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传颜氏之儒”:章太炎与“庄子即儒家”议题

2017-02-07 10:15杨海文
文史哲 2017年2期
关键词:颜子章太炎议题

杨海文

“庄生传颜氏之儒”:章太炎与“庄子即儒家”议题

杨海文

章太炎至少有五种文献涉及“庄子即儒家”议题:早年两种尚属消极评论,晚年三种已是积极参与。“庄生传颜氏之儒”是其画龙点睛之笔:颜子一系儒学由庄子传承,庄子是颜氏之儒的传人;传颜氏之儒的庄子是儒家,而不是道家;坐忘不是道家的本事,而是儒家的至境;即使庄子后来成了道家,但他当时也是以儒家身份,把颜子坐忘的工夫与境界记载并传承了下来。由章太炎晚年的积极参与可知,“庄子即儒家”议题不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儒道互补之思所能范围,而是具有独特的思想史内涵,理应获得自身的思想史地位。

庄子;颜子;庄生传颜氏之儒;“庄子即儒家”议题

一、“率尔之辞”

1906年9月,旅居日本的章太炎接任《民报》主编,并成立国学讲习会。《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记述:“国学讲习会出有《国学讲习会略说》,铅字排印本,日本秀光社印行,1906年9月出版,署黄帝纪元六百四年*1906年当为黄帝纪元4603年,而非604年。此一笔误,汤志钧一直未予更正。参见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16页;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5页。笔误是否源自秀光社排印本,待考。,收《论语言文字之学》、《论文学》、《论诸子学》三篇。《论诸子学》,即同年七月二十、八月二十日出版之《国粹学报》丙午第八、第九号所载章氏所著《诸子学略说》。”*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册,第125页。

《论诸子学》指出:

或谓子夏传田子方,田子方传庄子,是故庄子之学,本出儒家。其说非是。《庄子》所述如庚桑楚、徐无鬼、则阳之徒多矣,岂独一田子方耶?以其推重子方,遂谓其学所出必在于是,则徐无鬼亦庄子之师耶?南郭子綦之说为庄子所亟称,彼亦庄子师耶?*朱维铮、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注释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71页。

《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记述: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二月二十日(1908年1月23日),《国粹学报》丁未年(1909年)第十二号出版,‘社说’栏有《某君与人论国粹学书》二封,即《别录》卷二《与人论国学书》和《再与人论国学书》”*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册,第146页。。

《与人论国学书》指出:

至以庄子为子夏门人(《经解上》),盖袭唐人率尔之辞,未尝订实。以庄生称田子方,遂谓子方是庄子师,斯则《让王》亦举曾、原,而则阳、无鬼、庚桑诸子,名在篇目,将一一皆是庄师矣。*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54页。按,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

章太炎手定的《国故论衡》及《太炎文录》未收《论诸子学》*参见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册,第138页。,《与人论国学书》则被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章太炎早年虽然注意到“庄子即儒家”这一议题,但并不觉得它具有足够的学术含量。《论诸子学》以“或谓”,《与人论国学书》以“唐人”指称韩愈,又先后断以“其说非是”、“率尔之辞”,轻蔑之意跃然纸上。大体而言,清末的章太炎只是“庄子即儒家”议题的消极评论者,还不是积极的参与者。

二、接着韩愈讲

《国学概论》第三章《国学之派别(二)——哲学之派别》指出:

儒家之学,在《韩非子·显学篇》说是“儒分为八”,有所谓颜氏之儒。颜回是孔子极得意门生,曾承孔子许多赞美,当然有特别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记载颜子的话很少,并且很浅薄;《庄子》载孔子和颜回的谈论却很多。可见颜氏的学问,儒家没曾传,反传于道家了。《庄子》有极赞孔子处,也有极诽谤孔子处;对于颜回,只有赞无议,可见庄子对于颜回是极佩服的。庄子所以连孔子也要加抨击,也因战国时学者托于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驳斥,免得他们借孔子作护符。照这样看来,道家传于孔子为儒家;孔子传颜回,再传至庄子,又入道家了。至韩退之以庄子为子夏门人,因此说庄子也是儒家;这是“率尔之论,未尝订入实录”。他因为庄子曾称田子方,遂谓子方是庄子的先生;那么,《让王篇》也曾举曾、原,则阳、无鬼、庚桑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做庄子的先生吗?*章太炎讲演,曹聚仁整理:《国学概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5页。按,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

