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和解与种族对立:美国内战记忆的建构与舆论导向(1896—1915)

2017-04-03 12:36
关键词:内战老兵白人

罗 超

§美国史研究§

南北和解与种族对立:美国内战记忆的建构与舆论导向(1896—1915)

罗 超

经过1878年的政治救赎和新南方建设,美国南北民族矛盾虽有缓和,但内战造成的心理创伤远未愈合。借助大众媒体的宣传与美西战争的共同经历,南北老兵基本实现了记忆和解。随后,美国白人又利用1913年的南北老兵重聚活动、文学与电影艺术等形式来强化种族化的内战记忆。一方面,这种记忆圣化了白人士兵的英勇战斗与男子气概;另一方面,利用美国内战意义的去政治化,这种记忆也暂时抹去了非裔美国人在内战中的历史地位,使其成为美国社会的“他者”,并为20世纪初全美推行种族隔离政策奠定了基础。

民族和解;内战记忆;美西战争;老兵重聚;和解文学

国内学界对美国内战史的研究集中在重建、种族隔离制度、黑人公民权等方面,鲜有探讨内战记忆的建构性。①目前,国内相关研究只有邵声博士的《美国内战史研究的新趋向:读德鲁·吉尔平·福斯特的〈受难之邦:死亡和美国内战〉》,《史学集刊》2013年第5期。实际上,这种战争记忆影响了美国历史的走向。通过记忆选择与遗忘,白人逐步将黑人的记忆从主流内战叙事中抹去,实现了以牺牲黑人为代价的民族和解。内战后,南部经历了短暂温和的“约翰逊重建”。但在田纳西州的“孟菲斯骚乱”后,②研究者过去认为国会的激进重建只与南部白人对黑人统治的恐惧有关。事实上,在这次孟菲斯骚乱事件中,黑人死亡人数达46人,白人死亡2人,但在被损毁的91间房屋中只有一间属于黑人。加之林肯遇刺与北方士兵的公墓被破坏,可以说,此时南北民族之间的仇恨不亚于种族之间的敌意。参见Drew Gilpin Faust, This Republic of Suffering: Death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 New York: Alfred Knopf, 2008.“去南部邦联化”的国会重建③这一概念可参见Stig Forster, ed., On the Total War: The American Civil War and the German Wars of Unification, 1861-1871, Washington, D.C: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597-613.加剧了南部民众对代表黑人利益的共和党政权的抵制,使得本在襁褓中的“失去事业”(the Lost Cause)④“失去事业”于1866年第一次出现在爱德华·波亚德(Edward Pollard)的《失去事业》The Lose Causes)一书中。他告诉人们,南部将通过一场思想斗争夺回在战争中所失去的一切。关于“失去事业”,可参见罗超:《第一次“失去事业运动”与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历史教学问题》2017年第3期。迅速发展,为塑造内战集体记忆奠定了基础。南部社会精英虽于1877年实现了“政治救赎”,但从1865到1884年,他们的集体记忆依旧具有分裂与沉默性。其间,南部城镇的纪念与扫墓活动虽繁多,但在发展过程中,存在各自为政与目标不明确的问题。在募集活动经费、满足会员诉求与扩大自身影响力等方面,妇女纪念组织与老兵协会之间常常口诛笔伐,内讧不断。⑤Caroline E. Janney, Burying the Dead But Not the Past: Ladies' Memorial Associations and the Lost Cause,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8, pp.190-220.此外,鉴于特殊的战后环境,南部白人在内战纪念活动中大都会主动避开较为敏感的政治议题。

