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菊·丹提卡小说《锄骨》中的证词叙事研究

2017-07-13 02:34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济南250100
名作欣赏 2017年15期
关键词:多米尼加证词西芹

⊙骆 囡[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100]

艾薇菊·丹提卡小说《锄骨》中的证词叙事研究

⊙骆 囡[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100]

《锄骨》是海地裔美国当代女作家艾薇菊·丹提卡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它向读者展现了发生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境内针对海地劳工的1937年“西芹大屠杀”惨案。本文主要通过研究小说中口语和身体两种互为补充的证词叙事方式,进而揭露了在单一民族国家的独裁暴力的统治下,口语证词的脆弱局限性以及身体证词的相对持久有效性。海地人民的身体作为记忆的场阈,不仅见证了特鲁希略对他们的残暴迫害以及试图灭绝其种族的真实历史,也力求在海地和多米尼加政府对幸存者个人叙事和历史叙事的强权控制下发出正义之声。

《锄骨》 特鲁希略 大屠杀 口语证词 身体证词

20世纪60年代,随着南美洲、中美洲,以及加勒比海西班牙语区的民族主义运动和反帝国主义运动的兴起,证词(testimonio)开始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崭露头角。政治意义上它附属于拉丁美洲和第三世界的某些地区武装解放运动范畴(Beverley,1996:281),文学意义上它身处第三世界文学或者反抗文学的语境之内(Gugelberger and Kearney,1991:10)。证词文学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很难界定的概念,因为它排斥归类和划分,与多种学科都有交叉,如人类学、人种学、历史、政治、社会学、女性研究等等,所以具有“间隙的”“矛盾的”“模糊的”“阈限的”等特点(Arias,2001:78)。尽管证词叙事具有明显的混杂性和多样性,无法具有单一和一致的特性,但是证词类文本间依然具有一些明显的共性。首先,证词文本的叙述者大都属于受压迫、被排斥、边缘化的群体。换言之,个体的第一人称单数主语“我”都会由代表集体身份的“我们”来替代,从而把微弱的底层大众的声音融入主流话语;其次,证词文本主要源于叙述者经历或目击的特殊境遇或事件,是一种“紧迫性叙事”。由于叙述者不得不把遭遇记录下来,尤其是那些跟战争、压迫、革命、囚禁等相关的极端暴力事件,所以证词文本经常替受压迫主体表述他们无法诉说的现实(Jara,1986:1-2)。

海地裔美国女作家艾薇菊·丹提卡(Edwidge Danticat,1969— )的历史小说《锄骨》(The Farming of Bones)便是上述的“紧迫性叙事”最好的例证之一。题目“锄骨”既暗喻了海地劳工在多米尼加死亡般的高强度劳作,同时又具象化了他们所遭受的惨无人寰的种族灭绝。小说再现了1937年的“西芹大屠杀”惨案,揭露了在单一民族国家独裁政治的语境下,口语证词的脆弱局限性以及身体证词的相对持久有效性。语言和身体都是国家权力的彰显之地,作为大屠杀事件的两种证词形式,两者之间的复杂交错的关系在文本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口语证词在极端暴力下无法陈述或者被官方有意篡改而失效时,由大屠杀受害者和幸存者的身体所内化成的证词便起到了无法小觑的作用。正如米歇尔·拉尔夫-特鲁约特所说:“通过遗骨和文物可窥见历史的蛛丝马迹:它藏在活生生的记忆里,刻在化石般的见证物上,也隐身于文本和建筑中。”(Trouillot,1995:29)海地人民的身体作为记忆的场阈,在小说中见证了特鲁希略至高无上的军权统治和多米尼加民族主义的镇压制度,时刻标志并提醒着特鲁希略对他们的身体进行残暴迫害,并且试图进行种族灭绝的真实历史。