与《论诸子学》、《与人论国学书》相比较,《国学概论》戏论谁都可为庄子之师,此其大同;点名道姓批评韩愈,此其小异;让颜子出场,此其大异。

《国学概论》讨论颜、庄关系,因其说过“孔子传颜回,再传至庄子”,已可提炼为“庄生传颜氏之儒”,并与韩愈讲的“庄子本子夏之徒”大异其趣;因其说过“庄子面目上是道家,也可说是儒家”,又与韩愈开出的“庄子即儒家”议题同气相求。从论证方式、思想定位看,章太炎显然沿袭了韩愈的路数——不是原封不动地照着讲,而是推陈出新地接着讲。

首先,我们来看论证方式。不管是韩愈把庄子与子夏相比,还是章太炎把庄子与颜子相比,两者都是拿庄子与儒家相比,此其论证方式之同。一则以子夏,一则以颜子,仅是具体结论之异,无法遮蔽论证方式之同。

其次,从思想定位看。韩愈的《送王秀才序》有言:“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韩愈著,钱仲联、马茂元校点:《韩愈全集》文集卷四《送王秀才序》,第212页。意思是说:庄子虽是子夏后学,最终却归本道家,因此不能与孟子相提并论,反而是儒家眼里的异端。《国学概论》论“老子→(孔子→颜子)→庄子”与“道家→儒家→道家”的关联,亦是认为庄子先求学于儒家,后归依于道家。此其思想定位之同。为何如此?《国学概论·哲学之派别》讲道:“周秦诸子,道、儒两家所见独到;这两家本是同源,后来才分离的。”*章太炎讲演,曹聚仁整理:《国学概论》,第35页。同源未必同归,庄子是“半途而废”的儒家,此乃韩愈、章太炎之同。

《国学概论·哲学之派别》还指出:

道家的庄子以时代论,比荀子早些,和孟子同时,终没曾见过一面。庄子是宋人,宋和梁接近;庄子和惠子往来,惠子又为梁相,孟子在梁颇久,本有会面的机会;但孟子本性不欢喜和人家往来,彼此学问又不同,就不会见了。*章太炎讲演,曹聚仁整理:《国学概论》,第37页。

两宋学者讨论过孟子、庄子为何同时却互不相及,这也是与“庄子即儒家”议题相关的内容。1922年的沪上讲座不仅提出“庄生传颜氏之儒”,而且关注“庄孟互不相及”,足见章太炎已从消极的批评者转变为积极的参与者,“庄子即儒家”议题的分量变得越来越重。

三、颜氏之儒的传人

《菿汉昌言·经言一》指出:

区别于《国学概论》讲“庄生传颜氏之儒”,《菿汉昌言》不只是一语破的,更是条分缕析。“述其进学次第”既钩沉了《庄子》中的颜子形象嬗变史,又把颜子的德性成长纳入儒学解读之中。

凡是道德实践主体,无不心存德性成长的焦虑。颜子“瞠若乎后”于孔子,向善的企盼油然而生。孔子曾说:“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礼记·中庸》)*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26页中栏。尽管章太炎不认可这种说法,但是,经由孔子告以“心斋”,直至颜子悟出“坐忘”,它确是颜子自身德性不断成长的必由之路。道德实践主体的德性一旦获得真切、圆融的成长,就能成为他人的榜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孔子是以“请从而后”于颜子。两个“后”字刻画了《庄子》版的孔颜乐处:颜子因“后”而天天向上,孔子因“后”而虚怀若谷,德性成长是相互促进的,向善永无止境;在终极意义上,成德达材实无孰先孰后、谁高谁低之分。

