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苑柱梁 侠骨鬼才—宋雨桂先生的艺术人生

2017-08-16 09:30
中华书画家 2017年8期
关键词:艺术

□ 冯 远

艺苑柱梁 侠骨鬼才—宋雨桂先生的艺术人生

□ 冯 远

宋雨桂(1940-2017),山东临邑人。生前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民革中央画院院长、辽宁省文联副主席、辽宁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辽宁美术馆馆长。作品《秋声赋》入选第五届全国美展,《苏醒(之一)》(与冯大中合作)入选第六届全国美展并获银奖。出版有《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宋雨桂》《宋雨桂艺术世界》等。

暮春之际,我曾前往探视病中的宋雨桂先生。他虽面目清瘦,但精神强韧,还与我构想下一步的创作计划。未料想他不治辞世的消息竟很快传来,令人惊诧扼腕之余,痛惜大家的陨落。而那场未能尽兴的对话,亦成永诀。

2016年9月,由宋雨桂领衔主创的“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入选作品《黄河雄姿》的创作进入最后阶段。雨桂先生带着助手遍寻当今各类表现黄河题材的绘画形式,矢志画出黄河新意。他们数度推敲,五易其稿,最终定稿以中近景特写表现“黄河之水天上来”,以凸显黄河奔腾激越之气势。此时工程作品已陆续结稿,一丝不苟的宋雨桂先生抱病亲自操刀创作。从发来的电子图片中看到宋雨桂先生全身趴着、跪着濡墨挥写的情景,令人动容。作品以恣肆纵横、舒卷挥洒的写意笔调将黄河奔泻而下、浪花跳跃表现得出神入化。近观通透而大气浑成,远视厚重又具有扑面倾压之感,令人宛若置身激流之中,其轰鸣之声振聋发聩。作品熔具象、抽象于一炉,写实写意两相得宜,以恰如其分的技术掌控获得验收专家的高度好评和观众同行的交口称赞。《黄河雄姿》成为宋雨桂艺术创作的峰巅之作和泣血绝笔之作。作品如愿入藏中国国家博物馆,悬挂于高堂殿宇之中。撂下画笔的雨桂先生便累倒在病榻之上。自作品2016年11月20日展出至今年5月15日先生去世,仅半年。令我至今想起便觉愧疚不安的是,我们没有制止他的倾情投入,没有顾及劳累给他带来的健康侵害。他的自信和执拗秉性让他全然不顾亲人和学生的劝阻,这或许与他性格中的刚强自尊有关,但我无法释然,成为心中之痛。

宋雨桂先生是当代杰出的中国画家,曾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宋雨桂早年研学版画,后转入中国山水、花鸟画创作。但他天资聪颖,艺术直觉力尤好,借助扎实的造型基本功,从事山水、花鸟画创作一无滞碍,起手即高。他的成名作《长江明珠图》由风光旖旎、气势宏伟的三峡景观组合构成,其运用版画语言的能力高度概括,节奏疏密有致,体现了他驾驭大型作品的卓越能力。在荣获全国大奖的作品《苏醒(之一)》中,他精心设计,将层峦叠嶂的早春远山和林木雪景透过缭绕的云雾烟霞或隐或现地表现开去,或精妙丰富,或虚实相生,一举开创并形成了东北山水画的独特风格。创作于2010年前后的《新富春山居图卷》和游历黄山等地归来的写生册页手卷,笔墨笔法的变化更加娴熟自如。对师造化的张扬和对文人画艺术直抒胸臆特质的吸收,使他对中国艺术和山水精神的要旨有了更进一步的洞察和自觉。由此,他的作品转而向浪漫表现主义和写意风格的掘进和铸造,个性情感和绘画的主体意识愈加突出和强化。此后创作的一批以水和江、海、波涛为题材的作品,包括他的峰巅之作《黄河雄姿》等,充分体现了宋雨桂熔写实、写意、具象、抽象语言为一炉的表现手法,以及出入于似与非似之间的自由与自信精神。

