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黑白生涯

2017-04-20 13:37周德强
飞天 2017年4期
关键词:红军

一、清明祭父

2015年的清明时节。

黄土高原的天空说变就变。早晨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晌午时分黄风弥漫,黑云充塞沟壑山梁。风裹着雨,雨伴着雪,飘然而至,落地化為湿润。一片片的湿润连成一体后,土地墒饱气足。老天爷对久旱的土地一番犒赏后,似乎满足自己的得意之作,收拾起行云布雨的行头。澄澈的天空,斜阳送来一缕缕温馨,清明的气息于是充满山川村落。

雨后,空气清新。我和弟弟准备好祭祀的香表、纸钱、酒馔、果品,沿着崎岖的山路,趔趔趄趄走向父亲的坟地。雨洗后的土地面目一新,山杏含苞待放,柳丝泛着浅绿。一层层梯田中,一垄垄地膜银光闪闪,整齐有致。荒草掩盖不住春天的气息,一簇簇嫩黄的草芽破土而出,如唐装中的图案,擦亮行人的眼睛。蓝宝石般的天幕下,鸽群翱翔,翅翼掠动空气,呼呼作响。麻雀在树枝上叽喳吵闹,飞上翻下。抢食坟地的佳肴后,怀着惬意的心情,有的集结出发,飞向另一处圣地;有的掠上墓碑,啄弄羽毛。

不知不觉间,已来到父亲的坟地。父亲的坟地在高山上的一块坡地里,退耕还林后,人工栽培的沙柳和柏树,在山坡上开辟了一片新天地。绿油油的苜蓿包围着坟地,耸立的坟头如珍珠,昭示已逝去的生命存在的价值。怀着虔诚的心情,先到田埂上用青砖箍砌的袖珍窑洞里,摆上酒馔果品,点燃香烛,毕恭毕敬地磕头行礼,祭祀皇天后土,然后退至坟院,点燃纸钱。烧化的纸钱在火棒的搅动下,借助风势,和着青烟,在空中如黑色的精灵飞舞。一群黑鸦在坟墓的上空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取来几筐新土,添加在坟头上,把或黄或白的锯齿状花纹图案的纸带,小心翼翼地用土块压在坟头和坟地四角。长跪在坟院里,静思冥想,似乎阴阳两个世界不再隔绝,父亲的灵魂从天窗悄然而至,与我的灵魂进行零距离对话。一番絮叨后,思念之情消减了许多。睁开眼睛,把祭品掐成颗粒状,把酒水泼洒在坟院里,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父亲,请您享用吧!”然后磕头作揖,恭敬而虔诚地完成与父亲灵魂的告别仪式。

孔子曰:“敬神如神在,敬人如人在。”的确如此。每年清明节祭祖,身心经过天地神灵的洗礼,经过大自然生发的草木英华的启迪,父亲的身影更加真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站在山包上,望着父亲的出生地四川省万源县的方向,父亲的生平事迹和为人风格,如快放的镜头连缀在一起,浓缩成诗的语言,从我的心头汩汩流出:

天朗气清清明天,登高祭父望万源。

少年辞亲红星耀,耄耋弃子黄泉眠。

身残高原甘平淡,命苦低调乐团圆。

幸有柳柏墓地伴,春草复生年复年。

二、为《区志》拟稿

安定区区志办的工作人员已经打了几次电话,催要父亲的生平简历。准确地讲,是西路军红军战士周维祯的简历。父亲一直对自己的红军经历缄口不谈,我也知之甚少。1979年平反昭雪时,父亲口述,我整理过一份简历,上交民政局,那时我还是一个14岁的懵懂少年,不知道保存原始资料的重要性。日历又翻过38年,残存的记忆只记得大概的轮廓,具体的细节也遗忘得一干二净。我决定顺藤摸瓜,从民政局逐级查起,最后把希望寄托在甘肃省安定区档案馆。档案馆保存的材料纸质已经发黄。油印的表格,手写的内容,我很快就找到西路军红军战士的平反材料和档案记录。可是,从头到尾过滤了好几遍,都未找到父亲的名字。惆怅之余,我再次从目录开始查阅,一页一页,一项一项,翻了一个下午。工作人员来来回回提取,或存放材料,临近下班之际,也耐不住性子,劝我放弃。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从目录的纸缝里,我终于发现西路军红军战士的平反材料是分前后两批整理的。工作人员被我的诚心感动,主动推迟下班时间,帮我寻找到原始材料。抄写后,我做了整理:

周维祯,1916年4月9日生于四川省万源县。1923年至1928年在私塾上学。1933年参加红军,红四方面军第四军十师二十八团第一营通讯排战士。过雪山草地时,左手冻伤,手指脱落。1936年在甘肃省凉州因左臂中弹伤残住院。其后流落到定西县(后更名安定区)西巩驿乡中驿村务农。1979年平反,享受西路军红军战士优抚待遇。农历1999年11月1日去世。为人勤劳朴实,低调本分。

父亲虽未隐姓埋名,但是在“张国焘逃兵”的屈辱里生活了几十年。1979年平反后,父亲还是谨慎做人,低调做事,听天由命,顺其自然。既谢绝参加社会团体和学校组织的讲述革命经历的活动,面对记者的真心采访或者闲人的戏谑也守口如瓶。红军的经历在他的心中既是荣耀,也是伤痛。他埋藏在心底,不轻易启封。如今,《安定区区志》为西路军红军战士开设了新的一页,我是配合组织的安排,还是顺遂父亲的心愿?矛盾之余,思忖再三,我决定把父亲的生平简历交上去。西路军红军战士的历史,是中国红色革命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页,而父亲走过的峥嵘岁月,也是平凡家庭的一笔精神财富。为国家民族考虑,为普通家庭考虑,我决定为西路军红军战士周维祯写一篇回忆录,还历史一个清白,还父亲一份尊严,也谨以此文慰藉父亲困惑不安的灵魂。

三、担大粪的岁月

清明节扫墓回来,我的思绪一直在万源老家、长征路上、驿路古道飞扬。

父亲档案材料上记录生存状态的三个字“担大粪”,如重锤敲击我的心膜,拷问我的灵魂。多年来,稳定安逸的工作,丰衣足食的生活,已麻醉了我的灵魂,消磨了我的心志,淡忘了曾经的苦难。“忘记过去即意味着背叛”,回忆历史,重温历史,会发现平凡生活中许多不平凡的价值。

那时还是农业社大锅饭时期,“担大粪”是最脏最累的活。所谓“担大粪”,就是把各家各户的粪便,用马勺舀到马桶里,再担到田间地头,用细土层层覆盖发酵,等到春播秋耕时使用。那时化肥稀缺,属于奢侈品,只在平坦肥沃的土地里使用。大量的土肥,在冬季用架子车集中运到平畴,“大粪”要担到遥远的山地里。泥泞的河谷,崎岖的山路,呼啸的山风,灼热的日头,沉重的粪担,淋漓的大汗,是父亲的生存环境和生存内容。父亲的扁担、垫肩、粪桶,不知道换了多少次,可是十年如一日,坚守这份工作没有放弃。父亲残疾的手臂不能从事繁重的劳动,只有这份苦差事,只有磨破皮的肩膀,能担当起一个苦难家庭生存的责任,父亲用自己颤巍巍的身影,庇护他的子女,虽然饱受饥饿冻馁,但顽强地生活了下来。

时间会淡忘许多是非曲直,记忆深处能被激活、复印、上传、转载的,肯定是最具价值和底蕴的,而价值和底蕴需要岁月的涵泳、聪明智慧的挖掘才能发现。文革期间,我的老师讲评作文,有一句经典语言“阵阵粪香扑鼻”。說这一篇好就好在这一句,这一句好就好在“粪香”二字,体现了贫下中农、劳动人民对劳动和土地的感情。多年来,这句话无数次在公开场合被引用,都是作为“臭老九”又穷又酸的笑料传说的。如今再品“粪香”二字,我发现其真谛和含义超越了那个时代所能承载的分量,其中的厚重和沧桑如果记入文学史,也许将成为经典语言。

拂去记忆的灰尘,父亲“担大粪”的同一帧影像,在过去式和现在式两个不同的时空,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比。

过去式:

童年,驿道小街,上学路上。我和小伙伴远远看见父亲担大粪的身影,刺鼻的尿骚味和腐臭味首先呛入呼吸道,令人作呕。我和小伙伴捂住鼻孔,扭转身子,一路小跑离臭而去。不谙世事的我,之所以如此,还有深层的原因。父亲是张国焘的逃兵,只有和地富反坏右这些“黑五类”身份相当的臭不可闻的人才干臭不可闻的事,属于劳动改造的工种。父亲是逃兵,我是逃兵的儿子,父亲的屈辱和我的屈辱息息相连,密不可分。政治挂帅的年代,政治高压摧残的不只是一代人的心灵,其阴影在子孙身心中也在无限量地放大。

现在式:

父亲瘦小的身影,和“红小鬼”时代相差无几,典型的四川东北汉子矮小的身躯。已过知命之年的身板变得更加结实,健步如飞的步履变得更加稳重。“红小鬼”的装束被黄土高原小老汉的装束所代替:头戴瓜皮帽,身着宽敞的黑色连襟上衣,肥大的口袋被旱烟袋撑得鼓胀,外露用子弹壳做烟嘴的旱烟锅。裤脚用布带捆绑,自然形成的“灯笼裤”,彰显劳动者的泼闯。颤颤悠悠的扁担,收放自如的动作,微笑的面孔,无不传递出劳动的节奏和美感。扁担换肩时,左右臂膀和手掌协调配合,180度的大换位形成的优美弧线,以及换位承前启后的自然,达到了超乎技艺、已臻大道的境界。我是劳动人民的后代,两膀有力后参加劳动也是寻常之事,我曾模仿和演练父亲扁担换肩的动作,自愧弗如。现在我才明白,父亲的骨力、筋力、血性、心境,都是我不具备的。战争带给父亲的不仅仅是灾难,更是精神和灵魂的一次次嬗变。我们走进了新时代,我们贪图安逸的心理、坐享其成的身骨,如果有一天“父亲的扁担”承载的分量压到肩头,不知我们会怎么说,我们又会怎么做。父亲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都是上天赐予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父亲在战争中毁伤了身体,曾经被一场政治运动否定,蒙受耻辱,可是父亲用勤劳本色的行动所证明的,我们曾经也带着有色眼镜予以否定。历史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思考,思考之后付诸行动才是最重要的。

物品紧缺的年代,粮票、棉票、布票是农家人需要加锁保存的票据。父亲手中的“粪票”,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值得品味。

所谓“粪票”,就是把硬纸片剪成方块,写上“一担”“两担”“五担”等类的字样,加盖“周维祯印”,根据农家人收集粪便的数量,零发整换,生产队年终结算分红时,统计折合成工分,计劳计酬。当年,我的乐趣,就是帮父亲剪切纸片,加盖印章。后来听老队长说,让父亲干这个差事,他放心。许多人家希望父亲多发几张“粪票”,甚至往父亲的口袋里塞一块馍馍作为交换(当时小孩呼唤家人回家的口头禅是“某某,喝汤了”,馍馍一年也吃不了几顿),都被父亲一句“要不得,要不得”婉言谢绝,因此父亲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固执”。

在父亲心里,“粪票”就是票据,不打折扣地记录一段农家人真实的拥有与付出。父亲还有一个搭档,不止一次索要“粪票”,都被父亲断然拒绝。这位搭档就向老队长告状,说父亲给谁家多发过“粪票”,吃过谁家的馍馍。老队长说,老周不是那样的人。搭档多次争执,说“粪票”也是印把子,应掌握在贫下中农的手里。父亲是“逃兵”,不能信赖。老队长推脱说,等找到合适的人再说。搭档还是不甘罢休,说“周没手”(对父亲侮辱性的绰号)干活不方便,他太吃亏,要求换人。最终找了个茬,把父亲打得浑身青肿,卧床半月。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父亲以人格、尊严捍卫了“粪主”地位,老搭档被撤换了。新搭档是一位中年妇女,她愿意干最脏最累的活,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一方面能挣取高工分,一方面能忙里偷闲,拾取一点柴草,解决家庭燃眉之急。

毛主席说,不了解虱子,就不了解中国革命。同样的道理,我们可以说,不了解“粪香”,就不了解农民,就不了解父亲。“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粪给予土地、庄稼以营养,也是农民养生立命的根本。农民对土地和粪的感情,和企盼丰收的梦想连在一起,“粪香”和“稻谷香”是一脉相承的。“粪票”也是一道关隘,一道防线,父亲在清贫中坚守着一种品质,坚守着公平与公正,其中散发的人格魅力和道德魅力,历久弥新,值得品味。

四、革命成功早回家

《十送红军》中有一句歌词:“红军啊,革命成功早回家。”革命成功了,可是父亲的回家梦变得遥遥不可企及。

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位秀才进京赶考,路过一户人家,有一个小女孩正好从大门里蹦蹦跳跳跑了出来。有一位算命先生说,十几年后,这个小女孩将成为你的诰命夫人。秀才不信也不服,捡起土块朝小女孩打了过去。正好打在额头上,小女孩哭哭泣泣跑回家。后来,秀才官居一品,死了夫人续弦,新婚之夜,揭起红盖头,发现新娘子额头上有一块伤疤,寻问原由,才明晓原来是当年自己的恶作剧。

宿命也好,天意也好,人为的编造也好,世事轮回,这个故事竟在父母亲身上惊人地上演了。

1936年,20岁的父亲流落到定西县西巩驿乡河畔村,母亲在西巩驿乡中驿村的一户字号为“盈庭染”的地主家降生。

流落后,父亲在西巩驿乡河畔村一户姓曹的大户人家以放羊为生,曹姓人家成了父亲的第二个家。定西方言说“曹的家”,带有古汉语的色彩,就是“咱的家”的意思。曹家既帮助父亲隐瞒了红军的身份,不受白匪的清算,又给父亲第二次生命,大难之后得以找到避难之所。后来,父亲亲切地称曹家为“娘家人”。解放后,搬到西巩驿乡中驿村(集镇)居住,在缺水断粮缺少被褥的年代,不管生活多么拮据,也要为“娘家人”提供食宿,给予人道主义帮助。

后来,父亲和当地农民曹建勋干起货郎的行当。有一次,往兰州担送清油时,由于体力不支,油泼了满山坡,小本生意以欠了一屁股债的结局而告终。可是,和曹建勋老人在风雨中建立的同甘苦、共患难的友谊,却在后来的岁月中得以延续。

土改时期,父亲孤身一人来到西巩驿乡中驿村落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当地的土改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商号“盈庭染”的家庭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染坊”(对“盈庭染”的俗称)的主人,被一场前所未有的运动搞得六神无主。“农民协会”会长派人偷偷地说,“染坊”家从土地面积和雇人的数量看,划分成富农成分是不成问题的,这样可以保护你家的财产。如果划成地主,财产就要没收。不过你要答应一个条件,给协会的主要领导每人送几块烟土。生性倔强的“染坊”主人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三没有做违法生意,哪里来的烟土?就是有,也不给你这敲骨吸髓的东西。结果“染坊”主人被五花大绑,严刑拷打。烟土自然没有着落,“染坊”主人从此半死半活。当然,“农民协会”会长索要烟土,也不是空穴来风:

1936年10月,红军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会师,标志着红军长征彻底胜利。红四方面军四军十师一部分从鸡儿咀出发,路过定西西巩驿。在西巩驿打击了土豪恶霸,没收康文奎等两户小麦230000余斤,漆耀元银元1200块,水乐天烟土两缸并一批粮食。所得土豪不义之财,除少量用于补充给养,其余都分给贫苦农民。红军对开明人士宣布政策,动员他们捐款捐粮草。富户“盈庭染”声明拥护红军,积极捐献银元40块、烟土10碗,白土布10板。为此,红军会同西巩驿苏维埃政府发了《保护证》。一营营部设在富户“盈庭染”家,父亲也第一次来到这里。军马出进门时撞坏了大门栓子,红军留款又留条:“战士不慎,留下银元一块,请找木工修复。”当时,会长是“盈庭染”家的长工。

“染坊”主人拿出《保护证》,会长说,过去你骑在我的头上,现在我骑在你的头上,我说了算。分田分地,我就是土地爷。

有人出主意说,周维祯是红军,又是“农民协会”会员,你把孙女嫁给他,或许成分能划低。“染坊”主人无计可施,死马当作活马医,昏昏沉沉中把孙女嫁给了周维祯。

16岁的母亲和36岁的父亲,阴差阳错组成了家庭。“染坊”家的地主成分,自然是铁板上钉钉子,无法改变,田地和房产被分化。“染坊”主人,即我的外太祖父,带有政治色彩的夢幻破灭了,不久就双脚一蹬,命归西天。我的父亲,“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又分得地主“万盛福”家临街的一间狭小的门面,以及对应的狭长院落,一出荒诞的闹剧中父亲成了最大的受益者,穷叫花子终于在改天换地的运动中迎来了新天地。

流落红军老吴等相继回老家了,并写信说,四川那边比甘肃这边条件好,劝父亲回老家。

解放初,父亲给老家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流落到西巩驿乡河畔村。大伯和大妈回信说,以后再不要给老家写信了,因为父亲的流落身份,他们的“红军烈属”待遇被取消了。从此,回老家成了父亲心口的一道伤疤。

有人和父亲开玩笑说,“四川揪子”(对四川人的戏称)想不想老家?父亲说,不想。村里的老阴阳先生说,老周就是那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乐不思蜀。

母亲后来回忆说,每到清明时节和送寒衣的时节,父亲都要请阴阳先生写好封包,装上冥币和寒衣火化,寄给阴间的祖父和祖母,最终几个比我大的孩子糟蹋死了(夭折)。阴阳先生说,封包寄不到,凶神恶煞缠门。一场最传统最古老的祭祖方式,从此被废弃。父亲的思念和心结,从此也埋藏在心底,封存起来。

五、老城墙下的“土窝窝”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一场劫难还没有结束,另一场不幸不期而至。

上个世纪70年代初,供销社要扩建,勒令我家必须在百日内完成搬迁,而搬迁费不容商量,是供销社单方面核定的100元,美其名曰“安家费”,在搬迁完成后才支付。一个精心呵护了20年的安乐窝,在一个政治强权强奸民意的时代,被一场“旋风”拔地而起,完好的卵还得找一个适合生存发展的地方,谈何容易!