直至罗伯特·李纪念碑于1884年在新奥尔良落成,南部白人才开始积极形塑内战的集体记忆。1890年代初,“南部邦联老兵联合会”(United Confederate Veterans)与“南部邦联女儿联合会”(United Daughters of the Confederacy)的相继建立标志着南部内战集体记忆的初步形成。然而,直至美西战争前,北方老兵虽基于心理需要,逐渐认同南部妇女的传统性别身份与南部社会的特殊性,但南北老兵仍未在战争与重建记忆上实现和解。美西战争中,新一代的南北士兵所展示的男子气概与英雄主义使得南北老兵之间的观念分歧得以消除,进一步推动了民族和解的实现。*学者詹妮指出,南北妇女在内战记忆上实现和解要推迟至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参见Caroline E. Janney, Remembering the Civil War: Reunion and the Limits of Reconciliation,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3.1913年,为纪念葛底斯堡战役爆发50周年,南北老兵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内战纪念活动,期间威尔逊总统发表的去政治化与去革命化的演说将民族和解的进程推向顶峰。而1915年,随着《一个国家的诞生》的上映,南北白人共同抗击黑人民兵的电影情节促使北方认可了南部奋斗已久的“失去事业”与集体记忆。可以说,美国白人正是巧妙利用了美西战争、老兵重聚与影视艺术等元素,分别从国际、国内与文化层面,将非裔美国人的内战记忆暂时封存。基于美国学界的研究,*美国学术界对内战记忆的研究比较成熟,成果颇多,其中影响较大的是盖恩·福斯特的《为南部邦联叫魂》,该书论述了南部“失去事业”的兴起、发展与衰落的整个过程。在的《种族与重聚:美国人记忆中的内战》中,大卫·布莱特侧重利用文本分析与文化符号来解读内战纪念日对战争记忆与种族隔离观念的形塑。不同于布莱特的研究视角,卡洛琳·詹妮在《记忆内战:重聚与和解的局限》一书中利用内战研究向“黑暗”转型之契机,另辟蹊径地提出了地区和解不同于民族重聚的观点,并使用大量的史料来证明战后和解的缺陷。参见Gaines M. Foster, 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 Defeat, the Lost Cause,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South 1865 to 1913,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David W. Blight, Race and Reunion: The Civil War in American Memory,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Janney, Remembering the Civil War.其他相关著作还包括:Faust, This Republic of Suffering; Paul H. Buck, The Road to Reunion 1865-1900, Boston: L. B., 1937; Amy Louise Wood, Lynching and Spectacle: Witnessing Racial Violence in America, 1890-1940,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9; Martin Griffin, Ashes of the Mind: War and Memory in Northern Literature, 1865-1900,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09.本文则试图从美西战争、大众媒体、老兵群体与电影艺术之间的互动关系,梳理内战记忆的白人化过程,使用记忆理论来解读内战记忆的代际关系,并从新社会文化学的角度解构文化符号对内战记忆的影响。囿于篇幅,研究的时段限定为1896—1915年。

一、民族和解外在推力:美西战争

1890年代,美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对整个社会产生全方位的影响:一方面,北方的工业化与标准化生产使南北经济差距越来越大;另一方面,消费主义风靡、产品生产标准化、铁路铺设狂潮、视觉媒体在全美的普及使南北地区在心理认知上逐渐相互接近,可以说以经济一体化为标志的新南部建设是实现民族和解的基本前提。本质上,北方民众对南部的心态变化与1890年代的社会压力和扭曲的工业化息息相关。在全美推行工业资本主义制度本是内战的目的之一,然而到1890年代初,不仅南部人不愿接受这种制度,甚至连受益于内战的北方人也日渐生厌。因为,这种以经济实力为导向的发展模式否定了人的价值存在,把追求自我实现的北方人纷纷卷入到诸如博览会等公共展示与大众消费的漩涡里,剥夺了其个性。相反,一度被遗弃的老南部社会制度反而成了一种和谐、团结与保持集体凝聚力的进步思潮。1892年,一位州报编辑在新泽西州特伦顿写道:“过去已死,让我们依靠现在而活,有尊严而活。”*Reid Mitchell, “The Creation of Confederate Loyalties,” Robert H. Abzug, Stephen E. Maizlish, eds, New Perspectives on Race and Slavery in America: Essays in Honor of Kenneth Stampp, Lex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1986, p.104.由此可见,对未参加过战斗的民众而言,在内战结束数十年后,国家走向民族和解是顺理成章之事。但对参加过战斗的南北老兵而言,实现民族和解并非易事。1896年,因布尔溪战役而残疾的纽约老兵坦纳(James Tanner)告诉战友:“正如林肯所言,根除奴隶制的动机在于捍卫联邦统一。因此,我们必须无条件地摧毁南部邦联。”*Janney, Remembering the Civil War, pp.192, 258.另一方面,南部老兵在为其挑起内战的行为辩护时,通常避开缺少道义支持的奴隶制,转而强调内战对独立战争遗产的继承性。按照南部老兵的理解,美国内战是第二次反对暴政的独立战争。

因此,在老兵保守主义与民间和解主义势均力敌的态势下,唯有通过一场海外战争才能打破僵局,以推动地区和解。早在美西战争前,南部老兵就渴望利用一场海外冲突来实现民族重聚。1891年,一位意大利人在新奥尔良被私刑处死,美国与意大利的关系遂变得紧张。一位佐治亚州的南部老兵写信向陆军部表示:“一旦与意大利交战,我立即组织一支连队入侵意大利,将星条旗插在圣彼得宫顶。”*Foster, 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 p.145.大众媒体在美西战争的爆发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早在缅因号事件之前,利用民众对男子气概的痴迷,1898年2月,《纽约世界报》公布了西班牙大使羞辱麦金莱的信件。1898年4月,为刺激联邦政府对西班牙宣战,《纽约世界报》刊发了一幅漫画,描绘面对西班牙在美国后院的滥杀无辜,守在威力巨大火炮旁的山姆大叔竟然熟视无睹。*Kristin L. Hoganson, Fighting for American Manhood: How Gender Politics Provoked the Spanish-American and Philippine-American War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52, 53.最终,在煽情新闻报道与向全球扩张渴望的刺激下,美国政府于1898年4月25日正式向西班牙宣战。

