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杀的驴球

2017-08-04 03:59叶稻葵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6期
关键词:儿子

叶稻葵

儿子回来了

汽车轰轰轰轰往前开,留下漫漫扬塵一片。

郑韬的家在浙皖交界处——一座横空出世的大山将两省分界,山的南边儿是浙江临安,山的北边儿是安徽宁国。郑韬的家就在坐北朝南的安徽。

但郑韬知道,他身上流的却是黄土高坡人的热血,他的父亲郑大说过,七十年前,郑家老祖宗还是老财主,家产殷实,却出了一个热血后生,在当时的南京读完书,就在江南的后方闹起革命。那个人就是郑大的父亲。郑大说起这事依旧热血沸腾,他是1968年出生的人,“文革”狂潮期出生的人,大都有点儿血性吧,更何况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的是秦人的血!

郑大没读过几年书,所以见到读书多读书精的人就会投射羡慕之光。他读完初中,就和街上的浪荡子一同鬼混在宁国大街的白天黑夜,郑韬见过他父亲稀有的几张年轻时候的照片,总体印象就一个字:瘦,寻遍全身没有多出一块儿肉,他开自己的玩笑说,我身上的肉都为骨头长的,然后脸上瞥现一汪笑容。郑韬看不下去了,他爸笑起来时眼珠子都快陷进去了——说心里话,郑韬觉得他爸眉眼之间确实有点痞相,但不至于全透——他父亲年轻时候算一条瘦骨嶙峋的汉子吧。

郑大后来接了老爷子的钵,原因却很简单——郑老爷子退休时,郑大的三个哥哥都已超龄,郑大是几个儿子里唯一符合子女顶替条件的人选。1968年出生的郑大,享了青春的福!

郑大后来居上,经过几年的在职学习,终于通过了应有的所有学历。但只有他心里知道,他把肚子掏空,仍是一堆烂草货,所以一直到现在,单位来了新大学生,他都会投以羡慕嫉妒的目光,仿佛看到他们年轻人,自己就矮了一截。

郑韬读大学之后,郑大开始发胖,加之戒烟戒酒失败,饮食紊乱,简直胖得一塌糊涂了。随之而来的是虚!虚胖!眼睛是最后一步,在眼睛从深凹向虚凸的过程里,郑韬却渐渐有了勇气看他爸的眼睛,而且看出一番滋味儿。他曾说过,他爸的五官没一样像话的,中规中矩的只属眼睛了,但那么瘦,也看不下去。现在他看着他爸的眼睛,仿佛在偷窥他爸的心事,像一朵越过花期走向颓败的花朵。郑韬此次回家也是因为这个,以前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顶爱和父母说话,他喜欢看父亲炯炯有神的眼睛,吃饭时候他们一家人总是有声有色地欢笑,主角永远是他父亲郑大——擅长用各式花言巧语让老婆孩子开心的人,应该也是有福气的人吧,郑韬曾经这么觉得。但自从那次之后,他才渐渐觉得,原来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是他的父母精心设计出的双簧,为了不让他知道,郑大在饭桌上依然讲生动的笑话,他的母亲依旧用微笑回之以礼。郑韬回到家,开了门,看到他的父亲侧坐在沙发上抽烟。整个客厅里被浓烟熏得乌烟瘴气。郑韬说:“爸,我回来了。”

郑大抬起头,眼睛里多了些憔悴和粗犷,他微弱地应了一声。

郑大现在更胖了,年轻时候不是这样的。郑大年轻时候在宁国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上点年纪的人说起当年这事儿依旧历历在目。郑大是宁国城里第一个在大马路上穿起喇叭裤的,他有个在南京迈皋桥军营里当兵的表亲,回家探亲把南京当时最时髦的喇叭裤和迪斯科带回了家乡,郑大对新鲜事物永远来者不拒,这下把他浪得停不下来了。他对着镜子,穿上显得小腿肥大油腻的喇叭裤,和着迪斯科劲爆的节奏,和时代的脉动一同跳起来了。

没有郑大,就没有郑韬,就没有郑韬这二十年的青春。也好像郑大对青春尤为着迷,他喜欢和孩子玩耍,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喜欢把严肃的事情玩笑化,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理解他的人说他懂得生活,不理解他的人说他老大不正经,成天嘻嘻哈哈。和郑大关系不错的几个老朋友曾在饭局上说过一些话,让郑韬的耳朵听了去。郑大,你不仅会笑,你还会哭,你们见过郑大哭吗?我见过,我见过,我见过……几个声音交织在一起,但郑韬抓住了那个最核心的字眼儿。他从来没有看过他爸哭过。

“儿子,看看你妈去。”郑大说。

郑韬寻了一圈,没有看到他母亲的身影,他正打算再从楼上楼下找一遍,郑大发话了:“你妈肯定又去了麻将馆。”

