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性时间和本真时间
——论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

2017-04-12 09:23
思想与文化 2017年2期
关键词:时间性海德格尔感性

从20世纪末开始,国内不少学者对马克思的时间概念进行了分析。例如,刘奔、俞吾金、张一兵和邓晓芒等先生分别从不同角度所做的阐释对于建构马克思主义的时间观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是,对于如何理解马克思的时间概念,仍然存在着诸多分歧。有的学者重视从实践的角度进行分析,有的则从个体的生存论的角度进行分析,还有的从后期马克思的财富观或者抽象时间的角度进行分析。本文认为,只有把马克思前后期对时间概念的理解结合起来,并且将其放在西方哲学发展的背景中进行考察,才能充分理解马克思时间概念的重要意义。本文将按照这一思路对马克思的时间概念进行分析,并且尝试对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做出初步分析和评价。

一、传统哲学理解的时间概念及其局限

哲学家们对时间的本质问题曾经进行过许多思考和分析,对时间概念的理解各种各样,也取得了一定的理论成果。以下将选取历史上几种具有代表性的观点对其进行分析和说明。

像对“存在”概念的分析一样,亚里士多德也对时间的本质进行过研究,他追问道:“时间是存在着的事物呢,还是不存在的呢?它的本性是什么呢?”*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1页。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批评了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的观点,前者认为“时间就是天球本身”,后者则认为“时间是无所不包的天球的运动”。*同上书,第122页。亚氏提出,时间既不是运动,也不是天球本身,但是与运动相关。如何理解时间呢?他说:“时间不是运动,而是使运动成为可以计数的东西。……我们以数判断多或少,以时间判断运动的多或少。因此时间是一种数。”*同上书,第125页。应该说,亚里士多德较早思考了时间的本质问题,开启了系统地研究时间概念的先河。

对于时间是什么的问题,奥古斯丁也曾经极为困惑。不过,他是从思想的角度理解时间问题的。奥古斯丁认为,“将来”和“过去”都不存在,只有“现在”存在。*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247页。他说:“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同上书,第247页。奥古斯丁虽然通过论证也否定了“时间是运动”的判断*同上书,第251页。,但是,因为拘泥于从思想的伸展的角度理解时间*同上书,第253页。,他也无法理解时间的本质。

康德认为,感性的直观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人的感官存在着先天的纯粹形式。时间和空间就是这种纯形式。他说:“时间是先天地被给予的。唯有在时间中,显象的一切现实性才是可能的。这些显象全都可以去掉,但时间自身(作为显象的可能性的普遍条件)却不能被取消。”*《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0页。按照康德的理解,时间是一般显象的先天形式条件,也是“感性直观的主观条件”,除此之外,它什么也不是。*同上书,第33页。

和康德相比,黑格尔对时间的理解则是与事物的变化相关的。他说:“时间是那种存在的时候不存在、不存在的时候存在的存在,是被直观的变易。”*黑格尔:《自然哲学》,梁志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48页。在他看来,时间就是否定之否定,是“己外存在的否定性统一”。*同上注。不能说一切事物都在时间中产生和消逝,因为时间就是这种表现为产生和消逝的“变易”,“就是产生一切并摧毁自己产物的克洛诺斯”。*同上书,第49页。有限的事物都是具有时间性的,理念和精神则不具有时间性,而是具有永恒性。*同上书,第49—50页。由此看来,黑格尔理解的时间和时间性主要是用来描述变化着的存在。只有在时间性的视野中,存在才能发展自身为绝对的理念,最终达到绝对真理。虽然黑格尔把时间理解为作为否定之否定的“变易”,但是,他仅仅在理念的意义上讨论这种“变易”,并且仅仅把这种“变易”当作精神达到绝对真理的方式,而不是从市民社会中真实的人及其社会关系的角度理解这种“变易”及其结果。