宋雨桂 乡水篇之四十一 60×83cm 纸本设色 1992年

宋雨桂的山水花鸟画风格,似冠之以“雄秀森严”为宜。雄者:雄奇、雄阔、沉雄,亦有旷达、伟岸、超迈之意;秀者:清秀、苍秀、秀润、灵秀。“雄”“秀”连在一起,不用说,则是取其两端极则之综合。“雄”不致粗拙荒率、误入野狐禅;“秀”不见纤靡孱弱而缺乏厚度,有失大气。他长期生活在辽宁,足迹遍及东北,尤以长白山区为主。干燥寒冷的北地山川或雄浑或荒阔,是难有苍秀之感的。环境气候对作者的心理、审美趣味以及作品风格的影响不可低估,在艺术史上的例子比比皆是。然而北方的山水景观又并不见雄,虽起伏绵延不断,却少有突兀峭立、峻险奇拔之感,这就需要把长江以北,包括巴山蜀水的地貌景观进行移植、挪借。因此宋雨桂笔下的山水画也不全是干裂秋风的勾勒皴擦,而多泼墨写意、一气呵成的水晕墨章之作,只是其总体风格上不作残山剩水,求饱满、求全景、求整体气势。这样的追求,体现在视觉图式中,必然求多、求实、求丰富,同时惯见的传统山水画中散、碎、繁琐、缺乏块面整体的陋习在宋雨桂的作品中被一扫而去,代之以多样丰富的统一和整体气势的宏观驾驭。

毋庸置疑,作品的“雄秀”风格当然来自于宋雨桂对作品特性、情调的独特认识和把握。他的作品中最大的特点之一,是大量用墨、大块用墨以及调入色彩的“色墨”,且墨色浓重。他或以焦墨勾皴,敷以大片淡墨、淡彩,或揉搓纸质,以色墨冲泼流淌、积淀复加,令墨彩千变万化;又调整其中意象,使形、物恍惚,生灭聚散,沛为雨露。他用墨微透亮,雄而醇厚,变化诡谲,秀而润滋。既增强了作品的抽象因素,又间离了物象的距离感,从而让寓于笔墨积染中的写意特征在净化了的视觉形式中显化出来,进而提升了作品的格调与品位,黑白之间的水墨世界确乎展现了他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这无疑是深深地打上了他性格印记的,真所谓“风格即人”。《长江明珠图》《雪晖》等一类作品充分表现了宋雨桂的“雄”,它们给人以庄严、沉郁、伟健之感,虽明写暗藏但画作中峰连峰、山环山、岭套岭,丘壑百转千回,深邃幽冥,则令“自然”形象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压迫感,虽令人惊叹、激赏却不使人生出畏惧之感。宋雨桂的“秀”又明白无误地通过《朝辞白帝》《空翠图》《苏醒》等一类作品传达出来。这些画作色墨浑厚华滋,氤氲之气流转,大片晕画中不乏精雕细刻,做尽文章的“活眼”,但无柔媚甜俗之感。尺幅巨大则气势磅礴,方寸小则不失大作构架。沉稳而不逐险,变化多端而不造作,一如哲人所云:“艺术风格曲折地表现着艺术家对世界的态度和把握方式。”

看得出,宋雨桂作品的风格中隐含着古典山水大师董源、巨然、范宽、李成等和近现代大家傅抱石、石鲁、黄宾虹、张大千等的影响。不过,宋雨桂不仅具备了董、巨、范、李工微谨严等特点,吸收了他们的强力,还以淡墨晕染之出神入化取胜。宋雨桂又融会了石鲁用笔刚健斧凿和黄宾虹的笔线波磔,于粗服乱头中见韵致及其用水特色,更大胆地发挥了张大千泼墨泼彩的方法,二者互为补充,交替运用,致使笔下的作品稚拙与灵巧相济,刚健与秀润兼及,朴茂与多变相称,但在总体风格方面又不独似某家某派面貌而自出机杼。

“森严”是宋雨桂山水、花鸟画的另一特征。森严之于艺术品,意指画风技巧、运势布局、章法矩度周正谨严,来龙去脉均有所交待,无有含糊。即便是虚白之处,也是渐次过渡,作画勾斫点染,一丝不苟。宋雨桂虽豪放恣纵,却绝少“墨喷笔飞”,三两笔草草自以为得意,而是沉稳持重,层层叠染,步步如弈,反复文章,近意运筹,注重设计。因此,宋雨桂极少以应酬之作示人。他聪慧、颖悟、富于情感。作画常先自感动而双目噙泪,但在作品中却不外露,全然与严谨,从容一脉,收放有度。他的《风雨无边》《春雪》《风月图》《晨光》《秋声图》《乡水篇》系列和《雨荷》等一类作品表现出宋雨桂在致博大另一面的优长—尽精微。在“解衣盘礴”挥写大山大水的同时,他又能收蓄起机敏、俊逸、潇洒的作风,精心描画花草树石,且不厌其烦,处处文章做到。虽然这些作品中理性的因素多于潜意识因素,森严的设计因素强于随机、畅神的因素,但这恰恰反映出宋雨桂扎实的写生造型基本功。如果没有这一阶段工写兼糅的过程,对其在20世纪80年代晚期作品中出现的放逸风格的转变来说,就缺少了一个令人信服的转折铺垫。90年代,宋雨桂的作品,尤其是花鸟画的笔墨风格从谨严的形似状写中游离出来,雄秀森严逐步变为雄秀灵动,风格的转化在这里变得自然而顺理成章。