在战争中,南部白人表现出了新的忠诚,赢得了北方对他们的敬重。来自北卡罗来纳的水兵沃思·巴格利作为第一位美军阵亡者的消息传回国内时,白人媒体表现出对民族和解的渴望。《纽约论坛报》对此评论:“第一名为国捐躯者来自南部!从此,民族不再以南北划分。”《亚特兰大宪法报》宣布:“巴格利的鲜血订立了南北兄弟之间的新盟约,至此以阿波马托克斯为起点的和解进程达到巅峰。”还有人建议:“将分别为南北阵亡士兵设立的扫墓日合二为一。”*Quoted from Richard E. Wood, “The South and Reunion, 1898,” Historian, Vol.31, 1969, p.421.民族和解也反映在政府官职的任免上。前邦联军官哈里斯·泰勒与菲茨休·李分别被任命为驻西班牙大使与驻哈瓦那领事,约瑟夫·惠勒也在战争中重新晋升为少将。对此,南部军人备受鼓舞。爱德华·亚历山大告诉惠勒:“你的服役维护了古老事业的荣耀,这是一段值得南部军人珍惜的记忆。”*Foster, 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 p.148.戴维斯的遗孀瓦里纳也在一篇名为《团结如一,共同抗击外敌》的文章中解释道,南部人永远是美国人,“我们为国家利益可以与世界为敌”。*Mrs. Jefferson Davis, “Against a Foreign Foe the Nation Is as One Man,” New York World, April 3, 1898.

《老兵》杂志的编辑坎宁安(Cunningham)建议:采用褐色作为美军作战服的标准色,放弃蓝与灰的区分。战争爆发后,南方领导人约翰·戈登(John B. Gordon)在一次集会上表示支持战争,希望南部青年们身披星条旗上疆场,并预言“这场战争将使地区间的隔阂永远消失”。民族和解的魔力也感染了北方,底特律的媒体写道:“美西战争后,考古学协会将无法准确地标出梅森-迪克逊线的位置。”民族和解的氛围也促使南北方的议员在战争拨款议题上达成一致。肯塔基州的国会议员对马萨诸塞州议员的“团结呼吁”做出回应,表示:“曾经失败的我们现在很荣幸再次成为美国公民,非常乐意与马萨诸塞州的兄弟们并肩战斗,看看谁最能为国家荣誉增光添彩。”*Blight, Race and Reunion, pp.352-353.

战后,为了在缔结和约与兼并加勒比和太平洋领土的问题上得到南部的支持,麦金莱展开了一系列的政治游说,抛出了一套“通过对外战争愈合民族创伤”的措辞。在佐治亚州的立法院大厅,他高呼:“地区主义不再阻挡我们彼此的爱。内战的死难者体现出了美国式的英勇,本着兄弟友谊之情,联邦政府将担负维护邦联士兵墓穴的责任”。*Edward L. Ayers, Promise of the New South: Life after Reconstruction, Richmo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332.内战后,联邦政府只承担北部阵亡将士的安葬工作。而对南部阵亡士兵的遗骸,联邦政府不仅拒绝将他们与北方阵亡士兵葬在同一地点,而且还派士兵看守其坟墓,禁止南部女性前去悼念。因此,南部的“死亡之业”主要由南部民间团体来完成,比如“女士纪念协会”(Ladies' Memorial Associations) 与各类南部老兵组织。*詹妮女士认为尽管南北逝者在死亡仪式上实现了基本平等,但联邦政府仍不准南部残疾老兵进入“老兵之家”,也无法享受相应的抚恤金。一些北方老兵甚至拒绝向南部阵亡将士的公墓鸣枪致敬。参见Janney, Burying the Dead But Not the Past, pp.74-76.正是这种“士兵死亡”的不平等导致南部长期沉醉于由“失去事业”构成的“地区想象共同体”之中,很难从民族认同的层面融入“美利坚”。经过麦金莱的努力,1900年,128具南部士兵的遗骸被庄严地安葬在阿林顿国家公墓。1903年,联邦政府举行了第一次纪念南部阵亡士兵的扫墓活动,在“南部邦联老兵联合会”的支持下,联邦政府还通过了维护南部士兵墓地的提案。1905年,联邦政府又将在内战期间所缴获的邦联军旗归还南部。可以说,正是利用美西战争这一契机,南北阵亡士兵在死亡意义和悼念仪式上实现了平等,使南部白人在心理上得到了慰藉。

美西战争后,南部加强了对联邦政府的认同,放弃了不庆祝独立日的做法,这一变化意味着南部黑人利用公共节日塑造集体记忆的能力被进一步削弱,南北老兵重聚的趋势却进一步加强。*Cecilia Elizabeth O' Leary, To Die for: The Paradox of American Patrioti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05.南部历史研究机构开始关注地方史如何与国家历史衔接的问题,并将各州文献整理成档案,譬如阿拉巴马州建立了第一个南部历史档案管理中心,随后其他州相继效仿。高效的档案管理是现代国家机器运转的前提,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美国的统一史观肇始于美西战争后,而先前的美国史则是支离破碎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战争决策层、参战军人、议员与大众媒体虽是利用美西战争推动民族和解的直接受益者,然而对于普通民众与内战老兵而言,这股“和解春风”仍不够强烈直接。如果说美西战争是民族和解进程的转折点,那么1913年在葛底斯堡的南北老兵重聚则是其高潮所在。