费尔巴哈认为,思辨哲学研究的对象因为不是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存在,所以是虚假的、抽象的。他虽然没有着力探讨时间的本质是什么,但是,十分强调时间和空间的维度的重要性。他说:“空间和时间是一切实体的存在形式。只有在空间和时间内的存在才是存在。”*费尔巴哈:《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洪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年,第9页。费尔巴哈提出,不能在哲学和事物的本质中否定时间和空间,否则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一个民族,如果由于它的形而上学而排除了时间,将永恒的、亦即抽象的、与时间脱离的存在神圣化,也一定会由于它的政治而排除时间,将既不合法又不合理的、反历史的固定原则神圣化。”*同上书,第10页。由此,他甚至提出了“空间和时间是实践的第一个标准”的命题。*同上注。也就是说,脱离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就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有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存在才是真实的,才是哲学和其他科学所要关注和研究的对象。即使是思维,也要是在时空以内存在才是“实际的思维”。*费尔巴哈:《未来哲学原理》,洪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第69页。在费尔巴哈看来,思辨哲学使发展脱离时间,是“任意妄为的一件真正杰作”,“没有时间的发展,也就等于不发展的发展。”*费尔巴哈:《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洪谦译,第10页。费尔巴哈比黑格尔进步的地方在于,他强调哲学要面向在时间和空间里的事物,而不是永恒性的理念。只有研究在时空中的存在,才是获得真理、避免产生反历史的谬论的前提。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哲学家们对时间概念的理解经历了逐渐深化的过程。尽管如此,由于受到直观的和形而上学方法的限制,他们对时间概念的理解仍然停留在抽象和空洞的阶段。费尔巴哈虽然力图避免思辨哲学的局限,但是由于他采用直观的方法观察问题,所以也无法深入理解时间概念的社会性内涵。马克思运用唯物辩证法,从实践的角度考察历史和社会的发展,获得了超越传统哲学狭隘视野的新视角,也克服了传统哲学对时间概念理解上的局限。

二、实践性时间:马克思的时间概念

马克思对时间概念的理解经历了复杂的过程,这一理解也随着对实践和现实的理解而不断深入。他不仅用时间概念解释感性和现象世界,而且用之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时间的视野成为他打开资本主义“存在”(现实)的秘密之关键。

马克思突破传统哲学对时间概念的空洞理解的关键在于:他运用唯物辩证法,从人的实践活动的角度考察所有社会问题,由此获得了理解具体问题的广阔的时间视野。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说:“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这说明,他理解所有社会和历史问题,都是将其与人的实践活动联系起来考察的。这一不同于费尔巴哈和传统哲学单纯重视理论实践的新的实践观,是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理论生长点。马克思对实践概念的理解突破传统哲学的关键之处在于:满足生活需要的物质生产劳动成为实践概念的主要内涵之一。*郭云峰:《实践与时间——对马克思时间概念的历史性解读》,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16—129页。因为对实践概念理解上的转变,马克思早期理解的“感性时间”后来进一步具体化为“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

早在《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差别》一文中,马克思批评了崇拜天体、以太和众神的古代人,因为他们所坚持的是一种“永恒的时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6页。与之相反,伊壁鸠鲁则把时间理解为“感性的时间”。在他看来,时间就是“现象的绝对形式”*同上书,第52页。,“是作为变换的变换,是现象的自身反映,所以,现象自然界就可以正当地被当作客观的,感性知觉就可以正当地被当作具体自然的实在标准”。*同上书,第53页。伊壁鸠鲁把感性知觉看作“时间的源泉和时间本身”*同上注。,因为正是通过感性知觉的作用,才会产生时间意识,这种意识也是对感性自身不断变化的意识。马克思认为,时间和感性之间构成了密切的关系,“人的感性就是形体化的时间,就是感性世界的存在着的自身反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页。,“事物的时间性和事物对感官的显现,被设定为事物本身的同一个东西。”*同上书,第54页。

马克思对“感性”的理解因为纳入了时间的视野而显示出其真理性。他认为,这种反映在时间性上的变易是事物自身的真实呈现。那种否定事物变易的、对永恒性的崇拜,只会助长一种宗教式迷信。马克思站在辩证法和感性哲学的立场,对伊壁鸠鲁哲学进行了新的诠释。他称赞伊壁鸠鲁为“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同上书,第63页。,否定了崇拜永恒时间的蒙昧思想。他说:“如果把那只在抽象的普遍性的形式下表现其自身的自我意识提升为绝对的原则,那么就会为迷信的和不自由的神秘主义大开方便之门。”*同上注。这句话实际上既是对伊壁鸠鲁强调感性知觉地位的肯定,也是对黑格尔的抽象自我意识的批评。

