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鸭毛

2017-04-20 13:22孙焱莉
飞天 2017年4期
关键词:屠宰场继母舅舅

孙焱莉

柳树的飞絮钻进鼻子里,痒痒的。她揉了揉,站住,打了个喷嚏,低头的瞬间,瞟见了胸前那朵用红绒布做成的花,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去年秋末,第一次穿这衣服,秦客正在库房里检查毛片的质量,她去给舅舅送账单,他们在一个角落相遇。秦客突然把食指放在那朵花上,一戳,低声说:这朵花儿……要是开得再往下点儿就好了。随即他的手指慢慢地往下移,在最高处停了,画了一个圈,然后不经意地滑下去。她的心像被摘下来,猛地一缩,然后是全身的松散与绵软……如今,一个季节都要过完了,她依然能体味到那感觉在身体深处的荡漾之波。“扑哒哒”,一辆摩托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房小燕一惊,忙收了跑出去的神儿,拐进了屠宰场的胡同。

屠宰场仿佛是个喧嚣拥挤的角斗场,门一开,那气味像迎面挥来的老拳,不由让人脑袋一歪,但是躲是徒劳的,这拳太快,你闭眼摒息时,已被击中,从此你的鼻子、眼睛、嘴,整个人都在这个气息的笼罩下,无处可遁。而那些机器的轰隆,在人们的嘈杂声、在气息之后,随之而到,哪个你也躲不过去,只能接受。一年前,房小燕推脱不了父亲的请求,头一次来这儿,整个人都是晕的。那种混沌的气息和厂房里的雾气令她恍惚;厂房外大院里,一阵风吹起雪片般的鸭毛,翻飞起舞,让她迷离。厂房里湿腻的水磨石地上,这一堆、那一摊和着血与脏水的成绺的羽毛遍地都是,尽管有专门收毛的工人,但是并不能时时刻刻地收拾干净,很多时候,脚底下都是软软的羽毛。有好长一段时间,房小燕甚至感觉自己长一口短一口的不会呼吸了,似乎喘不均身体里的那口气儿,胸闷、头晕、嗓子眼儿痒,哪儿哪儿都难受,有时感觉脸上都长满了绒毛,想甩也甩不掉。

如今,房小燕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虽然她只有二十二岁,但早就熟悉了这个叫习惯的东西,从难到易,什么带毛带刺带棱角的,轰隆隆翻滚过来,挺骇人的,可她有个打磨机在咽喉处开足马力候着,就没什么不能下肚、到心的,也就没有什么不适应、不可能的事,只看你能不能忍得住、熬得了,所有的问题其实都不是问题。她咣咣当当踩过门口的大铁板,脚下生风。看机器的小利飞快地扯了一下她扎在脑后的发辫子,她也毫不留情地回身踢了他腿肚子一脚,厉声说:欠爪子,滚一边去,好好干你的活!她已从一个轻手蔫脚的小猫变成一只厉犬,对任何的对抗、阴谋与挑衅都随时嘶叫、攻击、消灭,做到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利一伸舌头,嘻嘻笑着,也不吱声,走到机器前打开机器,加热水温。那是一罐子老水,呈黑褐色,那些新宰的鸭子被扔进罐子里水烫汽熏、齿轮咬,折腾一顿,几乎光溜的鸭子翻身从机器里滚出来,绞掉的鸭毛被滤出,那些鸭子的洗澡水继续热气腾腾,等着下一锅鸭子到来。每天看着水汽一点点冒上来,房小燕常会感觉自己身上、头发上都是黑褐色的水珠,难道也要长出鸭毛,需要熏烫、等着拔毛?这样想时,心里紧起来,身上不自主地一哆嗦又一哆嗦。她真的不喜欢羽毛,包括自己的头发,所以她从来就不把头发散开,从小到大每天都是扎得紧紧的,梳得光溜溜,露着光洁的大额头。

房小燕回头对小利说:今天货多,你麻利点,晚上好早点收工。她不会真的和小利生气,小利才十七岁,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儿,爱动手动脚的,一身毛躁。他和另一个看机器的老林不同。老林是个老色鬼,不只听别人传,光是自己就撞见过两次。一次她去装鸭毛的仓房里点货,一进门,看见老林一只手搂着叫夏春的女人的脖子亲嘴,另一只手上下忙着。那时房小燕才上班二十多天,什么都不适应,老林一抬头与自己目光相撞,她吓得转身就跑。另一次是一个傍晚,房小燕准备转悠一圈后回家。她刚走到仓库门口就听到里面有声响,探头看,朦胧间两个人躺在软乎乎的羽毛袋子上蠕动,她还看见一个男人褪下裤子露出的半截白腿,她心里乱蹦,退出门,站在门口咣咣咣地敲着白铁皮门。一会儿,一个才来不几日的拔毛女人走出来,房小燕还没记住她的名字,只记得姓吕。那女人神情极不自然,低头走掉,倒是老林慢慢腾腾往出走,还拿出根烟点着,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房小燕压住内心的慌乱,沉着脸说:这里不许吸烟!然后咣当一声把门带上。后来她让人安了一把锁,自己留一把钥匙,另一把留给南方收毛的管理员小秃头。从那以后,再无闲人能轻易进到仓库里。也是从那开始,房小燕落下一个病,只要被老林看上一眼,心尖上、嗓子眼儿里就像起了无数的绒毛,特别难受,她必须“咳咳”地清清嗓子才觉得舒服些。

房小燕走到最里间自己的小更衣室麻利地换上工作服,戴上套袖,穿上胶皮水靴子。出来时,看见三三两两的拔毛女人已进了厂房,有的穿着干净利落,有的则邋邋遢遢的,她们或有说有笑、扯胳膊搂肩膀;或目光呆滞,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但是房小燕知道,别看此时她们笑呵呵懒洋洋的,一会儿鸭子从脱毛机里翻滚出来,热气腾腾、噼里啪啦地落在水磨石地面上时,她们就都成了斗士,不等房小燕分配,就两眼放光、行动敏捷,一锅鸭条转眼就光了。然后,每人的地盘上一大堆一小堆的鸭子水淋淋地冒着热气。平时都在一起叽叽嘎嘎地说笑、勾肩搭背地咬耳朵嚼舌根子,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一个比一个泼辣,为了一两只鸭子,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薅头发挠脸蛋子是太平常的事了。开始时房小燕不明白三五毛的事,还不是白捡的,脱毛机里出来的鸭子大部分毛都没了,但是头上、脖子、肚皮、尾巴、翅膀上的一些破毛是根本褪不净的,特别是头、脖子上需用镊子一點点薅掉,怎么一下子就能打成这样?后来渐渐明白了,谁有能耐来干这脏活?都是生活所迫,五毛钱也是好的,能买一斤酱油,够一家人吃上十天半月呢。她们真是挺苦的,活儿多的时候,都舍不得回家,中午买两个烧饼就着一袋榨菜,守着地上的一堆死鸭子、一团乱糟糟的鸭毛、一溜儿很长的血水狼吞虎咽地嚼着饭。这还是好的。有一次,房小燕胃不舒服,看到老赵婆子手拿着烧饼吃,手指丫儿里还沾着鸭粪,虽然烧饼和手之间有塑料袋隔着,但房小燕也感觉一阵恶心。老赵婆子是洗鸭肠的,她面前一盆鸭肠子,里面的水根本不是水,而是粪汤子,房小燕胃里猛然一翻腾,来不及跑到外面厕所,直接冲到厂房下水道前哇哇哇地吐起来,把刚吃的那点白菜粉条全都倒了出来。那次她边吐边流眼泪,边吐边嚷:老赵婆子,把你那脏手洗洗再吃吧!你看你多埋汰?恶心死人啦!而老赵婆子依然吧唧吧唧地鼓着腮帮子嚼,鼻腔里哼哼着,半天吐出两句话:怕埋汰别来这儿啊,小姐的身子丫鬟命!