二、民族和解内部拉力:1913年内战纪念活动

1910年以前,男性的战败使南部一部分社会管理权转移到了女性的手中,而女性建构南部历史记忆的第一步便是组织扫墓与看护墓地。*Ellen M. Litwicki, America's Public Holidays, 1865-1920, Washington, D. C.: Smithsonian, 2000.到了19世纪末,内战集体记忆的构建大致完成,女性的政治作用不断下降,出现了从公共空间退回家庭的趋势,白人男性在女性的退却过程中慢慢夺回了社会控制权,恢复了父权家长制的权威。*Sarah E. Gardner, Southern White Women Narratives of the Civil War 1861-1937,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4, pp.164-165.美西战争后,白人纪念组织已控制了公共舆论的导向。佛罗里达大学的历史系教授班克斯在课上发表言论称:“以史为鉴,分离运动有悖于国家利益,南部相对错误,北方相对正确。”得知这一消息后,出于对地方传统的拱卫,“南部邦联女儿联合会”正式向校方控诉:该教师没有教授真实、无偏袒历史的资格,要求解雇他。最后,在州政府的的压力下,校方被迫以“历史观点不充分”为由,将这位教授赶走。*Fred Arthur Bailey, “Free Speech at the University of Florida: The Enoch Marvin Banks Case,” The Florida Historical Quarterly, Vol.71, No.1, July 1992, pp.1-17.可见,以非政治性身份的妇女为掩护,南部精英在20世纪初不仅控制了对内战记忆的书写,而且还严格审查历史教科书中有关内战的内容和立场,对于巩固集体记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12年,“南部邦联女儿联合会”在华盛顿召开第19次全国年会,塔夫脱总统亲自到会献词。他明确指出:“奴隶制度不是引发战争的主因,州权主义才是导火线。历史学者不再因战争所带来的过错争论不休,北方将士是为了维护统一而战,南部将士也是为了捍卫独立与自治而战,所有的将士们都是为了永固自由之制度而战。”一位新闻记者就此评价道:“失败的南部邦联旗帜在美国总统的头顶上飘动,这对联邦太过耻辱。南部妇女们入侵了华盛顿,她们实现了罗伯特·李与叛军们从未实现的夙愿。”*Isabell Worbell Ball, “The UDC,” Washington National Tribune, Nov.21, 1912.可以说,塔夫脱总统的演说不仅是南部内战史观民族化的开始,也为1913年7月4日的南北老兵重聚奠定了基调。

1913年7月,在政府提供免费住宿与交通的情况下,数量高达1.5万人的老兵队伍从四面八方涌入葛底斯堡镇。据当时的统计,来自加利福利亚州的老兵约100余人,其中1/10为邦联老兵,来自佛蒙特州的老兵高达669人,其中1/4为邦联老兵,除内华达州与怀俄明州外,其余各州均有老兵参加。*“Fiftieth Anniversary of the Battle of Gettysburg,” Report of the Pennsylvania Commission, December 31, 1913, Harrisburg, PA.: Wm. Stanley Ray, State Printer, 1915, pp.36-37.纪念活动虽筹备得井然有序,但威尔逊总统起初并不愿出席,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来自政治环境与国会议员帕尔默的压力,我才被迫出席。”他还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内战结束以来,第一位民选上任的南部总统。因此,必须慎重对待这次非同寻常的南北老兵重聚,它旨在终结地区之间的所有争执与疏远。”*Blight, Race and Reunion, p.7.时光倒流,48年前的11月,林肯在那里发表了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说,即将追随林肯足迹的威尔逊深信,如果拒绝出席,南部人的抨击将随之而来。

对北方老兵而言,葛底斯堡镇是实现联邦统一的“圣城”麦加。葛底斯堡战役后,北方修建了第一座纪念内战的纪念碑。内战后,以此次战役为主题的纪念品与商业活动充斥着整个东北部地区。很多北方老兵在私下承认,就军事意义而言,里士满战役更为重要,但对激励士气而言,葛底斯堡战役则是第一场真正击败南部军队的战役。可以说,北方的内战集体记忆与“胜利事业”就是从这座小镇开始的,南部邦联走向毁灭也是在这里决定的。*Gary W. Gallagher, Lee and His Generals in War and Memory,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208.因此,威尔逊的重要使命是如何将一座“胜利之城”变成实现民族和解的“麦加”。基于以上因素,他决定出席并发表演说。此次聚会没有邀请南部黑人参加,新泽西州的白人老兵沃特·布雷克在旅行回忆录中写道:“宾州委员会只准许联邦军队的黑人老兵参加,遗忘了那些曾保卫南部事业的奴隶劳工。”*据詹妮统计,约有300名联邦黑人老兵参加此次聚会。参见Janney, Remembering the Civil War, p.275.