小说模仿了证词格式的叙述模式,即以阿玛贝乐的视角进行第一人称叙述,但两个叙述都不是以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开场的。在第一个叙述中,她以给她的爱人命名作为开场白:“他的名字叫塞巴斯蒂安·奥尼尔斯。”(Danticat,1998:1。下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第二个开场白描述的是随着瓦伦西亚羊水破裂,异卵双胞胎即将出生时的场景,此场景暗示着多米尼加对海地人的和平态度即将终结。这两个不同寻常的开场白与传统的证词模式大相径庭,极富深意。在传统的证词叙述中,说话者会先表明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在建立自己的主体性之后才开始叙述。小说中阿玛贝乐没有直接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使得她的故事在权威性和真实性方面略受影响。在小说的开篇,她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对自己的雇主——多米尼加上流社会的偏爱,并且不愿相信勤劳的海地人民在多米尼加会面临危险。即便小说已经进行到一半,她依然拒绝相信坊间散布的特鲁希略要下令屠杀海地人的传言,情愿把此类说法归结到身边的海地人群体对乔尔之死的愤怒上:“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于内尔和其他人都预感大家会同样遭受着跟乔尔一样的厄运。”甚至当医生得知特鲁希略已经开始命令他的军队屠杀海地人,并警告她尽快逃离雇主家时,她依然坚信海地人在多米尼加的经济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的辛劳耕耘定会保护他们免受集权统治的迫害。但是,在亲眼看到皮科先生和随行的军官们残暴地对待那些被他们围捕起来并准备驱逐出境的海地人时,阿玛贝乐最终不得不相信他们已身处迫在眉睫的危险局势中。在寻求恋人塞巴斯蒂安未果后,她便随其他的逃亡者一同逃到了山中,希望能穿越边境回到母国海地的怀抱。

随着叙述的进一步推进,语言中所暗藏的政治危险逐渐凸显,口语证词的毁灭性特质在诠释民族身份方面发挥到了极致。在说西班牙语的多米尼加共和国中,海地人的克里奥尔语是边界稽查中逃亡者们致命的弱点。当他们抵达边境小城达哈翁时,特鲁希略正在给狂热的、充满种族偏见的民族主义者们做大型的演说。阿玛贝乐、伊夫和另一个同行的海地难民不得不接受多米尼加群众的语言测试,即正确念出西班牙语的西芹“perejil”这个发音。说克里奥尔语的海地人不会用颤音发西班牙语的“r”,因此他们的西芹便发成了“pewejil”或者是“pésil”。于是未通过测试的阿玛贝乐和伊夫便残忍地被拳脚打踢,嘴里还强硬地被塞入了大把的西芹,直到快要窒息而死。阿玛贝乐对当时的场景形容如下:“我们的下巴被撬开,然后嘴里塞满了西芹。我一边哭,一边尽可能快地咀嚼吞咽,可是这根本抵不上他们一把把往嘴里塞的速度。”嘴和舌头作为发声的器官,此刻成为人群泄愤的靶子,语言也一并成为折磨人的刑具。历史学家理查德·图里斯把强制要求海地人说的“西芹”这个词比作“区分海地人和多米尼加人的民族语言差异的发生地”(Turits,2002:165)。特有的发音习惯成为一个国家是否善意和好客的底线,一个单词的发音不仅作为能否接纳对方成为公民的决定性因素,还掌握着决定对方命运的生杀大权。

亡者的躯体是身体证词的另一种极端形式,是人类有限的口语证词的残酷补充。在阿玛贝乐和伊夫最终成功地逃离达哈翁到达两国边境的界河时,她不得不克服儿时目睹父母亲溺死河中的心理恐惧,多年后再次渡河。在河水中她又一次直面死亡的残酷,面对那些试图过河而被杀害的逃亡者的浮尸。军队把“死尸扔到河中……一件黑裙子漂过我们身旁,涨得鼓鼓的,一直在水面浮着……一个男人脸朝下也从身边漂了过去”。除了浮尸,阿玛贝乐也见证了大屠杀后尸体烧焦的场面:“我被带着从人群中走过,人们身上的烧伤灼毁了大部分皮肤,男人和女人被烧得惨不忍睹,胳膊和腿在半空中僵持着,就像树干跟树枝长久的分开。”所有的死尸都成为最有深意的身体文本,深刻地印证了特鲁希略为消除多米尼加境内海地身份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滔天罪恶。