那时房小燕来这儿才两个月,来的第二天就后悔死了,又处处不顺当,当时正值初秋,天还挺热,在这样的气味里熏着、蒸着,在嘈杂与喧嚣里煎熬、捶打着,胸口憋着一股邪火没地方发。

老赵婆子一下子成了这股火的出口。

房小燕吐完直起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赵婆子跟前,咣的一脚把她面前的盆子踢出老远,盆子翻了,里面的肠子溜到地上。盆里粘稠的黄色粪水四处流淌,远远的隔着白色水汽看去,若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说不准能够把它看成一朵菊花的图案。老赵婆子止住了咀嚼,半张着嘴站起来。房小燕厉声说:你看你干的什么活儿,腻歪死了,这卫生不合格!那边水多的是,你不兴勤换换水,能累死你么?要是这样,你以后不用来了!一群人围过来,有人说:小燕别生气!也有人说:别介呀!老赵婆子还指着这个供孙子上学呢!

你们吵吵什么,都不想干了?还管别人的闲事,你看自己干的什么活儿,说了多少遍,弄得干净点,今天起要是谁再不按规定来,就给我回家,这年头人多的是!

人散开,有人嘟嘟囔囔。

房小燕的火呼呼冒着,心跳得厉害,她克制着往小更衣间走,想歇会儿去。此时人群里又有人在身后嘀咕起来。她只听清了“后妈”两个字。这两个字是她最敏感的字。母亲没了,是她不能释怀的痛。记得刚上初中时,有一次她有个同学取笑她有个后妈,她曾克制地给予了还击:我妈没了,这是事实,如果哪一天你妈也没了,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现在,照顾我和我爸的是我后妈,她给我做饭,给我买衣服,她再不好,也强过你一百倍,你算什么东西?被她抢白的同学鄙夷地撇撇嘴,走开了。从此她再没有与那个同学说过一句话,可是后来她很后悔,后悔当时说那些话,后悔那么温和地对待那个女同学,她就应该什么也不说,跳过去抓住那个女同学的头发,在她脸上抓几道血印子,和她狠狠地干一仗。此时,房小燕蛰伏在身上的针芒突然因为这两个字竖了起来,扎疼了她,很疼,很疼。她哗的扯下老赵婆子的记件单子,冷冷地说:这是从上月17号到今天的单子,正好20天,693元,我今天多给你记七块钱,给你700元,下午那七块钱的,我帮你完成。你去取钱吧!

老赵婆子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掐腰,脖子一下子伸过来,几乎像一只鸭子模样,房小燕没防备,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老赵婆子的脖子有这么长,平时她总是缩着脖子驼着背,一副怕冷的样子。老赵婆子的语速很快,声音尖利:你个毛没干的小逼崽子,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啊,你说不让我干就不让我干(有人拉了她一把)?别他妈拉我!这厂子开业的那天我就在这儿干,我卖的是自己的力气,挣的是辛苦钱,这儿也一直来去自由,五年了,还从来没遇到这事儿!你不就仗着跟人家攀亲才来的吗?狗肉永远也贴不到羊身上!

房小燕也愤怒起来,原来那点杀鸡给猴看演戏的成分荡然无存,她指着老赵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说:这次我就让你干不成,你信不信?然后一下子把手里的单子甩过去。

那张纸并没有出现预期的效果:“叭”地打到老赵婆的脸上,它太轻了,忽忽悠悠地就飘落到地上的一小摊血水里,顷刻,那张纸变红了。房小燕也不理睬,扭头走开。有人从地上帮老赵婆子把那张纸捡起来抖了抖水。房小燕看不清老赵婆子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好看。那句“狗肉永远也贴不到羊身上”的话让她无限委屈,眼泪在眼圈里猛打转,但是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

房小燕从那天开始突然变了一个人,原来和气、爱笑、好说话的面孔没了,变得凌厉而不讲情面,小脸从早上一直绷到晚上,厚厚的一层冰霜似乎用多少热汽也化不开,原来那些不把她这个小姑娘当回事的女人也开始怕她了。厂房里的水磨地面干净多了,一锅鸭子出来,也不会再有火爆疯抢的场面了,关键是房小燕看到谁抢的多,她会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两手捉起几只鸭脖子,把鸭子拎起到没抢到的人跟前,“吧唧”一扔,话都不费半句。

和房小燕吵完架的第二天,老赵婆子依然来到屠宰场,进了厂房就坐在原来自己干活的位置上。老林走过来,怪声怪气地说:老赵婆子你怎么还来,不是被开掉了吗?那时房小燕换完衣服正走过来,心里有些不悦,她不喜欢老林的腔调。老林并不知道房小燕从身后走过,继续压低声音说:别说狗肉贴不到羊身上那话儿,狗尿苔要是长在金銮殿上也比灵芝值钱,懂不?人家舅舅虽然是借光的,但也比你亲百倍!只要受得了这个埋汰,找个剖鸭肠满大街都是,场管可不好找,得是贴心的,得是人自己家的狗……

房小燕厉声说:老林,不开工,在那嚼什么舌根子,你也不想干了?

老林一下子转过身,脸上笑堆得极不自然,对房小燕讪讪地说:没事,和她开玩笑呢!马上开机器。

一上午,老赵婆子面前的盆一直是空的,负责给鸭子开膛的人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大声数落:老赵婆子把盆拿来,数你最磨蹭,人老奸,马老滑,你不知道现在改成计件啦?你少干少得,快点喽!老赵婆子不到中午就走了,手里荡悠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四个烧饼、一个弯曲的小黄瓜、几根葱。塑料袋破了个洞,那根小黄瓜从里面探出头,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

和老赵婆子吵完架的第三天傍晚,房小燕洗完头穿戴完毕,准备和小姐妹李莉看电影,这时父亲房正明在楼下喊:小燕,有人找!房小燕以为是李莉来了,答应着加快穿鞋的速度。李莉是房小燕的邻居,比她大两岁,她从小就习惯什么都跟她说,李莉也把房小燕当亲妹妹一样护着。等下楼时,看见老赵婆子正站在超市的门口,手里拎着几个苹果,很小,但是很红。房小燕一惊,她看到老赵婆子不在屠宰场里变得更老更干枯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皮肤简直一点水分都没有了,特别是一双手,被水泡着时似乎还很丰满很有活力,而如今却粗糙干燥,每个手丫处都起皮儿裂口,有的地方有血水渗出,这是在屠宰场干活的人都患有的职业病,只不过有轻有重,她们管这叫“烂手丫巴”。房小燕还看到老赵婆手里拿着那张她开的单子,那单子浅红色,皱皱巴巴的,好多数字都洇得看不清了。老赵婆子一脸卑微,低声小气儿地说:小燕,我来看看你,想跟你说两句话!房小燕忙搬个凳子到老赵婆子跟前让她坐。老赵婆子沒有坐,继续说:我儿子没了整十年,儿媳扔下四岁的孙子走了,现在孩子上初中,我这个年纪去别的地方打工没人要……我……房小燕鼻子酸酸的,忙打断她说:赵姨,别说了,你明天去干活吧,明天货多,可能要加班,把家里安排好!房小燕不想让她把求字说出口。老赵婆子忙哎哎哎地答应,又抬起手说:那……这单子?扔了吧,我有底根儿,明天再抄一份,重新接着给你记。老赵婆子顷刻把一张老脸乐成一朵花,说:小燕,这苹果是新鲜的,你吃,你吃!房小燕忙把苹果又推到老赵婆子怀里,说:赵姨,我家水果多的是,你看!一指里面的货盘。老赵婆子看各式各样的水果,品种齐全地摆在那,特别是那几堆又大又红的苹果,感觉很不好意思。房小燕忙跑到里面拿起一个大柚子,说这个给孩子拿回去尝尝鲜。老赵婆子忙推说:不要,不要,这个太贵!父亲房正明说:小燕让拿就拿着!房小燕三下两下把老赵婆子和一个大柚子推到门口。老赵婆子说那我可舍了老脸不客气了,俺孙子还真没吃过这新鲜东西。走到外面,老赵婆子又扭回身说了一句:小燕,你长得可真好看,招人稀罕!把房小燕说得愣了一下。