老队长指定的新宅基地在城墙下的叫“后官坑”的地方。中驿村所在地过去是驿站,当时城墙完好,东、西二城门还保留着当年的造型。“后官坑”是当年筑城取土时留下的沟壕。人家一般沿着东、西城门贯通的街道临街而居,“后官坑”自然成了丢弃垃圾和埋葬死婴的地方。沟壕的衔接处,有一块平坦的地方,据说过去是兵站。父亲就在兵站的废墟上,开始了建设新家园的艰难历程。

父亲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屡败屡起,屡起屡败,支撑他不倒的原因何在,思考之余,我不由想起清代钱大昕《恒言录》里的一句话:“家有万贯,不如出个硬汉。”

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晚上乘着月光,或马灯发出的暗淡灯光,父亲开始在城墙上挖窑洞,做搬迁前的准备。城墙是夯筑的,土层板结,牢不可破。父亲左手残疾,使不上力气。就用右手挥舞镢头,用左手做辅助,硬是一丁点、一丁点地掘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时半个月,终于挖好两眼窑洞。一眼父亲准备长久使用,所以用铲子做工具,把窑洞墙壁和穹顶铲磨得平整透亮。地上铺上一层麦草,上面再铺一块破席,破席上是补丁重重的褥子,算是父亲临时值班的地方。

准备工作都是夜幕下进行的。二舅和尕舅(小舅)帮忙,挖掘地基,用土筑墙。母亲、大姐、二姐负责运土、移土、换椽、换楔。父亲从苦水沟里担来碱水,负责浇土。墙似乎会吃土,父亲今天晚上浇湿了一小山土,明天晚上被吃得精光。这样紧张有序的夜战持续了一月有余,一座农家院落初具雏形。院墙已筑好,窑洞的墙基朝天露出口字型,等待箍窑匠箍上穹顶。

箍穹顶需要大量的“墼块”。打“墼块”是技术活,也是重体力活。打“墼块”用平正的木头做模具,用脚丫板子踩拢湿土,再用石础击打得瓦光锃亮。一块一块的长方形“墼块”码放成中间留有缝隙的土墙,一堵堵平行的土墙上面留下计数的土丸,估计达到需要数量的上线时,就在上面盖上草帘,等待“墼块”风吹日晒干透后使用。

打“墼块”需要大量的湿土,湿土需要大量的水浸润,水都是父亲从苦水沟里一担一担担来的。父亲曾经在长征路上,在过雪山草地时,用“红小鬼”的身躯挑战极限。建设新家园的艰难历程中,他白天出工,晚上夜战,又一次用血肉之躯,跨越了只有钢铁汉才能跨越的屏障。

“墼块”干透了,箍窑洞的事提上议事日程。箍窑匠是父亲解放前一起打长工的工友刘五。刘五慷慨答应,不计报酬帮忙。并一再提醒,多找几个青壮汉子,这样他手里催紧一点,别人家干五天的活,咱们两天就能干完,可以降低成本。

和老队长商量后,老队长派出六个青壮年帮工,这样搬运“墼块”、和泥,送泥,每一道工序上都有人把关。条件是给每人找回高工分,按生产队每天最高工分的二倍计算,并管好每天的三顿饭。

吃饭问题是最令人头疼的事。家里的粮食口袋已经是底朝天。自留地的荞麦长势旺盛,已有八九成熟。母亲捋下颗粒,在锅里烘干后,夜晚在土磨坊加工成面粉。推磨的差役自然也落在父亲身上,他就一个圈一个圈地重复劳作,起初还脚步轻快,推着推着,汗水淋湿了衣衫,姿势也由直挺变为斜倚,最后是推推停停,停停推推,但父亲给自己定下任务,每天磨圈里的荞麦不干净决不罢休。磨面的准备工作在磕磕绊绊中又过了半月。我那时还是七八岁的小孩,使尽吃奶的气力也就帮几分钟的忙。

也许是老天的特意安排,让父亲老年得子,让我赶上读书的好时代,能够吃“文秀才”的饭,在知天命之年良心忽然发现,真实而沉重地记录父亲曾经走过的峥嵘岁月,重新咀嚼困难日子生活的厚重味道,对我们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灵魂再次拷问:我们的幸福从何而来?我们应该如何生活?我们将怎样走向未来?

箍窑匠刘五果然艺高人胆大,预计干五天活缩短到两天,在他的部署、操作、指挥、督促下,只用了一天半就提前完成了。至今乡亲们说起此事,都说创造了箍窑史上的奇迹。刘五骨架高大,手掌肥厚结实。十几斤的“墼块”在他手里如棋子一般,接放自如。手里的铲刀削“机块”如泥,根据穹顶的不同位置,改变“墼块”的形状,以便一层层粘接成整齐划一的弧线。二舅和尕舅做他的帮手,在他的左右两侧摸泥,六个帮工的双腿就像车轮一样停不下来。哪个环节稍有衔接不紧的漏隙,刘五就瞪着环眼,粗声大嗓地吆喝,逼急了就说,滚一边去,还没老周的硬棒!

劳动人民不怕苦,就怕无处吃苦。劳动人民佩服劳动模范,刘五是没有勋章的劳动模范,劳动者对他心服口服,这也是创造奇迹的原因所在。

这次劳动过程中,还创造了一项奇迹,帮工的饭量大得惊人。荞麦面片最多吃12碗,荞麦干面馍,最多吃八碗。他们不怕吃苦,怕下了苦吃不饱肚子。下了苦吃饱了肚子,他们觉得“值”。可是超标准的饭量,苦了我的父母亲和姐姐,他们常常空着肚子,喝几口剩下的苦涩的面汤。刘五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帮工刚放下饭碗,炸雷一般的声音,暴风一般的行动,就督促帮工开工,丝毫不敢怠慢。

刘五的工钱,用父亲的话说“没得(dai)”,不是文绉绉的词语“囊中羞涩”能形容的。是今天吃了明天的粮,明天的肚子咕咕地响。原来准备把吃剩的荞麦面粉给刘五,以示酬谢,现在却落了空。刘五在褡裢里装好铲刀和泥壁,说,老周,剩下的就靠你了,我只能帮你这一点忙。他拍拍父亲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向下一个施展才能的箍窑场所。在贫困的岁月,黄土高原上的农民,能盖起瓦房的少得可怜,箍窑匠是最实用最吃香的“技术农民”。

新窑洞的框架立起来了,零碎细小的土活更费时费工。供销社已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按期完成搬迁,100元的搬迁费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城墙下的两眼窑洞容纳了六口之家,就像“曹家”容纳了“红小鬼”,驿站容纳了“货郎”,穷窝窝里的故事有了新的开头。母亲、大姐、二姐住一眼窑洞,父亲、我、弟弟住一眼窑洞。

夜晚,敞口的窑洞对着天幕。我数着银河里的星星,遥想天堂的王母娘娘可能天天吃“长饭”(面条)。父亲砸吧著旱烟锅,浓烈的寒烟味弥漫开来。他用第六指(多余的畸形指头)弹压火星的动作,和星星一起,陪伴我进入梦乡。早晨醒来,夜气和露水浸湿了被褥、头发、面孔。把头颅缩进被洞,一觉睡过晌午。太阳舔舐着缺乏营养的黄皮肤,以及清晰可见的根根骨头,万道光芒温暖了身骨,心里也无比亮堂。麻雀在墙沿上排成一字形,祝福主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受到感染,一遍又一遍吟唱着刚学会的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

好梦不长。有一天晌午时分,我和弟弟被二舅叫醒,赶出窑洞。不久,父母亲收工回来,二舅翻来覆去埋怨父母亲不操心,把娃娃们的命不当命。原来他发现城墙夯筑的夹层中不断地漏细土。不久,窑洞上面的城墙轰然坍塌,扬起的尘雾覆盖了小院。父母亲吓得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

父母亲和大姐、二姐露宿,我和弟弟晚上睡在架子车下。建设“土窝窝”的工程,夜以继日,刻不容缓。

土窑洞,土灶,土炕,土磨头,土地板,一切准备就绪。在阴雨连绵的季节到来之前,我们终于搬进了湿漉漉的家。

挖水窖是一项大工程,对残疾的父亲来说,又是超越极限的挑战。

水窖分大窖和小窖,大窖丈五深,容量大;小窖丈二深,容量小。为了彻底解决吃水难的问题,父亲决定挖一眼大窖。水窖呈葫芦形,上小下大。上部窖口挖土时,仅容一人。一边挖土,一边用铲子把窖壁铲得光滑平整。随着深度的掘进,窖口就架上了辘轳,土的运送和人的上下都凭借辘轳和绳索完成。

父亲左手残疾,下窖时,用双腿盘铰绳索,用右手做辅助,还能勉强完成。上窖时,就把粗壮的麻绳系在腰间,窖底的人拉动辘轳,窖顶的人提升绳索受力的一端帮忙,艰难地被吊上。腰间起初被绳索勒得红肿,后来勒破了皮,流血流脓。

泥窖用的四五方的红酱泥,父亲从十里开外的红土坡,一担一担担来。红酱泥要用甘甜的泉水反复浸泡,才能保证水窖的质量。泉水是父亲从十几里开外的暖泉,一担一担担来。红酱泥还要用铁棍无数次纵横抽打,以增加筋力,父亲又用残疾的臂膀,一棍一棍,把他的筋力,与红酱泥的筋力融合在一起。窖基上有无数个方型的粘合口,填充的红酱泥需要用木锤打得劲道又方正,父亲又一锤一锤,征服红酱泥的同时,征服了自己。父亲就用看似寻常的“一”,撑起了一个家庭的天空,担当起了一份责任。

水窖终于泥好了。帮工的人陆续离开,可是“一”的工程还在继续。老天丝毫没有下雨的念头,如果水窖不能及时蓄水,窖壁干涸裂口,将会前功尽弃。父亲每天从暖泉担来一担水,麻烦尕舅下窖,洇湿窖壁。直到一个月后,老天开了眼,一场大雨不期而至,蓄积了半窖水,“一”的工程有了新的进展。

冬天,他把积雪一扫帚一扫帚堆积起来,一铁锨一铁锨喂进窖口。从苦水沟一镢头一镢头掘起坚冰,一担一担补充到水窖里。父亲在“一”的工程里,艰辛地继续劳作。

老子《道德经》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父亲就用一个个坚实的“一”构筑生命的轨迹,从大巴山深处,到长征路上,再到黄土高原的驿城。而“一”衍生的“二”,以及“二”衍生的“三”,正是古人探讨的命题,也是本文要继续探讨的命题:天道、地道、人道,在普通而平凡的人的生涯中如何去践行?