郑大起初也好麻将,那是与老婆婚后染上的瘾,一发不可收拾,破罐子破摔,郑大开始在麻将桌旁探头探脑,看久了,他惊奇地发现,原来世上还有如此深奥缜密的人生游戏,和人生如出一辙,却将黯淡的生活狠狠地撑起来。他笃定地走上牌桌,誓与人生搏出输赢来。牌桌上风起云涌,136张麻将摩拳擦掌,响起了惊心动魄的声音。郑大又输了,他不止一次地自我反省,在单位,他终究是一股之长,但在家和牌桌上,为什么翻本的喘口气儿的余地都没有呢?他笃定地相信,输赢只在一念之间,但上天会眷顾桀骜不驯坚持到底的善人,于是一场又一场的牌将搏斗中,他都灰头冷面地输了个精光。郑大打算不再搏斗了,他把这份笃定埋在心里,因为他尚不知自己有无这份定力,倘若有,他是否还有与人生搏斗的力气呢?每每想到这儿,他总会把自己当成一头牲口,或者一个将要赴死的战士,心里倒是倍感轻松了。

郑大收敛眼泪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那以后,他不哭,只笑,而且有一种超能力,能把任何别人都逗笑。郑韬相信,他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作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的儿子,他也觉得很幸福,他从小成长过程中父亲的陪伴具有不容忽略的重要作用,大到做人做男人做大男人,小到虾米小事芝麻小事,甚至郑韬到了很大年纪,郑大还会抱着郑韬睡。

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郑韬此刻却停顿了。他清楚地记得,从小理发都是跟在郑大身后,每次在理发店里他爸都要和剃头师傅说一句:得给我用最好的■油。有人说:郑大什么都好,就是家庭……至于父母感情不和,他也是读大学时才知道的。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父亲恨不得敲锣打鼓,把鞭炮从郊区一路炸到宁国城中心,让他做老子为儿骄傲的心也随着鞭炮升腾的青烟一块儿飞上天。他批了单位驾驶员小吴三天假,陪他把儿子送到山那边的浙江,那天,他在车上把他逗人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遇到笑点时他也近乎癫狂地提着嗓门大笑,就像在大山里发出的呐喊,势不可当。家里空空荡荡只剩父子俩,这倒更像一个真实的场景了。母亲在棋牌室里搏斗了一宿,输赢尚未分晓。也许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儿子已经回家。郑韬是大学时候知道父母感情不和的,大二国庆节,他本打算和同学乘绿皮火车去杭州玩一趟,据说那最后一列绿皮火车的退休时间已经公示出来了,为了纪念代表一个时代的绿皮火车记忆,他和几个大学同学决计坐凌晨最早的火车出发,然而到了售票处才发现,同种心态的人早就蜂拥而至,纷纷提早买好了车票,他们落下了最后的遗憾。郑韬不想国庆长假浪费在学校里,他把书包一拎,胳膊一甩,坐上汽车回到了家。在门缝里,他欣喜地想给爸爸妈妈一个惊喜,但从门的夹缝里,他看到一男一女正在气势汹汹铿锵有力地家暴。endprint

“我操你个老母哎,你让老子多活几天行吗。”

“那你休要管我,你上牌桌我几时管过你,老郑,你拎不拎得清?”

“我拎不清,所以我很失败。”

“拎不清的事情多着呢,你以为我不晓得?结婚之前你就嫌弃我,嫌得很!”

“又提,我操!”

“你又骂,我真不想活了。”母亲悲恸地流下眼泪。

母亲嗷嗷地哭起来,郑韬突然失去了开门的勇气,怯怯地退了几步,退到离家门十丈远的地方,遥望那座横空出世的大山,突然觉得他和父亲变得陌生了。四年过去,郑韬学成归来,但又是这座山将他们父子间隔成两半,郑韬学业优秀,被学校定向分配到淳安千岛湖做酒店高级经理。

从此,他再也没了勇气和同学分享诸如“我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有一个好爸爸,还有一个好妈妈”之类的幸福感。他把感情深埋在心里,却在脸上露出忍辱负重的表情,真是子随父命!郑韬的脸上逐渐没有年轻人爽朗的笑,多了一种少年老成了。

“爸,明天妈妈不回来,我们爬山怎么样。”

“爸正好请了年休假,一切奉陪到底。”

“带点吃的,我晚上去买。要不要带酒?”

“想喝酒了?”