老赵婆子走了。父亲房正明来到女儿身边小声说:你妈在的时候可千万别乱给别人拿东西!房小燕看了父亲一眼,撇撇嘴说:知道啦!父亲又哼着曲子转回到收银台里看电视去了。

重新回到屠宰场的老赵婆子成了房小燕的耳目,谁要说什么了,她都会抽时间偷偷地告诉房小燕,一副同谋者的嘴脸。房小燕虽不喜欢却也没生出厌恶来。也无怪乎是哪个女人说她坏话,嚼她家里的事情;哪个男人和哪个老娘们搞到一起了;谁谁和谁有亲戚关系,要注意着点啦。爱听的,她就当个故事听,哈哈一乐,不爱听的,这耳朵听那耳朵就冒出去了。

房小燕来了三个月把屠宰场管得井井有条,原来找来的那几个场管都是外人,有时候为了各种利益与关系和里面的拔毛女人扯不清关系,有时分货不匀、多记工、和收毛厂的业务员暗里联手黑自己的老板。现在这些现象都没有了,好多人都说房小燕人虽小但能力强,心里也公正宽敞,让人服。

房小燕第一次见到秦客是在上班后第四个月。

那时屠宰场里的秩序已经很好,即便房小燕不在场,干活的人也会把自己那摊活儿收拾利落。那天鸭子宰杀的少,房小燕正指挥几个工人收拾鸭毛,舅舅引领着三个穿着整齐的人从外面进来。舅舅说:小燕,过来,见见咱们的秦老板!房小燕忙走过来。舅舅说:这是我的外甥女,也是我的得力助手,一个小姑娘就把我这个场子给管得利利整整的。一只宽厚的手伸过来,房小燕下意识地抬手,但马上意识到手上还粘着鸭毛,刚想躲,那只手已瓷实地握住她,中间隔了一根湿漉漉的鸭毛,房小燕感觉有一点扎手,但他的那双手却温暖而柔软,逗留了一下才松开。舅舅继续激昂地说:小燕,这秦老板可是咱们的老客户,财神爷,人家在杭州的厂子比咱们这个大得多,人家还有一个羽绒厂,实力大着呢。走走走,收拾一下,咱们去吃烧烤。席间,舅舅让房小燕挨着秦老板坐,而这个秦老板吃得特别少,更多时候在关照房小燕吃东西。

那次秦客在鸭厂里待了半个月,差不多每天都来场子看一看,和房小燕聊上一会儿。

两个月后,第二次来,正赶上车往南门装货,他亲自指挥,一车货高高悠悠开出场院。库里还有一些货散落着,秦客往外走,房小燕往里进,两人相遇。秦客边打招呼边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房小燕感觉到了那种异样眼神。老林常用这样的眼光看自己,她知道老林在想什么,所以她很讨厌这种眼光,但是这目光来自秦客,她却没有嫌厌,只惊慌地躲开。在他们错身而过时,秦客说:别动!然后细心地从房小燕头发上摘下两片鸭毛。透过自己浓密的头发,房小燕竟然能感觉到来自秦客那双大手的温度,暖乎乎的炙烤着她。

后来,秦客对房小燕肆意了许多,他用一根手指在房小燕心头留下了一朵花蕾般的烙印,而且这烙印在慢慢绽放。

进入伏天,屠宰场的活儿少,算是淡季。难耐的热一波又一波涌过来,腥气总悬在半空里,停滞不动,似乎整个屠宰场都是这个气息。那些厂房简陋,没有空调,鸭条太容易变质。即使宰杀、开膛、入冷库及时处理,也没有别的时节的新鲜。要是耽搁三五个小时,简直就不能要了。而且此时也不利于鸭毛的晾晒。夏天一动一身汗,一沾一身毛,赶上个连雨天,羽毛都会发臭。

夏天,房小燕很清闲,不用每天捂得像粽子,穿梭于肮脏的鸭子尸体中间、一地鸭毛之上。偶尔有一车半车零星订货的,三两个小时就能弄完。这时只需在鸭子下车时清点一下,其余的可以完全不管,拔毛、开膛、收拾下货的人心里都明白。这和平时大批收、大批宰杀时不一样,人多眼花货多,你可以多报几只甚至一二十只,兴许能混过去,现在,三根黄瓜五根葱在那里明晃晃地摆着,谁都不会多报一只。房小燕每天可以穿漂亮的裙子上班,可以在干爽的厂房外面走来走去,或在自己的小更衣室里坐一会儿,再或者到场院里的树阴下呆一会儿。虽然院子的水泥地上有可疑的血迹和鸭屎印迹,但至少空气是新鲜的。血腥、松香、鸭粪、内脏的气味都是稀薄的,甚至鼻子不敏感的人可以忽略。

在这样闲下来的时光里,房小燕的心思便跑得飞快、跑得老远,眼光高到天边、深到岁月深处,想起母亲把头发梳得光光的,想起原来的那个家,想起五岁时在墙角一只落在蒲公英花瓣上的蝴蝶;也有神儿跑得近的时候,比如注意看着眼前的一棵树,看柳树垂下来的枝条,看对面平台上有人揭开一大块纱布收鴨毛。看到鸭毛,房小燕就想起秦客,他自上次走后,一个月没有回来了。想起秦客,她有时无比迷茫,他的眼光、温暖的手以及食指。秦客看上去是个很有礼貌、很有教养的人,那天怎么有那种举动呢?而她应该生气、发火才对,可自己居然什么也没做,就那么傻站在那里,任凭心狂跳不已。秦客是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对她这样,她居然一点反感都没有!可为什么老林盯着她看,她就感觉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呢?整个屠宰场的人她能管理好,在秦客的小动作面前却全乱了,就现在,她甚至希望看到秦客站在自己面前。站在自己面前干嘛?贱货!她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这种从“鸭毛”跑到“贱货”上的走神儿让房小燕吓了一跳,她看过给鸭子开膛,人把鸭子仰面朝天地放着,用刀在贴近鸭肛门的肚皮上一划,不深不浅,刚到肠子外面的那层薄膜,然后用刀尖一旋,把肛门旋下来,这时再返到鸭的脖子处把连着的鸭嗉子和气管扯断,随即返回下面用手往里掏,那么肠子、蛋巢、肝、胆、肺就全都跟着下来,最后是心,心长得远,在最深处,有时候需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才能看到它。而那个时候,她仿佛一不小心扒开自己的胸腔看到心尖后面最深处那个洞,深不见底的,那里究竟藏着什么?她竟然探不到自己的底。

这几天停收,彻底没活儿,舅舅让房小燕不用上班了,在家歇几天,只留两个保安看守。房小飞要吃炸鸡翅,父亲在楼下喊:小燕,你去给你弟弟买,要老刘家的鸡翅,多放孜然,辣椒适量。房小飞在后面跟着喊:我要多多的辣椒!房小燕此时来月经肚子疼,正窝在床上抱着热水袋犯迷糊。听到父亲喊,答应着,下床换衣服,又恋恋不舍地把热水袋往肚子上重重地贴了贴,仿佛这样热量就能留在肚皮上一样。房小燕的勤快与透亮是大家共识的。可房小燕知道这是母亲去世后自己穿上的一层铠甲,并按上了自动开关,虽然这铠甲千疮百孔,但有一样东西防身总比没有强。她从十二岁就知道,妈没了,以后什么都得靠自己了。她可不想让别人说自己和母亲的坏话:这孩子如何如何,没妈倒是不行啊!

