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黑夜的轻薄魅影

2017-04-20 13:31王庆才
飞天 2017年4期

王庆才

严晓岑住在城南,大戏院在正阳门外,他去大戏院,坐黄包车得好半天。

北平的天空有些阴郁,尽管日本人投降了,但战争的硝烟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劫后的北平显得衰败而颓废——灰色的墙、青色的瓦、晦暗的牌楼、拥挤的街巷,马车、黄包车、有轨电车、驼队、街头小贩、行人……街道上显得喧嚣而混乱。有美国兵开着吉普车在街上飞驰,车上载着打扮妖艳的女郎,一路畅笑着招摇过市。对此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人们把这种傍大兵的女人叫吉普女郎。

日本人走了,国民政府接收了北平,但秩序并没有太大的改观。投机商、买办、帮会、兵痞、妓女、乞丐、难民潮……将这座城市搅得乌烟瘴气。

道路被学生游行的队伍挡住了,为抗议美军士兵强奸北大女学生的暴行,北平市各大院校学生纷纷走上街头,于是就有了这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

为了得到美国政府的支持,国民政府与美国签订了《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允许美国在中国享有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特权。驻华美军陡增了五六万人,也由此滋生了许多事端。

之前严晓岑已经在《新民报》上看到了这条新闻:北大一女生在东长安街的平安电影院看完电影出来,在大街上突然被两名美国大兵挟住,拖到邻近的东单广场的小树林里实施了强奸……这一恶性事件的发生激起了国人的强烈愤慨,各地都举行了规模不等的游行。

游行队伍打着严惩施暴士兵、美军立即撤出中国等标语。

望着这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严晓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当年的做法同青年学生倒是有些相同。父亲当年也是要唤起民众,同时对外寇的入侵表示愤慨……他想,父亲要是还健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清晰地记得父亲吟诵文章的情景:天命之谓性,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语调声腔极其的押韵。父亲穿长衫,执书的手背于身后,于屋中轻缓地踱着步: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严晓岑的父亲是一位国文教员。

父亲儒雅一生,却想不到会有如此的铮铮铁骨、如此的凛然正气。严晓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临死前的情景……日本人攻陷北平后,搞了个入城仪式,很多人都上街去看热闹,一些伪政权的汉奸和傀儡还持着膏药旗去欢迎……父亲打着一条自己书写的条幅也上了街。从长安街到大栅栏、到东四牌楼、到王府井、到鼓楼大街……所到之处无不哗然。很显然,是那横幅让人感到了震惊。那浓墨浸染的标语是:小日本滚出中国去!在铁狮子胡同、原来的段祺瑞执政府旧址前,父亲被日本人当街射杀。临死,父亲都没有松开手中的条幅……想到父亲的死,严晓岑心里一阵隐痛。

现在,这一幕仿佛又在续演:一面是群情激奋的游行队伍,一面是严阵以待的军警,北平的上空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日寇刚投降,人们似乎才看到希望,国共却又再起摩擦,人们憧憬的和平还没有真实到来,却又幻灭了希望,陷入到内战的阴影中。

戏楼里热闹非凡,沏茶倒水的、卖烟卷糖果花生瓜子的,还有卖戒指、扳指、墨香之类的玩意儿的……看客招呼一声,茶房就会将湿热的毛巾从戏院一角扔过来,或从楼下抛到楼上,抛掷得十分准确。这做法多少带有一点表演性质。

严晓岑在大戏院挂牌唱戏,观众场场爆满。二楼两侧的包厢里坐的是达官显贵、名媛绅士。一楼靠近舞台正面的“池座”是普通百姓的位置,设有四方桌。环绕“池座”的是“廊座”,其所在地面比池座略高一些。“廊座”沿墙处放一排高凳,俗称“靠大墙”,位置较差,视线被台前的抱柱遮挡,因此票价也最便宜。因为是明角儿露脸,戏楼还售了“蹲票”和“挂票”——即用绳子将板凳悬在戏楼的栏杆上,看戏的人骑着凳子,近似于打秋千。

严晓岑是名伶,他的唱腔极具特色,其绵密的音域,听似纤弱无力,实则苍劲、浑厚,幽柔的旋律中蕴藏着坚韧、锐意,有如宣泻绵延的河水,其沉郁、凝重的声腔极富韵致。

最初,严晓岑不饰旦角,而是演小生:像《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玉堂春》里的王金龙、《白蛇传》里的许仙、《群英会》里的周瑜……唱、念、做、打,功底高超而娴熟。严晓岑七岁学艺,十二岁登台,饰演的角色也不断成熟。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喜欢上了旦角,角色的转变讓他更加完善了艺术拓展的空间,将表演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绮罗粉黛——裙裾随风,衣袂飘飘,环佩声声。扮相还真是温婉动人。

他第一次上台的表演并不成功,一段还没唱完就有人起哄、喝倒彩,甚至有人朝台上抛掷杂物……这让严晓岑很受打击。但他并没有气馁,之后的两年他没有再登台,而是潜心苦练,等再登台时,声惊四座。他登台演唱的第一场戏是《春闺梦》

可怜负弩充前阵,

历尽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

独自眠餐独自行。

可曾身体蒙伤损?

是否烽烟屡受惊?

……

声音、气息的控制和多种气口的运用形成了其独特的表演风格……除了引声、行腔、传情的精确把握,眼神、手势、身形、脚步等身段的表演同样精彩绝伦。严晓岑从此声名大振,一时间迷倒了很多人。

“北平民众革命纪念日”那天,严晓岑在大戏院唱戏,有一个年轻的女孩跑入后台,要与严晓岑合影。不待严晓岑做出反应,跟来的摄影师早已按下了快门,严晓岑毫无准备,被闪光灯惊了一吓。女孩倒是很自如,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后来,女孩还把合影的照片寄给了严晓岑。青衣扮相的严晓岑和身着学生装的女孩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照片的人物组合似乎有些违背逻辑,可以说那是两个不同时代、不同文化层次的契合。严晓岑的戏剧人物造型带着悲悯、凄怨,是传统模式下的温婉、简约。而身着水蓝褂子、黑裙子、白袜子、黑布鞋,留着短发的女孩,看上去很清纯、极具时代感。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晰、明澈,脸上的微笑是出自纯真内心的喜悦表达。而严晓岑的眉宇间则有一种传统的柔媚情结,和对以往岁月怀恋的愁绪……在蓦然静止间,那两种不同表情的瞬间闪现,是内心对事物不同感受的表露。

后台挂满了各种戏曲服饰:蟒、帔、褶子、开氅、箭衣、斗篷、旗袍、八卦衣、硬靠等。靠墙的一面还立着刀枪剑戟、书案、假山、屏风等道具。严晓岑在独自化妆:花褶、大领、大襟、宽阔垂落的水袖、缀花的绣鞋……青衣的装束让严晓岑看上去有些柔弱。落入镜中的脸庞有些羞涩、朦胧,这似乎愈加突出了人物的娴静、秀美。

大红的油彩里加了玫瑰红,那是涂腮红必备的颜料:眼窝、鼻梁两侧,按住眉毛,由上而下、由中间向两侧、由深渐浅地均匀拍打,直到与底色完全融合。为了使面部色彩更加鲜艳,还要用大红、荷花、赭红等颜色的胭脂涂染腮红,着重突出上下眼皮和两颊,要逐渐过渡到与底色一样的深浅。

笔尖的油墨泛着黑亮的光泽,那描摹极其的轻缓,笔锋间眉眼的显现愈加的清秀、明晰,加之那柔媚而又略带娇嗔的眼神,还真带有某种诱惑……严晓岑想到内画的鼻烟壶,在一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瓶内绘画想必是有些难度的,那变形的细笔尖毫是横过来的,很像一个金属的钓钩……严晓岑见过内画的花卉和人物,可谓笔触精妙,刻画细致入微。他甚至还看到过那种被称之为密戏图的绘画,那是一对相拥的男女,衣裳半裸,身体的隐私部被刻意地描绘,加之夸张的神情,看了令人脸红……在严晓岑看来,在容器内壁上绘画,和戏剧脸谱的润色两者间虽有很大差异,但在某些细节上,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接下来是勒头、贴片子、梳扎、插戴头面……银丁和点翠的头饰散逸而出的微弱光芒,温润了表情的淡然恬静,戏剧化的情节演绎随脚步的轻移而呈现……京胡的韵律纤弱、冗长,丝弦的触动似溪水漫溢,或清风穿梭于竹林、露珠溅洒、枝叶微摇,金属的泛音骤然提升,流泻的音息像展开的绢帛画卷……轻柔而战栗的弦乐鼓点,缓缓扯出剧中人物。

严晓岑一上台就博得了一片喝彩,上演的剧目是《锁麟囊》,严晓岑饰演薛湘灵: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

想必是新婚度鹊桥

……

绵长的韵律,婉转而又柔弱的颤音,在迂回往复中不断延续,如此,那音色得到了极致的发挥,抒发的效果极其感人。

严晓岑的身段表演更是优美、利落——翻转的手抬至胸前,另一只手置于胯旁,左脚前,右脚踏步,右手抬起,左手轻轻向外翻,抖出,收回。提袖,拇指对着中缝上勾,叠好亮相:

吉日良辰当欢笑

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

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

必有隐情在心潮

……

缠绵的韵腔,细腻的吐声,幽咽婉转、曲折低回、如泣如诉。唱到精彩处,台下观众竟跟着哼唱起来,气氛一下子飞升到高潮,被那韵腔浸染着,人们变得忘乎所以而又其乐融融。

枪声是突然响起来的。按说,人们也是听惯了枪声的,经过战争的蹂躏和摧残,对一些突发事件应该不会显得过于惊慌。最初人们还以为是乐器或道具的效果,但看到有人倒在血泊中,人们还是有些恐慌。戏院里大乱……

枪是贴着隔板打进来的,包厢里坐的是政界的一個重要人物。暗杀者连开了三枪,全部命中,人当场丧命。严晓岑看到了那个刺客,那个人沿着二楼的阶梯快速下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枪。他没想到那刺客会是个女的,尽管她将自己乔装成了一个男人,但严晓岑凭直觉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无法掩饰的女性的娇美姿容——黑色的西装、黑色的礼帽,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浅色的围巾。她的伪装并不缜密,是耳际边那绺垂落的发丝暴露了她的女性身份。两人的目光还有一刻短暂的对视,那人的眼神警觉而犀利,神情格外的严峻,那冷冷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的骨髓。严晓岑担心那枪口会指向自己,但显然没有那意图,刺客将枪收了起来,然后跳下舞台快速地逃离了,只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

等警察赶来的时候,戏院里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严晓岑一个人面对着虚空的舞台发呆。暗杀者的体貌特征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中,女人的脸颊很清秀,眉宇间有一颗不太显眼的痣。那颗痣看上去有些俏皮,但严晓岑没有向警察提供这个信息……

严晓岑猛然想起一件事,想到之前曾和他合影的那个女学生,那个女孩的眉宇间也有一颗痣。这么想着,就感觉到两个人的相貌是那么的相像……回到住所,他忙翻开相册,找到了那张合影。他相信,相片上的女人定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刺客无疑。严晓岑很震惊,他不知道一个学生如何会成为一个杀手?她与死者又有着怎样的仇恨,非要置他于死地?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一样心情别样娇。