从永恒时间向感性时间的转变初步完成了从形而上学向唯物主义哲学的转折。随着对实践的强调,马克思对时间概念的理解进一步深化了。它表现为:对时间的理解逐渐从抽象的“感性时间”变成具体的“实践性时间”。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非常重视对异化劳动的分析,他在分析中所揭示的劳动异化实际上也是时间的异化。他通过研究舒尔茨和其他经济学家的著作注意到,先进的、节省劳动的生产技术的采用并没有节省工人的劳动时间,相反,劳动时间却增加了。经济学家舒尔茨记录了当时英国的情形,他说:“最近二十五年来,也正是从棉纺织业采用节省劳动的机器以来,这个部门的英国工人的劳动时间已由于企业主追逐暴利而增加到每日十二至十六小时。”*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5页。不仅如此,虽然社会的生产总量和十年前相比大大增加了,但是工人得到的工资却和十年前一样多,福利也不能保持和过去一样的水平,“而且比过去穷三分之一”。*同上注。因为分工越来越细,工作变得越来越单调乏味,这种变化对工人的精神和肉体也造成极大的伤害,工厂里工人的死亡率越来越高。虽然机器因技术得到改进而节省了劳动时间,但是在工厂里的奴隶式劳动却有增无减,劳动时间反倒增加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5—16页。

马克思开始关注到现实生活中工人的劳动状况问题:一方面是因为机器的采用而带来的劳动时间的节省,另一方面是工人在劳动时间上的增加以及劳动变得越来越单调乏味。劳动的异化同时也是劳动时间的异化,工人付出一定的劳动时间,但是由此创造的自由时间却被另一个阶级占有。马克思认为,这种时间的异化,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只有摒弃这种关系,才能消除被异化的时间,使无产阶级充分享受到劳动创造的成果。

在马克思看来,时间范畴只是考察具体社会问题的概念性工具,并不具有永恒的意义。马克思十分重视对社会的内在矛盾进行辩证地分析,由此展开的对“历史之谜”的揭示才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孙伯鍨、张一兵、唐正东:《“历史之谜”的历史性剥离与马克思哲学的深层内涵》,《南京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第7—8页。他认为,正是生产力、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运动形成了历史,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才能真正理解“时间”和“存在(现实)”的本质。因此,时间范畴不是单一的或“纯粹”的概念,而是具有辩证性的概念。

传统哲学由于忽视人的实践活动,往往把时间概念与抽象的物质和精神结合起来思考,要么停留在单纯的客体维度(物理学),要么止步于单纯的主体维度(个体生存论)。马克思克服了这一局限,既重视理解时间的主体维度,也重视理解时间的客体维度。作为主体维度的时间,表现为劳动者从事物质生产的时间、精神生产的时间、恢复体力的休息时间和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所谓时间的异化,突出表现在劳动者只有付出大量的劳动时间才能获得满足自身和家庭生活需要的物质资料,同时又丧失了自由发展的时间。马克思说:“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处置的自由时间,一生中除睡眠饮食等纯生理上必需的间断以外,都是替资本家服务,那么,他就还不如一头载重的牲畜。他不过是一架为别人生产财富的机器,身体垮了,心智也犷野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0页。另一方面,作为客体维度的时间往往为研究者所忽视。在马克思看来,不仅商品是劳动时间的凝结,通过人的实践活动所创造出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看作是“凝固”的时间。例如,生产关系可以看作是“凝固”的时间,因为它是人们在生产出麻布等产品的同时一并“生产”出来的东西,而这种“关系”深刻地影响着生产活动,它本身也不是永恒不变的。

整个社会就是在这种作为主体维度的时间和作为客体维度的时间的矛盾运动中向前发展的。当然,这种发展首先是以各行业劳动者的生产劳动为前提。“资本”通过雇佣劳动,组织起大规模生产,既促进了生产力发展,也造成很多社会问题。例如,由于一方的自由时间的积累是以劳动者的剩余时间为基础的,它造成了对抗性的文明形态。马克思说:“不劳动的社会部分的自由时间是以剩余劳动或过度劳动为基础的,是以劳动的那部分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为基础的;一方的自由发展是以工人必须把他们的全部时间,从而他们发展的空间完全用于生产一定的使用价值为基础的;一方的人的能力的发展是以另一方的发展受到限制为基础的。迄今为止的一切文明和社会发展都是以这种对抗为基础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15页。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有历史进步性,但是,由于“资本”的本性是发财致富,这样就和由技术进步带来的强大的生产力发生了矛盾。发达的生产力不是服务于社会的个人的普遍发展,而仅仅服务于资本的增殖目的。马克思认为,如此一来,“资本”就成为自身发展的最大限制。资本自身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也成为产生许多社会问题的根源。只有扬弃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才能根本解决由此产生的问题。