买回鸡翅,房小飞又不吃了,要去前面的小广场滑旱冰。父亲房正明好脾气地哄:好儿子,咱把这个吃了再去,让姐姐带你去!房小飞说:不吃,就不吃。好!不吃就不吃,你不吃我吃。房小燕不用父亲再叮嘱,对房小飞说:快,把脸洗了,洗完就去。房小燕不知道父亲怎么变得这样温顺而爱唠叨,启开一瓶啤酒,边啃着鸡翅边说:现在这些小孩子太挑食了,我们小时候玉米饼子白菜汤都吃不够……她不记得自己挑食时父亲是怎样说的,也许父亲根本没说过,她也没有那么娇气,在她最初的记忆里父亲是模糊的,像藏在一层上满哈气的玻璃窗后面。她只记得母亲,还有母亲的忧虑。母亲抱着她,晃着她,哄她睡觉,给她唱儿歌,她那时几岁?三岁,还是四岁?不太记得。母亲哼唱着:……爸爸总是走呀走呀,越来越野啦!你要听话呀,不然他就不要我们啦,他走了这么久呀,为什么还不回来呀……后来她看到母亲的眼泪掉下来,一双一对儿的,掉得特别快,一个连着一个。最后母亲哭起来,呜呜呜的,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她用手给母亲擦眼泪,可是越擦母亲哭得越响,她看到自己的小手那么小,伏在母亲黄色的脸颊上,看上去只比母亲的眉眼宽一点点,让她记住这个场景的除了母亲突然的哭泣外,还有就是她记得自己嫩粉色的食指上粘着半颗白米饭粒,这半颗饭粒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她还记得那时厨房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药味,她一闻到那个味儿就会干咳、呕吐,所以她并没看见是谁在吃。母亲总是避免她接近那个气味,但是她总能闻到。这是她最初的视觉与味觉的记忆。

后来,大一点了,她知道父亲在货运公司当司机,常去外地出差拉货。出去的时候不爱回家,回家后又常抱怨不喜欢这份差事。她那时不明白,父亲是喜欢这工作还是不喜欢这工作?父亲也有不跑车的时候,下班回家后,也不在家呆着,那时她记得别人家都买了彩色电视,唯独自己家没买,一直是黑白的,父亲也不看电视,吃过饭就去小广场下棋。

在房小燕的记忆里父亲常发脾气,母亲很少接茬回嘴,总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也有一个阶段她感觉母亲是高兴的,脸上总是露着喜悦,她老禁不住去舔母亲的脸,母亲“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房小燕感觉那留在舌尖上的滋味是甜甜的。那时父亲正式从货运公司转到粮食局做宣传工作。父亲也似乎挺喜欢这个差事,整日反反复复翻着几本书。父亲毛笔字写得好,常摆开架势在旧报纸上练字。也是那阶段,房小燕才偶尔偷偷打量父亲。但这样的好景不长,一年半后,粮食系统开始下岗。之后父亲房正明每天阴着脸,脾气更大了,母亲细心地劝,他们根本吵不起架来。那阶段她很怕见到父亲,总是躲得远远的,甚至在一个桌上吃饭,她也要绕到桌子的对面,与父亲遥遥相对。

再后来,她上学了,心思大部分都在学校里,回家后也是匆忙写完了作业就跑出去玩,她对家里的注意力少之又少,有时根本不想陷到里面去,而是想尽办法挣脱出来。

其实说白了,在母亲没有出车祸前,房小燕对父亲了解甚少。她儿时与少年的记忆多是以母亲为中心度过的。母亲车祸去世后,她擦呀抹呀的把眼窝里的那些泪水弄干净,开始给躺在床上四天不吃饭的父亲下了一碗面条,这才算真正地开始打量父亲。她看到父亲抱着母亲的衣服哭得像个小孩一样,她就再也不害怕这个人了。父亲借酒消愁,他摔瓶子、摔杯子,他喝多了抱着母亲的照片哭、抱着她哭、抱着院子里的那棵树哭,甚至把东西摔在她身上,骂她、吼她,她也不怕了。房小燕的恐惧不再来自内心,而是来自外界,她只怕父亲会突然也死掉,像母亲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于是她生出百般的依顺与耐心,花尽心思哄父亲开心,她像母亲一样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晒煤球,对这个家尽职尽责。一年后,父亲娶了继母。继母进门后,她就改口叫她妈,叫得真诚而亲切。继母比父亲小六岁,微胖,人看上去还算漂亮,特别是他们有了房小飞后,父亲整日乐呵呵的。看到父亲这样,她特别高兴,尽管有时会冒出酸楚。她依然收拾屋子、洗衣服,只是不用做饭了。继母厨艺特别好,能做很多种好吃的。了解他们家情况的都说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其实她感觉自己并不好,只是有忍耐力罢了,比如好多时候,房小飞抱着她的胳膊或者搂着她的脖子,她都想甩开他,甩得远远的,甩得看不见踪迹,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但是看见父亲整日乐呵呵的脸,她忍住了,后来甚至那股冲动也没了。

有很多時候,房小燕感觉父亲房正明脸上的喜悦是一种假象,也许转过脸,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脸上的愁容还是当年她推开家门时看到的一样多;或者是喝醉了哭时流不尽的鼻涕、眼泪和口水;甚至是发脾气时,脖子上如蚯蚓般暴起的青筋般吓人的模样,他从来不快乐,那种乐呵呵都是装出来的。可很快,房小燕就否定了自己的想象,父亲如此真诚的神情,怎能是装出来的呢?常有父亲的老友和同事这样对父亲说:你老房可没人能比,小媳妇搂着、大房子住着、儿子有了,女儿又孝顺、懂事,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个遍,简直没天理呀!父亲便嘿嘿嘿地笑,一脸春光烂漫。父亲没道理不乐呵,不满面春风。尽管继母常奋战在麻将局里,但会准时回来做饭、睡觉,经营一家人的伙食,得体地应酬大小事务。他只管进货卖货赚钱,闲下的时光在屋里看电视,在门外老柳树底下下棋。

一家人的生活像极了铁轨上跑着的老式火车,冒着气,轰隆隆、咯噔噔地转弯,呜呜呜地向前跑,显得热闹、有活力,顺畅得无人能拦得住。

房小燕感觉这样挺好,那就这样吧!这是她记忆里最好的时候。母亲活着时,她的记忆与感觉多是和“寂静”与“小心翼翼”有关,那种小心翼翼是含着惊惧的,至于当时怕什么,至今她也没闹清楚。母亲去世后,她延续了母亲“小心翼翼”的特质。这让她一下子理解了母亲的内心,无论是什么,她总有自己的理由。她感觉自己的这一部分替母亲活了下来。所以在去屠宰场这件事上,她又小心翼翼了一次。其实房小燕毕业以后一直想去外地找个可心的工作,然后找个喜欢的男人谈恋爱,再把自己嫁出去。可继母的弟弟来找他,他是房小飞的亲舅舅、一个高大的胖男人,这个人说了很多闲话,最后落到想让她去屠宰场帮忙这件事上,说待遇上决不会亏待她。舅舅和她谈时,她果断地说不去,说自己怕见血,见到血心就哆嗦受不了。其实她明白这次舅舅找来,她和朋友酝酿去广州的事就已经泡汤了,心里的悲凉一点点冒上来,这是母亲去世之后她心里常流的那股水。