……

那藕断丝连、若断若续的唱腔在寂然而冷清的院落里萦绕,显得极富情调和韵味。严晓岑有清早练嗓子的习惯。灰砖青瓦的四合院色彩显得有些单调,是那一秆腊梅给这寒冷的季节增添了一些情趣……那纷繁的浓郁很是让人欣喜——曲折的秆茎、昂扬的枝头、色彩稠密的洇染,那绢一样的花瓣几近透明,纤长的花蕊簇拥下的娇小花蕾露珠般光洁、典雅,那艳丽的娇柔和欢欣的姿态就像翩然舞动的清影、水袖,让严晓岑生出哀婉的情结。

大戏院出了那种事,自然是很晦气,短时间内肯定是拉不开场子了。严晓岑赋闲在家,倒也落得个轻松自在。严晓岑并不是再没有别的戏场,两家堂会,还有一家戏楼的专场他也推了,不为别的,就是想调节一下自己有些压抑的情绪。戏院里上演的那一幕让他惊惧而又无奈,舞台上虚拟的剧情和隐匿的真实杀戮,两者间似乎存在着极大的讽刺意味。那驱之不散的阴影不能不让人感到压抑。

喧闹的街景应该是麻痹情绪、排遣寂寥的最好方式。严晓岑的行走显得漫无目的。在永定门前,严晓岑停了下来,那是座重檐歇山三滴水楼阁式建筑,琉璃瓦剪边顶的屋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建筑已经跨越了几个朝代,那挺拔的威武似乎在昭示着什么,仰望中,严晓岑似乎看到了已逝岁月的峥嵘,这让他忽生许多感慨。

过了永定门就是天桥,这处聚集着众多商贩和民间艺人的市场,总是那么的热闹非凡——相声、评书、单弦、武术、杂技、摔跤、拉洋片、京韵大鼓、皮影、木偶戏……卖大力丸的、皮匠、卦摊、锔碗锔锅匠、箍桶匠、冲磨匠等。还有粘扇子、拴笼屉、磨剪子磨刀、焊洋铁壶、修搓板的……以及戏园子、茶楼,各种小吃杂七杂八的,应有尽有。

一个撂摊说相声的,不知抖了怎样一个包袱,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严晓岑很佩服那个拉弓的,他面前摆放的全是硬弓,在表演这个节目前,他请观众中力气大的人进场试拉。试拉者卯足了劲,最多只能将弓拉开一半。而他單指就能将弓轻松地拉开,还能左右开弓,最多时可同时拉开四张弓。

一个说数来宝的,手使两块牛骨打拍,那扇面形状的牛骨上方各系三四个小铜铃和几绺染了色彩的麻,下端系有尺余长的五彩绸带,拍打起来呱嗒作声,铜铃亦被震得哗啦啦响,说唱的形式别具一格:

骨板一打响连声,

不说如今表前清。

慈禧垂帘来听政,

光绪皇帝被架空。

兵荒马乱人民苦,

锅里野菜合根煮。

同盟会有孙中山,

废除宣统掌大权,

从此满清被推倒,

百姓才得见青天。

……

一个表演口技的很是精彩,他以一家庭于月尽夜守岁迎新年为背景,模仿出爆竹声、风车声、空竹声、风箱推拉声、火焰的噼剥声、煮饺子声、碗筷的碰撞声、麻将牌声、供佛击磬声,以及男女老少的嬉笑声和老鼠偷食、猫捉老鼠声……各种声音的衔接融和自然,让人如临其境。

最精彩的是一个变戏法的,那是一个缠着头巾的印度人,他面前摆放着一个展开的麻袋,里面是一盘手腕粗细的绳索,随着他手中的长笛响起,那绳索便直直地朝空中升去,越升越高。只见一男孩捉了绳索攀缘而上,那绳索竟没有半点弯曲。男孩越攀越高,很快消失了踪影……随着笛声的止息,那绳索竟没了筋骨般跌落下来……太神奇了,围观的人都感到了震惊。严晓岑上前查看,未见端倪,用手触摸,那绳索竟软如皮条。大家施舍给艺人铜板、角票,而严晓岑则给了一块银元。印度人大喜过望,双手合十给严晓岑深深鞠了一躬。

严晓岑在一个小吃摊位坐下来,摊主很快给他沏了一碗面茶。这面茶是北平一道有名的小吃,做法也很简单,先将白芝麻炒香之后,磨碎备用,面粉入锅,以小火慢炒,炒至黄褐色时,再把砂糖以及炒香的白芝麻加入炒匀,即做成面茶粉。取适量面茶粉置入碗里,然后冲入滚烫的开水,拌到喜欢的浓稠度即可。天气很冷,严晓岑慢慢享用着滚烫的面茶,听得见卖小炸食的在远处吆喝:买一包,饶一包,江西腊来,腊秦椒。大爷吃了会撂跤,撂官跤,跛子跛脚大箍腰。大麻花,碎排叉,十样锦的花,一大包的炸排叉……京腔京味,声调有如唱戏。

人群里忽然一阵骚乱,就看到有人在奔跑,后面有几个人紧追不舍……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忽然远处的街巷里又响起了枪声,乒乒乓乓,在冬季寒冷的空气中,那枪声显得很清脆……

动荡的社会,哪里都不安稳,和平虚假的表象下,到处都隐藏着挑衅和杀戮。严晓岑一碗面茶还没吃完,就起身离开了。

在回住所的胡同口,严晓岑看到一个人步履踉跄,似乎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最初以为那人是喝醉了,近前才发现那个人是受了伤,一侧的肩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伤者无法自控,擦肩而过时闪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出于本能,严晓岑急忙扶住了他。伤者的面孔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就看到了伤者眉宇间那颗不太显眼的痣,立马唤起了他的记忆。在大戏院,那个暗杀者也有着一颗相同的痣。伤者仍是男性的打扮,依然戴着礼帽。但严晓岑是认得她的,特别是那冷寂的目光。伤者极其虚弱,严晓岑需用力搀扶她才不至于栽倒。有警车啸叫着飞过,警察在街上奔跑,她这个样子出现在街上,处境显然很危险。这里离自己的住处不算太远,严晓岑忙搀扶着她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她伤到了肩膀,子弹从肩胛那里打进去,伤口还在流血。严晓岑的心惶惶的,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

严晓岑准备带她去长安街的那家教会医院,那里的洋大夫很精通外科手术。可她却拒绝了,只是让严晓岑帮忙准备几样东西。严晓岑拿着她列的清单去了附近的一家诊所。诊所的医师看他的目光有些疑惑。严晓岑谎称自己圈养的狗狗受了伤。医师说,刀剪、镊子、药棉、纱布、消炎药、注射器都没问题。但是,非常时期,麻药不能随便出售。严晓岑将几张大额的钞票放在柜台上。严晓岑最终拿到了那支玻璃针剂。临出门时,医师又喊住了他,说,伤口处理不好会感染的,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前往医治。严晓岑礼貌地谢绝了。

街上,警察在张贴告示:是通缉令,通缉的是几个共党分子,分别画了肖像。其中那个脸颊瘦削的叫余红的女人,给严晓岑的感觉似曾相识。忽然就给他想起来了,不由得好一阵紧张。女人的身份并未让他感到吃惊,那天在大戏院枪杀政界要员,严晓岑就猜到了她应该是延安方面的人。像大多数人一样,严晓岑也有一种倾向,或者说是一种向往,这社会、这体制是要改一改的了。人们把这一憧憬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政权。只是严晓岑把那份期待深藏在了心里,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应该深藏在每个人的心里,严晓岑想。

摘了帽子、脱去外套,就彻底蜕变成了自我。清秀的脸庞上没有了纯真和娇柔,目光也不似原来那么清澈;光影中,那静默的背后似包含着诸多的不安和痛苦。

她说,你还得帮下忙。弹头应该还在里面!她轻咬着有些发紫的嘴唇,那褐色眼脸和深锁的目光,让她的表情变得更加滞冷。

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顾忌,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慢慢分解着纽扣,衣衫的滑落是如此的轻柔——瘦削的肩胛、瘦削的背、脆弱的腰肢、凸显的胸……那肌肤瓷釉般的光洁。她是要自己来完成这麻醉的过程。她的手微微地有些抖,严晓岑知道那不是出于恐惧,那是体能散失而引发的痉挛。金属的针头有些刺眼,但瞬间就被白皙的肌肤淹没,透过那支玻璃针管,可以看到内中的液体正不断地流失。就像一个沙漏的锥体,那速度快捷而缓慢……似乎可以听到轻微的液体的流动声。她依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表情。严晓岑想,这样一个柔弱的身体却包容着一颗坚毅而冷酷的心,抑或是某种不可撼动的信念和思想……纤细的肩带挂着一个粉色精巧的乳罩……看来她应该是个开放的、懂得美的女人。严晓岑记得年前《电影画报》刊登的一幅广告。广告上的女子双手交迭,放在披肩的卷发后面,展示了戴着乳罩的双乳……那是妇女解禁自己的最有力的说明。现在,这真实的一幕就呈现在严晓岑的面前……那裸露的身体有如白瓷的雕像,让人滋生出无限遐想……严晓岑是单身,从未见过女人裸露的肌体。空气似乎都不再流动了,太过寂静一样让人感到焦虑。视觉被反衬得有些模糊,这让他的目光一度无处躲藏,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频率,波动很大,像风中的叶子,惊怵得不能自持。

没有遮掩,没有感伤,更没有羞涩和婉约……面对这冷酷的、雕像般的躯体,严晓岑不知该作出怎样的定性,他忽然想到了许多戏剧人物:《孟姜女哭长城》中的孟姜女,《雪梅教子》中的秦雪梅,《春秋配》中的姜秋莲,《宇宙锋》里的赵艳容,《三击掌》里的王宝钏,《汾河湾》里的柳迎春,《宝莲灯》里的王桂英,《法门寺》里的宋巧姣,《浣纱记》里的浣纱女,《二进宫》里的李艳妃,《三娘教子》里的王春娥……严晓岑想,如果将她放在一出戏中,她应该充当怎样的角色?严晓岑忽然有些讨厌起自己来,为內心的惶惑、为那下意识的联想,以及不洁的无端猜测。

淡淡的粉脂味中混杂着一丝血腥。她说,帮我把子弹取出来!目光仍是那么的生冷。金属的镊子给人的感觉很锐利,以至他竟有些不敢触碰。伤口四周的血已经凝结,那形状就像一朵绽放的血色玫瑰,让严晓岑感到凄美而又揪心。随着那纤细的金属的喙从伤口探入,她蹙紧了眉头。她耳际边的发丝有些散乱,额头上的汗水泛着亮泽,晕红的脸颊像旦角涂抹的腮红,微弱的喘息像涌动的暗潮。脖颈那儿游弋的青筋让人感觉到了那疼痛的蔓延……严晓岑很是茫然,难道是麻药没起作用?或剂量不够……严晓岑有点儿走神,一声似有似无的呻吟让严晓岑回到了现实。捉镊子的手有些麻木,金属的触感微电流般在指尖无声地震颤……弹头泛着冷洁的光泽,有如绽裂的豆荚中那颗坚硬的种子,快捷地挣脱了去,落地的声响清脆而窒闷。

所有这一切都平稳地安静下来,光线也在节制的收敛中变得温和。

她起身时口袋里掉出一样东西,是一把枪,枪身泛着瓦蓝的光。她的表情有些尴尬,收枪的动作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严晓岑想,那刚刚钳出的子弹就出自这种金属利器的发射。

严晓岑说,你叫余红?她愣怔了,不晓得严晓岑是怎么知道的。严晓岑说,街上已经张贴了告示,警察在四处抓人。所以,现在你哪都不能去。

她的样子很焦急,说,我必须得走!

