在《资本论》理论阐释中的意义。在经济思想的“历史的评论”中,“引证方法”起着基本的也是关键的作用。从“科学史”上理解马克思的“引证方法”,对于准确把握马克思经济思想史方法论有着重要的意义。马克思以“引证方法”展开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探索和经济思想史学术研究,从多方面拓展了马克思经济思想的当代视界。

在马克思去世后不久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的“第三版序言”和1886年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英译本的“英文版序言”中,恩格斯对《资本论》第一卷的“引证方法”作了深刻阐释。在纪念《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出版150周年之际,对《资本论》“引证方法”做出探讨,对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及其当代意义的理解,以及对于经济思想“科学史”的研究更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恩格斯论《资本论》的 “引证方法”及其意义

1883年3月马克思去世,当年11月恩格斯就根据马克思对《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二版的修改意见,完成了《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三版的修订任务。在“第三版序言”中,恩格斯对《资本论》的“引证方法”及其意义作了深刻阐释。恩格斯提到:“我说几句关于马克思的不大为人们了解的引证方法。在单纯叙述和描写事实的地方,引文(例如引用英国蓝皮书)自然是作为简单的例证。而在引证其他经济学家的理论观点的地方,情况就不同了。”[1](P30)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为单纯叙述和描写事实时的“引证”与对经济学家的理论观点的“引证”,这两种“引证方法”马克思都采用了。但是,从“科学史”上来看,后一种“引证方法”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恩格斯认为:“这种引证只是为了确定:一种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经济思想,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第一次明确地提出的。这里考虑的只是,所提到的经济学见解在科学史上具有意义,能够多少恰当地从理论上表现当时的经济状况。至于这种见解从作者的观点来看是否还有绝对的或相对的意义,或者完全成为历史上的东西,那是毫无关系的。”[1](P30)

恩格斯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运用的 “引证方法”,在“经济科学的历史”也就是在经济思想史探索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这些引证只是从经济科学的历史中摘引下来作为正文的注解,从时间和首倡者两方面来确定经济理论中各个比较重要的成就。这种工作在这样一种科学上是很必要的,这种科学的历史著作家们一直只是以怀有偏见、不学无术、追名逐利而著称。”[1](P30)这种“引证方法”,不仅是经济思想史探索的重要形式,而且也构成经济思想史研究的根本方法。马克思以这种“引证方法”展开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探索和经济思想史学术研究,从多方面拓展了马克思经济思想的当代视界。

马克思的这一“引证方法”,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一版问世后,马克思的这一“引证方法”,哪怕是被恩格斯称作的“单纯叙述和描写事实”中运用的“简单”的“引证方法”,也开始受到过各种“主流”经济学家的责难。1872年,德国新历史学派经济学家路·布伦坦诺在柏林《协和》杂志上匿名发表了《卡尔·马克思是怎样引证的?》一文,指责马克思在起草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时,歪曲地引证了英国财政大臣威·尤·格莱斯顿的讲话。这里指的是,马克思引证的格莱斯顿1863年一次演说中关于“财富和实力这样令人陶醉的增长完全限于有产阶级”的讲话。布伦坦诺指责马克思“在形式上和实质上增添了这句话”。1872午6月,马克思对这一指责作了驳斥,指出1863年4月17日《泰晤士报》上刊登了格莱斯顿讲的与马克思引文完全相同的话。显然,布伦坦诺对马克思这一引证加以指责的真正的原因,就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我的《资本论》一书引起了特别大的愤恨,因为书中引用了许多官方材料来评述资本主义制度,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学者能从这些材料中找到一个错误。”[2](P100)如果能在《资本论》的千百处引证中找到一两处“破绽”,似乎就有可能为诋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的科学性提供某种“证据”。马克思在1872年8月作了两次“答辩”后,就宣布“永远停止”这种争论。

1883年11月,马克思逝世后不久,英国的塞·泰勒写信给《泰晤士报》的主编,重提11年前的这件旧事,要求该报出来公开贬损马克思“在写作方面的正直程度”。泰勒的这封信在《泰晤士报》上刊登后,爱琳娜·马克思接连两次写信给该报主编,要求刊登她澄清事实的“答辩”,但都遭到拒绝。最后是由社会主义月刊《今日》把爱琳娜的“答辩”和泰勒的信一起登出。爱琳娜再次提出证据,证明马克思引文的绝对可靠性,对泰勒的所谓新的“控告”做出严正驳斥。