舅舅去找继母,继母当然得给父亲房正明下任务了。

父亲自新成家之后,整个人就没了棱角,说话常有一种虚胖的感觉,甚至在有些事情上失去了庄重和威严。比如在房小飞对他的称呼上,房小燕特别不能理解。房小飛从会说话开始叫过几次爸爸,后来有一次他学他妈妈喊了一次房正明,把父亲与继母乐得嘎嘎的,像两只伸长了脖子一起聒噪的鸭子,房小燕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房正明两口子一个劲儿地说:我儿子真聪明!从那以后房小飞受到了鼓舞,只要是想找父亲,就“房正明”、“老房”这样地叫。房小燕非常厌恶这件事。大概在房小飞五岁那年夏天,房小燕正在给父亲刷鞋,房小飞跑过来对她说:喂!房正明让你带我去买冰激凌!房小燕很生气地说:喂什么喂!没礼貌,叫姐姐!房小飞非但没叫,反而脖子一歪,照着她的腿肚子踢了一脚。踢得不疼,但是把房小燕所有的愤怒和不满都勾引出来。她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照着房小飞的胖脸来了一下子,但她没料到自己用了这么大的劲儿,手打得直疼,有点后悔,但骑虎难下了,她随即说:房正明也是你叫的?叫爸爸!房小飞当时被打得愣了一下,随即扯开嗓子不是好声儿地哭嚎起来。父亲房正明先跑上楼来,随后是继母。房小飞看到有人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状:她……她……她打我!她……打我脸!继母的脸一下子撂了下来,说:小燕,你多大了?你十六七了,他禁得住你打吗?房小燕心虚地争辩:她不管我爸叫爸,还踢我!他叫不叫,他爸都没说什么,你管那么宽干嘛?再说,他那么小能踢疼你吗?你看你手可够黑的,孩子脸都打红了!父亲房正明看房小燕眼泪下来了,就说:该打,没大没小的,老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继母枪口一下子调转过来,声音高了八度:房正明你说什么呢?父亲声音有点矮,说:这孩子不都跟你学的嘛!继母继续吼:房正明,你的意思是我得管你叫爹?房正明赶紧换了语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急!我的意思是孩子不能太惯着。继母突然哭起来,大叫:拍拍良心是谁在惯着?平时一叫,你乐得屁颠屁颠的,今天怎么就不爱听了?是不是心长偏了,儿子不是你亲儿子吗?父亲慌了,说:哎呦,别哭,别哭,都别哭!小燕,你以后教育弟弟可以,但不能打。继母突然扯过房小飞,很粗暴,像扯过一只小狗,拎着脖领子边往楼下走边说:我的儿子,谁他妈也没资格管!房小飞两腿离地,挂在他母亲手上,像个旧布偶玩具荡悠着,哭得撕心裂肺、破破烂烂。

那晚,继母跟父亲房正明在他们的卧室高声矮气地干了半宿架。

这一巴掌,是继母来到这个家后两个女人唯一的一次正面冲突。那次,房小燕两天没吃饭,父亲送上楼她也不吃。第三天,房小燕放学回来,饭正好端上来,继母说:小燕,快吃饭吧!一会儿凉了。房小燕放下书包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走到桌子前,端起继母递过来的饭碗。这样的结局挺好,谁也不难堪。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可谁都知道这件事实质上并没过去。房小飞依旧老房或房正明这样喊到了八岁。继母那两年很少单独让房小飞和房小燕在一起。房小燕也正好懒得看这个被宠上了天的小兔崽子。可说来也奇怪,从那开始,房小飞找一切机会粘着房小燕,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她,有时甚至提出要和姐姐一个被窝睡觉,在她跟前对付他爸妈那些撒泼的手段都收敛起来,房小燕说什么他都听。这两年继母和父亲都愿意把房小飞交给她管。但是,房小燕从来没有纠正过房小飞对父亲的称呼,她觉得这个应该留下来。

说服女儿去屠宰场的事,房正明并不感觉有多难,也没有多去想,直接就说:小燕,你舅舅相中你了,让你帮着管理场子!开始房小燕说,不想去,我害怕羽毛。她这样对父亲说,还心存些侥幸。房小燕和舅舅说怕血是借口,其实她和父亲说的是真话,她心里有顽疾,她从小就不喜欢带羽毛的禽类,看到那些羽毛,她心里就特别难受,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的那种感觉,仿佛心尖上爬上个刺猬,在那里来回打滚儿,让她不自觉地哆嗦。小时候跟母亲说,母亲特别懂她,从不在家里养鸡鸭鹅,可跟父亲说时,他不屑地说:女孩子就是矫情。爸爸从不相信她说的这个事是真的。在她九岁或是十岁吧,父亲养了一只鹦鹉,但是后来被母亲故意放跑了,父亲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只知道这只小鸟是自己出逃了。父亲接着说:羽毛有什么可怕的?你舅舅说给你一个月两千块,工资多高啊,我这个超市一个月也就进个三千多块,你现在打工那个饭店挺大吧,工资也才一千,一个机关上班的也挣不到两千元。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他那个场子缺个自己家的人管,你要不去,你妈那里一定不高兴,闺女,爸求……停,别说了,我明天就去买工作服!房小燕听不了父亲这种口气和她说话,特别是为了他的妻子和自己这样说,她飞快地打断他。父亲高兴地说:不用买,你舅舅说了,他场子里有现成的。

现在,一晃去屠宰场有一年多了,从开始对环境的不适、对羽毛的不适、对人的不适,到现在她竟然不再对羽毛那么敏感了,至少多数时候能忽略那股难受劲儿,即使有时候不舒服,她在心里默念:会过去的,一定都会过去的,没什么大不了。在屠宰场,她练就了一种本领,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钝的、麻的,没什么能让她有一激灵的感觉,现在,她几乎快变成了父亲房正明了,她突然有点理解他。

工作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对着房小飞的妈叫一声妈,吃着现成的热饭;看父亲小酒杯端起来,微一仰脖子“吱”地喝干,咂吧一下嘴,满足得不行,真是幸福的一家人。房小燕也不是白吃饭,开资的第一个月交给继母五百元,继母和父亲推着不要,房小燕就说要给父亲买点羊肉补身子,继母这才要了。第二个月,房小燕又找了一个借口;等到第三个月时,继母就直接接了。她还时不时地给房小飞、父亲或继母买些礼物,让他们时常高兴一下,她把所有的事都做得妥妥帖帖。

这是房小燕在屠宰场工作后第一次放假,有点无聊、荒凉,心里长起了草。她感叹人真是贱骨头,忙时恨不得明天就辞职不干了,现在放假了,却有点不适应了,总想去看看那个脏水横流、血肉模糊、吵吵嚷嚷的地方,可有什么可想念的呢?

秦客发来一条短信息:我回来了!四个字一个感叹号。房小燕看到后心突然地蹦了一下,喜悦像流水一样冲起那些无聊的闲草。

房小燕什么也没问,收拾一下就直接到了屠宰场。

偌大的厂房里除了角落里有一些打好包的鸭毛,里面空荡荡的,秦客就站在靠门口的阳光地儿里,显得很孤单,高高瘦瘦的一个人,细细长长的一个影子。房小燕進门,秦客反倒往后退,退到阴影里。房小燕站住不往前走了,他只好上前一步一把房小燕拉到怀里,紧紧地搂着,把脸贴在她梳得光溜溜的头发上。房小燕开始挣扎了几下,但没管什么用,反倒是越挣越紧,像粘在烧红铁板上的一片肉,薄薄的,虚弱无力。她放弃了,一动不动,感觉着这铁块的热,其实更多的热是来自于自身,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烙得“滋滋”作响,所有的水分都在飞快地流失掉。隔着一件蓝色的T恤,秦客的心跳是那样快而有力,这动听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过!这节奏捶打着她,她感觉自己早已干枯,可是却又感觉有无数的水,大水茫茫。房小燕整个人是迷糊的,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叶子,被浪头打来,翻个身,继续荡漾,以至秦客的嘴唇覆盖在她的嘴唇上,舌尖伸进来,她吓了一跳,恍惚间感觉有一条水蛇伸进了她的嘴里,伸进了她的咽喉,然后是她的胃,再穿破胃,在她的心脏上咬了一口,一阵晕厥袭来。

那天,秦客搂着房小燕在仓库里不停地亲吻,不停地抚摸她的脸,不停地抚摸她鼓鼓的前胸,仿佛没有尽头。清醒了一点的房小燕隐约的感觉到了秦客挣扎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她还听到秦客跟她说,又像自言自语:我想做坏人,做个坏人!