严晓岑说,你还没有走出胡同有可能就被抓。

她说,我会连累你的!

严晓岑说,留下来应该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听严晓岑这么说,她无奈地又坐了下来。

她说,那天在大戏院的行动是为了保护组织。她说因叛徒告密,北平的情报网站遭到破坏,牺牲了许多同志。她说,没人愿意杀戮。她的目光里有些很复杂的东西。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让她看上去很虚弱。客房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彩绘的戏剧人物,那是一个俊扮的素面青衣。不知她想到了什么?那影像一下子就憔悴了她的目光。她的内心一定沉湎着太多的细节,她仿佛被某种事物所触动,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表情有了一些舒展,目光也变得温暖柔和。她说,严老板,你戏演得真好!她居然轻声唱了两句: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忧郁的嗓音有些沙哑,还有那腼腆的笑。那柔弱的表情让人很难将她与之前的一些事情联系起来。可能是太过疲惫,也可能是药的作用,她睡着了。

这一夜并不安宁,一整夜街上都有人在奔跑、喊叫,间或传来的砸门声与狗叫声响成一片。严晓岑感觉自己才迷糊着,院门就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一帮警察,带队的是警察局侦缉队的李波坪。这是第二日清晨,四合院的天井里阳光显得很通透,墙基上,一块薄冰在阳光的反射下刺痛了严晓岑的眼睛。

李波坪的目光冷漠而又阴郁,说,严老板,打扰了!有消息证明,几个乱党分子藏匿在这片区域,在下奉命搜查!李波坪和严晓岑也是熟识的,他常去大戏院看戏。

严晓岑尽管心下有些慌张,但表情中却不敢露一丝破绽,依然如平日一样的自若坦然。严晓岑说,李队长是到我家搜人来了!你觉得我家会藏匿你所说的乱党吗?李波坪谦逊地说,岂敢!严老板这样的名流,避嫌唯恐不及,又怎会去亲近乱党?怕只怕是在你不知晓的情形下危险悄然潜入,这对严老板也是一种伤害。在下是来告知严老板要谨防陌生人等,以免伤及自身。

严晓岑说,我会时刻留意的,发现可疑人等,一定及时汇报!

李波坪说,看到严老板就想到严老板的戏,好久都没听严老板唱了。说到京戏,他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竟跟严晓岑谈起了戏文。李波坪说,严晓岑饰演的薛湘灵那叫一个绝,唱腔温婉缠绵,动情处令人潸然泪下。说着他竟唱了两句:想当年我也曾绮状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李波坪的嗓音沙哑而干涩,声腔也非润泽,但他自己却是很享受。

这么冷酷的一个人,却对京戏情有独钟,甚至到了几近痴迷的状态,这让严晓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严晓岑说,哪天请李队长去戏院听戏。

李波坪说,真的?很有些受宠若惊。

严晓岑说,李队长能来戏院听戏,严某应该感到荣幸。

李波坪说,说好了,我可等着!样子显得很迫切。

严晓岑请李波坪进屋喝茶,李谢绝了。他挥了下手,一干人都跟着走了。

……

严晓岑闭了门忙去客房,屋里并不见余红,正感到诧异,突然一个身影窜到了他的身后,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脑袋。正是余红,看到进门来的是严晓岑,余红收了枪。院子里的对话她已经听到了,对严晓岑的搭救,以及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仅用一个谢字是无法表达的,大恩不言谢。余红虽然还很虚弱,但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她告辞要走,却遭到了阻拦。严晓岑告诫她暂时不能出去。外面,警察设的哨卡还没有撤,过往的行人都会被盘查,现在出去很容易暴露身份。严晓岑说,至少这两三天她不能出去。

余红的样子很焦急,说,自己必须得走。

严晓岑问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舍了命去冒险?

余红的表情很严峻,说,这事比她的命重要。

看到余红如此坚决,严晓岑一时无话可说,但他想,自己或许是可以帮一帮她的,便把想法告诉了她。

余红很诧异,她的目光岂止是不信任,还有些警惕。

严晓岑说,有时我们无视自己生命的可贵,我只是不想你有什么意外。

余红冷峻的目光有了些缓和。她说,很危险的。

严晓岑说,我一个唱戏的,倒是很少有人不认识我,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严晓岑也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因了那次合影?因了她对戏剧唱腔的喜爱?因了她的孤单无助?或对某种事物的倾向,以及其他无法诉说的原因?

余红告诉了严晓岑要去的地方,并说了接头暗号。她将一块怀表递给了严晓岑,让他把怀表交给接頭的人。那是一款安哥拉斯ANGELUS牌的瑞士怀表,字面意思严晓岑懂,是奉告祈祷八天,而表恰有八天动力储存。银质的表壳上錾饰着繁复的曼陀罗花纹,做工极其精美……严晓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表针稳健而又欢快的节奏。严晓岑有些茫然,他不相信,这金属机械的价值能超越一个鲜活的生命。余红镇定而又谨慎的态度让他感受到了这块表的非同寻常。余红朝严晓岑要了笔墨和红纸,她将红纸裁成巴掌大的一块后,在上面写下了一些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读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是一首儿歌,或者说是神符,据说能治小儿夜啼……这样的符咒在街头巷尾经常可以看见,可以把它定性为一种民俗的期盼和寄托。严晓岑有些困惑。余红告诉严晓岑,如果没有接上头,或出现其他差错,就将红纸贴在巷口石牌楼的柱子上。一方红纸而已,严晓岑望着红纸上的字,似乎洞悉到了其中的隐秘。他想,这其中一定包含着某些外人无法破解的秘密。

琉璃厂是一条文化街,到处都是买卖古董字画的。

严晓岑找到了那家古艺斋字画店,店里只有一个伙计。严晓岑说,上次在店里看到一幅《秋林舍居》图,乃黄宾虹先生的画作,这次来是想把画作买回去。

伙计拿出几幅画作要严晓岑看,那根本不是黄宾虹先生的真迹。对黄先生的技法严晓岑还是有所了解的,黄先生的笔法细密如织,善于把握墨色变化,求浓以淡、黑里透白、实中寓虚、干湿交错、笔法苍劲。特别是山水,喜以淡墨勾勒,佐以深墨点染,密疏虚实,给人以简逸粗放、旷达飘逸的美感……而眼前的这几幅山水笔触呆板、着色无序、意境涣散,绝非黄宾虹先生所为。

严晓岑相信伙计不会找到那幅画的,因为那幅《秋林舍居》图就悬挂在自家的客厅里。

伙计寻得不耐烦,说,也许是卖了。

严晓岑说,讲好的,留给我的。

伙计直视着严晓岑,说,你不会是认错店了吧?不知为何,严晓岑总感觉那目光中藏着些凶险。

严晓岑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店主好像姓吴?

伙计说,先生与我家主人相识吗?

严晓岑说,只知道姓吴,并不熟悉。严晓岑让伙计请店主出来说话。

伙计的表情有些诡异,说,可惜,主人不在。伙计没有纠正严晓岑,他要是说店主姓陆,就对上了,可是他居然没说。隔着柜台,严晓岑看到伙计腰间似有什么物体将衣服微微撑起,他转身的一瞬间闪过一抹乌黑的亮泽,那金属的光感让严晓岑想到了余红口袋里的那把手枪。通过一尊瓷器的反光面,严晓岑看到一个猥琐的身影在窗口一闪而过,同时感觉到一双窥视的眼睛游弋在黑暗之中。那阴险而又恫吓的目光来至隔壁内室、屋顶,或某一张画轴的背后……严晓岑记着余红的话,暗号对不上,就意味着情报站已经遭到破坏,要赶紧设法脱身。

严晓岑走出店铺时发现被人跟踪。严晓岑知道这不是在演戏,他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那块怀表,这让他不由得有些紧张。那块怀表就装在上衣的口袋里,他能感觉到表壳上那凸显的纹饰,他甚至听到了表针轻盈而爽快的跃动。这显然是错觉,他想,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他是不可能听到表针的声响的,那应该是自己的心跳声。那节律很像舞台上角儿急促而匆忙的碎步。严晓岑想甩掉身后的男人,显然他无法做到。严晓岑走,他也走;严晓岑停,他也停。他根本无法脱身。处境的确是很危险。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时,突然看到了侦缉队的队长李波坪,李波坪刚好也看到了他。

李波坪说,严老板,怎么也有这种闲情雅致?李波坪寡白的一张脸像戏剧小生的扮相,但那目光中却隐含着杀戮和仇视。

严晓岑说,之前看好一幅画,却不知店家已经出手了。

李波坪笑说,乱世储黄金,古董不值钱。

严晓岑说,附庸风雅而已。问李波坪怎么也在这里?

李波坪说,自己在这里是要会一个人。尽管他说得漫不经心,但严晓岑能感到他内心的焦虑和忐忑。

严晓岑说,老历十五,大戏院重新开业,回头他差人把票送过去。

李波坪说,如此我就先谢过了。

严晓岑说,上次出了那件事,戏院蒙受了巨大损失,最近又重新做了装修,为了祛除晦气,首演请了诸多梨园行的名角助阵,李队长要务必前来赏光!

李波坪说,严老板抬举了!脸上已是喜不自禁。

两人寒暄的时候,跟踪的男人走开了,或许严晓岑在他眼里真是个顾客。

同李波坪告别后,严晓岑特意留意了下身后,那个男人没有跟上来。

街上行人很多,一家店铺前挂有几位名画家的照片,其中一幅是齐白石先生的像,身穿翻面狐裘、头戴黑紫羔的土耳其式冬帽、手持一把扇子。相片上有白石先生的撰语:“摇扇可以消夏,着裘可以御凉,二者日日须防,任人窃笑癫狂。”严晓岑觉得,那几句话倒也很适合自己。

在街口,确认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严晓岑将那张写有儿歌或者说是神符的红纸贴在了旗牌柱子上。

在前门大街,严晓岑找到了那家叫怡香园的茶楼。那是余红提供的又一个接头地点。

严晓岑进了茶楼,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他将一本《展望》杂志放在桌面上,作为某种证明或标志,这本书有着极其特殊的含义。

伙计很快为他端上了茶点,严晓岑慢慢地品着茶,耐心地等着前来接头的人。茶楼不像戏院,显得较为安静,偶有女士从身边走过,高跟鞋在木质的地板上留下一串笃实的响声。

对面桌上的客人整张脸都被报纸遮住了,不知在看什么。

有二胡的曲调幽幽响起,伴着柔弱的唱腔: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家丈夫团团圆,

孟姜女丈夫造长城。

……

唱歌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伴奏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瞎子。瞎子的二胡拉得悲凉而惆怅,姑娘的唱腔亦显得凄怨、哀婉。

对面桌上,男人不知在报上看到了什么,忽然有些气愤,说,赋税如此之重,百姓岂能承受!政府不念百姓疾苦,必将失信于民……男人丢了报纸,说,当局黑暗啊!