在对时间概念所作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马克思的重要理论贡献在于:通过对时间概念的辩证理解,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暂时性和局限性,并且他认为,劳动阶级只有联合起来,才能争取自身的正当权利,重新控制被资本束缚的时间,使其成为有助于全体劳动者发展的自由时间。可以说,马克思的辩证时间观为无产阶级争取自身的权益奠定了科学的理论基础,它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三、本真时间: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

以上讨论了传统哲学和马克思理解的时间概念,揭示了实践唯物主义哲学所理解的时间概念和传统哲学的区别。那么,如何进一步理解在马克思之后的现代哲学,尤其是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呢?海德格尔对时间概念的诠释在现代哲学中占有非常突出的地位,它不仅是对传统哲学的批判,而且深刻地影响着当代哲学的发展。我们将在本节对其进行简要分析和评价。

青年海德格尔很早就关注到时间概念。在1924年7月的一次关于“时间概念”的演讲中,他对时间概念提出了不同于传统思想的新的诠释。他认为,神学从永恒的角度理解时间,物理学从科学的角度否定绝对时间和绝对的同时性,哲学则根据时间来理解时间。*《海德格尔选集》上卷,孙周兴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7—9页。海德格尔提出,他的讨论既不是神学的,也不是哲学的和科学的,而是前科学(Vorwissenschaft)的。*同上书,第8页。

在青年海德格尔看来,可以通过解读此在的本质理解“什么是时间”。和笛卡尔主客二元对立的结构不同,此在(Dasein)的存在建构是“在—世界—中—存在”(In-der-Welt-sein),它意味着此在与世界打交道,与世界中的各种存在者交往和发生关联。一句话,此在通过与世界内的人和物发生许多联系,也产生各种各样的活动。就海德格尔此处所说的“打交道”的广泛程度而言,大致和马克思所说的“实践”是重合的,尽管各自强调的重点有所不同。海德格尔也认为,此在是通过“打交道”表现出自己的本质的。

海德格尔提出,此在就是时间,更确切地说,就是时间性。*同上书,第24页。所谓时间性,就是不断发生的事件的现实化。当此在受到“常人”的统治追随潮流和时尚的时候,它并不拥有时间。只有当此在处在本真的生存状态,它才拥有时间。何谓本真的生存状态?就是“构成其最极端的存在可能性的东西”。*同上书,第16页。也就是此在向着将来存在的“先行”,是向着此在最本己、最极端的可能性的“先行”。*同上书,第17页。这时候的存在可以说是本真的状态。海德格尔说:“将来存在给出时间,构成当前,并且让过去重演在它所度过的存在的‘如何’中。……时间的基本现象是将来。”

在《时间概念史导论》(1925年)中,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形而上学(尤其是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理性形而上学)对存在或者实在的理解失之偏颇。传统形而上学主要在现成性的意义上理解这个世界。海德格尔说:“当笛卡尔一般地追问一种存在者的存在时,他就是在传统的意义上追问实体(Substanz)。当他谈论实体时,他通常是在严格的意义上谈论实体性(Substanzialität)。”*马丁·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欧东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34页。这里所说的实体性就是现成可见性(Vorhandenheit)。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把握实体性的方式是感性知觉,它仅仅把物体之存在理解为广延(extensio)。笛卡尔和康德都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物体的存在。这种理解方式建立在看(视觉)的基础上,由此形成了理解存在的理论化的片面方式。重要的是,在他看来,现象学也受此影响,跳过世界的世间性去理解存在者的存在。同时,人也被规定为理性的动物(homo animal rationale,人是理性的动物)。为了突破这种对存在者之存在的狭隘理解,海德格尔肯定外部世界存在的真实性,主张“以现象学的方式直接把自己置身于日常的与物打交道的进程和与物相交通的境遇之中(而这种进程和境遇是相当不引人注目的),且以现象学的方式去描述当此之际所显现出来的东西。”*同上书,第258页。由此可见,海德格尔批判了传统形而上学对“存在”和“时间”的理解,提出了新的观点和研究思路。这一思路深化了对问题的理解,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