1890年,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一卷第四版序言中,忠实地记下了关于马克思“引证方法”的这段往事。恩格斯指出:“据我所知,马克思的引文的正确性只有一次被人怀疑过。因为马克思逝世后这段引文的事又被重新提起,所以我不能不讲一讲。”[1](P37)但是,布伦坦诺并不罢休,他在题为《我和马克思的论战。兼论工人阶级的进步及其原因问题》的小册子中重新挑起争论。1891年初,恩格斯被迫撰写《布伦坦诺CONTRA马克思》一文,再度以确凿的事实指出布伦坦诺提供的所有证据的虚假性,揭露了布伦坦诺及其他一些“批判”马克思的人所使用手段的卑劣性。恩格斯的结论就是:“第一,马克思没有‘增添’任何东西。第二,他没有‘删掉’任何东西,足以使格莱斯顿先生有权报怨。第三,布伦坦诺之流在马克思著作中的成干上万条引文里只是像水蛭那样紧紧地吸住这唯一的一条引文,这一情况证明,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卡尔·马克思是怎样引证的’,——也就是说,他引证的是正确的。”[3](P154)恩格斯还以“文件”的形式,公布了这一长达20年争论的全部材料,无可辩驳地证明,马克思的“引证方法”是完全正确的,布伦坦诺及其同伙对马克思“引证”上的所谓“控告”,只能证明这些经济学家理论上的贫乏、手段上的卑鄙和方法上的拙劣。捍卫马克思“引证方法”的科学性,成为恩格斯晚年坚持和发展马克思经济思想的重要标志。

二、“引证方法”在《资本论》第一卷理论阐释中的运用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的“引证方法”除了在正文叙述中以“历史材料和统计材料”的形式出现外,更多的是以注释的方式呈现。在《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二版的修改说明中,马克思特别提到“各处新加的注”[1](P14)在新修订《资本论》第一卷中的重要性。从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和第二版写下的近千条注释中,可以发现马克思的“引证方法”在《资本论》理论阐释中的意义。

一是对《资本论》政治经济学理论特征和思想精髓的深化。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对价值形式探索时,马克思提到:“少数经济学家,例如赛·贝利,曾分析价值形式,但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这首先是因为他们把价值形式同价值混为一谈,其次,是因为在讲求实用的资产者的粗鄙的影响下,他们一开始就只注意量的规定性。”[1](P64注17)马克思这里“引证”的是贝利在1837年出版的《货币及其价值的变动,这种变动对国家工业和金钱契约的影响》中的观点。在这一“引证”中,马克思肯定了贝利对价值形式问题分析上的成就,再现了价值形式探索的经济思想史过程;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指出了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粗鄙”特征,强调了政治经济学对经济关系和经济范畴的质的规定性探索的重要性。

在第一章对“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的分析中,马克思在对经济思想史上有关价值、交换价值论述的引证后,对古典政治经济学方法上的局限及其理论上的“根本缺点”作了评析。马克思指出:“古典政治经济学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明确地和十分有意识地把表现为价值的劳动同表现为产品使用价值的劳动区分开。当然,古典政治经济学事实上是作了这种区分的,因为它有时从量的方面,有时从质的方面来考察劳动。但是,它从来没有意识到,各种劳动的纯粹量的差别是以它们的质的统一或等同为前提的,因而是以它们化为抽象人类劳动为前提的。”[1](P98注31)资产阶级经济学方法论上的这一根本局限性,完全堵塞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在劳动价值论上可能存有的任何科学通道。

二是对《资本论》涉及的政治经济学理论的“首倡者”或者“第一次明确地提出的”学者的学术地位的评价。在第十三章对机器和大工业中“关于被机器排挤的工人会得到补偿的理论”的批判中,马克思指出:“詹姆斯·穆勒、麦克库洛赫、托伦斯、西尼耳、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等一整批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断言,所有排挤工人的机器,总是同时地而且必然地游离出相应的资本,去如数雇用这些被排挤的工人。”[1](P504)接着,马克思以注释的方式指出:“李嘉图起初也持这种观点,但是后来,由于他特有的科学的公正态度和热爱真理,断然收回了这种观点。见《政治经济学和赋税原理》第 31章《论机器》。”[1](P504注213)在“一整批”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断言”中,马克思对李嘉图经济思想的转变及其作为“首倡者”的观点作了高度评价,马克思的结论就是:“被经济学上的乐观主义所歪曲的事实真相是:受机器排挤的工人从工场被抛到劳动市场,增加了那里已可供资本主义剥削支配的劳动力的数量。”[1](P507)