贬斥政府的话题很敏感的,周围已经有了一些复杂的目光望向他。男人忽然就噤了声、端了茶盏、起身来到了严晓岑的桌前。望着桌上那本《展望》杂志,男人说,有影响的刊物,内中的文章注重理论分析,先生的品味不俗啊。

严晓岑佯装没有听见,依然品着茶。

男人手指沾了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老万。

严晓岑很困惑,不知道他写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男人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男人戴着眼镜,看上去挺斯文,只可惜脸上的那条疤痕破坏了他原有的形象。

男人说,先生是在等人吧?男人说,我就是老万。

老万是谁?严晓岑不置可否地笑笑。

那个自称老万的男人叹一声说,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给严晓岑的感觉这个人的话中有话,很像是来接头的,但他却没能说出接头的暗号。严晓岑希望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来接头的。严晓岑没有其他想法,他就是想尽快将怀表送出去。

姑娘牵着瞎子轻声唱着慢慢踱了过来:

八月里来雁门开,

花雁竹下带书来。

闲人只说闲人话,

哪有亲人送衣来。

……

严晓岑给了姑娘几角零钱,姑娘感激地一连声说谢谢。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行人、车辆、街边的小贩,街道上乱哄哄的……引起严晓岑注意的并不是停在街边的那辆黑色斯蒂旁克轿车,而是轿车上下来的人。是李波坪,他尽管没有穿制服,但严晓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李波坪有些偏瘦,他抽烟的姿势有些独特,食指和拇指捉着烟,这样一来,烟火就隐在了他的手掌之间。他下了车,快步进了街对面的一家店铺。他来这里干什么?怎么回回都会遇上他?这么想着,他就发现了街边其他的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一个挎篮子卖香烟的、店铺前那个擦皮鞋的,还有一个拉黄包车的,以及街角那个戴鸭舌帽的家伙。几个人的样子都有些鬼鬼祟祟……嚴晓岑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回过头来再看身边那个举止怪异的男人,严晓岑就什么都明白了。严晓岑知道,这个接头地点也已经暴露了。严晓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但他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慌乱,他知道,那样会更加容易暴露自己。他权当是在舞台上演戏,角色的转换和应对只是瞬间的过程,他尽量使自己显得淡定沉稳。他品着茶,一边静静享受着这午后温暖的阳光,那样子看上去是一个完全与时局无关的人。

老万依然很热情,他掏出烟递给严晓岑,严晓岑谢绝了。老万自己点了一支,说,时局不稳,就更要谨慎。老万望一眼桌上的《展望》杂志说,上面有什么新的指示?严晓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突然街上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茶楼的窗子都被震碎了,玻璃溅得到处都是。茶水倾翻了,那本《展望》杂志也被气浪掀落在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人不由得一阵恐慌。

严晓岑看到街道上燃起一团大火,是李波坪乘坐的那辆汽车爆炸了。难道是有什么人要暗杀他?严晓岑清楚他并不在车上。街道上一片大乱。茶楼的后厨冲出几个持枪的便衣,飞奔着冲下楼去。大街上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子弹从窗口射进来,声音尖利刺耳。茶壶的碎裂声、桌椅板凳的撞击声、人的叫喊声……一时间,茶楼陷入一片混乱。回头再看那个叫老万的男人,早没了踪影。严晓岑也很恐慌,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是那个卖唱的瞎子。瞎子示意他俯下身。让严晓岑吃惊的并不是瞎子对自己的帮助,而是瞎子闪露而出的严峻目光。他居然不瞎!瞎子并不在意严晓岑的惊讶,瞎子说,我这里有一个处方:川芎一钱,当归二两。尚缺一味大黄。严晓岑呆愣了片刻,突然就明白了,这是接头暗号。严晓岑不由得一阵激动,忙说,我这里只有川芎和藿香。暗号对上了。严晓岑怎么也不会想到接头的人会装扮成一个卖唱的瞎子。余红让他拿一本杂志,他还当同他接头的人是一位文化人。看来,刚才的爆炸应该和他的接头有些关系的。严晓岑想到了一个词,声东击西。严晓岑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的那块表稳健的跳动频率。他想,这一定不是一块普通的怀表,它的价值一定不在表的本身,其中一定包容着外人无法洞悉的秘密。现在好了,有人来接管他了。严晓岑紧绷着的心有了一丝松动。他将怀表交给了接头的人。接头的人告诉严晓岑,七号站遭到了破坏,内部出了叛徒。

七号站是什么意思?而叛徒又是怎么回事?他还想问个清楚,可接头人和那个小姑娘已消失了。

趁着混乱,严晓岑也急忙离开了茶楼。

余红离开时并没有同严晓岑当面告别,只留下了一张纸条,告诉严晓岑自己走了。严晓岑看着那张纸条多少感到有些吃惊,他手里还端着那碗刚刚熬好的参汤。床上,被褥叠放得很整齐,她翻看过的几本书码放在枕边,最上边的一本是沈从文的《边城》。那本美学艺术极高的作品也曾打动过严晓岑。除了一股淡淡的药水味,房间里再没有丝毫同余红有关的东西。严晓岑忽感一阵冷清,他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张素面青衣的画像呆呆地出神。那舞动的水袖、温婉含蓄的面容,以及娇嗔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的轻柔、淡薄。不知为何,严晓岑心里竟有些失落。他看到斜在窗外的枝条上挂着的一枚枯叶在细风中抖动着。

阳光有一点朦胧,窗玻璃上凝着絮状的霜花,那洁白晶莹的绽放精致而优雅。

严晓岑坐在镜子前,打开颜料盒,开始化妆——底色、腮红、定妆、涂胭脂、画眼圈、睫毛、嘴唇、勒头、贴片子、疏扎、插戴头面……娴熟的动作很快就完善了一个青衣形象。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自我,二者间有着时空的界限,严晓岑喜欢二者的划分,这会让他有两种不同的体会,他相信,那个虚拟的影子也是真实存在的,是另一种形式下的自我再现。严晓岑似乎有些自恋。

严晓岑以另一种眼光望着镜中那个特定的、来自剧本或舞台的角色,那姿容是沉静的,像是在掩卷沉思,由此他想到了满脸书卷气的公子,想到了书阁深院的闺秀;想到了那个时代的才子佳人;想到了他们内心所孕育着的爱情故事;而这故事却要由自己来编排演绎——沉稳自信、欢乐愉快、满怀激情、柔情似水、抑郁忧伤……严晓岑的情感表现极其丰富,他觉得自己是活过了许多个人生。角色的置换让他品味到了不同的人生经历,在现实与虚拟的往复中一遍遍地塑造着自我。

严晓岑记得小时候,那个叫琳的女人常带他去剧院看戏。应该说,他对戏剧的喜爱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说不清琳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的眼神轻佻而柔媚,笑容含蓄得如枝叶下的露水。她牵着严晓岑的手,轻脚走下黄包车,不时嗔怨道,别淘,好好走路!这个叫琳的女人其实不是别人,她是严晓岑的母亲。一旦走入戏院,严晓岑立马被那纷繁的色彩迷住了。严晓岑喜欢旦角的身段——台步、抖袖、兰花指、云手、恭手……水袖的舞动是如此的翩然、轻盈。而琳更喜欢看那个小生,头扎公子巾、手拿一把折扇的小生扮相很是俊美,且一口气能翻十几个跟头。琳望那个小生的目光显得有些痴迷。小生跟琳似乎很熟,经常到家里来,还常给严晓岑带来糖果以及布偶之类的玩具。那一刻的琳便不再需要他了,他只能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琳和小生輕声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渐渐就没了声息。透过门板的缝隙,严晓岑看到琳和那个小生相拥在了一起……严晓岑猜不透他们在搞什么,就唱:风来啦,雨来啦,老和尚背着鼓来啦……屋里便响起一阵慌乱的磕碰声……

清明节那天,琳说要去报国寺进香,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他应该叫做母亲的女人。

严晓岑突然想起来,自己之所以对余红印象那么深刻,就是因为她长得有点像琳。他想到了余红眉宇间的那颗痣,想到了她的笑容,心想,余红和琳还真的有几分相似。

严晓岑唱了两句:

想当初在院中何等眷恋,

到如今恩爱情又在哪边。

我这里将状纸暗藏里边,

离洪洞见大人也好伸冤。

……

忽然间就没了兴致,盆中的水散逸着温热的湿气,那雾状的阴霾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索性俯下身,去认真体会那湿润带给他的惬意。水的透感中,那完整精致的脸谱渐次放大,鼻尖、脸颊、额头、眉眼……水的稠密不断扑面而来,直至视觉的完全隐没……色彩洇散了,水墨的晕染似一幅写意的山水,不断地调和变换……他抬起头来时,被镜中自己怪异的模样吓了一跳。

大戏院经过重新装修,面貌焕然一新。粉饰的墙壁、漆彩鲜艳的雕栏和廊柱,配以精美的绘画和木雕,看上去是如此的富丽堂皇。桌椅也更换了,还装了几盏西洋吊灯,那珠宝美玉般的垂落,以及散乱而凝聚的光泽让人想到流转的星河。

开张这天,很多名伶前来助阵,戏院又变得像往日一样的喧闹起来。戏迷们好久没有听严晓岑演唱了,他一登台就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严晓岑脚步轻移,身段是単抖袖,配一个兰花指,动作舒缓轻柔。在节拍的促动下,旋身亮式,又做了一个恭手。于是那个温婉而又略带惆怅的王宝钏便矗立在了舞台上。

讲什么节孝两双全,

女儿言来听根源。

大姐许配苏元帅,

二姐许配魏左参;

惟有女儿命运苦,

彩球单打平贵男。

……

到场的许多是政界、商界的人物,严晓岑看到了坐在前排的李波坪,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漠。戏开演不久,他就起身离开了,整场戏那个位置都空着,直到戏快完的时候他才回到了那个位置上。

那天,戏散卸妆时,严晓岑隐约感到身后有个人,回头看竟是李波坪。显然,他已经站在那里半天了。严晓岑不知道他到后台来有什么事。

李波坪说,严老板唱腔生动、身段优美、表演细腻,让人赏心悦目啊!

其实,严晓岑知道,他只是戏开场时露了个面,中途不知去了哪里,直到戏将散时才又出现,根本就没有看自己的表演。

严晓岑并未点破,而是客气地说,李队长过奖了。

李波坪要请严晓岑吃饭。严晓岑本是要推辞的,但看李波坪很有诚意的样子就不好拒绝了。

那是一家西餐厅,高大的壁炉、光彩艳丽的水晶灯、优雅的钢琴曲……这一切看上去都富有情调。

严晓岑没有吃过西餐,连如何拿刀叉都不清楚。李波坪说,左手叉,右手刀。他切了一块牛排给严晓岑示范。李波坪说,食物要用刀叉去取,只有水果、点心、糖果、面包等可以用手拿着吃。李波坪告诉严晓岑,正确的握杯姿势是用手指握杯脚。为避免手的温度使酒温增高,应用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握住杯脚,小指放在杯子的底台固定。可以轻轻摇动酒杯让酒与空气接触以增加酒味的醇香。李波坪说,喝酒时绝对不能吸着喝而是倾斜酒杯,像是将酒放在舌头上似的喝。李波坪说着举杯做了个示范。严晓岑想不到,李波坪如此冷漠的一个人,生活中却如此细致。

严晓岑说,牛排没有烧熟。

李波坪说,要的就是这种嫩生。

严晓岑说,外国菜怎么如此没有看相?