颇具讽刺的是,除了当权者的残暴无情,躲避残害的海地同胞也不得不手染鲜血,为这极度黑暗的边界之地增添无辜的亡灵。在界河边,阿玛贝乐的同行伙伴奥黛特因为目睹自己的丈夫被士兵杀害的惨状从而无法控制情绪,号啕大哭,这一突发状况迫使阿玛贝乐不得已将其按入水中使其噤声。奥黛特的意外身亡暗示着阿玛贝乐的幸存是以他人的死亡为代价的,这与安扎尔多瓦对新混血儿“生存本能”的颂扬截然相反:“混血儿就像是玉米穗——孕育女性种子的器官——她被紧紧地包裹在文化的外衣之下坚韧无比;她如玉米粒般依附在穗轴上;用她那粗厚的茎秆和强壮的根牢牢地抓地——她将会在十字路口存活下去。”(Anzaldúa,1987:81)如果我们把阿玛贝乐解读成一种“新的混血儿”,那么她在“十字路口”的幸存显然是以牺牲他人的性命为代价的。可令人悲哀的是,这些亡者的躯体虽是强有力的证词,但由于身份的模糊与缺失,死去的人们不会在史料中留下些许痕迹,最终只会被遗忘在时间的长河中。正如当记录死亡的牧师送走奥黛特的尸体时,阿玛贝乐和伊夫都意识到死者们的身份将会彻底地在人世间消失:“我们没问奥黛特会被埋在哪儿,因为我们知道她很可能会与其他的遇难者埋在一起。”

对于一些幸存者来说,大屠杀一方面永久地伤害了他们的肉体,另一方面也改变了他们的语言。伊夫在这场杀戮之后出现了言语麻痹的症状,虽然无法用语言表达痛苦,但记忆却都潜伏在身体中,以各种感觉和特别的方式影响着他的生活。伊夫“讨厌甘蔗的气味……憎恶西芹的味道;他无法在河里游泳;即便是海地人说西班牙语也会让他双眼睁大,呼吸加快,“他的脸上布满了惊恐的神色,嘴唇无法开合说话”。阿玛贝乐在受尽肉体折磨之后,想打开言语的闸门与其他逃亡者交流时,也发现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肢体语言。一位叫胡曼的海地神父虽然幸存下来,可经历过暴打和虐待的他再也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话语和思想:“现在他每天都在说他们曾强迫他说的话,不管他的头脑是如何思考的。”艾琳·斯凯莉谈及专制政权时曾强调说,使用酷刑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强迫罪犯说出重要信息,更是为了外化其权力,让权力清晰可见,触目惊心。特鲁希略正是通过践踏海地人民的身体来凸显其个人凌驾一切的集权。“身体的疼痛如此的真切以至于它把同样的‘毫无质疑的真切’置于权力,让其尽显其形。”(Scarry:1985,27)如果说身体象征着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同依附的伊斯帕尼奥拉岛,那么在国家暗喻身体的语境中,特鲁希略和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们把海地人看成小岛上的“黑色毒瘤”,为了实现西班牙殖民后裔白人的种族纯洁性与高贵性,他们势必把这碍眼的毒瘤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大屠杀事件结束后的初期,幸存者们相信他们的证词会被用来作为对特鲁希略对海地人滔天罪行的控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政府官员的敷衍,幸存者们渐渐意识到他们的证词只是官僚程序的一部分。一个女人告诉阿玛贝乐:“他在书里写上你的名字,并且说他会把你的故事带给总统文森特,这样你就会得到你应得的赔偿……然后他让你讲话,让你大哭,问你是否有文件能证明所有的这些人都死了。”很显然海地政府只是关心大屠杀的官方文件记载,个人的证词只有在能够提供死者官方证明的基础上才有价值。口头证词不仅无法支撑人们所寻求的正义,语言也不足以表述整个事件的惊骇和惨状,但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幸存者们的证词最终会被当局“以他们所希望的方式复述,以你不明白的方式用他们的而非你的语言记录下来”。事实上,在多米尼加把抚恤赔偿金拨给海地政府之后,采集证词的官方行为就终止了。当证词的采集与经济利益紧密相连时,证词便已不再具备批评家乔治·于迪思和约翰·贝弗利所称赞的革命性潜质,更无法成为提升觉悟和社会变革的场阈。