在海德格尔之前,马克思已经批评过仅仅“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对象”、“现实”和“感性”的传统思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99页。实际上,这一批评针对的也是笛卡尔和康德的理解方式。从客体的角度理解对象就是从现成性的角度理解存在,从直观(理论地“看”)的形式理解对象就是理论化地理解方式。马克思要求从“实践(Praxis)”的角度理解“对象”、“现实”和“感性”,也就是从人的现实活动的角度理解“存在”,这和海德格尔要求从此在与人和物打交道的进程与关联的角度理解存在者之存在的方向是一致的。

但是,接下来的解释就显示出重大的差异。马克思的实践方式是以物质生产劳动为基础的,海德格尔的此在之存在结构则是以操心(Sorge,另译烦、牵挂)为基础。这种操心和马克思的实践之间存在着很大不同。操心的最重要维度是先行到自身的极端可能性中去的将来存在,而要达到这种本真的能在的途径则是理解。可以发现,海德格尔绕了一圈,本来是批评理论的态度,自己却又不得不回到理解的方式。于是,马克思对时间的理解表现为以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为基础的历史的发展,海德格尔对时间的理解则主要表现为以“理解”的时间性和遗忘存在的时间性为基础的历史性呈现。海德格尔说:“并不是时间存在,而是此在取道于(qua)时间生成它的存在。”*马丁·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欧东明译,第447页。如果此在达到了“理解”的境界,就拥有了本真的时间,反之,如果遗忘了存在,则落入“常人”的时间中去,从而“失去”了时间。

在《存在与时间》(1926年)中,海德格尔进一步完善了他的“理论”和“解释”,尽管这一写作计划最终并未完成。他对时间的解释仍然坚持了先前的观点,只是更加细化了。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本质在于生存*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熊伟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49页。,生存的过程就是此在的时间性展现自身的过程。所谓生存,就是“以其存在本身为本旨的有所领会的能在”。*同上书,第268页。海德格尔强调,此在是有别于石头那样的物的存在,不能在“事实上的现成存在”意义上理解它*同上书,第65页。,而要将其理解为“可能性”存在。尽管如此,它是根据自身的基本建构——在世界之中存在——去“现实”地理解生存的。此在首先是“我”(向来我属性)的存在,其次它在世的方式是各种各样的。这些方式用操劳(besorgen)和操持(Fürsorge)的概念来表示。所谓“操劳”,是指把握“寓于上手事物的存在”的方式,海德格尔举了很多例子:“和某种东西打交道,制做某种东西,安排照顾某种东西,利用某种东西,放弃或浪费某种东西,从事、贯彻、探查、询问、考察、谈论、规定,诸如此类。”*同上书,第66页。甚至包括“残缺的样式”,例如委弃、耽搁、拒绝、苟安等。所谓“操持”,是指把握与他人的共在的方式。海德格尔也举了一些例子,如实际社会福利事业。但是操持往往表现为“残缺”和“淡漠”的样式,例如“互相怂恿、互相反对、互不需要、陌如路人、互不关己”。*同上书,第141页。无论是操劳还是操持,都属于“操心”的不同的表现方式。

海德格尔所说的“时间性”是通过此在不同的世间活动方式呈现出来的,而“操心”这种存在建构几乎涵括了所有此在的世间活动方式。于是,时间性的展露完全表现在“操心”的“时间性”。海德格尔对“操心”概念下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定义:“操心的规定是: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中的-作为寓于…的存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熊伟校,第226页。“操心”的这三个维度分别对应于作为“将在”的“生存”、作为“现在”的“实际性”和作为“曾在”的“沉沦”(verfallen)。从外延上来看,“操心”这个概念和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有些相似,但是,海德格尔认为,这并不是用来表示实践行为相对于理论行为具有优先地位。他说:“通过纯粹直观来规定现成事物,这种活动比起一项‘政治行动’或休息消遣,其所具有的操心的性质并不更少。‘理论’与‘实践’都是其存在必须被规定为操心的那种存在者的存在可能性。”*同上书,第223页。海德格尔的意思很清楚,“理论”和“实践”都隶属于“操心”,两者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存在何者优先的问题。这个观点显然和马克思不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一开始就提出,在人们从事其他活动之前,首先要解决吃喝住穿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9页。这就明确地把物质生产活动摆在了优先的位置。要解决生存问题,就要通过付出一定的劳动时间来实现,而不是通过从事思辨和想象活动的时间来实现。