章太炎从《田子方》讲到《大宗师》,不是为了彰显“瞠若乎后”于孔子的颜子——这样做有可能沦于《法言·学行》所谓“颜苦孔之卓之至也”*参见扬雄撰,韩敬注:《法言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2页。的地步,而是旨在表彰孔子“请从而后”的颜子。对于颜子,庄子尽是赞誉,章太炎则用《论语》、《孟子》予以诠释: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 为何心斋只是与克己相应?盖因它是孔子的教法,而非颜子的自证。从心斋到坐忘,克己又是必须的。坐忘分成两阶段:前一阶段,离形去知对应于克己*《菿汉昌言·经言一》云:“克己有二:断人我见,则烦恼障尽,故人不堪其忧而颜子自不改其乐;断法我见,则所知障尽,于是离于见相。”(章太炎著,虞云国标点整理:《菿汉三言》,第69页);后一阶段,同于大通对应于天下归仁。为何同于大通是颜子造诣之极的体现?盖因它是颜子的自证,而非孔子的教法。世儒仅仅看到“瞠若乎后”于孔子的那个颜子,但孔子“请从而后”的这个颜子才是至关重要的。以往的颜子,“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其心三月不违仁”;此时的颜子,“忘有次第,故曰屡空”,已臻“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之境。先心斋再坐忘,且由心斋而入坐忘,方能从念念不忘地“行仁义”(理事无碍)升华至无适无莫地“由仁义行”(事事无碍)。坐忘高于心斋,坐忘是最高的道德实践境界。

实际上,《菿汉微言》是章太炎论“庄子即儒家”由消极评论者到积极参与者的过渡环节,作用不可低估。《菿汉昌言》论坐忘,虽然也留下佛学的痕迹,但气象焕然一新,今非昔比。前文所述之外,《经言一》有云:“老以诏孔,其所就为无我;孔以诏颜,其所就为克己。”*章太炎著,虞云国标点整理:《菿汉三言》,第68页。仿此,“颜以诏庄,其所就为坐忘”。《经言一》又把坐忘与静坐相勾连,并云:“《曲礼》曰:‘坐如尸。’常人不习止观,坐至一两刻许,不昏沉即妄念,昏沉者四体弛,妄念者容止变,安能如尸也!故知静坐乃礼家恒教,何容咤为异术?”*章太炎著,虞云国标点整理:《菿汉三言》,第70页。(按,《礼记·曲礼上》:“若夫坐如尸,立如齐……”,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上册,第1230页下栏)“如尸”意即直而不曲;“如齐”意即不左右长短,坐端立正,不歪不斜。藉此静坐、坐忘的礼家(儒家)本领,章太炎切断了儒家人物被道家化叙事(从属于儒道互补)的思路,成就了其论“庄子即儒家”的画龙点睛之笔——“庄生传颜氏之儒”。

“庄生传颜氏之儒”意味着:颜子一系儒学由庄子传承,庄子是颜氏之儒的传人。传颜氏之儒的庄子当然是儒家,而不是道家;坐忘不是道家的本事,而是儒家的至境。或者说,传颜氏之儒那个时期的庄子必然是儒家,即使他后来成了道家,当时也是以儒家身份,把颜子坐忘的工夫与境界记载并传承了下来。“庄子即儒家”议题不同于、并独立于人们习以为常的儒道互补之思,非儒道互补之思所能范围者,而是具有独特的思想史内涵,理应获得自身的思想史地位。

四、不骂本师

《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第四章《诸子略说》指出:

绝四之说,人我、法我俱尽。“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者,亦除法我执矣。此等自得之语,孔、颜之后,无第三人能道(佛、庄不论)。*章太炎著,杨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习会的讲稿》,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187页。按,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