李波坪说,外国人讲究营养搭配。

严晓岑端着瓷碗刚喝了一口水,李波坪说,那不是喝的,是用来洗手的。这让严晓岑很是尴尬。

李波坪说自己第一次吃西餐时也闹了许多笑话。

鱼子酱和蛤蜊汤口味很重,沙拉和面包也不合胃口……吃法也很古怪……洗手的水竟然要用碗来盛。

饭后,侍应生又端来了咖啡。严晓岑呷了一口,苦涩中带有些许的醇香。这汤药般的东西竟然会得到人们的青睐,这让他很想不通。

李波坪告诉严晓岑,他在国外的时候常喝这种咖啡,这咖啡不同于其他咖啡,很特别的,这是猫屎咖啡。严晓岑有些疑惑。李波坪说,有一种叫果子狸的小动物,喜爱吃成熟的咖啡豆,但果子狸并不能将其完全消化,最后又将咖啡豆完整地排泄出来。人们将这些咖啡豆收集起来,淘洗、碾磨成咖啡……严晓岑捂了嘴就往卫生间跑,吐得一塌糊涂。严晓岑感觉是被李戏弄了。

重新回到饭桌时,看到咖啡已经被撤下去了。话题仍离不开戏剧:《彩楼配》、《三击掌》、《五加坡》……说到今天上演的《大登殿》,李波坪极为感慨,说王宝钏其实很可悲,苦守寒窑十八载,到头来只空落了一个名分。严晓岑说,贞洁烈女,社会需要这样的形象。

李波坪在国外看过话剧,但怎么看他都觉得没有中国的京剧过瘾。当然,李波坪说,中国的文化也未必被外国人看好,这内中的一条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被屈辱的形象。近现代的中国是消极落后的代名词。中国人的忍让被外界看作是一种软弱和无能。李波坪在德国受过军训,德国太先进了,工业、农业、军事、科技,绝少有几个国家像德国这么先进。德国什么都好,但还是没有中国好。李波坪说,中国尽管很落后,但在他心里,中国那两个字依然崇高伟大,依然神圣不可侵犯。

李波坪说,一次,一个中国籍的学员唱了两句京剧,班上的德国人取笑是乌鸦叫。中国学员同他理论,竟遭到他的侮辱。为此竟动起手来。中国学员根本不是对手。德国人更加猖狂了,他让那个学员再学几声乌鸦叫才肯放过他。李波坪让德国人道歉,德国人说,又来了一只乌鸦。德国人在他胸部击打了一拳,那一拳力度很重,像鍛打铁器,滞重的闷响过后,游刃而去的细碎忙音让人想到了肋骨的碎裂声。大家都以为李波坪受到了重创……李波坪纹丝未动。德国人很诧异,惊愕过后拳头再次挥来,早被李波坪锁住了手腕。德国人看上去孔武有力,但交起手来并不是李波坪的对手,李波坪瘦弱的身材极其灵巧,运动起来快捷而迅猛,他抓住德国人手腕的同时,反身一个大背,便将德国人摔了出去。德国人爬起身来,才要扑上来,李波坪跃起一脚正踹在他的腹部,德国人躬下身去,半天都没能直起腰来。那以后再没有哪个敢羞辱中国学员了。

不知为何,严晓岑在心里对李波坪陡增了一丝敬意。对李波坪,他还是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李波坪问严晓岑,是否结识一个师范院校的女学生?

严晓岑说,此话怎讲?

李波坪说,只是奇怪,严老板到现在还是单身。

严晓岑说,李队长不是要当红娘吧?

李波坪的笑声有些谦逊。

两人的目光有了一刻短暂的凝视,彼此似乎都有些隐喻,又有些心照不宣。

片刻的沉默后,李波坪又说到了时局。他问严晓岑对时局的看法。严晓岑说,连年战争,时局动荡不安,民不聊生,政府已让人丧失了信心。李波坪没有插言,似乎在认真倾听。

严晓岑说,满街都是难民、乞丐和无家可归的孤儿……你能说这个政府没有责任吗?

李波坪似乎并不介意严晓岑对时局的看法。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他说,现如今的北平已是前沿,解放军已经形成了军事包围,所以他们不能不更加谨慎些。李波坪说,最近他们侦破了共党的几处情报站。抓了一些人,还有一些人在逃,更多的潜伏在暗中。当然,他们最终是要浮出水面的……他突然打住了话头,望着严晓岑说,戏如人生!李波坪说,其实大家都像是在演戏,除了扮演角色,还要识别角色扮演……那有些阴郁的目光似乎在做着某种不信任的刻意剥离。严晓岑看到,他脸上透露出一种带有愚弄意味的似是而非的笑意。

李波坪说,日本人走了,现在是自己人在杀自己人。他其实很困惑,也很无奈,他觉得自己有时真是不可饶恕,他很累,身心都感到了疲惫。他真希望哪天有人在他背后开一枪,就一切都结束了。杀戮,他说,他的窘迫是无法面对自己,有时感觉生不如死。他将杯中的酒一口吞了下去。他说,浮云,一切皆是浮云!

有人进来跟李波坪耳语了几句,李波坪脸色变得极度难看,他猛然抓住那个人的衣领,用力一扯,来人站立不稳,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他可能感觉到了自己的鲁莽,忙松开来人,缓和了情绪向严晓岑解释说,碰到一件棘手的事,不能奉陪了,改天一定再好好宴请他。说完就匆忙走了。严晓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会惹他如此动容。因了他刚才的举动,心里才萌生的一丝好感也随之消失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道上灰蒙蒙的,风夹着尘土和纸屑从他身边掠过,掀动着他的长衫和裤脚。他忽然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那隐匿的目光似乎透露出某种亲昵的暗示。严晓岑猛然就想起一个人——上次在茶楼,那个自称老万的人。借助昏黄的灯光,严晓岑重新确认了下,的确是老万。严晓岑忙上了一辆黄包车。但他发现,老万也上了一辆黄包车,而且尾随而来。老万显然是在跟踪他。严晓岑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恐慌,无论这个人是出于何种企图,他都不会害怕。他一个唱戏的,与世无争,除了一份同情心,以及对现实的不满,他没有做过任何亏心的事。他索性不再理会。

突然,一辆轿车停在了前面,车窗里探出一只黑洞洞的枪口,一声闷响,老万从车上栽了下去。但紧跟着他又爬了起来。那一枪只是打在了他的手臂上,并没能让他毙命。车夫应该是和他一伙的,此时已经掏出了枪,但还没来得及还击就中弹栽倒在地。老万在街道上狂奔,轿车紧追而去,又射了几枪但没有射中,最后他闪进了一条漆黑的胡同。随着尖锐的警笛声响起,那辆轿车放弃了追赶也疾驰而去。

这天夜里,忽然有人叩击大门。严晓岑心有余悸,会是谁?打开院门,一个身影闪了进来,竟然是余红!夜晚的冷空气让她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连睫毛上都粘渍着水汽。她说,深夜造访,惊着你了!

严晓岑以为余红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临时跑到他这里来避难,但侧耳聆听,街上并没有什么动静。他内心的紧张这才有所缓解,忙将余红让进屋去。

解开围巾,脱去大衣,动作很缓慢,似乎还一下子无法适应屋中的温暖。

严晓岑有些不敢认了——紧身的驼绒旗袍、纤细的高跟鞋,透过旗袍的开衩可以看到里面白色的绒线袜。还有那脸上稍加掩饰的笑容,以及目光中透露而出的温和,这和她以往的形象极不相符,给人的感觉是她一下子柔弱了许多。看到严晓岑投来的陌生抑或是惊讶的目光,余红知道严晓岑是在关心自己的伤势,于是轻甩了下胳膊说,痊愈了。

余红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说,今天是来感谢你的!多亏了你,我们的同志已安全转移。话音也较之前轻柔了许多。

严晓岑忽然想到了那个叫老万的人,那天在茶楼,他好像也提到过同志这个称呼。显然,这个近似于拗口的称谓代表着一个严谨的组织。那么那个老万又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要跟踪自己,并且被人追杀?他把自己的疑虑说给了余红。

余红说,老万是个叛徒,由于他的出卖,北平的情报站遭到破坏,为此牺牲了许多同志。

严晓岑知道他说的情报站是指什么,那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余红说,叛徒不会有好下场的!余红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冷洁的光泽,这让严晓岑看到了她柔情背后的冷漠。

严晓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菜。酒的浓艳像玫瑰,那晕散的色彩和窗外苍白的月光形成极大的反差。同时,那色彩也晕染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剧照。剧照中的严晓岑看上去冷艳而柔美。

红酒口感清新柔和、美味香醇,清爽的果香与辛香香料味混合的异域醇香恍惚了严晓岑的视觉。他望着余红手腕上那串水晶饰物呆呆地出神,那珠串散逸而出的凝润光泽朦胧而又充满着诱惑,就像草丛中的花朵在阳光下泛着清洁而幽静的韵色。他印象中琳也有一串类似的手链,那手链和其他一些饰物一同被收藏在一个檀木的匣子里,后来琳连同那匣子都消失了……余红并没有在意严晓岑的目光中留恋的痴情,她优雅地端着酒杯,温和的表情和端正的坐姿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位品质高贵的妇人。

余红说,今天是她的生日,过了今天自己就二十三岁了。严晓岑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那一丝轻微的不知是愉悦还是落寞的叹息。严晓岑想,自己要比她长两岁,但看上去她似乎更显稳健成熟。

余红说,自己最爱看严晓岑演的《霸王别姬》,那叙述是如此的动情,忧戚的音律于含蓄的柔弱中透着一种凄艳的娇美,腔韵是那般的感人。余红竟低声吟唱了几句: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厢到帐外且散愁心。

轻移步走向到阶前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白)看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西皮南梆子的唱腔委婉生动,其表现的是细腻柔美的情致,一般人是很难把握的。余红的表演如此专业,完全出乎严晓岑的预料,严晓岑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她来。

余红的脸颊上有一丝羞涩,神情也似乎有些不太自然了,当然你还能看到一些自娱的欣喜。她生涩而又内敛的情绪让人很难把她与那些血腥的场面联系在一起。

余红谦逊地说,见笑了,其实,我母亲也是唱戏的,从小受她熏染。给她这么一说,严晓岑心中的疑惑才得以释然。

严晓岑说,令母现在何处?