即使对那些被马克思贬斥为“拙劣”的经济学家,马克思也不抹杀他们在经济学理论探讨中曾经有过的哪怕是极为细微的成就。马克思对沙尔·加尼耳的经济学理论多有贬斥。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曾直言:“沙·加尼耳的《论政治经济学的各种体系》是一本很糟糕、很肤浅的拙劣作品”。[4](P240)但是,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五章对劳动过程的论述中,马克思提到:“加尼耳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理论》(1815年巴黎版)一般说来是贫乏的,但针对重农学派,却恰当地列举了一系列构成真正的农业的前提的劳动过程。”[1](P210注3)在这里,马克思并没有轻视加尼耳在重农学派理论探索中的有益见解,并对其做出了适合于经济思想史的应有的评价。

在第十六章对“剩余价值率的各种公式”的分析中,马克思以注释的方式提到:“例如,洛贝尔图斯《给冯·基尔希曼的第三封信:驳李嘉图的地租学说,并论证新的租的理论》1851年柏林版。关于这一著作,我还要谈到。该著作提出的地租理论虽然是错误的,但他看出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1](P608注17)对于马克思的这一评论,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三版中特别提到:“从这里可以看出,只要马克思在前人那里看到任何真正的进步和任何正确的新思想,他总是对他们作出善意的评价。”[1](P608注17)

三是对《资本论》中政治经济学相关理论的比较研究。经济思想的比较研究是马克思经济思想史研究的基本方法,也是马克思“引证方法”运用的基本旨意。在第二十二章对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理论的论述中,马克思在对所谓的“劳动基金”观点的批判中指出“古典经济学从来就喜欢把社会资本看成一个有固定作用程度的固定量。不过这种偏见只是在庸人的鼻祖耶利米·边沁手里,即在19世纪资产阶级平庸理智的这个枯燥乏味的、迂腐不堪的、夸夸其谈的圣哲手里,才确立为教条。”[1](P703)按照边沁的这一“教条”,马克思指出,“生产过程的最普通的现象,如生产过程的突然扩张和收缩,甚至积累本身,都是完全不可理解的。边沁本人和马尔萨斯、詹姆斯·穆勒、麦克库洛赫等人都利用这一教条以达到辩护的目的,特别是为了把资本的一部分,即可变资本或可转变为劳动力的资本,说成是一个固定的量。”[1](P704)在这一出于“辩护的目的”的“教条”中,“可变资本的物质存在,即它所代表的工人生活资料的量或所谓劳动基金,被虚构为社会财富中一个受自然锁链束缚的而且不能突破的特殊部分。”[1](P705)显然,这一“教条”的谬误就在于“把劳动基金的资本主义界限改写成劳动基金的社会的自然界限”。[1](P705)从经济思想史的比较研究来看,对资本的两种构成的混淆与误解有着直接的关系,这就是马克思以注释形式得出的如下结论:“这里我要提醒读者,可变资本和不变资本这两个范畴是我最先使用的。亚·斯密以来的政治经济学都把这两个范畴中包含的规定,同那种由流通过程产生的形式区别,即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的区别混淆起来了。”[1](P706注66)