后来,秦客松开了她,为她理顺头发、整理好衣服,为她擦汗,柔声地与她说话。秦客告诉她这次是路过,马上回杭州有事要处理。

过些日子我会再来,好好的!说完在房小燕额头上亲了一下,湿润而温暖。房小燕突然意识到这样才像秦客,而有些时候,如刚才,则太不像他。

过了夏天的鸭子身子肥了,蛋也下得少了,鸭子们准备好脂肪与体力过冬,但是人们却并不愿意多浪费粮食与精力,所以到了秋天,那些年老的鸭子们就会被源源不断地运到屠宰场,等着经历自己的最后时刻。

秋天才显现了一点点影子,屠宰场就开始忙碌起来,一院子的鸭子让每个人都成了陀螺,转得飞快。房小燕每天都很晚回家,吃过饭倒在床上,累得一动都不想动。

舅舅最近也常在屠宰场待上小半天。小利和老林两个人则不错眼珠地盯着脱毛机,生怕出什么毛病。

秦客足有两个月没来场子,据说他一直在吉林和辽宁那边城市的屠宰厂考察。这是舅舅和别人打电话时房小燕听到的消息。房小燕并没有记住太多,她只关注秦客这两个字,秦客去哪里不重要,他来才重要。

秦客是在一个小雨天来的。那时房小燕正站在厂房门口向外张望,秦客猛然就出现在门口,看到他的身影,房小燕心跳陡然加快。秦客身子很敏捷,一蹦,跨过门口的积水。一场秋雨一重凉,显然这个南方人不了解北方的气候。他只穿着一件T恤和一件外套,裹紧了外套还有点瑟瑟发抖,嘴唇都有些微青色。两人打过招呼,秦客就和赶过来的舅舅说话。眼光时不时地瞟过来。房小燕去小更衣室找来一件父亲的薄棉袄递给秦客,棉袄不新,但是很干净。秦客忙披上,舅舅忙说了一句:还是我外甥女体贴人。房小燕转身走开。

晚上快下班时舅舅打来电话,让房小燕收拾一下来吃火锅,舅舅在电话中特意叮嘱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房小燕回家洗头冲澡,特意找来那件胸前有花朵的衣服。房小燕打扮不是因为舅舅的话,而是因为秦客来了。

房小燕到火锅店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舅舅正在门口迎着她。房小燕刚迈进门,舅舅就把她拉到一个角落,说:小燕,今天舅舅求你一件事!什么事?房小燕有点蒙。舅舅说:秦老板似乎又在和别的厂子联系,我感觉他要放弃咱们这儿,要飞,我们这儿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接手的,你帮舅舅探探底,他要走这事是真是假?若他只是虚晃一枪的话,差价钱,到底差多少?你怎么不直接和他谈?房小燕不解地问。你开口比舅舅开口更好!舅舅说话声音很小,脸红,眼睛也红,看来已经喝了不少酒。房小燕能感觉到他的酒气一浪又一浪地喷涌在自己的脸颊、耳垂儿上,她感到自己的脸都被熏红熏热了。她欲往出走,舅舅竟然在她转身时搂了一下她的腰,她感觉极不自在,好在他马上松开,推着她往楼上走,又成舅舅对外甥女那种有分寸的亲昵。

房小燕上楼后发现除了秦客还有一个女人在场,舅舅介绍说她姓李,是自己的朋友。房小燕看桌子上有一个空的白酒瓶子,看来三个人没少喝。房小燕坐下,舅舅又叫了一瓶白酒,然后每人倒上一杯,给秦客倒得最满。秦客红着脸说:太多了,太多了!舅舅说:不多,喝不了让小燕替你喝。房小燕忙说:我不会喝酒。那个姓李的女人说:谁天生会喝酒啊?喝上就会了。秦客也说:少喝点。房小燕第一次喝白酒,以前和同学、朋友聚会时,偶尔也喝两杯啤酒,但从不多喝。这次在秦客的鼓励下,在舅舅和那女人诚心诚意、掏心掏肺的劝说下,大半杯酒竟然下了肚子,秦客更是喝了整整一杯。房小燕晕乎乎的喝出了快乐的感觉,特别是看着秦客,脸上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声音近了,近得似乎就在耳朵边说话,亲近得很。秦客更是说到兴奋处,一只手甚至在小燕的胳膊上拍了又拍、按了又按。房小燕不自在地抽回来,一会儿,他的手又追了上来,像只活蹦乱跳的小狗崽子,无知无觉、懵懂乱撞、撒欢玩耍。舅舅一直无视秦客不自觉的小动作,滔滔不绝地吹牛扯闲篇。

酒尽,火锅里的菜烂如泥,几个人谈兴还在。舅舅提议去秦客下榻的旅店再侃侃,让房小燕和那个女人也去,四人乘一辆出租车到了旅店。

那个姓李的女人坐了一会儿,嚷着头晕恶心。舅舅说:你们女人真是麻烦!我先送你回家,让小燕在这先待会儿,一会儿我再回来。

舅舅走后,屋子里只剩下她和秦客两个人,房小燕的心跳有些加快,也提得高了,似乎悬起来。秦客则吐出一口气,换了拖鞋,开电视,烧水。一会儿,手机响了,秦客接了电话,说没问题。然后放下电话对房小燕说:你舅舅那边临时有点事儿不回来了,一会儿我送你回家。随后面带笑容低声嘟囔一句:老狐狸!房小燕问:什么?没什么!秦客忙说。

电视机里刀郎正声嘶力竭地唱:每一个动情的眼神,都让我融化在你无边的温存……

这样的气氛让房小燕有点窘,她还是习惯在屠宰场里与秦客相遇,看他穿着整齐、一本正经的模样。旅店里的秦客从穿着到表情都令她感觉陌生。她说:那我现在回家。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秦客起身一把拉住她,一个猝不及防,房小燕跌进秦客的怀里,像跌进了一个温暖的山洞,暗黑,摸不到底,找不见出路,任由她挣扎、迷茫、坠落。在秦客越来越紧的拥挤与压榨里,一股热流涌进房小燕的嘴里,她扭了几下紧绷的身子,在那柔软的舌头的袭击下,房小燕松弛下来,她感觉现在自己变成了一个软软的毛绒玩具,任由人抚摸、折叠、拿捏、摔打、冲撞,不会受一点伤;但是秦客没有那样,他只是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除了亲吻是紧迫、密不透风的,其余都是小心翼翼,他一只手耽在房小燕的颈下,另一只手像对待一件瓷器、玉器一样。她在脑袋近乎空白的间隙里,听到秦客喘息着,小得像蚊子,颤得如风中蝉翼的声音:我不想做坏人,可是忍不住……房小燕心里说:不行,不行!可是却没有一点力气推开秦客的脸、推开他的手,她发不出声音来,在他的那只手的弹奏下她变成了一摊泥,没有一道沟壕、一粒石子挡路;变成一汪水,仿佛已经从这个世间悄然流走,再也空无一物。

在出租车上,秦客的手一直拉着房小燕,他告诉房小燕:和你舅舅说,这个场子的鸭毛他会继续收,不会降一分钱。

躺在自己的床上,摸着床单上的一朵花,房小燕感觉心里踏实,浸满着蜜,那丝粘稠让她仿佛浮在水面上的一片叶子,轻轻荡漾,在这荡漾里她慢慢想着秦客的脸,想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还有令她迷乱的手指……恍惚中房小燕想起秦客长叹一声突然及时收住时,自己竟然有一点怅然若失,但是现在她内心是欢喜的,这样真的才是她心里的秦客。抱着这满足,她酣然入睡。