宋雨桂深知艺术最终需要舍弃对物象的如实描摹和讲究所谓的科学性。因此,建立在写生基础之上的“创造”必然要把握好“无我”与“有我”等有关艺术深层方面的问题和矛盾的解决方式,而化解这个矛盾的惟一途径便是“酿造意境”和“意匠经营”。“酿造意境”主要指写生时投入情感,以达到情景交融,进而缘物抒情。“意匠经营”则是表现手段的设计与运用,这其中包括了物象的“移入”,构图、气氛、空间、笔墨技法和色彩处理,以及为达到这些目的所必须采用的方法和剪裁、调整、组织、夸张等等。宋雨桂循着两条路径变动,一则是强调理性驾驭画面,以森严为其特征,但森严并非是拘谨慎微。另一则是强调随机、随意,注意情感和潜意识心理作用。画家性格中突出的一面—豪放与超逸,越来越多地起到了主宰画面的控驭作用。这后一种变动以及作画越来越受情绪的支配现象,是宋雨桂艺术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艺术活动的最高境界是“心手合一”“物我两忘”,亦即化境。在那里,任何外界的影响都不能制约艺术家,在那样的状态中,艺术家才能最大程度地融物象、心象为一体,思接千载,腕下若有神助,充分显现出创造活动的原发性和纯真性。

宋雨桂 睡仙图 88×69cm 纸本设色 1992年

如果说风格是艺术家把握世界的一种态度和方式的话,那么格调就是对这种态度和把握方式的价值体现。人们尽可以用“天下没有相同的树叶”这个道理来说明不同艺术家的风格各有千秋,但是格调毕竟有高下文野之分。格调透过作品的形式语言、风格样式折射其艺术趣味的品格以及艺术家的人格价值观念。或者说,格调体现了寓寄于作品之中有关真善美内涵的等级区别。在文化艺术由近代向现代转换的历史背景下,宋雨桂的山水、花鸟画创作风格显现出他对所置身的现实世界的关注,表现出亲世的真情实感;他注重心象物象重合,有意识地排斥抗衡相对疏离现世生活、重心轻物的旧文人传统;赋予自己的创作以承载情感的世俗辉光,以浓郁的生活气息弥补晚近传统绘画中生活的匮乏;又以作品丰富的可读性以及色彩绚烂的视觉形式,给当代中国山水花鸟画注入活力。因此,他的作品受到行家的高度评价是不难理解的。

宋雨桂找到了一个成功的艺术家所要经历三个阶段的规律,以自身体验,归纳出第一阶段的艺术家受经历的潜在影响而侧重为人生的艺术;第二阶段将注重形式、语言、结构和技艺修炼,努力挖掘艺术本体的内涵及其表现性而侧重为艺术的艺术;第三阶段将是一种历史的复归,即任何一位成功的艺术家的实践,最终都将把其脉源接续到民族历史的、文化的、精神的形式风格这个根基之上。宋雨桂作品中所渗透着的强烈的生命意识通过贴近现世生活的方式,却又营造起世间无以寻找、惟在梦中可求的“真山真水”,更多地注入当代人的审美理想,无疑是一种汉唐精神的重现,也是一种对艺术历史的跨越。今天的艺术史家和批评家尽可以从他那不断推出的新作中找出这样、那样的瑕疵和不足,但却不能不看到他那瘦弱的身躯已经站在了艺术历史的群峰重岭之间,他以侠肝义胆的豪情、孤高冷峻的性格,睥视今古置个人于度外的胸襟,演出了一场超越元明清绘画史的创造实践。在他酣畅淋漓地书写理想之时,作品所显示出的震撼力、幻化力,迫使任何一位读者在与其神交之际,感受自身意识的消隐。一如吟诵苏轼、辛弃疾的词章,望大江东去,抡铁板铜琶,铿锵有声,其壮怀之激烈,足以浑化为一派生命的交响。

宋雨桂 揽月 108×95cm 纸本设色 1989年

(作者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

责任编辑:陈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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