四是对经济理论研究中“怀有偏见、不学无术、追名逐利”庸俗学风的抨击。在第二十三章对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的论述中,马克思提到,资本积累使得雇佣工人“对自己所生产的、但已人格化为资本家的产品的从属关系永久化”。[1](P710)在经济思想史上,英国经济学家弗·莫·伊登在出版于1797年的《贫民的状况,或英国劳动者阶级的历史》一书中曾谈到这种从属关系。马克思肯定,“在亚当·斯密的学生中,只有弗·莫·伊登爵士在18世纪有过某些重要的成就。”[1](P711)接着,马克思在注释中通过大量引证,对与伊登同时期的马尔萨斯理论的地位作了阐释。马克思指出:“假如读者想提醒我们不要忘记1798年发表《人口原理》的马尔萨斯,那我也要提醒你们,他这本书最初的版本不过是对笛福、詹姆斯·斯图亚特爵士、唐森、富兰克林、华莱士等人的小学生般肤浅的和牧师拿腔做调的剽窃,其中没有一个他独自思考出来的命题。这本小册子所以轰动一时,完全是由党派利益引起的。”[1](P711注75)之后,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对约·唐森1786年出版的《论济贫法》和《西班牙游记》,“马尔萨斯经常整页整页地加以抄袭,而唐森自己的大部分学说却是从詹·斯图亚特爵士那里抄袭来的,不过加以歪曲了而已。”[1](P745注90)在以大量的引证甚至近乎“考据”的方式,抨击弥漫于主流经济学的“肤浅的”“拿腔做调的”、甚至是公然剽窃的学术风气过程中,马克思“引证方法”成为犀利的学术批判武器。

三、“引证方法”与《资本论》第一卷经济思想史的研究

《资本论》第一卷对资本的生产过程理论阐释,没有离开过“历史的评论”即经济思想史的探索。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这种历史的评论不过是要指出,一方面,经济学家们以怎样的形式互相进行批判,另一方面,经济学规律最先以怎样的历史上具有决定意义的形式被揭示出来并得到进一步发展。”[4](P417)在《资本论》第一卷清晰呈现的“历史的评论”探索中,“引证方法”起着基本的也是关键的作用。

马克思运用“引证方法”,深刻阐释了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地位,提出了马克思关于古典政治经济学评价的核心观点。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系统研究的基础上,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对商品拜物教性质的论述中,以注释的方式提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根本缺点之一,就是它从来没有从商品的分析,特别是商品价值的分析中,发现那种正是使价值成为交换价值的价值形式。恰恰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最优秀的代表人物,像亚·斯密和李嘉图,把价值形式看成一种完全无关紧要的东西或在商品本性之外存在的东西。这不仅仅因为价值量的分析把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还有更深刻的原因。劳动产品的价值形式是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最抽象的,但也是最一般的形式,这就使资产阶级生产方式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生产类型,因而同时具有历史的特征。因此,如果把资产阶级生产方式误认为是社会生产的永恒的自然形式,那就必然会忽略价值形式的特殊性,从而忽略商品形式及其进一步发展——货币形式、资本形式等等的特殊性。”[1](P98-99注32)对渗透于古典政治经济学体系中的这一“根本缺点”的概括,揭示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历史地位及其本质特征,这也是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历史的评论”的核心观点。

马克思也运用“引证方法”揭示了资产阶级庸俗政治经济学的基本特征,对19世纪30年代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发展趋势作了深刻阐释。在对商品拜物教性质的分析中,马克思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做出评价的同时,也对庸俗政治经济学的基本特征做出探索。马克思指出:“在这里,我断然指出,我所说的古典政治经济学,是指从威·配第以来的一切这样的经济学,这种经济学与庸俗经济学相反,研究了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内部联系。而庸俗经济学却只是在表面的联系内兜圈子,它为了对可以说是最粗浅的现象作出似是而非的解释,为了适应资产阶级的日常需要,一再反复咀嚼科学的经济学早就提供的材料。在其他方面,庸俗经济学则只限于把资产阶级当事人关于他们自己的最美好世界的陈腐而自负的看法加以系统化,赋以学究气味,并且宣布为永恒的真理。”[1](P99注32)显然,马克思对庸俗政治经济学的这一评价坚守了思想性和学术性相结合、科学性和阶级性相联系的圭臬,是对19世纪30年代经济思想史嬗变的准确把握。