7月4日早晨,威尔逊总统步入会场。他开门见山地谈道:“此地此时,论述战争的意义是不合时宜的。”接着,他使用神秘主义的修辞讲道:“意义在于和平、团结、英勇与民族的成熟与力量。和平是如此的有益,是如此的具有治愈性。不再是敌人的我们再一次紧紧拥抱,战斗已逝,忘记争执,牢记士兵们的勇气与奉献精神吧!大家伸出友谊之手,一笑泯恩仇。”*“Address at the Gettysburg Battlefield,” July 4, 1913, Arthur S. Link, ed., Papers of Woodrow Wilson, Vol.28,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pp.23-25.在演说的措辞中,威尔逊总统突出了遗忘过去、展望未来的演说主线,呼吁年轻人重视内战的道德性,向权势、腐败与地方狭隘主义宣战,而非继续兄弟阋墙之争。他表示新时代应该有新主人,不必纠结于战场上的陈年旧事。为避开敏感的种族问题,在整篇演说稿中,“种族”两字仅出现一次。倘若把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誉为一场高举种族平等思想重塑国家形象的“革命中的革命”,那么威尔逊的演说则体现出“去革命”的色彩。1913年的社会状况与1863年不同,民众渴望繁荣、秩序与进步,威尔逊使用了进步主义的话语以掩盖种族冲突的存在,这让林肯的“自由新生”观在48年后蜕变为继往开来的“正义和平”论。从此,白人渐渐忘却了“第二次美国革命”。*David W. Blight, Frederick Douglass' Civil War: Keeping Faith in Jubilee,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45.

此次演说前,《华盛顿邮报》就认可威尔逊主导的民族和解,表示:“从此将不会再出现就分离主义和奴隶制的问题展开激烈争论的场面了,那场战争已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除了北方应承担挑起战争的责任外,双方的民众无需再为奴隶制的道义问题苦恼。”几日后,《纽约时报》也遥相呼应,宣称:“国家的历史记忆变得均衡有序,不再混乱。”从此,内战的历史变成了一笔辉煌的民族遗产,战后重建则成为令白人不堪回首的往事。对大多数白人老兵而言,以私人交谈、欣赏演奏与聚餐合影为主的四日欢聚无疑是一种跨越时空界限的个人体验。《纽约时报》旗下标榜独立思想的《瞭望》杂志也被重聚活动释放出来的和解热情所感染,它一改客观冷静的写作风格,指出:“这实现了两种不同人权与自由观的调和;内战只是因南北方对自由观的不同解读所产生的矛盾而爆发,即州权主义与联邦主义之争。”在深入分析奴隶制和州权的关系后,《瞭望》杂志认为:“触发战争的奴隶制仅仅是州权主义的延伸。”*Quoted from Blight, Race and Reunion, pp.387-388.从《瞭望》《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姿态转变可以看出,在探索内战意义的过程中,黑人的经历已变得无足轻重。

三、民族和解的伤痕:黑人他者化形象的确立

内战后,以《汤姆叔叔的小屋》为蓝本的艺术表现形式出现了微妙变化。从1880年代开始,编导在汤姆剧中越来越淡化奴隶的苦难。无论在叙事、吟诵还是舞蹈方面,汤姆剧转而表现白人奴隶主的善良和人道。*Thomas Cripps, Slow Fade to Black: The Negro in American Film, 1900-1942,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26-28.面对汤姆剧的衰落,地区和解文学异军突起。1867年,北方老兵德福雷斯特(John Deforest)撰写了小说《分裂主义者拉维纳尔女士皈依联邦主义》(MissRavenal'sConversionfromSecessiontoLoyalty),成为浪漫和解文学的开端。1881年后,他又相继创作出《血海深仇》(TheBloodyChasm)、《马里兰中心》(TheHeartofMaryland)。三部小说的故事情节虽略有差异,但都意在突出忠诚于南部事业的女性最后在北方情人或丈夫的影响下,放弃了偏狭思想。哈里斯(Joel Chandler Harris)的小说则善于使用黑人方言,以突出黑人问题的复杂性与特殊性。在分析他的小说影响北方人对南部黑人问题的认知时,一位北方作家写道,读了他的小说后发现,没有去过南部的北方人根本无法理解南部白人与黑人之间的关系。*Nina Silber, The Romance of Reunion: Northerners and the South, 1865-1900,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3, p.141.换言之,北方人废奴只是基于道德主义与经济利益。可见,一些北方作家与民众在1880年代开始将黑人排除出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体系之外。不同于部分北方老兵对黑人的支持态度,战后成长起来的北方一代认为黑人问题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