余红没有回答,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她的内心,竟让她有些黯然神伤。她静默地望着墙上的剧照说,假如这是个和平的年代,她一定要跟严晓岑学戏。

和平,这让严晓岑听来是件很奢侈的事。

余红说会到来的,解放军现在对北平已经形成了合围之势,用不了多久,北平就要回到人民的手中了。她的目光充满自信。

余红说,戏剧中的女性太过柔弱,她们传统、守旧、逆来顺受、不知反抗,有着相同的在困境中挣扎的可悲命运。她说,这是旧体制给人的枷锁。余红建议严晓岑打破这旧的观念,塑造一种全新的自主的新女性形象。

严晓岑能感觉到余红内心的激情萌动,以及執拗的对命运的抗衡。

严晓岑没有想那么多,如果说戏剧是一门艺术的话,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虚拟的生活几乎改变了他的人生,对那虚拟的情节的亲密依赖超过了现实本身。他习惯了这种闲散的寂寞,朴素的人性往往呈现出深厚的内涵,愉悦本身并不需要张扬,那是淡然的自我沉醉。幸福取决于社会的稳定与安宁,以及政府无私的对民众的关爱与给予,这一切,显然当下的政府难以做到。对现实的不满以及个人的不如意让严晓岑通过戏剧得以表达。至于柔弱,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需要,他要换取的就是人的悲悯和同情,以此让人们认知这个社会。

余红说,戏剧和现实生活差距太大了,戏剧过于理想,人不可能活在戏剧里。余红将杯中的酒慢慢饮尽,空了的杯底立马显出了洁净质冷的玄妙光感。

余红说酒醉的状态真是很奇妙,极度的兴奋,又极度的失落。她说,她第一次醉酒的情景真是很尴尬。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红晕一下子扩散开来,她用酒杯掩饰了那羞涩。没办法,她说,有时需要逢场作戏。

她问严晓岑醉过没有?她幽幽的目光似乎要看透严晓岑的内心。

严晓岑没有类似的经历。严晓岑不善饮酒,几杯酒下去,他的神志就有些飘忽了。

余红说,戏剧作为一种途径,的确起到了一种教科书的作用,它唤起了人们的觉悟和良知,它通过演绎历史来感召未来。但要拯救民族的命运、拯救一个国家,还是要我们敢于做出牺牲才行!她的神情中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酒重新被斟满,那粘稠的液体让人想到如血的残阳。余红说,沪淞保卫战的时候,位于公馆马路的一个宅子里,女主人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丈夫归来,女人的丈夫是国军的一个团长。此时,他的部队正在和敌人肉搏。外面的枪炮声响成一片,女人在佛龛前虔诚祷告。其实她并不知道,她的丈夫业已阵亡,直到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闯进门来,她的希望或幻想才随之破灭……藏身于阁楼上的女儿躲过了一劫……但那天,她的母亲却跳了黄浦江……余红的眼中浸满泪水,身体在微微地颤栗,一副完全不堪重负的样子。这让严晓岑看到了一个女性所固有的脆弱。她终究还是个女人,严晓岑想。

气氛有一点沉闷,余红的遭遇让严晓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敢于牺牲的,他顽强不屈的民族气节在昭示着后人奋起反抗……日本人是投降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阴霾四处蔓延,死亡的阴影还在笼罩着这座城市。余红说,其实她并不想杀人,只是那些人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们必须偿还。

让严晓岑想不通的是,余红的父亲是国军的将领,但她却投身到父亲信仰的对立一面。

余红说,哪一方面是正义的,哪一方面就是人民所拥护的,也是必将取得胜利的一面,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应该看到这一点。曙光必将驱赶一切黑暗的阴影……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的,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目光中流露而出的向往让人想到她面对的是一片美丽的景致。

余红打住话头,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来意。余红说,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她将一个棉布的小包交给严晓岑,让他务必保存好,余红说,里面是一些重要文件,她觉得放在严晓岑这里会更安全……余红说暂时寄放在他这里,日后她要是有什么不测的话,会有人来索取。余红说,这关乎到一些人的身家性命,务必要妥善保管!

余红从桌上拿起一张大戏院的戏票,她将戏票一扯两半,将其中的半张交给了严晓岑。余红说,日后就凭这半张戏票接头。

严晓岑望着那半张戏票呆呆地出神。

余红说,既然先生已经帮过我们一次,就再帮一次。余红收敛了那份温柔,表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这让严晓岑又看到了她作为杀手的冷酷一面。余红说,现在先生已经知道了内幕,就无法脱离干系了。可以说,先生的命运和我们的命运绑在了一起。她的话中似乎带有某种暗示,严晓岑从中品到了一丝要挟的成分。

十一

这天早晨,严晓岑去了普门寺。普门寺是尼姑庵,严晓岑并非信众,他去那里是看一个人。

大殿里冗长的诵经声、木鱼和钹磬的音韵平和而舒缓,香烛燃释的烟霭在鲜亮而稠密的阳光里缭绕。人的心境变得空寂而悠远。

释妙法师终于出来了,那浅灰色的袈裟柔和了大殿的廊柱和青色的砖瓦。释妙法师的表情淡然宁静,也许是刚才诵经的原因,她的目光中浸含着睿智的虔诚。看到严晓岑,她嘴角挂着笑意说,施主辛苦了!严晓岑看到,她脸颊上那条刻意的疤痕因时间的磨砺已经淡去,就像一道粉彩的划痕。

离开大殿,穿过一个庭院,绕过一片柏树林,就是庵房。那是一排青砖瓦房,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袈裟的年老或年轻的比丘尼。释妙法师推开其中的一间房门,光线有些暗,看得见房子正中间悬挂着一块刻有“佛光普照”字样的木制匾额,以及一些简陋的生活设施。窗台上的一只木盆里栽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因屋内温度有些低,花草怯懦地蜷缩着叶子。

严晓岑内心烦乱的时候总要去找释妙法师,在她那里他会得到一些抚慰。

释妙法师是严晓岑的姑姑。严晓岑在心里是想叫一声姑姑的,但他还是叫了声释妙法师。

释妙法师给严晓岑倒了一杯清水,说,施主近来可好?

严晓岑说,时局动荡,戏院也不景气。

释妙法师说,施主看上去有些心绪不宁,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严晓岑承认,不知何故,自己常处于彷徨的烦恼中。

释妙法师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人则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严晓岑说,前日梦到父亲,一袭长衫,温和而又严谨的面容,于庭院里缓步朗读诗文。

释妙法师说,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空旷,绝思绝虑。

严晓岑说,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看来我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释妙法师说,严晓岑父亲小的时候,有一次逃学,躲在祠堂里玩火,不小心点燃了那座百年祠堂。人们费了很大劲才将火熄灭,回头却找不见了闯下禍的严晓岑的父亲。大人们找了一夜,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的担忧,终于在关帝庙关老爷塑像后面找到了他。那次是关老爷救了他,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严晓岑看到窗外有一束光投射进来,照亮了摆在床头边的一本金刚经,那封面的佛祖画像在阳光的显映中显得温和而慈祥。

严晓岑记得,父亲活着时同姑姑关系很僵,或许是因为母亲同那个演小生的私奔,对父亲伤害太深,父亲一直对唱戏的持有偏见:装哭卖笑,逢场作戏,说尽花言巧语,这一切皆是戏子本能。父亲曾鄙夷地称姑姑为戏子,为此姑姑和父亲一直绝少来往。

严晓岑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些钱物放在桌上。

释妙法师说,贫尼持不捉金钱戒,依照佛陀戒律终身不摸钱、不储蓄。以往施主的施舍也全数置了香火。施主拿去捐功德箱吧,寺院的大殿正需要资助维修。说话时,释妙法师默默地转动手中的佛珠,那完全是一种淡定的心无杂念的表现。

出家前释妙法师是名伶,艺名叫小艳秋,严晓岑初涉戏剧就是效仿的小艳秋,她那轻快柔媚的唱腔至今仍在耳边萦绕:

本应当随母亲镐京避难,

女儿家胡乱走甚是羞惭。

小妹行见姐夫尤其不便,

何况那朱千岁甚是不端。

……

云手慢绕,莲步轻移,身段的表演娇俏乖巧、清新隽怡,那形象是很迷人的。当时有个守军团长看上了她,要纳小艳秋为妾,她自然没有答应。团长以唱堂会为名,将戏班请到家里,而私自将她扣留。小艳秋以死相拼,使得团长颜面扫地,并因此埋下祸端。那一晚,从剧院出来的小艳秋被一个蒙面人挡住了去路。蒙面人没有伤及她的性命,只是在她的脸颊上残忍地划了一刀……无论外表还是心灵,那都将无法弥补。后来小艳秋抛弃了红尘入了庵门。人生如戏,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一点当年的影子了。这个禅坐的比丘尼会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小艳秋?严晓岑有时也会感到可疑。严晓岑想,其实每个人都是角色的扮演者,每个人都在戏里演绎着自己的人生。

释妙法师打开屋角的柜子,取出一个锦缎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点翠的头面。

点翠头面是戏曲旦角演员所戴的头饰,主要由翠鸟羽毛、水钻和金银经过专业制作而成。在染料工艺被发明以前,翠鸟羽毛自然是不可多得的装饰材料,常被珠宝匠人用来与珍珠、宝石、黄金累丝镶嵌在一起。这套点翠头面有五十件左右,包括泡子、鬓簪、鬓蝠、泡条、串联、六角、大顶花、边蝠、边凤、偏凤、面花、压鬓、后三条、包头联、竖梁、横梁、后兜、太阳光、凤挑、八宝、福寿字、耳挖子、耳坠、鱼翅等各种单件。点翠头面,因其色彩鲜艳和质地高贵,主要给身份高贵的女性角色使用,诸如杨贵妃、杜丽娘、崔莺莺等。而苦守寒窑的王宝钏这样的底层妇女,只能戴戴银锭头面。

严晓岑也有一套点翠头面,但显然,面前这一套要比自己的那一套更完美精致。

严晓岑忽然想到了那种羽翼艳丽的翠鸟,它们快捷地穿梭于溪流、河边,展开的翅羽迎风摆动,那炫目的绿色像美玉一般的凝润光洁。现在,那些浓郁的色彩却在静静地渲染着这点翠头面……

释妙法师说,这点翠头面已跟了她很多年,那镶嵌的珠宝并非充斥假冒,都乃极品上乘。释妙法师手掌轻抚了下那光洁的缎面,烫手似的快速缩了回去,那目光中的不忍瞬间就释然了。

点翠头面是一个戏剧演员最心爱的饰物,姑姑所有的情结都凝聚在其中了。严晓岑想。

释妙法师说,尘缘已逝,这点翠头面对自己已毫无用处,可能施主更需要它。

严晓岑看到,那镶嵌的珠宝在微弱的光线中散逸着浓郁的一如霞光般的色彩,而禅坐中的释妙法师是那般的静谧那般的淡然和沉静。

从普门寺出来,车子经过东长安街时,严晓岑看到很多士兵正在修筑机场。北平原有“南苑”、“西苑”两处军用机场,都在城外近郊,因军事包围,已经失掉了。不得已,只有在城内修筑。这里原是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大操场。士兵们拆掉了木栅栏,正在平整土地。那个简易的机场已经有了雏形。空旷的土地就像一块荒芜的麦田,和四周拥挤的建筑形成极大的反差。

严晓岑想,战争真是迫在眉睫了。严晓岑在心里不免暗暗地有些担忧,为这座历史名城,也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民。

在正阳门大街,严晓岑下了车。这条繁华的街道商铺林立,行人如织。严晓岑没有光顾别家店铺,他走进了一家叫福源的金店。

严晓岑把装有点翠头面的锦盒拿了出来,启开锦盒,那鲜亮夺目的光芒让掌柜的眼睛为之一亮。掌柜的认真品鉴着,尽管他不露声色,但严晓岑还是能感受到这一套点翠头面所带给他的惊异。

严晓岑说,给估个价吧!