“想晕晕的感觉。”

“那你带吧,我奉陪到底。儿子。”

父子俩计划追云溯日,赶在太阳出山前登上山顶。遂在天微亮就动身出门,凌晨时分,山里云雾缭绕,绿色的竹叶身上打了一层厚实的霜,空空荡荡的金钱松也因雪一样的霜而显得发亮,整个山谷里变得或明或暗。郑大提起上衣的拉链,尽量拉到脖子以上。通常,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是不会这么早爬山的,登高望远也不是冬天该干的事。他陪儿子登山是出于一种刚刚不久的改变。儿子刚刚参加工作,他感觉好久好久没有陪过儿子了,但儿子给他争了光,长了脸,让他长长地重重地嘘了一口气。他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儿了。自从郑韬出生,他就把人生当任务来过。他们结婚之前就闹不和,互相把结婚纪念照放在红花脸盆里烧个精光,像祭拜先人似的。两人也不怎么吵,但日子久了,总有一方因为矛盾激化动起手来。郑韬现在应该恍然大悟,小时候他父亲带他到澡堂洗澡,看到他父亲背后和脖子上雄赳赳细长长的抓痕。

东方渐渐发白,有了光的迹象。郑大跟在儿子后面,看郑韬背着双肩包,一步一步往上走。进了山,山势突然变得陡峭。渐渐又听到水声了。郑大循着儿子的步伐和水声的伴奏一起,沉淀在茫茫的回忆里。那时他不该结婚的,尤其是互相面对面烧结婚纪念照之后,他在家里想了三天三夜,最后丈人都来家里做他的思想工作,纷纷说她的不好,她的八个兄姊也都出面指责妹妹不是。他是真没办法,想想真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了。婚后有了郑韬,他们就在一张床上分头睡。俗话说,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郑大为此而努力过很多次,但都无功而返,形势越来越严重,因为有了孩子后老婆在家带孩子。郑韬是知道的,他母亲在他小时候就在家里烧饭洗衣,送他上学接他放学。郑韬和母亲的感情非常好,有一次别人问他,爸爸好还是妈妈好?他耿直地说,妈妈相当于一个妈妈加半个爸爸。后来郑韬能够自己上学放学,母亲就少了一桩工作。她也就是那时候学会麻将的吧!

每每想到那些因鸡毛蒜皮的事而起的争吵,郑大心都凉了大半截,更何况是这样冷到骨子里的冬晨呢!郑大忽然想到儿子的双肩包里有酒。那是暖胃的神物!他把酒当作人间最杰出的發明。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个借酒浇愁的日夜难道还少?他越来越觉得酒是他至诚的亲友,让他的身心至少有短暂的温暖。他现在就需要温暖。

“儿子,把酒拿出来,爸想嘬一口。”

“才半个时辰,后面还有大半程呢,怎么行?”

“后面的路好走。”

“喝醉了摇摇晃晃,你难道要酒驾?”

“放心吧,爸有这个能耐。”

郑韬把书包脱下,从里面拿出52度的白酒,这是他从宁波带来的瓯酒,浙江人偏爱宁波酒,他从浙江回家,不忘带几瓶上等的瓯酒孝敬父亲。酒在郑韬手心里托着,那液体在晨光下竟是晶莹剔透的,像着了霜色。

郑韬仅仅抿了一口,父亲就不让他喝了。他把酒揽入自己的怀里,轻轻在嘴里漱了漱,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了。小酌了一口之后,他没有贪杯,继续上路了。

“这酒不错。”

“爸,你品出什么味道了?”

“带点儿苦,苦尽甘来,就是这种纯正的味道。真正的酒就应该是这味道。”

“你是说你自己吧。”

郑大一个开小差,就被儿子绕进去了。他毫无准备地笑了笑说:“不,早上和晚上的酒,口感是不一样的,就像气氛好心情好,人的酒量也不一样。”

“你还是回到自己身上了。”

“爸爸有点儿晕。”

“那咱们别走了。路不好走,又是上坡路,咱们可没买登山保险,出事可就亏大发了。”

“陪我坐会儿。”

郑大坐着的时候,头靠在儿子肩膀上,半山脚下,远山孤独地吐露烟云,美丽极了,山里没有风,所以水声清脆,听得好仔细……

云出岫了

父子俩再次启程时,东方的朝霞已将半边儿天红透了,他们彼此没有多一句话,拍拍大腿,用肢体语言给对方鼓励。四十九岁的郑大快要知天命了,他决计五十岁生日要大操大办一下,否则后半个世纪他不知道生活怎么个过法!他和同龄人一样,有着先天的血性和男人气概,但生活却能够活生生改变一个人,难道不是吗?他现在无可奈何地随着生活将他带到另一个境地,真的无可奈何,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哪怕有一点儿办法,他也不至于现在这种糟糕的心态。郑韬呢?年轻有年轻的好处,但年轻也有年轻的烦恼吧!他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这一程他和儿子赛着两条腿,实际上,他内心一直以父亲自居,想给点儿子什么!

“郑韬,今年多大了?”

“我多大你这个做老子的不清楚?”

“我问你你就回答嘛!”语气中微微有点儿嗔怪的意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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