然则论自得之处,孟子最优,子思次之,而皆在天趣。荀子专主人事,不务超出人格,则但有人趣……至于孔、颜一路,非惟汉儒不能及,即子思、孟子亦未能步趋,盖逖乎远尔。*章太炎著,杨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习会的讲稿》,第190页。

《庄子》书中,自老子而外,最推重颜子,于孔子尚有微辞,于颜子则从无贬语。*章太炎著,杨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习会的讲稿》,第209页。前面三段话包含先秦儒学传承的两条路线:一条是作为主流看法的“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另一条是作为章太炎观点的“孔子→颜子→庄子”。第四段话是对1922年《国学概论》的温故知新。传承之旅上“惟庄子为得颜子之意耳”,《庄子》书中“最推重颜子”,加上“超出人格而不能断灭,此之谓天趣”*参见章太炎著,杨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习会的讲稿》,第187页。的说明,它们相得益彰、相互支援,均是为了否弃主流看法,让“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的颜子成为居于子思、孟子之上的先秦儒学传承者乃至集大成者,进而坐实庄子传颜氏之儒,且传的是孔门最优异的德行一科的观点。

《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诸子略说》指出:

杂篇有孔子见盗跖及渔父事,东坡以为此二篇当删。其实《渔父篇》未为揶揄之言,《盗跖篇》亦有微意在也。七国儒者,皆托孔子之说以糊口,庄子欲骂倒此辈,不得不毁及孔子,此与禅宗呵佛骂祖相似。禅宗虽呵佛骂祖,于本师则无不敬之言。庄子虽揶揄孔子,然不及颜子,其事正同。禅宗所以呵佛骂祖者,各派持论,均有根据,非根据佛即根据祖,如用寻常驳辨,未必有取胜之道,不得已而呵佛骂祖耳。孔子之徒,颜子最高,一生从未服官,无七国游说之风。自子贡开游说之端,子路、冉有皆以从政终其身。于是七国时仕宦游说之士,多以孔子为依归,却不能依傍颜子,故庄子独称之也。东坡生于宋代,已见佛家呵佛骂祖之风,不知何以不明此理,而谓此二篇当删去也。*章太炎著,杨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习会的讲稿》,第212页。按,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

史迁言庄子诋訾孔子,世儒率随声和之,独苏子瞻谓其实予而文不予,尊孔子者无如庄子。噫!子瞻之论,盖得其髓矣。然世儒往往牵于文而莫造其实,亦恶知子瞻之所谓乎!何者?世儒之所执者,孔子之迹也,其糟魄也;而庄子之所论者,其精也……释氏之论詶恩者,必诃佛詈祖之人。夫以诃佛詈祖为詶恩,则皈依赞叹者为倍德矣。又孰知夫诃与詈者,为皈依赞叹之至也!不然,秦佚之吊,尝非老聃矣;栗林之游,又尝自非矣,而亦谓诋訾聃、周也,可乎?*焦竑撰,李剑雄点校:《澹园集》卷二十二《读庄子七则》,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93页。按,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

你要对佛教感恩,就得诃佛詈祖。骂得越厉害,感恩越彻底。诃、詈之至,才是皈依、赞叹之至。焦竑贯彻苏轼“实予文不予,阳挤阴助之”的思路,认为《渔父》、《盗跖》两篇不是真要诋毁孔子,而是类似于诃佛詈祖以酬恩,“尊孔子者无如庄子”。