掌柜的开出的价格并没能使严晓岑满意。

掌柜的说,兵荒马乱的,什么东西都在贬值。

严晓岑将点翠头面重新收了起来。严晓岑想,姑姑保存了这么多年,自己就更应该好好保存。

掌柜的说,价钱还是可以商量的。

严晓岑已经抬脚朝外走了。

掌柜的说,先生心里的价位是多少呢?

严晓岑已经出了金店。

街上一片喧嚣,有轨电车、汽车、排子车、独轮车、黄包车,以及过往的人流,像涌动的永不停息的河水。忽然一阵骚乱,原来是警察在抓人。警车就停在一家报社门前。严晓岑看到了侦缉队队长李波坪,他站在一旁,双手抱肩,冷漠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样子像一个旁观者。被抓的人都关进了警車。一个男人试图挣脱警察的束缚,他说,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怎么可以平白无故抓人……说着,挣脱纠缠自己的警察夺路而逃。李波坪拔出枪,说,站住!那人并没有停下脚步,枪响了,子弹在那个奔跑的人脚下溅起一束烟尘。那个人双手抱住头,立马趴下了……严晓岑看到,那些被抓的人中有一个女的,背影有点像余红。严晓岑吓了一跳,以为真是余红,直到那个女人转过脸来,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直到呼啸的警车在他面前驶过,他才从惊悸的迷惘中清醒过来。

十二

严晓岑出门时拎着一个皮包,皮包有些沉,里面装满了大洋,他要把这笔钱送到普门寺去。普门寺的大殿要维修,正在四处筹措资金,因为之前收了释妙法师的点翠头面,严晓岑觉得自己应该为寺院做点什么。

车子经过市政府的时候,严晓岑看到那里聚集了很多难民,众多的难民阻塞了交通,场面一片混乱。近几日,城里出现了很多饿死的难民。为此,难民们在政府门前静坐抗议。哪知政府非但没有安抚、救济,还出动了军警。被驱赶的难民四处奔逃,一时间像溃堤的大潮,局面很难控制……一辆马车狂奔而来,拉车的马受惊了。人群慌忙避让,焦躁的马匹横冲直撞,马车撞上了严晓岑乘坐的黄包车,严晓岑连同车子一起被掀翻在地,手中的皮包也被撞飞了,银元撒落一地,散乱的银币在阳光下,呈现出波光粼粼的水的质感画面。这情景应该是很诱人的,众人一阵疯抢,不一刻就被人抢光了。

一个老者走到严晓岑面前,将刚刚拾到的两块银元递给严晓岑,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老者摇摇头,步履蹒跚地走开了。

街道上一片嘈杂,奔走的人流、杂沓的脚步声、萧条的街景……严晓岑茫然四顾,内心及其颓唐。阴冷的风卷动着几片枯叶,严晓岑看到了这喧闹背后所呈现出来的苍凉。

严晓岑无意识地迈动着脚步,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目的地显然不再是普宁寺。

一个算命的望着严晓岑说,先生的气色很不好,没准要交霉运。来算上一卦,寻个破解的法子。见严晓岑并不搭理,算命的说,先生别不信,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街边的理发摊子上,理发匠正在给一个男人剃头,男人的半个头已经被剃光了,而另一边没有剃完的部分很像是斜扣着一顶破旧的毡帽。男人看上去是个脚力,男人说,忙活一天,嘴都填不满。男人说,前门那里队伍上的人在招兵。男人说,理完发他就去当兵,当兵总能得到一碗饭吃吧?理发匠说,这年头当兵可不是什么好事,脑袋拴在裤带上,说丢就丢了,枪子儿可不长眼。男人很愤懑,说,早死早投胎,与其饿死,还不如战死!

门楼里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在拉客,女人涂脂抹粉,嘴唇画得鲜红,她们不断地朝行人抛着媚眼,说一些极露骨的话,搔首弄姿的样子很是轻浮。严晓岑望一眼悬挂在门楣上的招牌,“怡红院”三个字让他知道这是一处青楼。

一个乞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居然袒露着上身,跪在地上,用砖块砸自己的胸脯,嘭嘭嘭的声音空洞而遥远,像敲击冰面,又像敲击一面滞重的皮鼓。被砸的部位一片红肿,他用此种方法来换取人们的同情。

一个小女孩头上插根麦草,站在街边,立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有些猥琐的男人。女孩有些憔悴,黑黑的眸子却不失天真,她望严晓岑一眼,怯懦的目光中似寄托着某种希望。严晓岑心里浮上一丝哀怜的疼痛,他被女孩眼中那无助的忧伤所打动。严晓岑将女孩的手掌展开,将那两块银元放在了女孩的掌心上。男人凑上来,对他不住地作揖,嗓子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严晓岑说,把孩子领回去吧,好日子或许就快来了……

熙攘的人流中,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引起了严晓岑的注意,因为那个男人一直在跟着自己,给严晓岑的感觉是似曾相识。男人显然已经跟了严晓岑很久了,这一刻感觉是要摊牌了。他摘掉了墨镜,是老万。他的一只胳膊还缠着绷带,冲严晓岑走过来,眼光中藏着一丝阴险。一个赶路的人挡住了老万,被他一把搡开了。一个担着担子的人也被他推了个趔趄,另一个骑单车的被他一脚,摔了个四仰八叉……他一步一步朝严晓岑走了过来,他甚至居心叵测地笑了起来。严晓岑看到了他因为吸烟而有些泛黑的牙齿,这让严晓岑无来由地有些生厌。自己应该多少有些洁癖,严晓岑想。

那个流浪汉不晓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蓬头垢面的,裹着一件破棉袄,跌跌撞撞的样子像喝醉了酒。他就那么跌跌撞撞走过去撞了老万一下,老万就摔倒了。流浪汉依然是跌跌撞撞的样子,但脚步却快了许多,忽然就隐入人群不见了踪影。这时,严晓岑才发现老万胸前扎了一把刀,他痛苦地扭曲着身体,血流了一地。严晓岑为眼前的一幕感到震惊,他不知道刚才的流浪汉是什么人,何以出手如此之快,他因何要杀老万?

几个便衣跑过来,老万已经停止了抽搐。便衣四下里寻找凶手,哪还有流浪汉的影子?

一辆疾驰的消防车响着急促的铃声在街上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将那红色的车身掩映得朦朦胧胧,就像滚动在虚妄中的一团火焰。

那渐失的引擎声让人恐慌而又不知所措。是哪里又失了火?抬眼望,城南的天空中,浮着一层惨淡的烟霭。

街上再一次恢复了平静,忽然退却的嘈杂声让严晓岑好一阵的惶惑。冷风涤荡着街面上的纸屑尘土,城南天空上的那一抹阴影似乎更浓了些。

对面二楼的窗子里传出留声机灌制的唱腔,是马连良的《汾河湾》:

适才离了汾河境,

一马儿来在柳家村。

坐立在雕鞍用目睁,

见一位大嫂在窑门。

前影好像柳氏女,

后影好像柳迎春。

翻身下了马能行,

见了大嫂礼相迎。

……

严晓岑看到隐没的云层中有一些微弱的光芒,而城市上空的另一端呈现出来的则是一片碧洗的湛蓝。

十三

北平工商界要在大戏院筹划搞一次赈灾义演,演出要持续一周,所得善款将全部用来捐助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们。这次活动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这是一次大规模的义演,这在大戏院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四处张贴的彩幅标语和戏曲海报,以及各种媒体的宣传报道,让大戏院名噪一时。戏院也为此做了一些准备工作。除了拓宽舞台,还扎起一道绚丽的彩门,远远望去,那气势恢宏的彩门有如霞光凝聚的殿堂,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想。

透彻的阳光将戏院大门边漆彩的匾额映照得极其光亮:继往开来瞬息竟成千古事,修文艺舞今时顿觉百般新。这富有新意的楹联似乎让人看到了大戏院美好的前景。

这是义演的第一天,除去商贾名流,政界、军界方面的人也来了不少。保密局局长郑介民的到来则为这次义演蒙上了一层特殊的神秘色彩。最近有关国共两党特工的交锋被渲染得沸沸扬扬,听说最近他们侦破了不少共党的秘密情报站。用郑介民自己的话说是:“搞垮了中共情工半壁天下。”这话和他骄纵而又自负的形象倒是很相似。

义演的前一天就布控了安保,剧场内外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军警。

募捐和义演是同时进行的,募捐箱就摆在舞台的下边。

在舒缓的器乐声中,严晓岑移步上台。装饰华丽的点翠头面、轻盈而柔媚的身姿、曼舞的长衫水袖,一曲霸王别姬唱得凄怨而优柔: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

精彩的唱段博得了阵阵喝彩。

其他名角的客串表演,更是将气氛推向了顶峰。

募捐仪式开始了,北平工商会的会长代表工商界捐出了第一笔善款。接着,一个老者被家人搀扶着颤巍巍走向前来,他倾囊捐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而那位女士居然捐出了身上佩戴的首饰,他们两个人的行为很鼓舞人心。一时间,台下的观众纷纷离座,捐助及其踊跃。一些商家巨贾捐出的款项更是高得惊人,就连郑介民都拿出了一笔不菲的捐资……

表演的间歇,严晓岑在后台饮茶,一个看似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子旦角的装饰,提着一匣糖果糕点,摆动着裙裾轻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严晓岑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身姿、那表情让他想到一个人。他很想看清这个女子是誰。这时,女子也恰好转过头来,两个人有了一刻短暂的对视,那无法掩映的清纯模样,神情中裹挟的自信与坚韧;那惶惑的眼神传递着什么?那微妙的触觉让严晓岑一阵惊悸。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余红。

余红看上去倒是很镇定,她忽然加快了脚步,很快就隐身在了帷幕之中。

从看到余红的那一刻起,严晓岑的心便慌乱起来。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严晓岑知道,坐在楼上包间里的是保密局局长郑介民和军界、政界的一些显要人物。严晓岑的心一直悬着,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拦住她。

募捐还在继续,舞台上的戏依然唱得有声有色:

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

那忧戚的唱词和哀怜的韵腔令人有些揪心。

严晓岑的心愈加地紧张起来,他的手有些抖,以至于茶水几次溢出了杯口。

二楼的包厢里传来一声巨响,霎时,碎屑飞扬,浓烟四起……悠扬的琴声和柔美的唱腔戛然而止。严晓岑惊脱了手中的茶杯,瓷器绽裂的锋芒像凌厉的刀锋,晃乱了他的视线。一刻短暂的寂静后,紧接着是声嘶力竭的叫喊和慌乱的奔逃。掀倒的桌椅板凳、碎裂的茶壶杯盏,戏院里一片混乱。

一号包厢里的人全部死于非命,唯独没有伤到郑介民。炸弹爆炸前的两分钟郑介民起身去了厕所,有幸逃过这一劫。

炸弹爆炸前余红就已更换了服装,但她却没能按之前预计的那样走脱,因为一些重要人物的到场,募捐活动一开始,戏院就戒严了,任何人都不得出入。炸弹响过之后,戏院更是被层层封锁了起来。余红跟着混乱的人群想要冲出大门,但却遭到了警察的阻拦。

戏院外,接应余红的人同警察交了火。余红想硬冲出去,却未能如愿。接应的人寡不敌众,只能撤离。

警察已锁定了目标,无路可走的余红退到了后台。这时,警察已经将后台包围了,不断有子弹射向舞台,余红躲在幕后还击,一时间子弹飞溅。

演员全部逃离了,后台只剩下了严晓岑。有子弹在他的身边炸响,让他惊悸的心变得更加慌乱起来。

余红看到严晓岑有些吃惊,说,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子弹可不长眼睛!