经历了大屠杀的幸存者们,由名字所定义的个体身份已经被消解,集体性的新身份由伤痕来界定,诸如“一个脖子上有三圈烧痕的年轻女人”以及“被大砍刀砍伤肩膀随后死去的男人”。痛苦作为集体要素把所有相同遭遇的受害者们联结在一起,形成集体记忆。这些带着身体“碑文”的受害者们极其渴求讲述各自的遭遇,不仅是为了开始个人的治愈过程,也是为了让外面的世界能够了解他们“真实”的痛苦和所受的罪。阿玛贝乐此时在小说中失声的状态,剥夺了她清楚地诉说以及获取他人理解的权利。但叙事本就不该局限于个人故事的讲述,从个人过渡到其他人,最终汇聚成集体的声音才是小说的主旨。最后,边境诊所中每个人的故事都与他人一致,大家的故事融为一体成为一种集体性证词。与此同时,阿玛贝乐也换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象征着佣人身份的裙子,摆脱了原有身份的社会意义,开始融入生还者和死去的人群中:“我在等伊夫回来的时候,在锡制的天花板上寻找自己的脸。每个人都面朝上地躺着,他们的身体相互间靠得如此近,我无法分清哪张脸是我的。”历经苦难和创伤的阿玛贝乐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虽然诊所里的一位修女说她看起来还不错,但当她目睹一个女人被截肢的场景时,切肤之痛让她依然痛苦不已,“我是如此确定以至于当医生说‘她活不长了’好像他说的是我一样”。不仅如此,在听完其他受害者的遭遇后,阿玛贝乐对集体证词的反应还是体现在身体上:“我的皮肤有着刺痛般的感觉,好像我的血液被放入锅中煮过,随后都倒回身体一般。”这种对痛苦的自发性理解和共鸣与政府在大屠杀之后无动于衷的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口语和书面证词在某种程度上都无法作为展现历史的确凿依据,因为幸存者的口头证词很容易被误读,书面证词也容易被当权者篡改,但他们的身体证词在大屠杀事件中却彰显了持久的效力。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海地的阿玛贝乐,原本美好年轻的身体被摧残得如同布满伤疤和瘀青的地图,与前文所提的金刚的“伤疤地图”遥相呼应。后者的身体见证了海地人终其一生在甘蔗地中辛苦劳作,而前者作为特殊的历史资料会永远存在于大屠杀的历史记载中。丹提卡在小说《锄骨》中通过对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身体的客观描述最终再现了一部充满政治、种族暴力的跨国史。她们残缺的肢体和损毁的容貌作为一种触目惊心的身体证词,力求在海地和多米尼加政府对幸存者个人叙事和历史叙事的强权控制下发出正义之声。

[1]Anzaldúa,Gloria.Borderlands/La Frontera:The New Mestiza.San Francisco:Aunt Lute Books,1987.

[2]Arias,Arturo.“Authoring Ethnicized Subjects:Rigoberta Menchú and the Performative Production of the Subaltern Self.”PMLA,2001(116):75-88.

[3]Beverley,John.“The Real Thing.”The Real Thing: Testimonial Discourse and Latin America.Ed.Georg N.Gugelberger.Durham and London:DukeUP,1996:266-86.

[4]Danticat,Edwidge.The Farming of Bones.New York: Soho,1998.

[5]Gugelberger,Georg,and Michael Kearney.“Voices for the Voiceless:Testimonial Literature in Latin America.”Latin American Perspectives,1991(18):3-14.

[6]Jara, René.And Hernan Vidal.Testimomio y Literature.Minneapolis: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Contemporary Hispanic and Lusophone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s,1986.

[7]Scarry,Elaine.TheBody in Pain:TheMaking and Unmaking of the Worl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

[8]Trouillot,Michel-Rolph.Silencing the Past:Power and the Production of History.Boston:Beacon,1995.

[9]Turits,Richard.Foundations of Despotism:Peasants,the Trujillo Regime,and Modernity in Dominican History.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作 者:

骆 囡,在读博士研究生,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2015年度山东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拜厄特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身份焦虑研究”(编号:15CWXJ1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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