六、新窑洞里的启蒙教育

湿漉漉的家升起湿漉漉的炊烟。由于缺柴断粮,做一顿饭炊烟也时停时歇。但只要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地气、人气、天气就连成一体,新的摇篮里升腾起新的希望。

我已到上学的年龄,父亲为五毛钱的学费和五毛钱的书本费提前做准备。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父亲从土坷垃里刨挖学费和书本费。

歇工后,父亲攀爬在田埂或悬崖边,挖掘野生的枸杞根。带刺的枝叶和枸杞根,积了一座小山后,晾晒的地骨皮攒够了上学的费用,也解决了家里烧柴的燃眉之急。

那把使用多年、豁牙裂齿的老剃头刀,父亲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锋刃还是迟钝。父亲一边按着我的头,一边用开水浸泡,给我剃了光头。父亲抚摸着伤痕斑斑的光头,对我说,剃了光头头脑清醒,念书反应快,要好好念书,书里有馍馍疙瘩,书里有光阴(养家糊口的本领)。

母亲用五颜六色的破布,为我拼接了一个花色图案鲜艳的书包,对我说,不念书两眼瞎黑,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念书还要心里念亮堂,不要像你“大”(方言对爸爸的称谓)那样,念得糊里糊涂。

长大后才理解,母亲的说法,是话里有话的。

母亲说,你“大”读过私塾,解放初也算文化人,土改时,乡上几次叫他当干部,他说不是吃公家饭的命,藏东躲西连面也不见。农业社缺念书人,让他当保管员。当时保管员有两人。仓库的一边放着农具,归人家(别人)管;一边放着粮食和油料,归你“大”管。人家管的连一根针也不缺,你“大”管的缺了一壶清油。你“大”声辩也不声辩,就不言喘(声辩)把赃背了,当年分红时,一算账,家里的口粮还倒欠了。老队长说,不能让这一家人饿死,就给了一点救命粮,剩下的逐年扣清。幸亏你曹爸(曹建勋)用长布口袋驮来了一袋粮,一家人才没饿死。一家人牙缝里抠了十年,才还清这笔账。往后你“大”当记工员,人固执死板,人家多要一分工,就好像要了他的命。这人告他的状,那人告他的状,一年后就被撤换了。倒是担了十年的“臭大粪”,还挣了一点工分,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少了许多波折。

母亲的话犹如种子扎了根,在我的心里,父亲成了懦弱、无能、固执、糊涂的典型代表,这个心结多少年挥之不去。

家里一贫如洗,父亲的货郎箱和油笼不管放在哪个位置,都是亮眼的家当。货郎箱改作他用。每人八两供应粮的年代,里边盛放薯干片、高粱等,外边加锁,防止小孩偷吃,货郎箱斑驳的油漆中,“货不二价”“童叟无欺”的毛笔字依稀可见,见证它曾经的价值。我喜欢货郎箱,是因为蹲坐地上,爬在货郎箱上写字,比趴在炕头上写字更能找到读书人的感觉。伏案学习,“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红旗万岁”等字,写得格外精神。父亲辅导我写作业,露出少有的微笑。葫芦状的油笼是竹编的,用面糊糊住缝隙,经清油多次浸泡后,密不透气。母亲用它装莜麦面,并做好记号,放在窑洞窗台的高处。但是饥肠辘辘的我,多次经不住那种香味的诱惑,偷吃后又按压手印,恢复原状。下陷的上线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母亲打得我皮开肉绽,并严厉地告诉我,这是“救命粮”,不到断顿的时候,不能开封,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就要了我的命。少言寡语的父亲,给我第一次讲了红军的故事,说过雪山草地时,红军的粮食分开背在战士的身上,没有组织的命令,饿死也不能吃,我含着泪花似信非信地连连点头。

驿城自东向西,依地理位置,自然划分为上街、中街、下街,西巩小学在下街的最东端。几户干部家庭住在中街的十字路口,是我上学的必经之地。几个霸气十足的干部子弟,常常排成一字形,不让我通过,异口同声喊嚷:“堵住小逃兵,堵住小逃兵!”并夺下我的书包,在空中丢着哄抢。把我举起来,在空中疯狂旋转,转得我晕头转向。冬天下雪的日子,恶作剧升级,他们把我倒插在雪堆里,看着我扑腾挣扎的狼狈相,得意地忘怀大笑。有时路空人隐,我正庆幸可以夺路而逃,斜刺里,他们家肥头大耳的土狗狂吠而至,我一边蹲守防卫,一边撤退。那时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养得起狗的人家寥寥无几,狗仗人势,它们的势力范围也不容别人轻易穿越。

受到欺负,我常常跑回家哭诉。父亲说,哭啥子嘛,哭啥子嘛,就当身上掉了一层垢痂。母亲说,有一个狠(逞强)死的,没一个屁(示弱)死的。好好念书,书装在肚子里,谁也抢不走!

读三年级时,有一篇课文,大意是讲“中国第一艘东风号万吨巨轮下水表明什么”。语文老师要求用“精神”一词造句。我联系课文和当时的政治说教,举手发言:“学习十大精神,打破洋框框。”语文老师狠狠揪扯我的耳朵,并给了两记重重的耳光,口里念念不休:“我让你反动子女口里胡说!我让你反动子女口里胡说!”当天中午回家,说明原委,父亲说,黄口角(傻小子)不知轻重,该忍的时候就要忍。

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错在哪里,只觉得那个时代人们的神经过于敏感。一不小心,我念书还念出了名堂,成了老家人心目中的“文人”,这是后话。

七、回老家一波三折

1973年冬天,二姑家的严表兄來信,邀请父亲回万源老家,说来往的费用由他管。

征得老队长同意,从下一年的副业款中预支了路费,兑换了粮票。1974年春节刚过,父亲就急不可待,领着我上路了。

为了节省费用,我们乘坐慢车。慢车每个小站必停,每个运行区间都晚点。竹板制作的座椅,上面坐着衣衫还算齐整的有票一族,下面躺着偷票的流浪人。难民中不乏患有地方病的人,有的脖子上吊着“肉口袋”,有的背上隆起“小锅”,有的身形瘦小,骨节粗大,酷似侏儒,背上背着歪着头斜着眼的小孩。站在走廊里,操一口土腔。

从定西到宝鸡,从宝鸡到阳平关,从阳平关到汉中,从汉中到西乡,从西乡到镇巴,从镇巴到万源,换车,买票;买票,换车。困了,累了,就在车站的墙旮旯里,在横躺斜睡的人堆里,挤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休息。西乡换乘班车后,班车在大巴山深处颠簸,一路扬起的灰尘呛入呼吸道,加上我多次晕车呕吐,下车时,整个人失去重心,东倒西歪。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经过七天的“车震”和“挤宿”,我们终于到了终点站:喻家坝。踅进葫芦型的河谷,崇山峻岭中,一条清澈的小河蜿蜒前行,在葫芦的小肚和大肚的衔接处,有一座曲尺状的小木楼屹立在眼前,父亲说,老家到了,梅子坝到了!

从荒山苦岭的黄土高原来到山清水秀的天府之国,从一天两顿汤到一天三顿有米有肉,环境和生活都发生了逆转,不明就里的我,贪吃贪玩的我,就像跟屁虫似的,跟着父亲走亲访友。

从大人们的交谈中,老家的世事变化和人事关系,也点点滴滴像谜一样在我的心头解开。

祖父俗称“周半河”。呈葫芦型的梅子坝,那个“大肚”包容的田地山林,曾经是“周半河”的家业。

祖父和祖母凭借“纺线”的手艺,勤劳持家,积攒银钱,购置了“半河”田产。用五年的时间,精心建造了二层木楼。

父亲有七个姐姐,只有二姑和父亲健在。

木楼里住着三户半人家:二姑的后代严绍登家,五姑的后代袁吕鹘家,五保户大妈(大伯已去世),还有从重庆来的上山下乡的女知青。

父亲说,祖母因为生养儿子困难,就把姓钱的长工收为养子,改姓周,这就是大伯的来历。

木楼中间镂花雕窗的房间常年“铁将军”把门,归生产队所有。过去是祠堂,现在做仓库用。隔壁女知青临时住宿的,曾经是祖父的寝室。

严表兄的本意,当初祖父把祠堂和寝室指定为父亲的财产。现在以父亲的名义赎回来,他子女多,好周旋。

父亲说,集体的就是集体的,不好说。

严表兄说,已和生产队长说好,只需要父亲出面说句话,对社员也好有个交代。

父亲握着老家人一米见长的烟管,伸进火塘,吧嗒吧嗒吸烟。等他吸足了劲,磕掉烟灰转身离开时,饭桌上的酒杯还满满的,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当晚住在大妈家,硕大的老鼠成群结队在屋梁上攀爬嬉戏,让我长了见识:大妈家的那只粘人的小猫,见了老鼠就像小孩见了恶人,扑进大人的怀抱。