从那天开始,屠宰场需要作什么决策时,舅舅就会征求房小燕的意见。房小燕并没有往心里去,倒是继母对此事比她更感兴趣,时常当着亲戚和要好朋友的面说:我家小燕能力强着呢,现在是我弟弟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人家两人都是干事业的好手。继母高高悠悠地抬举着她,父亲也一脸得意,跟着乐、跟着说。房小燕却心不在焉,秦客上次走后,半个月也没有音讯。自上次那晚从旅店走后,她感觉自己着了魔,只要心闲下来,秦客就飞奔而至,在她的脑袋里笑、说话、深情款款地凝望她、暖意融融地拥抱她,他那双眼睛、他那口牙、那个棱角分明的唇、那孩子模样的开心的笑容,有时让她痴迷得近乎浑渾噩噩了。

大约一个月后。晚上,房小燕正跟父亲房正明在超市里看电视,手机里来了一条短信,是秦客的。房小燕忙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按着怦怦跳的心打开短信:齐鹏不是你的亲舅舅吗?齐鹏是舅舅的名字。房小燕有点蒙,怎么这么多天突然盼来了这样一句话?她随即回:嗯,他是我继母的哥哥!秦客回: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傻,竟然误解了你,对不起!房小燕发去了一个“?”。好半天那边传来一串文字:齐鹏没安好心,从你来那天不久,他就暗示我,说你中意于我,开始我以为你是那种轻浮虚荣的女孩子,后来我又以为你们是做好了一个扣。我常生出疑惑:感觉你的表现怎么这么笨拙,不像那种女孩?唉,我真是猪!一丝凉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沉默了好久,房小燕手指颤抖着回:原来这些都是交易、作戏、假象!那边马上回复:不是交易,要是的话,那天在旅店里我就做了坏人,我只是误解了你,感觉心不安,对不起。房小燕的泪水流下来,打过去:怎么会这样?秦客马上回过来:我现在是真心的!房小燕的心像落进了秋天的潭水里,越沉越凉。

树叶开始纷纷落下来,积在路边,房小燕来回上班每日走在上面,像踩到了鸭毛般的软。每当踩到鸭毛上,房小燕心里会揪一下,那是一种似疼似痒的滋味。房小燕死抵着自己的心,不让“秦客”这两个字跳出来。

日子突然变得漫长艰涩起来,但是依然要硬着头皮过。房小燕每天都暗暗对自己说:为自己和父亲,要迈过这一条沟。

一个黄昏,房小燕从外面进来,看见父亲房正明头抵着收银台的桌角,她很好奇,靠近了,看清他在发抖,身子似乎紧绷着,揪成一团,低着的脸与额头都是汗水。她问:爸,你怎么了?好半天,父亲松弛下来,虚脱地抬起头,小声说:不知道怎么搞的,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胃疼。房小燕给父亲倒了杯水,说:要不去医院看看吧!父亲说:不用,没大事。

一周后,晚上八点多,父亲昏倒在卫生间里十多分钟才被发现。

房小燕和继母连夜带父亲去市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胃癌晚期。大夫本来是把继母叫到另一个办公室说的,但是当继母听过、瘫坐在地上时,房小燕扶着父亲房正明正走到门口,房小燕先止不住哭了。等父亲扶起痛哭不已的继母,自己也哭了。三个人哭成一团,大夫把门关上,把屋子让给了他们。

继母和房小燕怕医院误诊,怀着一丝希望,又带房正明去省城最权威的医大二院去检查。医院的老教授直接告诉继母和房小燕,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了,带病人回家吧,好好过完这两个月。

家里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静下来。原来也常有安静的时候,当房小飞不吵不闹看电视时,三个人也各做各的,没有动静,但却各自有各自听不见的喧嚣在身边围绕,而现在则是寂静无息的,死屏着呼息,收了脚步,甚至自己弄出声响来都会吓自己一跳。说话也滞重起来,似有胶水粘着那一句又一句的话,使所有的话在出口之前都在心里、喉咙间打着团儿、蜷缩着,需要抻了又抻,才能从嘴里吐出来。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像一年那样漫长。早饭时,父亲房正明吃了几口就蔫耷耷地回楼上卧室休息。房小燕和继母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座机电话突然响起来,两个人没防备,都不禁吓得一哆嗦。是舅舅打电话找房小燕,说场子没人管。继母和房小燕的电话自房正明查出病之后都改成振动或者静音。并不是怕声音吵人,而是怕父亲房正明在场、亲戚朋友来电话询问病情时没法说。房小燕小声回电话说:我爸今天不舒服,我得在家照顾他。然后按了电话。可不一会电话又响起来。继母看看还是哥哥,就拿过电话,低声说:哥,你老打什么打?你几岁了?不懂事啊!他爸病这么重,还剩多少日子?让孩子多陪陪他。你不兴少打几天麻将,自己盯盯去?房小燕虽对继母没什么成见,但却一直也喜欢不起来,但此时听到她这句话,鼻子一酸,眼泪突然滚下来。

这时,父亲从楼上又走下来,他大概是听到继母打电话。父亲说:小燕,你去上班吧,我没事,有你妈呢!房小燕没有动,房正明突然有点生气地说:都大眼瞪小眼看着我干嘛?我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我刚才想通了,既然躲不过了,能活就好好活一天!你们也是,该干嘛干嘛。房小燕看看继母,继母说:去吧!去吧!我陪你爸。

也是从那天开始,父亲房正明精神状态好起来,他和平时一样,甚至比平时看着还乐呵、还有活力,没人能看得出他内心的绝望。现在除了偶尔胃疼,饭吃得没有原来多,倒也没什么症状。还照样搬货,当然都是轻巧的货,现在主要是摆货。沉一点的货都是继母和房小燕在搬。父亲常和继母唠嗑,唠年轻时的事,也唠房小燕母亲的事,唠到兴处,乐得咯咯的,仿佛那个病和自己没关系了。继母耐心地听。

房小燕是上班了,但是上得三心二意,没什么事时就跑回家里。继母不再去打麻将,接送完儿子就和父亲房正明在一起,也不大呼小叫。有一次房正明说:你不老房、房正明地叫,我还有点不适应了。家里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房小飞,他有时会蹭到房正明怀里,嘟囔着:老房头,我同学王语桐有一个遥控汽车,能翻跟头,你给我买个呗!继母大叫:小飞,你给我下来!房小飞大叫:不!就不!房正明说:对,不下去,就不下去,气死她这个老妖婆!然后父子俩笑成一团。笑完后,父亲接着说:后天周六,老房头就带你去买!房小飞从房正明的身上跳下来在地上转着圈大叫:我要有车喽!我要有车喽!房小燕看到父亲面带微笑盯着房小飞无限柔情的眼神,心猛的一疼。

半个月后,父亲的精神状态开始不好了,人见瘦,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他在橱窗里贴上了一张“急售楼”的广告。三天后谈妥了价钱,卖了二十七万,显然是赔了,但继母没有一句责怪的话。接下来的几天,父亲房正明在继母的陪伴下去看楼盘,最后在学校附近花了十五万买下了一个简单装修的六十七平米的楼房,两室一厅。继母私下里跟房小燕说,这些都是父亲一个人的主意,他现在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能插嘴了。继母的脸上显然是有委屈的。

他们的家搬得神速,从卖房子到住进小楼只用了十一天的时间。

第一次迈进屋子时,房小燕感觉压抑,她干咳了两声,以便把气喘得顺些。毕竟从小到大住惯了大院子、大房子,冷不丁地看那两个小卧室像鸽子笼一样,有些不适应。几口人搬到小楼里住,父亲和继母住大一点的鸽子笼,房小飞住在小鸽子笼里。房小燕住在客厅的沙发床上。显然这个楼是給继母准备的,这里没有房小燕的屋子。但是关于怎么住父亲房正明也有话,是当着房小燕的面郑重地和继母交代,他说:小燕是我闺女,这是我的家,也是她的家,即使我不在了,在她没出嫁之前都得住在这儿。我走后,她是除你之外小飞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继母说:你别说了,我都明白!当着继母的面,父亲给了房小燕两万块钱,说:爸爸的嫁妆钱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你弟弟小,我没机会,养不到他长大了,他要念书、要娶妻生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你得原谅爸爸。房小燕一下子就哭出声。继母忙把钱塞到房小燕手里,然后把她推到客厅,说:别哭,别哭!收拾收拾上班去吧!