马克思对庸俗政治经济学基本特征的把握,决不像T.W.哈奇森所认为的,马克思过分“诉诸动机和偏见”,没有精确分析过由这些动机和偏见所产生的“经验上无效或者逻辑上错误的观点”。[5]J.E.金对哈奇森观点提出质疑,认为马克思在评价经济理论的合理性时没有将“动机和偏见”作为一项标准,只是在分析庸俗政治经济学错误根源时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6]实际上,马克思对庸俗政治经济学的判断与所谓的“动机和偏见”是毫不相干的。马克思在对约翰·穆勒经济思想倾向的判断上认为,“在李嘉图以后半个世纪,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先生还在拙劣地重复那些最先把李嘉图学说庸俗化的人的陈腐遁词”,[1](P590)还在企图调和资产阶级经济学中那些不能调和的东西。但是,马克思并没有 “诉诸动机和偏见”简单地作出判断。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二章论述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问题时,马克思特别在注释中引证了穆勒在《政治经济学原理》中的一段论述:“现在劳动产品的分配是同劳动成反比的:产品的最大部分属于从来不劳动的人,次大部分属于几乎只是名义上劳动的人,而且劳动越艰苦和越不愉快,报酬就越少,最后,从事最劳累、最费力的体力劳动的人甚至连得到生活必需品都没有保证。”[1](P705注65)在这段引证之后,马克思紧接着就提出:“为了避免误解,我说明一下,像约·斯·穆勒这类人由于他们的陈旧的经济学教条和他们的现代倾向发生矛盾,固然应当受到谴责,但是,如果把他们和庸俗经济学的一帮辩护士混为一谈,也是很不公平的。”[1](P705注65)运用“引证方法”,马克思对穆勒这类经济学家做出混合主义倾向的判断,与所谓“诉诸动机和偏见”是大相径庭的。

马克思还以“引证方法”对经济思想史的基本演进过程及其内在规定性问题做出探索。 在第二十三章对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的论述中,马克思以注释的方式提到,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中没有一个命题是马尔萨斯独立思考出来的,不仅是“拿腔做调的剽窃”,而且追究其理论渊源,所谓的“人口原理”还是“在18世纪逐渐编造出来的,接着在一次巨大的社会危机中被大吹大擂地宣扬为对付孔多塞等人学说的万无一失的解毒剂,英国寡头政府认为它可以最有效地扑灭一切追求人类进步的热望”的理论。马克思揭示了所谓“人口原理”流行的社会政治根源。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对经济思想史同社会政治和宗教发展之间的关系展开论述,由此而写就出了《资本论》第一卷中篇幅最长的一条注释。

马克思指出:“最初研究政治经济学的,是像霍布斯、洛克、休谟一类的哲学家,以及像托马斯·莫尔、坦普尔、苏利、德·维特、诺思、罗、范德林特、康替龙、富兰克林一类的实业家和政治家,而特别在理论方面进行过研究并获得巨大成就的,是像配第、巴尔本、曼德维尔、魁奈一类的医生。甚至在18世纪中叶,一位当时著名的经济学家,牧师塔克尔先生,还曾为他自己研究钱财而进行过辩解。”[1](P712注75)马克思提到的这些经济学家,除了莫尔等少数经济学家之外,基本上都是活跃于17世纪中期到18世纪中后期的经济学家。后来,随着所谓“人口原理”的出现,“新教牧师的时钟敲响了”,新教牧师的经济学观点与当时正在发展中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及其理论是相对立的。马克思认为,“把人口看做财富的基础,并且和亚当·斯密一样是牧师们不可调和的敌人的配第,似乎预料到了这些拙劣的插手,他说道:‘教士最守苦行时,宗教最繁荣,正如在律师饿死的地方,法律最昌明一样’。”[1](P712注75)斯密的思想更是引起新教牧师们的强烈不满,对斯密赞扬休谟“接近了一个理想的全智全德的人”的说法,高教会派主教大加责难。马克思提到,这位主教向斯密“愤怒地叫喊道:‘先生,您向我们把一个不可救药地反对一切叫做宗教的东西并且竭尽全力甚至要使宗教这个名称也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的人的性格和品行,描绘成全智全德的,您这样做合适吗?”[1](P713注75)他还指责斯密试图通过《道德情操论》,“抱着残忍的恶意,要在全国宣扬无神论”。马克思提到,“托·查默斯牧师曾怀疑,亚·斯密捏造出‘非生产工人’这个范畴纯粹是出于恶意,是专门用来影射新教牧师的”。[1](P713注75)马克思对这些看起来好像是经济思想史上的“逸事”的周详引证,历史地再现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在其发展中与新教教义及其观念的内在的矛盾和冲突。