父亲的朋友孙光阳是红二方面军的,已告老还乡,当地人称“孙团长”。喻家坝小学旁边有一座四合院,过去是寺庙的地盘,他回家后就住在那里。

孙光阳的妻子是内蒙古人,也是红军,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干家务时,背上常常背着用布包裹的孩子。

孙伯伯家儿孙满堂,是个大家庭。开饭时坐两桌,大人哄小孩,小孩争抢食物,闹得不可开交。

夜静人寂时,二人围坐在火塘边,悄悄地谈一些红军的往事。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留下星星点点的记忆,后来在读书或看影视剧时被激活:

父亲说,他当时担任传令兵,会宁会师前后有一系列电报说明,四方面军一部是奉中央命令西渡黄河的,后来的西路军也是中央命令成立的。西路军自始至终都是在中央军委领导下进行作战,并不是执行的张国焘路线。宁夏战役计划放弃后,中央决定将过黄河的部队组成西路军,在甘西创建根据地,并打通新疆,取得国际援助。徐向前率领红四方面军主力西渡黄河,力图打开前往苏联的通道。在河西走廊与马家军困战五个多月后,由于补给缺乏,又无援军,西路军几乎全军覆灭。

徐向前和李先念化装成老百姓,才得以逃脱,回到延安。

四方面军的许世友神勇无比,在少林寺学过武术,会飞檐走壁。

过雪山时,红军最初打算,命令各个连队用瓶子装一点酒,每人分配一两个辣椒,以备上山时压寒。经过长途跋涉,连续作战,由于脱离了根据地,得不到补给,不少人身着夹衣,打赤脚穿着草鞋。一个班十几名战士,所穿衣服(很难说是军装了)竟有七八种颜色和式样。有的同志甚至把未经剪裁的棉布捆缠在身上,像原始人那样;也有人披着用细麻绳串在一块的光板狗皮、羊皮,护着连衬衣也没有的前胸后背。

草地行军时,红军有完整衣服穿的人很少。有的穿着各种野兽皮,如羊皮、虎皮、驼皮、狗皮,真是五光十色;有的则将羊毛放入布的毡子里,随便拢在身上;还有不少的人既无军帽,又无斗笠、雨伞,完全成了“秃头军”。

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头上长满虱子,一到宿营地,有空就捉虱子。嫌麻烦,干脆剪成光头。

草地是魔毯,晚上宿营,找一块比较干燥的草皮歇息,早晨醒来,发现睡在水泊中。草地是魔鬼,吞噬了无数红军的生命,眼睁睁看见战士和军马掉进泥淖,越陷越深,却谁也不敢上前救援。

说着说着,他们沉默不语,端起酒杯长叹。

每天下午未到宿营地之前,虽然命令每人拾一点小树枝,但这点柴火,只能烧一点开水,哪怕你有米,也没法煮饭。每人背着几斤炒熟了的青稞麦子或青稞粉,每天下午经过雨水淋洗,结果青稞粉变成了粢团,结成一块。炒青稞自然更坏,好像橡皮胶,软纽纽。有粉的还好,可以将每人分得的一茶盅开水,糊起来吃。没粉而吃青稞的人,牙齿弄疲,也吃不下四两。

不久,红军便开始煮自己的皮带和马具(如果能够弄到水烧煮)。水是一个问题。草地上的水大多有毒。战士们一个个都因剧烈的腹疼和急性痢疾而躺倒。許多人死了。剩下未曾碾磨的玉米和青稞也快吃完了。

没有水源,就喝马尿,就喝人尿。没有粮吃,就啃皮带,吃野菜。有的战士误食有毒的野菜,浑身发肿。有的口吐白沫,当场毙命。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杀掉军马,每人分一小块,饥不择食,血肉皮毛一起吞下。

父亲说,他穿的豹子皮很灵验,后来行军打仗,每逢敌人偷袭,浑身出奇的痒。孙伯伯拿出他的驳壳枪,上面系着黑里透红的布条。

他们还谈到万源籍的红军战士,知道去向的很少。其中包括红军高级将领熊国炳,父亲摇摇头,露出茫然无助的痛苦表情。这时,他们默默无语,端着酒杯,痴痴地坐着。

转眼间,又是一个周末,孙伯伯带着他的13条狗,背着猎枪,前呼后拥,进山打猎。父亲继续走亲访友。

关坝街上,四姑母已去世多年。年事已高的四姑父眼花耳聋,四姑母(续弦)热情地接待了远道而来的父亲。

大妈的娘家成分是富农,是黑夜里前往,黑夜里返回,只留下黑咕隆咚的黑色记忆。

童家的两个表兄,外甥见了舅舅不认识,交谈之后,说他们好像见到了故去的母亲,用粗糙的手掌揩着眼泪,唏嘘不已。

家道殷实的“周半河”,在葫芦肚口右边选择吉地,建造好二层木楼后,又在葫芦肚口左边选择宝地,修建了生祠(当地人叫寿葬)。

父亲跟着红军的队伍,一去不回头。生性倔强的“周半河”,拒不交出白匪摊派的巨额银元,遭到严刑拷打,气愤交加,半年后,呼唤着父亲的乳名,一命呜呼,住进了墓穴。28年后,不孝之子周维祯带着不孝之孙周德强,来到他的墓穴前。

父亲用镰刀割去荒草藤蔓,高大的坟冢和显赫的墓碑重见天日。

父亲长跪不起。

烧化纸钱,奠上薄酒。父亲抚摸着墓碑,指着“福禄永东,维德光宗,继承远大,世代昌隆”的宗系告诉我,周氏家族的姓名,已传到德字辈。

父亲和孙伯伯一夜长谈。孙伯伯握着父亲残疾的手,同意举家迁回老家的想法,并慷慨承诺,等事情有了眉目,由他出面争取一些生活补助。

父亲说路费不足,我暂时留在大妈家,一个月后他来领我。

父亲编了一个弥天大谎,盼星星,盼月亮,苦苦盼了半年后,领我回家的,竟然是母亲。

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喻家坝小学的书桌上,“异乡人”正伏案昏睡。母亲在小同学的簇拥中,似神兵天降。小同学三番五次摇晃我,说“周德强,你妈妈来了”,我理也不理。

母亲呼唤着我的乳名,我终于醒过神来,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母亲说,回到甘肃后,父亲天天闹着回老家,他们一天一小仗,三天一大仗。起初还希望说服父亲,领我回家,可是父亲竟用罢工、绝食等手段逼迫。我的来信,父亲也隐瞒真情。当她央求其他念书人读信,知道我忍饥挨饿时,大骂父亲是骗子,风风火火下四川。

母亲说,她是睁眼的瞎子,一路打听,一路换车,好不容易来到镇巴。正巧发洪水,公路不通。起初班车这边送,那边接,道路断绝处步行,虽然艰辛,还有指望。后来由于塌方严重,车辆停运。她就出高价钱请了向导,在深山老林中,披荆斩棘,上山下河,磨了三天三夜才来到喻家坝。

母亲掀起衣袖,到处是伤痕。“小大脚”(幼年曾裹脚,形成畸形脚趾)的脚心,隆起块状的血包(以后成了痼疾)。

母亲说,天上下刀子,下冷子(冰雹),也要找到自己的儿子;找不到自己的儿子,死也要死在四川。

返程路费由于意外的天灾,已花得精光。我们发了挂号信,等待从甘肃寄钱过来。

大妈家本来就是五保户的底子,几个月来添丁加口,已到无米下炊的地步。因为我们的到来,生产队首先停止供应柴火,接着停止供应米面粮油。

我们从自留地里挖来洋芋、红薯勉强度日。袁表兄家时常接济生活,女知青也送米送面,虽然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可是那份恩情叫人永世不能忘记。二姑也偷着家人,用衣襟包来一小勺米。她那小脚蹀躞的姿态,惶恐不安的表情,也沉积在我的心头。

大妈整天以泪洗面,说母亲在甘肃有这么好的家,人都说她缺了后。

母亲说,你大妈是你“大”(爸爸)的童养媳,你“大”失去音信后,和你大伯才组成家庭。终生没有生养。你“大”把你留在四川,就是送给了你大妈。

在大妈绝望的哭叫声中,我高兴地离开了老家。母亲有我这个“识字人”,换站、买票不用操心。可是,买短途票而乘长途区间带来的恐慌,让她见了乘警东躲西藏。从前面的车厢逃到后面的车厢,从后面的车厢藏到厕所里。躲过了一劫又一劫,逃过了一难又一难。可是躲过了乘警,却躲不过“纠察队”。在定西的出站口,被衣袖上箍着红标记、手里提着“革命工具”的“棒棒队”驱赶到羁押室。母亲的口袋被翻了个底朝天,身上仅有的两元钱,顷刻间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母亲跪下来央求:“给我五毛钱,我给我的娃娃买点吃的。”

棒棒无情地落在身上,母亲和我夺门而逃。“棒棒队”不屑一顧的四川背篓里,还有老家亲人赠送的些许茶叶和薯干片,上天保佑,躲过了洗劫。

70华里的山路,我们从夜半一直走到太阳落山。

左邻右舍拥满了窑洞,“老周的娃娃回来了”的奇迹,在驿城传说。父亲收工回来,像犯了错误的小孩,躲得远远的。

母亲和父亲长时间冷战,偶尔说句话,也充斥着火药味。

八、天公送暖精神爽

1979年,西巩驿乡负责民政工作的“马乡”(当地人的尊称)来到我家,一见公门中人,父亲就惴惴不安。当马乡说及红军的话题,父亲一脸阴云,旱烟吸了一锅又一锅,默默无语。马乡三番五次上门,耐心细致地劝说,父亲还是半信半疑。马乡说,一则平反是上面的政策,这次只是做摸底工作;二则他是回族人,是有宗教信仰的,不会骗人。他以人格担保,不会陷害无辜的好人。

马乡说,还要写一封参加红军的材料。

父亲操着四川腔说,老子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要承认就承认,不承认也没啥子。

母亲一再催促说,秀才不中举,原职在呢,你怕什么?