1880年代初,“南部山区文学”也开始在北部流行。在以福克斯(Fox)为代表的山区文学派的笔下,南部山区人展示出南部种族的纯洁性与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继承性。在被建构成南部最天真与爱国的美国人后,这一文学意象成为推进民族和解进程的关键一环。北方人对南部山区的迷恋并非偶然,在北方人看来,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南部人在内战时期是支持联邦正义的,其道德品质远优于其他地区的南部人。早在重建时期,北方人就指出联邦主义力量存在于南部山区。通过建构南部山区人远离黑人的意象,北方文化进一步把黑人族群视为异类,并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南部长期宣扬的盎格鲁-撒克逊主义。1890年代初,社会性别角色的混乱威胁着北方的男子气概,南部的内战小说不仅成为北方抵抗新女性运动的武器,也改变了北方对南部私刑泛滥的态度。一位北方编辑评论道,鉴于南部男性的骑士风格与对女性献殷情的传统,黑人的性攻击行为自然会引发南北男子的愤慨。*Anthony Rotundo, “Body and Soul: Changing Ideals of American Middle-Class Manhood, 1770-1920,”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Vol.16, 1983, p.24.美西战争后,弘扬内战士兵英勇气概的小说《谢南多厄》(Shenandoah)在全国再次流行起来。此外,南部出生的小说家威斯特利用“西部文学意象”割断了南部女性思想对南部男性的影响,在他的以西部荒野为背景的叙事中,勇敢的西部人都具有南部血统。不同于北方小说的爱情和解模式,威斯特小说的男主人翁则是用南部传统思想来征服受废奴主义思想洗礼的北方美女。并且,这些男人翁出走西部都是为了远离阴柔化的南部社会,正是这种对南部社会的有限批判,使威斯特的小说备受北方读者的青睐。

然而也不能高估这些处于世纪之交的和解文学对民族重聚的影响力,南北作者的思想冲突典型地反映在“威尔金斯订婚事件”上。威尔金斯是一位著名的北方废奴主义者的后代,因偶然邂逅,他与南部邦联前总统之女坠入爱河。当订婚的消息于1890年被公开后,这对情侣立即招致南北老兵的严厉批驳,他们认为两者的结合太过荒唐。在老兵的干预与男方经济状况的恶化下,威尔金斯与戴维斯之女分道扬镳。*Silber, The Romance of Reunion, p.122.该事件不仅表明曾浴血奋战的老兵无法容忍小说中南北通婚的情节成为现实,并暗示出浪漫重聚文学对于推动民族和解是有限的。

直至戴维·格里菲斯解构了斯托夫人的创作要素,使用当时的动态无声电影技术,制作出一部名为《一个国家的诞生》(TheBirthofaNation,以下简称《诞生》)的默片后,白人化的内战记忆在文学艺术领域才得以进一步形塑。在影片制作过程中,格里菲斯从狄克逊于1905年出版的小说《同族人》中获取了最重要的文学素材。相比以前过于煽情的南部内战小说,狄克逊巧妙地表达了一种更为理性的拥奴派思想,既自由劳动制度是一种变相的“薪水奴隶制”,相比南部的奴隶制,它无法给予人身自由的工人稳定的工作与居住条件。

在这部小说的基础上,格里菲斯的《诞生》进一步提升了思想高度。他向观众灌输了一种意识,即重建是一场灾难,黑人永远不可能平等地融入白人社会,三K党的暴力活动是维护正义的英勇行为。磅礴宏大的战争场面、充满悬念的剧情使它成为世界电影史的里程碑,并被誉为“好莱坞剧情长片的鼻祖”。当本·卡梅隆抱着姐姐冰冷的身躯,用邦联国旗拭去她嘴边淡淡血迹时,弗罗拉的遇害也就上升到了基督殉道的精神层面。而因为犯下强暴和逼死白人少女的罪行,古斯被三K党阉割处死,这组画面完成了在现实社会中把黑人“去势”的艺术效果。但电影未呈现古斯受刑时的痛楚,而将弗罗拉和伊丽丝的痛苦极为细致地展现给观众。在结尾时,当耶稣形象投射到欢快的人群中时,一排字幕解释道,这是兄弟之爱对野蛮战争的胜利。那些手举火十字,身穿白色袍服者则很容易让观众联想到《圣经》中的死亡审判官,并给三K党赋予了神圣的宗教色彩。*Amy Louise Wood, Lynching and Spectacle, Witnessing Racial Violence in America, 1890-1940,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9, p.115.最终在幕布上,格里菲斯实现了不同于林肯与道格拉斯在1863年倡导的“国家新生”。事实上,这部默片的成功之处还在于电影情节相对准确客观地反映了内战与重建的历史。例如,影片还原了部分历史场景,再现了林肯遇刺的福特戏院,从而加深了该片后半部虚构的真实感,精雕细刻的冲锋场面也展现了电影前所未有的节奏感和技术美感。在格里菲斯看来,观众能看清银幕上的微小细节才是其成功所在。因而在该片放映过程中,观众常常产生错觉,相信已逝去的历史正在通过默片完美震撼地重现。一位南部老兵甚至激动地做出冲到银幕前营救电影人物的举动。*Michael Robin, “The Sword Became a Flashing Vision,” Representations, Vol.9, Winter, 1985, pp.150-194.此外,在放映结束后,部分地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针对黑人的种族暴力与私刑事件。