四、马克思“引证方法”在经济思想“科学史”上的意义

从经济思想“科学史”上理解马克思的“引证方法”,对于准确把握马克思经济思想史方法论有着重要的意义。 “引证方法”实际上是马克思经济思想史方法的集中体现,恩格斯认为,从“引证方法”来看,“科学史”的要旨就在于:第一,要阐明“一种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经济思想,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第一次明确地提出的”;[1](P30)第二,要把握所提到的经济学见解,“能够多少恰当地从理论上表现当时的经济状况”;[1](P30)第三,所提到的经济学见解,从引证者的观点来看,“是否还有绝对的或相对的意义,或者完全成为历史上的东西,那是毫无关系的”;[1](P30)第四,对这些从经济科学的历史中摘引下来的观点,要“从时间和首倡者两方面来确定经济理论中各个比较重要的成就”,这样做的必要性在于,“这种科学的历史著作家们一直只是以怀有偏见、不学无术、追名逐利而著称”。[1](P30)马克思“引证方法”蕴涵的“科学史”的要旨,以其深刻的科学精神、思想特征、理论境界和学术意蕴,对经济思想史方法论的理解和建构产生着深刻的和久远的影响。

即使在当代,对于经济思想史方法的理解,还是有着马克思的“科学史”的四个方面要旨的影响。正如海尔布伦纳所认为的那样,“不是因为马克思是永远正确的,而是因为他是无法回避的”;“每一个打算从事马克思所开启的那种类型研究的人,都会发现马克思站在他面前”。[7](P15)对于当代经济思想史学研究来说也是如此。当代的一些经济思想史学家往往把马克思“引证方法”中“科学史”的要旨,归在对“历史编纂学”(Historiography)名下,以探寻经济思想史的方法论。M.布劳格在《论经济学的历史编纂学》一文中,对经济思想史方法论问题做了专门探讨。他认为,经济思想史研究要回答的,无非就是历史上伟大的经济学家们“实际上说了什么”、他们事实上“想说什么”,以及“他们应该说什么”等三个方面问题;但是,经济思想史的研究却发现,这些伟大的经济学家们“想说的”同他们“实际上所说的”不一定相同,“他们应该说的”同他们“实际说的”或他们“想要说的”也未必完全相同。布劳格产生的困惑就是:“在试图对上述三个问题中任何一个问题的回答中,经济思想史学的见解往往不一致。”[8]实际上,布劳格提出的经济思想史三个方面问题的观点,与马克思关于“科学史”的第一方面要旨几近相似;而布劳格的困惑的产生则在于,他没有追寻马克思关注的“科学史”的第二方面要旨,忽略了“能够多少恰当地从理论上表现当时的经济状况”的事实依据和学术圭臬,从而陷于对经济思想史上“说了什么”“想说什么”和“应该说什么”之间矛盾的困惑。

布劳格借助于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在哲学史研究中倡导的“历史编纂学”观点,对经济思想史方法论做出新的探索。罗蒂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提出了哲学史研究的四种不同类型,布劳格对此做出了经济思想史的不同研究类型的解释。第一种是“精神史”(Geistesgeschichten)研究类型,按字面上解释就是“精神的历史”(history of the spirit)的研究,它所确定的核心问题是:“过去的思想家提出的并加以证明的这些问题,是如何进入他们思想体系中心的”。[8]对于经济思想史来说,诸如对李嘉图执着于利润率下降原因的探索,对拿破仑战争对谷物价格和19世纪开头20年英国地租产生急剧影响的探索,就是经济思想史的“精神史”类型的研究。第二种是“历史再现”(historical reconstructions)研究类型,它试图对过去思想家的体系“用他们自己的术语”(in their own terms)加以考察,也就是说,用过去的思想家能够接受的正确描述的术语,对他们的思想体系做出说明。对于经济思想史来说,如果把李嘉图关于利润率下降的理论归结为由于报酬递减“规律”作用而导致谷物生产成本增长时,就是在运用“历史再现”的方式研究经济思想史。第三种是“理性再现”(rational reconstructions)研究类型,它是将过去的已故的伟大的思想家,视为我们可以与之对话的同代人。与 “历史再现”相比,“理性再现”注重用现在的术语来分析过去的思想家的思想,找出他们的“错误”,以证明思想史过程中的“理性的进展”(rational progress)。如罗蒂认为的,“我们需要想象,在哲学领域就像在科学领域中一样,犯过错的伟大的逝者,在天堂中俯瞰我们现在的成功,并愉悦地发现他们的错误得到纠正,这种进展当然是由于时代的不同。这种进展如果被充分地看作是时代的不同的结果,是可以接受的”。[9](P33)第四种是“学说汇编”(doxographies)研究类型,按字面上解释就是“写作赞美诗”(the writing of hyttins of praise),它试图把过去所有的文本都纳入最近的某种正统观念中,以证明那些曾在这个领域探讨过的问题,实质上与新近提出的问题恰好具有同样的深度。罗蒂激烈反对“学说汇编”方式,因为它会让当代人产生一种拥有“绝对真理”的观念。