庄子骂孔子,有似禅宗呵佛骂祖,此乃章太炎与焦竑之同。《诸子略说》又云:“惟所谓儒者乃当时之儒,非周公、孔子也。其讥弹孔子者,凡以便取持论,非出本意,犹禅宗之呵佛骂祖耳。”*章太炎著,杨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习会的讲稿》,第213页。言外之意,庄子骂的不是孔子,而是骂假托孔子之说以糊口的七国儒者。“于本师则无不敬之言”,则是章太炎与焦竑之异。祖师可骂,所以《庄子》对孔子尚有微辞;本师不可骂,所以《庄子》对颜子从无贬语。章太炎突出本师一义,旨在夯实他晚年一直坚持的“庄生传颜氏之儒”命题,亦即庄子是颜氏一系儒学的传人;至于战国游士“多以孔子为依归,却不能依傍颜子,故庄子独称之也”,则重在凸显庄子以颜子为师的根据不是世俗政治,而是内在超越的德性。

五、“章太炎曾有此说”

以上逐一分疏了章太炎论“庄子即儒家”的五种文献:第一种是1906年发表的《论诸子学》,第二种是1908年发表的《与人论国学书》,第三种是1922年讲演并出版的《国学概论·哲学之派别》,第四种是成书于20世纪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初期的《菿汉昌言·经言一》,第五种是1935年讲演并发表的《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诸子略说》。

韩愈疑庄子本是儒家。出于田子方之门,则仅据《外篇》有《田子方篇》以为说,这是武断。我怀疑他本是“颜氏之儒”,书中征引颜回与孔子的对话很多,而且差不多都是很关紧要的话,以前的人大抵把它们当成“寓言”便忽略过去了。那是根据后来所完成了的正统派的儒家观念所下的判断,事实上在孔门初一二代,儒家并不是那么纯正的,而儒家八派之中,过半数以上是已经完全消灭了。*郭沫若:《十批判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94页。

庄子是从颜氏之儒出来的,但他就和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而卒于“背周道而用夏政”一样(《淮南·要略》),自己也成立了一个宗派。*郭沫若:《十批判书》,第201页。

读完上面三段话,不熟悉郭沫若的人可能会说:这不是章太炎讲的吗?在“我怀疑他本是‘颜氏之儒’”之下,郭沫若自注:“章太炎曾有此说,曾于坊间所传《章太炎先生白话文》一书中见之。”*郭沫若:《十批判书》,第194页。这个自注有点简单(从现代学术规范看),甚至疑点重重(当另文详论)*详细讨论,参见杨海文:《庄子本颜氏之儒:郭沫若“自注”的思想史真相》,《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但足以说明:郭沫若从颜氏之儒切入并展开“庄子即儒家”议题,章太炎是其功不可没的第一引路人。

20世纪60年代初期,钟泰、李泰棻同在东北文史研究所讲国学*参见黄中业、孙玉良:《共和国教育史上的国学书院式学府——东北文史研究所述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1期。。从“庄子即儒家”议题看,李泰棻属于消极评论者,反复提到“章太炎曾有此说”;钟泰属于积极参与者,而且是“庄子本颜氏之儒”的集大成者,却闭口不谈章太炎、郭沫若。钟泰写《庄子发微》不引近人之说,私下里却时有点评。“文革”前夕,《庄子发微》由东北文史研究所出资影印200册。据李吉奎回忆:“书中序言是钟老亲笔写的,在定稿本上,他指给我看,某句是有所指的。说这句话,大概是让后人知其本心。”*李吉奎:《我师钟泰》,《羊城晚报》2015年8月27日,B3版。其时,《十批判书》一版再版,郭沫若如日中天。钟泰长期研究《庄子》,岂能按捺得住读《庄子的批判》的冲动?即便读后不以为然,却附带知道或者更加知道了章太炎,当是情理中事。所以,“章太炎曾有此说”由郭沫若传承下来的隐微例证,有可能正在“某句是有所指的”之中。

回到章太炎与“庄子即儒家”议题。成书于1910年代中期的《菿汉微言》第74则有一段话,可由以窥测章太炎由消极评论者转变为积极参与者的某种心迹:

喻以此土成事,如孔子所言著在《论语》,而深美之说翻在庄周书中。庄周述孔,容有寓言,然而频烦数见,必非无因,则知孔氏绪言遗教,辞旨闳简,庄生乃为敷畅其文。总纰于彼,而成文于此,事所宜有。子曰“六十而耳顺”,明为自说阶位之言,而耳顺云何,莫知其审。庄周述之则曰:“听止于耳,心止于符。”“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耳顺之旨居然可明。*章太炎著,虞云国标点整理:《菿汉三言》,第28页。按,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庄子·寓言》:“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第4册,第952页)《庄子·则阳》:“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同上书,第905页)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打倒孔家店、激烈反传统成为时代潮流。当年叱咤风云的改良派、革命派风光不再,不少人从政治型思想家变身为思想型学者,其文化社会工作的政治含量剧减,文化学术工作的社会含量日增。梁启超1920年以《清代学术概论》完成自我转型*参见杨海文、毛克明:《从“政治型思想家”到“思想型学者”:梁启超1920年的身份嬗变》,《现代哲学》2002年第4期。,章太炎大讲国学以维系神州慧命*章太炎逝世后,鲁迅写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有言:“……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且介亭杂文末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67、69页)作为“五四”健将的鲁迅其实并不理解他曾经的老师章太炎。。1922年的《国学概论》第五章为《结论——国学之进步》,章太炎提出经学“以比类知原求进步”,哲学“以直观自得求进步”,文学“以发情止义求进步”*参见章太炎讲演,曹聚仁整理:《国学概论》,第76页。。1934年2月9日,章太炎手书《论以后国学进步》的题词:“一,经学以明条例求进步;二,史学以知比类求进步;三,哲学以直观自得求进步;四,文学以发情止义求进步。”*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册,第545页。该书原阙“二,”,引者据文意补充。按,《章太炎全集》(五)卷首有该题词的手迹影印件,编者把“后”误释为“张”。有论者亦把“条例”误释为“修伪”(参见蒋国保:《章太炎国学观述评》,《孔子研究》2012年第4期)。章太炎晚年藉助听者云集的国学讲座,积极参与“庄子即儒家”议题,反复讲“庄生传颜氏之儒”,饱含反弹时尚、情深古典的苦心孤诣,亦是其精神文化生命的自画像——心斋乃六十耳顺之工夫,坐忘乃七十不逾矩之境界。

时至今日,“庄子即儒家”议题一则大多数人闻所未闻,二则消极评论者占绝对优势。它看起来是可爱而不可信的思想史八卦,其实是自身具有独特内涵的思想史议题,颇为值得现代庄学、儒学(尤其是孟学)研究联合作战,辑录其文献资料,理清其发展线索,敞开其思想含义,唤醒其时代诉求。我们把章太炎的相关论述摘录出来并略作探讨*细读章太炎晚年论“庄子即儒家”的三种文献,我们发现:涉案内容着墨不多,只占《国学概论·哲学之派别》、《菿汉昌言·经言一》、《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诸子略说》之一小块,但都置于讲儒家而不是讲道家的部分。章太炎讲儒家,时刻想到庄子,盖因他认定庄子是传承颜子一系儒学的传人。章太炎娓娓道来,但未环环相扣;我们断章取义,却得瞻前顾后。“庄子即儒家”议题的研究难度,由此可见一斑。另外,从章太炎整个的庄学看,以佛解庄是其显著特色,但“庄子即儒家”议题与以佛解庄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一根本问题只能留待日后再思。,就是为了不再犯“以前的人大抵把它们当成‘寓言’便忽略过去了”的过错,进而使得“庄子即儒家”议题逐渐能被人们熟悉、理解乃至认可。

[责任编辑 李 梅 邹晓东]

杨海文,孟子研究院尼山学者特聘专家(山东邹城 273500)、《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编审(广东广州 510275)。

本文受“山东省儒学研究高端人才——尼山学者工程专项经费”及中山大学“三大建设”专项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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