父亲说,闹不好留下话把,天上捅个窟窿怎么办?

母亲说,天上下纱帽,你头还要展一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父亲犹豫了好久,才斩钉截铁地说,天降公道,西路军要平反昭雪,我老周也不能背一辈子的黑锅。

于是,下晚自习后,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爬在炕桌上,一边听着父亲的口述,一边在麻纸上整理材料,然后整整齐齐地誊写在作文本上。父亲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撕下,小心地折叠,装在夹衣的内袋里。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容易。几个月后,父亲从乡政府回来,满面红光,把《流落红军证明书》《流落红军抚恤金定期定量补助证》放在手指脱落的左手掌上,用长着六指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翻阅。

《流落红军证明书》的扉页,毛体题写的“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12个字格外醒目。《流落红军抚恤金定期定量补助证》上,父亲的签名,每月20元的生活补助,让我的眼睛放光。我的记忆里,新窑洞也是有史以来最亮堂的一天。

父亲从土榨油坊里,打来二斤胡麻油,不管马乡的再三推辞,一定要他收下。说好年成遇上了好人,好人就要得到好报。不要小看四川人,我们四川人是最讲情义的。

驿城的乡亲说,老天睁眼了,老周的红军没白当。

父亲用第一笔抚恤金,给我买了一双黄球鞋。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供销社只有大人的鞋。我用破毡填补了宽绰的空间,穿着它跑操,感觉脚下生风。已届花甲之年的父亲穿着它参加劳动,雄风不减当年。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农村普遍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也自然分到承包地。

当地老百姓有一句俗语,政策端得和线一样,执行的时候弯得和担一样,驿城也不例外。执掌分地大权的,还是有权阶层。他们把地分为三六九等,按户分割。从表面上看,公平合理,可是具体操作的时候,有权阶层排名在前,分到的是大块的肥沃的土地,无权无势的排名在后,分到的是边角贫瘠的土地。我家属于后者。

承包地是生产队的草地。三面环沟,中间还有几眼口径一丈多、纵深一丈多的天坑。前三年种的禾苗,基本上被杂草吃掉了。可是不服输的父亲,就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挪移肥土,搬运死土,添平天坑,深挖野枸杞的宿根,把一块几乎不能耕作的土地,整理得恢复了元气。

第四年,禾苗虽然稀少,可是长势喜人。父亲承包了一个单位的厕所,义务打扫,积攒的土肥覆盖了每一粒土壤。“苍天不负有心人”,我家的麦垛一年年大起来,风调雨顺的那一年,竟然成为集体场院里的老大。

毛主席曾说:“与天争斗,其乐无穷;与地争斗,其乐无穷;与人争斗,其乐无穷。”表面上柔弱似水的父亲,骨子里却坚强似钢。既认同苦难的命运,却从来不屈服于命运。

天道酬勤。在风急天高的高山坡地上,我家种植的扁豆也喜获丰收。暑假里,天刚麻麻亮,我和父亲就早早出发,去收获胜利的果实。

我的个头疯长,已超出父亲一个头,自觉身强力壮。为了节省往返的次数,我不听父亲的劝阻,背负的田捆,在平时的重量上增加了20斤。背起田捆,掂量了一下轻重,就深一脚浅一脚,从松软的土地里走出。绳索勒进肩胛骨,越勒越深。负重随着淋漓的大汗,越来越沉。倚靠田埂休息的间距,也越来越短。粗重的喘息,帮助我一次次艰难地挪移,终于走完五里的山路。可是望着几十米深的沟涧,我不仅倒吸了一口气,生怕一个倒栽葱,年轻的生命从此不复存在。

父亲在沟涧的那一头已放下田捆,沿着崎岖的小路回返。瘦小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可是他强健的筋骨,在我的心里越来越丰满。

父亲告诉我,要想背起80斤的重量,你还要留下20斤的余力。当时,对这句话的内涵,我只理解了皮毛,没有理解其精髓。后来有许多事,我自不量力,正像父亲批评我“提着碌碡打月亮”。

父亲接过我的田捆,下沟攀涧。我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已届古稀之年的父亲,红色的信念曾支撑他三过雪山草地。流落到黄土地之后,有形的、无形的山梁沟坎,没有摧垮他的意志。《长征组歌》中有两句歌词,“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仰视着父亲负重的背影,我的悟性似乎增长了许多。

古稀之年,父亲咀嚼响当当的豌豆的镜头,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读书的镜头,许多年以后我记忆犹新。如果说巴蜀山脉的石性,赋予父亲坚强;那么黄土地的土性,赋予父亲柔韧。可惜作为一介书生,我枉知其中的道理,却不敢也不能真正地践行。

1984年,父亲的《流落红军证明书》更换为《西路军红军战士光荣证》,补助标准由20元提高到40元。负责民政工作的马乡告诉父亲,曾因作战负伤致残,现又符合评残条件的,可以补办评残、发证手续,并从批准之月起发给残废抚恤金。父亲说,做人要知足。我已拿到应有的一份,多拿老天会降罪的。马乡还告诉父亲,可以享受公费醫疗。父亲说,我无病无恙的,既不吃药也不打针,别糟蹋公家的钱。

就在这一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当地的一所八年制学校工作。学校条件艰苦,我央求父亲找人调动。父亲说,当老师的,当医生的,都是积德行善的,世道怎么变,孩子要上学,人们要看病。你好好教书,学问提高了,书教好了,就有人调你,磕头下话(乞求)那不是真本事。

父亲从供销社疏通关系,要来供应券,为我购买了当时的紧缺商品和奢侈品:飞鸽牌自行车和上海牌手表。父亲说,你是公家的人,上班下班要守时守点,这两样你用得着。当老师是人前头走的人,娃娃们学着你的走手(走路的样子),要走端正!

有人说,老周你高兴疯了,娃娃才上班,你就把一年的补助花掉了。父亲说,好钢要花在刀刃上,好钱要花在地方上。

还有人说,你每月的补助才40元,娃娃一上班每月就拿49元,当红军的还不如当孩子王的。父亲说,有文化的和没文化的,就得有差别。如果都是满眼瞎,世界也就瞎茬了(黑暗)。

省报的记者采风路过丝绸之路上的驿城,拍摄了父亲一生中的第一张生活照片:背景是绿叶婆娑的杏树,上面挂满黄灿灿的果实。枝叶背后,依稀看见一字型的窑洞。窑洞的侧面,水窖的窖台也露出一角。明媚的阳光下,父亲满头银发,眼底眉角藏着微笑。微风吹拂着整齐的银须,映衬得面庞更加红润。父亲身穿蓝色的军人制服,双腿并拢,双手自然下垂。右手上的六指以及残缺的左手掌,也真实而自然地呈现着。

相框里,我的毕业照和留影最多,母亲把这张照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这张照片也沉淀在我的记忆之海,不管岁月如何浸淫,父亲的照片却永不褪色。

政策回暖,光阴一天比一天滋润。父亲用积攒的抚恤金,从60华里外的会宁,用肩担,用背扛,进来杂货,在逢集的日子摆起地摊。日积月累,有了本钱后,租了临街的门面,开起小卖铺。

当时,驿城开小卖铺的寥寥无几。另外几家,和信用社的领导,有相当不错的关系。驿城的乡亲说,没想到过去窝窝囊囊的老周,当货郎赔了个精光,当保管员几乎要了一家的命,经商还有一套,老天真的变脸了。

多年来和老家音信隔绝,父亲亲自写信,把家里的巨大變化告诉老家的亲人。老家的回信也带来了许多喜讯,并提到大妈去世了。

信读到这里时,我发现父亲喜悦的笑容不见了,脸色沉沉的,喉结一动一动的,似乎想说什么,可终于什么也没说。

逢集的日子,父亲喜滋滋地抱来一堆蔬菜。每次开饭前,他一边就着菜肴,一边喝几盅酒。面孔潮红潮红,神情自足自乐。

80年代中期,农家的高档消费品是“三转一响”,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我用积攒的工资为父亲买了一台收音机,父亲最爱听的节目是“新闻联播”。每当听到徐向前、李先念等红四方面军的领导人的姓名,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遍又一遍地说,战争年代只知道他们是几号几号首长,并不知道真实的姓名。他还说了一长串其他领导人的姓名,如陈昌浩、张琴秋、熊国炳等,希望从收音机里了解他们的去向,可是杳无音信。

当收听到“高台烈士陵园”的消息时,他捋起衣袖,指着左臂因枪伤凹陷下去的肌肉说,他就是在高台附近的临泽受伤的。那里过去叫甘州。高台战役,董振堂身负重伤,为了不当俘虏,他命令警卫员开枪打死他,警卫员死也不肯,他便掏出手枪自杀了。他的头颅被敌人割下来,先是挂在城头上示众,后来又送到蒋介石那儿。

父亲怔怔地坐着,吧嗒吧嗒地吸旱烟,整个人被烟雾包围。

九、驿路上的不速之客

90年代初,我调到县城的一所重点中学任教。

每次回家启程,父亲都恋恋不舍,从屋里跟到屋外,从屋外跟到大门口,从大门口跟到巷口。直到看不见我的背影,才蹒蹒跚跚回家。

知子莫如父。父亲不止一次说,你心野了,可要收住!