为反击南部白人发动的封存废奴记忆的“最后一役”,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的分支机构在很多城市散发抵制上映的传单,组织起了声势浩大的抗议示威,试图迫使政府发出禁放令,抑或要求相关机构重新审查该片。然而,黑人的抗议不能阻止该片被白人社会追捧。虽然制片人与小说作者均是南部人,但北方白人却成为了最主要的观影群体。作为默片时代最轰动的一部影片,到1931年,《诞生》票房收入为1800万美元,截至1946年,观众数量超过2亿。*Karen L. Cox, Dreaming of Dixie: How the South Was Created in American Popular Culture,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1,p.85.这些数据也从侧面印证了非裔美国人的抗议,即在美国历史上,这是破坏种族关系与诋毁黑人形象最恶劣的一部影视作品。在被黑人视为回归南部传统的威尔逊时代,狄克逊的小说与格里菲斯的默片进一步加剧了种族偏见,并在北方人中引发了一种对南部黑人、东欧移民迁徙北方的恐惧。正如杜波伊斯所言,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种族战争中,白人利用狄克逊发起了最后的总攻。*Cox, Dreaming of Dixie, p.87.同时,《诞生》也开启了利用电影建构南部历史文化的时代。据统计,到1945年,通过模仿《诞生》的创作思想与艺术风格,美国的电影制片公司一共发行了75部怀念老南部的影片。在1929年上映的《粗布与浪漫》中,导演向观众全方面展现了一个远离工业喧嚣的老南部社会。在1935年上映的《小上校》中,观众看到了作为南北爱情结晶的小女孩“小上校”与黑人女仆及其小孩开心嬉戏的场面。随着老南部风情在白人社会愈加风靡,受《诞生》的熏陶,米契尔女士将所有南部文学元素提炼与升华,最终于1936年出版了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巨作《乱世佳人》。至此,黑人的自由解放记忆被完全封禁,直到民权运动时代。

四、关于美国内战记忆构建的思考

内战记忆的复杂性体现于黑人在这场战争中具有三种不同的身份:战争参与者(黑人士兵)、战争获利者(自由人)、战争受害者(南部黑奴与阵亡者)。这样的身份特征与遭种族大屠杀的犹太人的单一受害者的身份大相径庭,使美国白人不愿公开承认黑人的受害者身份并肯定其对内战的贡献,直至1960年代。然而,双方握手言和的途径唯有对话性、谅解性的历史记忆,它是参与历史事件的双方在记忆问题上消除分歧、达成共识的产物。在建构这种记忆体系的第一阶段,参与者必须主动客观地将历史事件保存下来,奠定对话记忆(dialogic memory)的基础,使另一方有可能加入到这段记忆中来。这种记忆是综合的、双向的,它不是从单一利益群体出发,而是将多方的记忆纳入进来。第一,只有白人承认所发生的历史事实,黑人才能自由地将他们的经历讲述给公众。然而在关注重建“民族共同体”、煽动种族仇恨的战后几十年里,美国社会不可能调和出一种对话性的记忆模式。第二,内战记忆不只是参战白人和黑人的孤立记忆,也是隔代移情倾听者(empathic listener)的记忆——尽管移情的倾听者并未直接参战,但他们仍然感到自身在伦理上与这段记忆密切相关,并做出其价值判断,进而影响社会思潮的变迁。对南部白人而言,批判父辈的历史经历意味着否定自身存在的意义。

在记忆认知上,黑人与白人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内战后,南部白人记忆主体分为“联邦主义者记忆”与“南部邦联记忆”,这两种记忆模式长期处于斗争中。然而,两者均意识到:“内战是记忆上的断点,是美好过去与痛苦现在的分水岭,内战的爆发导致他们失去了亲人、文化、特有的生活方式与南部的传统和威望。”*W. Fitzhugh Brundage, The Southern Past A Clash of Race and Memory, Londo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91.从某种意义而言,内战又是南部白人感知北方现代工业时间的零起点。北方黑人则认为要突出他们在记忆长河中的地位并论证其重要性,就必须强调记忆中的战前、战后与现今是紧密相联的,在时间轴上存在连续性;而南部自由人的内战记忆主要来自父权思想与原始宗教观念主导下的对林肯等北方领袖的个人崇拜。在非裔美国人内部,不同的战争记忆所形成的张力阻碍了他们形成能对抗南部白人的集体记忆。*按照布莱特的划分,黑人内战记忆分为6种。其一,牢记奴隶制的过去是一个黑暗的空白期,代表人物为道格拉斯。其二,适度记忆奴隶制论,其代表为克拉梅尔。其三,以布克·华盛顿为代表的迁就主义。其四,以泛非主义、千禧年与埃塞俄比亚主义为核心的天赋使命论,代表人物为特纳。其五,非裔美国人的爱国主义论,主要以北方黑人为代表。其六,认为奴隶制与战争只是神安排的神定论,代表人物为霍利。参见Blight, Race and Reunion, pp.300-337. 笔者认为,黑人群体记忆还存在第七种,即对奴隶制的感恩怀旧记忆。在南部白人记忆统一与民族和解思潮的双重冲击下,黑人的内战记忆更加支离破碎。可见,缺乏具有包容性与相似性的记忆主体导致黑白种族之间不存在对话的可能。