后期海德格尔对时间概念的理解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不再像青年时期那样从此在之存在的角度考察存在,而是试图从“存在”自身进行考察。这一转变的关键是:“此在”不再处在理解存在的中心位置。他在《时间与存在》(1962年)中说:“不顾存在者而思存在的企图是必要的,因为否则,在我看来,就不再能够合乎本己地把今天那些围绕地球而存在的东西的存在纳入我们的视野,更不用说充分规定人与那种一直被叫做‘存在’的东西的关系了。”*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页。早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1946年)中,海德格尔已经开始了这一转变。他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考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海德格尔选集》上卷,孙周兴等译,第358页。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已经把此在放在一个“看家人”的位置上,并试图更全面地理解时间和存在问题。正是在这封信中,海德格尔高度评价了马克思对历史的理解,认为它“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同上书,第383页。

后期海德格尔既然不再从此在和此在之操心的角度出发理解时间,那么,他怎样理解时间概念?和先前一样,海德格尔反对把时间理解为线性的“现在”的前后相继。*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第13页。这种理解把时间概念简单化了,它过度强调了“现在”的维度。时间变成了“现在”的流动,由此造成的是对“现成性”的过度重视。在他看来,“常人”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时间的。只有理解了本真的时间,才能克服“现成性”意义上的时间概念。

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时间是通过“在场”和“不在场”的状态显示出来的。“在场”是存在并活动着的“持存”*同上书,第14页。,“不在场”也同样存在并活动着。后者包括两种情形,一种是“不再现在的”曾在(Gewesen),一种是正在“走向我们”的“尚未当前”(将来)。所谓本真的时间,是指“从当前、过去和将来而来的、统一着其三重澄明着的到达的在场之切近”。*同上书,第19页。本真的时间具有四个维度,当前、曾在(过去)和将来构成其三维,另一维则是指“各维之间的相互传送(Zuspiel)”。*同上书,第18页。和青年时期相比,这一对时间概念的理解不再把“将来”作为优先的或首要的维度。他也不再从“此在”的角度,而是从“存在”自身的“在场”和“不在场”的角度理解时间概念。与此相关,这个“存在”也不再是从“此在”出发去理解,而是从本真的四维时间出发理解的。

总而言之,后期海德格尔也和青年时期一样,提出了本真的时间概念,但是前后的理解完全不同。青年海德格尔把本真的时间理解为“先行”到“将来存在”中去的“能在”的时间性展开,而后期海德格尔则认为本真时间是当前、曾在和将来及其三维之间的“相互传送”。相对于青年时期,后期海德格尔对本真时间的理解考虑到了此在之外的他者的存在,避免了重新陷入主体形而上学的窠臼。应该说,后期海德格尔的思想是对青年时期观点的纠偏,具有积极的意义。

从实践唯物主义哲学的角度来看,海德格尔虽然力图克服主体形而上学的局限,但是,由于他并没有把物质生产活动理解为“实践”的主要内涵,因此就无法正确估价工商业活动对于历史发展和人类解放的积极意义。他事实上把理解的活动看作更具有决定意义的实践。在他看来,要理解历史性必须回到理解此在的时间性,因为时间性就是历史性。历史的发展不是表现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而是表现为“常人”的生活和本真生活的矛盾。因为把“理解”当作最重要、最基础的实践方式,所以,海德格尔的历史观无法达到唯物史观的高度。他虽然肯定了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但是,“生存”哲学因为不能理解真实发生的历史而只能停留在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水平。

海德格尔在哲学方法上也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他批评笛卡尔主义哲学对“事情”的理论化的“看”的态度,主张一种前理论的理解和解释,也就是通过领会人的在世活动或者“本有(Ereignis)”的意义而让真理被揭示出来。相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直观方法来说,理解和解释的方法具有积极意义。但是,海德格尔拒绝接受辩证法。他说:“人们让矛盾存在,甚至使其尖锐化,并且试图把自相矛盾的,从而分崩离析的东西共同编排在一个无所不包的统一体中。人们把这种方法叫做辩证法。”在他看来,把关于存在和时间的相互矛盾的陈述统一起来,这样做无法达到真理,它不过是“一条逃避事情和实情的道路”。*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第4页。由此可见,因为方法的局限,海德格尔虽然重视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但是他看到的只是事物之间的一般的关系,而不是反映社会发展真实内涵的本质关系。受此影响,那种推动历史发展的社会矛盾和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始终没有进入海德格尔的理论视野,他的“批判”只是停留在软弱无力的本真的呼吁,他所说的“解放”也只能是“以阐释方式进行的此在的解放”。*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熊伟校,第3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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