自觉翅膀坚硬的我,把父亲的忠告全当成耳旁风,在90年代中期,编了一个借口,请了长假,远走高飞下海经商。

出发前,我再一次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财牌各有份限,糊涂虫昼夜不安。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几个月后,血本全亏,我违背了“好马不吃回头草”的誓言,重新回到学校。父亲的第二张生活照片吸引了我的眼球:彩色的幕布前,表情迟重的父亲旁边,妻子笑容满面。父亲双臂交叉,把我的女儿紧紧地揽在怀里。调皮的女儿双臂前倾,一副挣脱束缚的样子。

妻子说,这张照片,是城里的照相馆照的,这几个月,家里闹得翻天覆地。

我南下广州后,父亲心神不定,乘车到城里看孙女。在街上碰见马乡(马乡已调到县民政局),马乡问到父亲的定期定量补助标准,父亲说还按三年前的标准领取。马乡说,不合适。应该每年都上浮。具体的我回去查一下再告诉你,你也到乡上核查一下。

父亲问会计,会计说问主管领导。主管领导说现在是乡财政统筹,要问乡长。乡长说,乡上财政紧张,给你几个老不死的,能按时按月给一点就不错了,你还想多要!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马乡说,三年上浮的补助,共计1300多元。并说这笔钱,是民政部直接下拨的,和乡财政无关。父亲找乡长交涉,乡长说,能补一年的就不错了。能成就成,不成你再告状,我让你老■没路走。在马乡的一再交涉下,主管民政工作的副县长出面核查,父亲终于领到被克扣的补助。

签字时,乡长老羞成怒,指着父亲的鼻子说,我吃一碗晾一碗,让你怎么吃进去的,还怎么吐出来!没过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伙人破门而至。他们说,是乡政府计生办的,前来收缴计划生育罚款。弟弟说,走错门了吧,我一个光棍汉违背哪门子政策?乡政府赫赫有名的何狗子(绰号)说,乡长说你家是计划生育钉子户,今晚是来挖钉子的!

说着说着,他们一伙人就贴封条封门,吆喝着牵耕牛。

弟弟拦阻,他们拳脚相加。

弟弟说给个理由,他们说你嫂子环检过了期,就这么简单。

母亲赶紧告饶。他们说,识相点,你儿子周德强欺骗组织,我们一个电话就让他丢了公职。

这是母亲最担心的。慌乱中她拿出多年的积蓄,当场缴了1300元罚款。

何狗子说,就这个数,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乡长说的就这个数,怎么拿去的怎么吐回来。

妻子说,她曾找到主管计生工作的副县长。听了原委后,副县长气愤地说,简直是流氓,简直是土匪!

可是,后来副县长也说她无可奈何,现在计划生育是土政策,有些事她说了不算。

副县长的干涉,只换来了一张收据。

父亲对我说,欠了打劫贼的债,迟早要还的。你娃娃就是吃文秀才饭的命,好好上班去吧,不要站在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点小亏也许你心里更亮堂些。

我打消了上访的念头,怀着愧疚听从了父亲的劝告。

暑假里,我放下杂乱的事务,回家陪伴父亲。父亲的目光有意无意总投向大门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新修的上房大门窗大玻璃,阳婆婆探着身子钻了进来。屋里空气清新,凉爽如春。麻雀在晒晾衣服的铁丝上排成一条弧线,在微风中荡着秋千。喜鹊斜着身躯飞上白杨树的高枝,阳光下,黑白相间的羽毛如绸缎般发光。它伸展羽毛,梳理一番后,对着客人来的方向,“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然后,匆匆飞往下一户人家,送上“喜事来到”“喜事来到”的祝福。

晌午时分,一群稚气未脱的大学生,簇拥着一位菩萨一般慈善的的老人,在定西上海小学校长的带领下,不期而至。

简短的介绍后,父亲知道,面前的学者是上海同济大学张佩英教授,带领大学生搞社会调查实践活动。

大学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校长口中身经百战的红军,竟然戴着瓜皮帽,身穿连襟夹衣。

大学生在火炕上跳上跳下,和斜偎在被褥上的父亲合影。

他们要求父亲讲一讲红军的战斗故事。

“红军”承载了太多的心灵负担,父亲把它藏在心窝窝里,一辈子不敢提也不愿提。

父亲操着南腔北调的定西话,竟然破天荒叙述起来:

成都川西平原百丈场,恶战进行着。战火引燃了街房,整个百丈场成为一片火海。

部队冒着浓烟烈火,与敌拼搏,打得十分英勇。百丈场附近的水田、山丘、深沟,都成了敌我相搏的战场,杀声震野,尸骨错列,血流满地。指战员子弹打光,就同敌人反复白刃格斗;身负重伤,仍坚持战斗,拉响手榴弹,与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仗越打越大,越打越惡,伤亡越来越惨重。倒下的尸体横在田野,来不及掩埋,野战医院的稻草上躺满痛苦呻吟、血流遍地的重伤员,在百丈场一带作战的红四方面军主力已经减员过半,继续在战场上支撑的已经筋疲力尽,有的枪炮声一停眼睛就睁不开了……

父亲声短气怯,语言含混不清。校长不时打断转述,更使故事情节支离破碎。

大学生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父亲,他们心目中的红军的故事都是胜利的版本。

父亲解开衣扣,脱下棉袄,袒露左臂,指着凹陷下去的弹痕,极力想证明曾经的英勇顽强。

大学生却被他的肚兜吸引住了,七嘴八舌地讨教了一番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肚兜,相当于内衣。老人喜欢朴素,所以穿黑色绸缎刺绣的。上面的图案是蛤蟆,就是护身符的意思。

一拨未走,一拨又来。定西市委王仲保书记在西巩驿乡党委书记的陪同下不期而至。

记者忙前忙后抢镜头,乡干部把两袋面粉码放在上房台子上最显眼的位置。

一番寒暄后,父亲握着王书记的手紧紧不放。

政府官员看望他,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更让他激动的是,王书记是他的老乡,四川渠县的,和万源县是同一个地区。

王书记说:“您是老红军、老战士、老革命,是党和人民的功臣,你们早年参加革命,为争取民族独立和中国革命的胜利不懈奋斗,尤其为定西的解放和建设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你们的奉献精神将激励全市人民奋发进取,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双手合十,连连作揖。

忽然,他举起右拳,庄重严肃地说:“我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

王书记一蹦子站起来,扶着父亲的肩膀说:“老人家,你还有啥话,请讲!”

父亲怯怯懦懦地说:“我死后,把我埋在老家。”

王书记迟疑了半天,双眼盯着我说:“你们做儿女的,能不能商量一下,满足老人家的要求?”

老家,对一般人而言,仅仅是情感栖息的驿站,对于父亲,那是闪耀着红星、升腾着红色梦幻的摇篮。然而,“逃兵”“流落”等字眼,使他一辈子抬不起脊梁骨。“老家”“红军”是父亲一辈子回避的话题。可是,在人生里程最后一处驿站,寻找灵魂归宿、坚守人生信仰,最终还是无法逃避且必须证明的命题。这一年有闰月,是做寿木(棺材)的好年头。趁着暑假有空暇,我找来木匠,做好寿木。

验收寿木的时候,父亲欲言又止。等众人散去,父亲一口接一口吸旱烟。磕掉最后一锅烟灰后, 他长出一口气,似乎下定决心,又怯怯懦懦地说:“我死后,把我埋在老家。”

思忖片刻,我说:“大,可能办不到。一则长途运输,麻烦不少;二则以后逢年过节我们祭祀,不可能舍近求远。”

父亲望着万源的方向,绝望地低下头。

《血战万源》的电视剧正在热播,父亲提前做好准备,生怕落下一点细节。

有一天,他自言自语道:“不全是这样,不全是这样。”

我询问原由,父亲满脸忧郁,为我讲述了“万源保卫战”的情节:

大面山硝烟弥漫,敌人的一次次冲锋被打退。阵地被打得像耕过的土地。工事打平了来不及修,战士们拖来敌人的尸体,头对脚、脚对头地垒起来,上面再盖上浮土,就成了简易工事。

许世友说:“这倒是一个发明创造,一切取之于敌。”

盛夏高温季节,阴雨连绵,敌人的尸体很快腐烂发臭,阵地上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许世友问一营营长:“怎么样,守住阵地有把握吗?”营长回答道:“副军长,你放心,我们决不当孬种。就凭我们手里的大刀,拼也要把敌人拼下去!”

前线激战时刻,许世友的指挥所转移到离前沿阵地只有200米的老鹰寨。总指挥徐向前亲临大面山前线指挥,指示说:“大面山是敌人主攻方向之一,是全线的重点阵地,一定要守住!”

许世友说:“横竖有我无敌,有敌无我!有我们在,敌人就休想过大面山!”