严晓岑并不言语,他拉住余红的手就走。

余红想要挣脱,但严晓岑抓得更紧了。

严晓岑说,快跟我走!

余红有些犹豫,

严晓岑说,没时间了,快走!

严晓岑知道一个捷径,顺着戏院后台那个旋转的木梯上去是一个小阁楼,原本是供演员休息的地方,后来废弃了就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

推开阁楼的天窗上到屋顶,沿着高大的屋脊向前,跨过一道狭窄的长廊便是另一处宅院。攀上宅院的屋顶,顺着歇山下去,是一个小的天井。天井里有一棵桑树,夏季的时候,紫红的桑葚坠满枝头的情景十分诱人。严晓岑曾去天井里摘取过桑葚。天井里竖着一架木梯,顺着木梯下去就进了一座宅院。出了院门就进了胡同……青衣打扮的严晓岑,在这高宅大院间穿梭,感觉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在那隐去的时光中,叛逆抑或真挚的演绎带有某种悲情色彩——困锁闺楼的女子、幽怨徘徊的大家闺秀,或某位抑郁的妇人因隐私而舍弃安逸的逃离……严晓岑有些暗自庆幸,他觉得这是一种隐秘的驾驭了时间的穿越,像是来自亘古的另一个未知的间歇,他截获了时间的某一个片段,也许是宋朝,也许更早到了大唐盛世之初,就像生命的回游,或内心情感交瘁的游离……显然他高兴得太早了!

两个人刚到胡同口就遇到了李波坪。没想到李波坪带着人已经在此守候多时了。

巷子里有点冷,看得见屋檐下垂落的冰柱。阳光的折射下,那微弱的光芒就像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极不真实。

李波坪裹在风衣里的身体显得有些单薄,他贪婪地吸着烟,样子有些不耐烦。尽管他侧着身,但依然能感觉到他目光的冷酷。

李波坪说,尽管是在这样一种场合,严老板的扮相却依然是那样的光彩照人!李波坪说他老早就发现了这条通道,这叫自投罗网。

严晓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颓败的忧伤。

显然这一切都被李波坪看在了眼里。李波坪说他原来也怀疑过严晓岑,但他知道,严晓岑不属于任何党派,是同情心在作祟。李波坪说,不值得,搞不好会丢了性命!

李波坪还在贪婪地吸烟,余红突然举起了枪。李波坪的反应极快,在他跃身之时,子弹从他的耳际飞了过去。

枪声穿透阴冷的街巷,沉闷得像谁在敲打一面皮鼓。

对射中,不时有人中弹倒下。余红也中弹了,身体猛然撞在了墙上,血涌出胸膛,顺着衣襟流下来,在阳光的战栗中,那鲜红的色彩像一束窜动的火焰。她靠着墙壁的身体慢慢滑落,因了墙壁的支撑才不至于完全倒下。枪依然握在手中,但枪口却垂落着,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那把枪了。看得见她散乱长发遮掩下的脸颊透着残阳般的晕红。

严晓岑感觉到自己也受了伤,他的身上满是鲜血,却不知傷在哪里。他想站起来,而那条腿却动弹不得,他这才发现是腿受了伤。

巷子里一片空白,敞亮的尽头看不到一个人影,严晓岑正感到奇怪,结果就看到了立在身边的李波坪。

李波平俯下身,他捉住了余红握枪的那只手。他问余红是谁派她来的,她的同伙在哪里?

余红敌视的目光让李波坪有些不太适应。他转过脸来望了一眼严晓岑,再望一眼头顶的天空,冷漠的表情中似掺杂着某种歉意。

李波坪只是翻转了下手腕,枪便从余红的手中脱落了。李波坪用脚将那支枪拨到了一边。他说,这样纤细的手指是不该用来捉枪的。说,你的同伙都藏在哪里?你们要去哪里会合?

余红说,你在我这里休想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李波坪不置可否,他轻轻地翻动着手掌,像拿捏一个兰花指,或摆动云手,那动作看似很柔弱,但内敛的残忍暴露是在一瞬间,骤然合拢的指掌集聚着某种邪恶,像折断一根树枝,或击碎某件瓷制的杯具,那声音轻微而滞重,那是手掌某处关节因挤压而引发的断裂声。一缕风仓促地掠过,带走了那饮恨的啜泣。

余红的眉头抖动了下,目光有些散乱,就像河水中丢进了一颗石子,涟漪散过,又很快平息了。余红竟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这让李波坪感到了意外。

这一切都被严晓岑看在了眼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让他的内心刀割般疼痛起来。

想不到李波坪会如此的残忍,简直是惨无人道,对付一个弱女子竟用如此恶劣的手段!

李波坪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引爆了炸弹。

严晓岑说,其实你们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李波坪扣动了扳机,子弹在严晓岑的脚边炸响。

李波坪将枪抵住余红的头说,我知道你很痛苦,说出你的上线,我立马叫人送你去医院!

李波坪避开了余红那过于锐利的目光。他告诉余红,再不说她就没有机会了,血会流尽的,到那时谁也救不了她。

严晓岑额头上挂满了冷汗,他看到了那把枪。枪就在他的脚边,那瓦蓝的光泽显得有些生硬。

李波坪告诉余红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想活命就快说,接头地点在哪里,领导人叫什么?

阳光直愣愣的没有任何遮拦,远天那一抹霞光般飞升的云影像极了如血的残阳。

李波坪忽然就失去了耐心,他的目光冷酷得近于呆痴,他再次扣动了扳机,枪响了,余红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那一枪打在了她的腿上。

严晓岑几乎跳了起来。这摧残无疑是致命的,他为这人性的卑劣和堕落感到了羞耻和愤怒,他不知道该诅咒谁,是没有人性的李波坪,还是这个残酷的世界?严晓岑感到自己的心在无望地沉沦,那压抑不可救赎,那堕落因善意的缺失而备受折磨……

李波坪进一步逼迫余红说出她的同伙,以及受谁的领导和指派。

余红目光中的蔑视让李波坪感到了羞辱,这似乎更激怒了他,他把枪抵住了余红的胸口说,你知道你将丢失什么,你人生最精彩的片段应该是这一刻了……

严晓岑终于摸到了那把枪,屈辱、憎恶、愤怒……严晓岑扣动了扳机。李波坪闪了个趔趄,他扭过头来,他的表情中有一丝惊怵,还带有某种困惑。但一瞬间就释然了,似乎得到了某种松懈,那有些散乱的目光也变得极尽温和,甚至有了一种坦然和欣慰。严晓岑甚至还看到了一丝善意的笑容,那或许是他内心郁结积蓄的舒展,他的目光要告诉严晓岑什么?那是决断,是事物终结的必然结果……这一切都在瞬间熄灭了,李波坪身体摇晃着栽倒了。

十四

一辆轿车停在了街口,车上下来两个人。还以为是闻讯赶来的警察,却原来是接应余红的。

余红和严晓岑被搀扶着上了车,汽车迅速地驶离了街巷。窗外,急速流逝的街景让严晓岑有一种恍惚的不知所终的茫然。

由于失血过多,余红的脸色变得很苍白,看上去有点像戏剧脸谱的刻意表现。她浑身绵软无力,严晓岑用手臂扶住她,才能勉强让她坐住。接应的人让余红坚持住,说很快就能到教会医院。

汽车的颠簸中,余红的身体轻轻地抖动着,严晓岑能感觉到她微弱的脉律像屋檐下溅落的冗长的水滴,缓慢而轻巧地跳跃着。

流动的人群和各种车辆拥塞了街道,车子的行进变得十分缓慢。

余红的胸脯微微地起伏着,喘息声细若游丝。

严晓岑根本无法稳定自我,他的目光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慌乱:残冬渗透而出的萧瑟,天空中褪了色的阳光;来自旷野的冷酷的劲风;灰色禁锢的高大城墙;颓废的游弋于市井的喧闹……车轮的碾压声仓促而又凌厉。

哪里冒出来的一句凄婉的唱腔让余红模糊的意识有了一丝清醒。余红说,严老板,是你在唱吗?微弱的声音不像是从嘴里发出来的,而是她内心某种想法的不经意的流露。

严晓岑轻握着她的手,感觉到那手极其的沁凉,就像是在冰冷的空气中暴露了很久似的。严晓岑想到了挂在井沿上的冰溜,他担心自己的体温会使那冰冷的肌体衰竭、消融。

依然是那么微弱的声音:你的戏唱得真好,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静静地听你唱段戏,就一个人听你唱,不要舞台,也不要粉饰着装,素雅的没有器乐伴奏的清唱……她似乎很向往那样的一个场景。

她的样子是想笑一下的,但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忽然就变得有些黯然神伤,但只是一瞬间,她的目光就变得明朗起来……她说,你能为我唱段戏吗?

严晓岑的嗓子有点干、眼睛有些发涩,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情绪所感染着,那微妙的感触让他有些不能自持——渐失的温暖,浮动在幽暗中的倾诉、短暂的真实而又虚拟的平静,犹如寂寥的深夜渴望一丝敞亮的抚慰。那是空泛的没有形体的腔韵: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

那无垠的裹挟着忧伤的吟唱在寂寞的风尘处响起。

严晓岑从来没有这么动情过,那倾斜着痛苦的暗示、那遗落的誓约……他还想继续唱下去,可是,内心的悲恸忽然就让他噤了声。他看到余红抓住他的那只手撒开了,目光散乱开去,那温情的一瞥沉到了黑暗的虚妄之中,直至散亂成一片碎屑……

严晓岑想起小时候,因顽皮爬上了庙院里的那座戏楼。那光洁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像绚丽的霓虹让他着迷。但还不待他爬上屋脊就滑倒,从屋顶滚落下去。要不是台前几个看戏的观众伸手接住他,恐怕就没有他的今天了……严晓岑想到了母亲为情纠结的逃逸,想到了父亲的死;想到了姑姑舞台上的身段表现;想到了释妙法师诵咏经文时的安然和沉静。他还想到多年前官府抓住的那个女匪首,据说她绑过很多的豪绅、大户,有些还被撕了票。后来不幸落入官府手中。那个女匪首看上去和余红一样的柔弱,很难想象她那样的一个弱女子会是杀人越货的悍匪。行刑的那一天,很多人都跑去看,那女匪没一点恐惧,她甚至还喝了别人递过来的一碗酒。她甚至高声唱了两句: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的情绪有些激动,那样子好像并非奔赴刑场,而是即将远行的告别。她被砍了头……所有这些都成为了流失的影像,那不断淡去的记忆像暮霭中的清风,像树阴下枯萎了的青草,像绵密的吹不散的云影……严晓岑将点翠头面逐个取下,鬓簪、串联、偏凤、面花、压鬓、凤挑、鱼翅……那些精巧的饰物无声地落在了他的脚边,像恣意的花絮,那沁凉的色彩浸着冷酷,宛如冰冻的苞蕾映亮了那点鲜活的翠绿……一同失去光彩的还有流水般的缠绵和决堤的苍茫……严晓岑的心就像一块揉碎的冰,感到彻骨的寒冷。

耳际那幽怨的唱腔似乎又响了起来: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

严晓岑的双眼里已经涌满了泪水。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