还有一点值得反思,法国大革命造成的种种血腥使美国政治精英并未全盘吸纳大革命的指导思想。事实上,在独立战争后,美国的国家观大体属于“文化共同体”,而非法国思想家大肆宣扬的平等、博爱的“政治共同体”。直至1863年,这种国家观才遭到解放黑人奴隶宣言的巨大冲击,尤其在激进的重建时期,还一度呈现为以平等政治共同体取代以血缘文化共同体为核心的新型国家形态。尽管国内学者已从许多角度分析过重建失败的主因,但却未能从全球横向对比的维度来考察。事实上,美国内战爆发前后,正值全球处于民族国家形成的高峰期,如1860年日本的明治维新,1871年德国的统一,1871年意大利的统一,1860年代的太平天国运动。由此看来,年轻的美国未背负像中国和欧洲那样数千年的历史负担,在这一时段中,与其他地区的民族革命和统一战争相比,美国的社会改革运动(内战与激进重建)的范围和步伐似乎有些超前与空想。

因此,从某种程度而言,南部“失去事业”与白人化的内战记忆也是对“政治运动文学化”的纠偏。*张源:《连续与断裂:法国大革命是一场怎样的革命?》,《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在该文中,作者引用了涂尔干认为文学想象与政治人物舞台化是导致法国大革命走向激进的主因的观点。笔者认为这种解读模式也同样适用于美国内战与激进重建,事实上,废奴文学的流行与美国内战的关系便是一种政治运动文学化的体现。这标志着美国从理想主义性质的多族群融合实验再次回归到以白人为社会核心单位的文化血缘共同体的重塑阶段。美国内战摧毁独立战争时期形成的“白人血缘文化共同体”,导致它的第二次塑形一直延迟至20世纪初的美西战争后。毋庸置疑的是,若从文化共同体的角度来理解这段历史,人们会发现美国长期宣扬的例外主义是站不稳脚的,充其量只能证明美利坚文明在人类文明体系中最具前瞻性与开创性,而不能把它理解为超越其他文明模式而独立存在的“山巅之城”。颇具讽刺的是,正是通过一向被学界长期否定的“南部救赎”与“失去事业”,美国才能以非战争手段处理其他地区必须以战争、杀戮或入侵形式才能解决的民族国家形成与巩固的难题。但这种类似“光荣革命”的变革的实现却是以抹去黑人的战争记忆与剥夺其公民权为惨重代价的。试想如果没有这场内战,以美国人的开拓创新和宽容的精神品质,或许能设计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渐进赎买黑奴的方案。不幸的是,残酷无情的战争使“和平改良方案”不再可能,白人族群对黑人的情感也变得更加复杂矛盾。因此,从某种程度而言,美国内战与激进重建仅是同时期在全球范围内的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的一次“短暂出轨”。

从1896年到1915年,美国内战记忆的建构进程呈现了非常突出的矛盾性。一方面,在实现民族和解上,它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不可逆转性;另一方面,在种族平等与进步问题上,它却呈现出分裂与阻碍性。在内战结束50周年之际,民族和解与白人至上主义两股思潮在记忆建构中实现合流。然而,无论其程度、地域与时间,这种扭曲的记忆胜利终究是暂时的。从1896年到1914年,黑人的命运已岌岌可危,在这样亡史亡族的紧要关头,黑人或许只能像白人通过美西战争拯救民族和解那样,寄希望于另一场战争以避免他们的历史惨遭被遗忘的厄运。恰好,第一次世界大战在1914年7月28日爆发。然而,这也是对民族和解的巩固,只是黑人不再是巩固民族和解的唯一牺牲品。*伍斌:《自由的考验:“百分之百美国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博士学位论文,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4年,第110-130页。最终,这场战争还是将黑人缓慢地纳入了美国社会。

(感谢导师王旭教授与匿名评审专家提出的宝贵修改意见。)

(责任编辑:史云鹏)

Racial Confrontation and Reconciliation Between North and South: The Making of the Civil War Memory and Its Public Opinion Orientation(1896-1915)

Luo Chao

After the political redemption of 1878 and the Southern Reconstruction,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South and North was alleviated, but a psychological trauma caused by the civil war was far from being healed. With mass media propaganda and the shared experience in the Spanish-American war, the reconciliation was realized in the memories of veterans. Then, the White race utilized many forms of activities, including veteran reunions, literature and films, to construct a racialized civil war memory. On the one hand, this kind of memory consecrated the white soldiers' bravery and manhood. On the other hand, by de-politicizing the Civil War, this memory helped expunge African American's roles in that war, turning them into “strangers” in American society, which laid a foundation for racial segregation in early 20th century.

national reconciliation, Civil War memory, the Spanish-American War, veteran reunions, reconciliation literature

罗超,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博士研究生(厦门 361005)

K712.51

A

1006-0766(2017)04-013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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