当晚,许世友和师政委陈海松一起到青山阵地巡视,只见敌军阵地内亮光闪烁,忽明忽暗。

看到这种情况,陈海松风趣地说:“刘湘、唐式遵可以用督战队制止他们的士兵向后退,但是没有办法不让他的‘双枪兵吸大烟。”“这倒是给我们提供了一次练习夜间射击的机会。”许世友说罢,顺手从战士手中接过一条步枪,“叭!叭!叭!”就是三枪,随着枪声,敌人阵地上的火光熄灭了一片,接着传来了一阵嚎叫。

许世友说:“立即通知部队,把神枪手组织起来,哪里有火光就往哪里打,下半夜再派小部队袭击敌人,抓俘虏摸情况,决不能让敌人在阵地前安安稳稳地过!”

枪杆一样高的传令兵周维祯,身影在堑壕、工事、障碍、指挥所间穿梭。脚下时时被靠着战壕休息的战士的躯体磕绊,不小心溅起的泥水呛入口鼻,胡乱擦拭一下,整个人又像泥鳅一样在空气和土地上游弋。

十、青山有幸埋忠骨

1999年10月中旬,84岁高龄的父亲卧床不起,在生命的边缘徘徊。

我用吉普车从县城接来名医杨大夫,她详细地做了检查,说心脏和其他器官功能正常,住院治疗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父亲说,他的命是从战场上捡来的,死了不知多少回了。能活到现在已知足了,没有必要住院活受罪。

母亲说,你“大”一辈子遇病不吃药不打针,抗一抗就过去了。这一次害的恐怕是老病,准备后事吧。

父亲水米不进,一天比一天消瘦。虽然神志不清,可是口口声声重复的总是“别挡,别挡,我要回四川”。瞅着五官凹陷,已是人面鬼脸的父亲,我心如刀割。乡亲们常说,人在死前要收自己的足迹,凡是走过的地方要重走一次。父亲长征途中三过雪山草地,流落黄土高原后又辗转奔波,一生留下的足迹确实不少。如果收完足迹,还有揪心的心事淹留,那么带给他的煎熬和痛苦还会持续。

1999年11月1日,屋子里死一般静寂。看着父亲抽搐的面孔,我实在于心不忍。心想,应该给父亲一个交代,一份安慰。于是我按自己的理解,以自己表达情感的独特方式,撰写了一副挽联:“抚今忆昔,长征人南北鏖战,沦落他乡,抚育子孙惟艰惟苦,仰不愧于天;溯往追来,异乡客东西奔走,魂归故里,侍奉双亲至敬至孝,俯不怍于地。”然后,虔诚地把它焚化了。也许父亲的神志有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帘,垂下了头。丧事办得节俭但不失隆重,前来祭祀的乡亲很多,礼仪古朴而真诚。

乡亲们送来一幅挽幛:“巍巍雪山,永志芳德;茵茵草地,长吟雅风。”迎接时,我心头一酸,不禁大放悲声。

送殡的日子,阳光明媚。乡亲们坚持“八抬”的隆重礼节,一拨又一拨换人,把灵柩抬到五里外的山岗高地。送丧的队伍排了一里多长,飞扬的尘土也加入到这个行列,共同见证这个平凡而值得铭记的日子。

作为唯物论者,谁愿相信神灵鬼怪的说法,但作为人子,更愿相信灵魂不灭之说,以此寄托自己的感情。父亲啊,在你和所有的红四方面军“西部流落人员”背黑锅蒙受耻辱的年代里,你的儿子也曾站在对立面,审视并疏远你,如果你九泉之下有知,也许会理解在政治崇拜的年代里造就的愚昧与无知,但是我总觉得由于你生前跟我们缺少沟通,对你的革命经历了解甚少,对你的为人处世哲学否定过多,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存在并无法弥补。然而在你的第二故乡,父老乡亲没有嫌弃你,成了你的衣食父母,成了你的娘家人。在你命归西天后,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承认你是黄土地的主人,都证明你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青山有幸埋忠骨”,长眠于深厚而广博的黄土高原,你的灵魂应该安息、一定会安息吧!

十一、写在父亲诞辰

2015年农历四月九日,是父亲99周年诞辰,怀着敬仰的心情,我长跪在父亲坟前,思绪万千。

已届知命之年的我,品味着和父亲相关的零零总总,对父亲的乐天知命、低调本分,似乎理解了许多。

父亲去世后,我回了两次老家。

据万源梅子坝的老人讲,当年梅子坝周围参加“童子团”的有二百多人,如今有踪迹可觅的只有四五家人。父亲从枪林弹雨中捡回了一条性命,又把根系扎在黄土高原得以绵延,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父親从1933年参加红军,到1974年只回过一次老家。他长跪在祖父、祖母坟前的心思,我现在才得以理解:双亲生病不晓得时间,死亡不晓得日期,活着不能互相依靠,死后又不能扶着遗体表达哀痛,入殓时不能守在棺旁,安葬时不能亲临墓穴,祭祀的日子不能奉献微薄的祭品。不忠不孝的行为,实在愧对祖先神灵。而祖父在自己死前十年就预修了“寿葬”,是不是对不可把握的命运未卜先知、早早安排了后事、并把勤劳持家的家史刻入墓碑、把“福禄永东,维德光宗,继承远大,世代昌隆”的宗系刻入墓碑、长久地等待他的子孙来阅读和秉承呢?

孙伯伯的大儿子深情地回忆了一段往事,说周家是孙家的救命恩人: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孙家的茅草屋被天火点燃,化为一片灰烬。祖父周东海把周家的一处房产无偿赠给孙家,孙家虽然遭受灾难,但根基无损。并说他的祖母是父亲的乳娘,周家和孙家的关系,不仅仅是东家和长工的关系,是生死攸关、风雨同舟的近邻。他常常听孙伯伯说,老周在甘肃有这么一个美好的家,实在是上天在保佑!

祖父的墓志铭是钱纯儒撰写的。钱家的后代说,钱纯儒老人通晓阴阳地理,曾经预测,周家的坟茔要出一文一武两个人才。我想,在他们心目中,父亲是红军战士,我是一个文化人,是偏僻落后的梅子坝的骄傲。他们的预测,其实是淳朴善良的人对现实的肯定。

喻家坝自号为“愚公”的诗人,研究红四方面军的历史,我问到万源籍西路军高级将领熊国炳时,他简述道:

1937年3月,西路军败局已定,陈昌浩提议,他和徐向前东渡黄河,去陕北找党中央汇报西征失败情况,剩下的人员由李先念、熊国炳等人组成新的“西路军工作委员会”,分左右两个支队,留在祁连山打游击。

后来熊国炳被俘,在敌人的严刑烤打下,他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承认自己是一个伙夫。敌人看他单薄褴褛的衣裳和蓬头垢面的形象,也不像个官,只好泄愤地抽打他。一个裕固族老乡看得不忍心,向马步芳的骑兵求情才放了他。后来在这个裕固族老人的帮助下走出了祁连山,流落到酒泉,化名张炳南,在这里和一个叫白玉生的女人结婚,并摆了个小烟摊,靠卖大饼过日子,直到全国解放。

解放后,熊国炳也没有向有关部门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在1951年9月,才用张炳南的名字向酒泉人民政府登记过曾是红军西路军战士,他怀着什么样的原因去登记的,不得而知。

土地改革后,他还是没有归队,仅以一个普通农民的身份在酒泉黄草乡泉湖村落户。1958年。“大跃进”和随之而来的浩劫,使河西走廊这块沃土饿殍遍野,实在没有办法,熊国炳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故乡万源县。由于这场灾难是全国性的,四川比其他地方更饥饿。他又于1960年春回到了酒泉黄草乡泉湖村。同年的10月,饥饿、疾病和战争时留下的伤痛复发,全身浮肿的他在痛苦中去世,年仅62岁。

一个从前那么坚强,对革命那么忠诚、工作中那么有能力的红军高级领导,却在西路军溃败后,人生陡然来了一个急转弯,变得那么消沉,只求谋生,不求复出,这太让人费解了。

在他死后,也有另一种解释。据说熊国炳说过:“共产党给了我这么多人,都打散了,那么多人都不在了,我还活着,我不想找政府,也不想找政府的麻烦。”这话让人肃然起敬,也许熊国炳是经历过太多红军时期“左”的路线,怕再卷入那种“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运动,而宁愿流落民间饿死、病死吗?他生前有没有说过这些话,至今还是一个谜。

西路军流落人员,绝大多数在后来的岁月里命运多舛,饱受人间屈辱,遭遇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一直延续到1979年才平反昭雪,歧视长达30多年之久,并且殃及自己子女的命运。他们的功劳曾经被尘封在看不见的历史深处,他们的悲壮,也是中国的悲壮,却从未出现在激励后人的教科书中。现今,实事求是地客观评价西路军的历史,以及公平、公正地对待那些浴血奋战的西路军将士,不仅关乎尊重和承认历史史实的问题,也是对人们的良知、道德和胸襟的考验。

岁月的长河既能淹没历史,也能冲刷掉掩于事物表面的泥沙还其原状。当然,这只有让后来的有志者慢慢发掘了!

祖父留下的百年老屋已破烂不堪,可是严表兄和袁表兄以及他们的后代还住在里面。革命老区这片红色土地,是共和国将军的摇篮,是红军战士的故乡,为共和国的崛起无私奉献了生命、血泪、汗水、财富,可是何时才能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还是一个沉甸甸的话题。

父亲去世后,母亲享受了抚恤待遇,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跟的是红军的人,花的是红军的钱。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红军栽下了共和国这棵大树,老百姓和他们的家属享受革命的胜利果实。在战争年代,红军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在和平年代,他们艰苦奋斗、顽强拼搏的精神,更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

我虔诚地鞠躬,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愿西路军红军战士周维祯长眠黄土高原!

愿父亲的灵魂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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