搬了新家后,父亲房正明的精神状态开始好转了点儿,一家人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有一阵子房小燕想,要是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

一场雨后,清净的阳光照进屋子,在这样的阳光地儿里,父亲正用毛笔写字。房小燕很好奇,偷偷走过去看父亲写什么,见一条上面写着:“一生勤劳妻儿福”,另一条上面是“美满家庭缺一人”。原来父亲在为自己写挽联,小燕顷刻心如刀剜,当看到父亲把横批“天堂再见”写完,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再看旁边,父亲已写了好多,边写边低声自语说: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你们都按常规办,我自成一派,到时我棺椁上不贴“奠”字,把这个“福”字给我贴上,看气死你们不?

父亲房正明还扩洗了两张照片,一张彩色的,一张黑白的。他对继母说:等我走了,你把照片翻过来就成!身后事都弄好了,咱们都安安心心的吧!

现在那张彩色的照片摆在客厅的桌子上。每日里,白天,房小燕面对日渐枯萎的父亲,心里压着块石头一样沉。夜里,她对着照片里还算年轻的、含着笑容的父亲,很久才能睡去。

秦客像一个幽灵,这是接到他信息后房小燕最强烈的感觉。秦客说:燕子,我回来了,想你了,想见见你!他一下子就叨走了她的魂魄。她突然感觉此刻有无限委屈,起先是无声的落泪,后来忍不住痛哭,最后是嚎哭,哭躺在血泊里的母亲,哭日渐枯萎的父亲,哭秦客的寡情,哭这些年的自己。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哭得泪水流干了、汗水出透了、自己变成了一枚鸭毛、飘荡翻飞,寂然落下,又被风卷起。哭够了,她给秦客发了一条信息:在仓库等我。之后,她为这根羽毛梳洗、整理。她轻轻地飘出门外,在去屠宰场的路上,她一直感觉自己奇轻无比,有飞翔与飘荡的感觉。当她扑进秦客的怀里时,她依旧感觉自己是轻的,如果秦客不抱紧她,不深深吻住她,她就会飞得了无踪影。她脱下秦客的衣服,紧紧依偎着发烫的秦客。秦客有些惊慌地问:行吗?行吗?房小燕听到那根羽毛恨恨地说:我想做个坏人,心里只有自己的坏人!在所有的疼痛来临、漫溯、回旋与过去之后,仪式完结。在那巨大的羽毛堆里,这根羽毛终于停住,落了下来,飘进血污里,或者还会被谁踩上一脚,所有从身体里拔出的带有血污的羽毛将会被水重新漂洗干净,重新蓬松、温暖起来,在日常的床铺上紧挨着一具具庸常的躯体重复下去。

房小燕蜷缩在羽毛袋子的缝隙里,双手抱肩,呼吸着满屋子的腥气。这些年,自己用双手捧着这许多看不见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左摇右摆,摔得伤痕累累,可是最后一看,怀里竟然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穿臂而过的冷风。现在,她抱紧的只有自己这虚弱而残破的躯体。

秦客搂着她,亲吻着她,她注意到秦客的脖子上有无数浅浅的皱纹,那是人变老的印记。她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迈过这个人,不再向往、不再想念、不再依赖,可以抬身就走,再无可留恋的东西。这就是爱情么?房小燕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日子如同在脱毛机热水里翻滚的鸭子,被动而无奈。关键是日子还活着,还得过下去,皮毛一片片地掉,却没人打捞,疼得让人喊都喊不出来声。

父亲房正明开始挂营养液,大夫说父亲再熬不过一个月了,随时都可能走。父亲的一些老同学、老同事们陆续都来探望。父亲精神了一点。继母喊房小燕,说父亲要和她说说话。现在,房小燕开始怕父亲,就像小时候父亲阴着脸从外面回来一样,她不敢见他,但是必须得见,这有可能是父亲最后清醒的时刻了。她走到床前,俯在父亲耳畔,叫了一声爸,眼泪就跟着滚下来。父亲说:别哭!别哭!爸这辈子很知足。但有点遗憾,闺女,爸委屈你了,我知道这几年你心里受了好多苦,爸都知道。父亲的声音很细小、很弱,已经不再是属于父亲的,似乎是另一个人的,在很低很远的地方向她呐喊。房小燕哭得更厉害,说:爸……我不苦,我不苦……房正明说:我的闺女我能不知道吗?父亲的声音更小了。他慢慢地从床底下拿出一张卡,说闺女,这是我这些年偷偷给你攒的三万零四百,密码是你生日,本來以为可以再多攒点……收好了,谁也别告诉,这是咱爷俩的秘密……房小燕哭得更加破碎。

父亲房正明真是一个顽强的人,即使昏睡过两天后,他依然能醒过来,虽已不能说过多的话了,可依然继续用目光注视着他们,他靠着挂营养液居然挺过了一个月。

一个清晨,房小燕从旧物箱里找到一本旧日记薄,是父亲年轻时写的诗,她想也许父亲想看看,就拿去给父亲。还没走到在父亲床前,日记本就掉到地上,她弯腰去拾时,一头栽倒在地上,在她失去意识前,看到骨瘦如柴的父亲挺着鼓胀的肚子,朝她这边动了动,因惊恐而变得更大的眼睛几乎鼓出眼眶。

两个小时后她清醒了,不顾李莉的阻止,拔下针头、冲出医院,她要尽快让父亲看到自己。

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白了,踩在上面软软的,感觉像踩到了鸭毛,粘了一脚,甩也甩不掉。房小燕真的抬起脚,没有鸭毛,只有白色的雪粘在她的棕色的棉鞋底儿上。其实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喜欢羽毛,可这事只有另一个世界的母亲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料理完后,房小燕拖着一身的疲惫往楼上爬,楼梯真多,她感觉自己这一辈子也上不去了。其实她一点也不想上去,这个家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这是继母的家。

父亲房正明的黑白照片摆在客厅里的桌子上。房小燕知道照片的另一面是父亲彩色的照片,那个唇红齿白的人生活在过去,她回不去的地方,那里有自己曾经的家。

房小燕看房小飞站在客厅呆呆地看着父亲房正明的遗像,一脸茫然。房小燕说:老房头走了,你现在想叫他爸,他也听不见了!说完看也不看房小飞,拎起背包转身下楼。

房小燕把那两万元留给了继母和房小飞,她觉得,只有那三万零四百块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钱。

父亲没了,在这世上,扯着她的两个人都撒手了,她感觉自己突然变轻,从此再不用假装幸福地生活,一天天忍、一天天演的日子结束了。现在好了,戏台子散架了,再不用装扮上场。她也终于离开了那个一地鸭毛、一地血水、一股恶臭的屠宰场。现在她是鸭子身上最轻的那枚羽毛,没有风也能从容地飞起来,从身体到心里,不再有任何羁绊。她感觉自己变轻了。人一轻,脑子也迷茫起来,眼前的街道与房屋都变得恍惚如梦。

我将飞向哪里?房小燕问自己。

手机铃声响了,房小燕好久才想起来接,是李莉打来的电话。那边问:燕,你的事都处理完了?房小燕呼出一口气,说:都完事了。李莉说:以后准备怎么办?房小燕说:不知道啊。电话那边顿了一下,李莉继续说:你还有个麻烦要解决!房小燕迷茫地问:你说什么?李莉说:你可能怀孕了!房小燕轰然坠地,她意识到在这人世间,将会出现一个管自己叫母亲的人,她瞬间从迷茫中苏醒过来。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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