实际上,罗蒂对哲学史研究的这四种类型的解说,除了第四种“学术汇编”类型外,其他三种类型与经济学说史中“绝对主义方法”(absolutionist approach)和“相对主义方法”(relativist approach)的划分极为相似。布劳格也曾认为,经济学说史研究中的绝对主义方法,可以定义为“用现代经济理论的标准评判过去的经济理论的取向,在这种取向中,似乎大写的真理总是汇聚在经济学知识的最新一个增量上”;相对主义方法可以定义为“每一种过去的理论都是对当前情况或多或少的真实反映”。[10](P8-9)在对罗蒂的“历史编纂学”的解说中,布劳格认为:“如果必须在这两个对立面中做出抉择,我认为,‘绝对主义’较‘相对主义’更值得为之辩护,特别是考虑到严格的‘相对主义’在逻辑上是不可能时更是如此。但是,‘绝对主义’是‘理性重建’的方法还是事实上的‘学说汇编’方法?两者之间的区别其实是极为微妙的。‘绝对主义’很容易退化成无所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它对经济思想史研究来说就毫无意义了”。[8]

显然,无论是布劳格诠释的“历史编纂学”的四种研究类型,还是布劳格反复阐释的“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都可以看到马克思在“引证方法”中提出的“科学史”要旨的印记,都可以发现马克思确实“站在”当代经济思想史学家们面前了。但是,不同的是,在“历史编纂学”名下的经济思想史的方法,并没有确切地把握马克思“科学史”要旨的全部内涵。在马克思看来,在经济思想的“科学史”的研究上,一定的经济学见解是否具有“绝对的”和“相对的”的意义,或者这些经济学见解已经“完全成为历史上的东西”了,与引证本身应该是“毫无关系的”。重要的在于,这些从经济科学的历史中引证的观点,在思想历史时序上和理论“首倡”上的成就和影响。实际上,以“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方法的区分来理解经济思想史,其作用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关系”的。布劳格也承认,“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之间不管“存在多大程度的真正的差别,它们总是趋向于相互转化:在原则上彼此可以区分,但在实际上却形影不离。”[8]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对“引证方法”的运用,以及恩格斯对马克思“引证方法”的阐释及其“科学史”上要旨的理解,对于经济思想史研究方法的当代探索有着重要的影响和深刻的启迪。

[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M].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5] T.W.Hutchison.The Cambridge Version of History Economics[Z].Economics Dept.,Univ. of Birmingham,Occasional Paper No.19,Jan.1974.

[6] J. E. King. Marx as an Historian of Economic Thought[J]. 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1979,Vol.11(3).

[7] Heilbroner,R.L.Marxism:For and Against[M].W.W.Norton & Company,1980.

[8] Blaug,M.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Economics[J].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12,Spring 1990.

[9] Rorty,R. The Historiography of Philosophy[A]. in R. Rorty,J.B. Schnewind and Q. Skinner edited .Philosophy in History[C].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

[10] Blaug,M.Economic Theory in Retrospect[M].4th Edi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责任编辑 陈翔云]

The “Citation Method” ofDasKapitaland Its Significance of Economic Thought in History of Science

Gu Hailiang

(Department of Social Sciences, Ministry of Education, Beijing 100816)

DasKapital; Citation Method; history of science

In the preface to the third edition of the first volume ofDasKapital, Engels made a profou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Citation Method” and its significance inDasKapital, which defended the scientific nature of Marx’s “Citation Method”.We can find the significance of Marx’s “Citation Method” in the theory ofDasKapitalfrom nearly one thousand notes in the first edition and the second edition ofDaskapital.In the “historical review” of economic thought, “Citation Method” plays a fundamental and crucial role.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us to understand Marx’s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which is an important way to understand the methodology of Marx’s economic thought.Marx’s exploration and academic research on the theory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which were inspired by the method of citation, has expanded the contemporary vision of the economic thought of Marx.

顾海良,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教授(北京 10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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