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林冲

2017-08-17 09:55杨钧
美文 2017年13期
关键词:林冲英雄

◎杨钧

闲话林冲

◎杨钧

杨钧 山西太原人。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文学学士。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结业,复旦大学国内访问学者,加拿大渥太华大学访问学者。现为河南省安阳工学院文法学院教授、院长。

不同的年龄段读《水浒传》,对林冲的看法一转再转。一开始对这个大英雄很钦佩,甚至顶礼膜拜。后来对这个人很同情,心痛,悲凉又悲哀。再后来,对这位同志就生出怨恨,气不打一处来,有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意味。

也曾把林冲的悲剧归结于客观因素,那个万恶的旧社会。民不聊生,官污吏贪,黑白颠倒,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生不逢时。

主观上的认识也很肤浅:这真是个“倒霉催子”。什么倒霉事都叫他摊上了,此人命途多舛,无事生事,有事怕事,不处理,都是事。

于是,对于这个人,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按照“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逻辑给予鉴定。看林冲,不得不另辟蹊径。

林冲的不幸,他的悲剧命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人际关系不行。

假如今天林冲在单位上班,跟同志们也会闹翻的,最终也逃不脱被逼出局。

《水浒传》里林冲的出场可谓靓丽光鲜。当时,鲁和尚拔完垂杨柳正在使飞铲,听得一声喝彩:“这个师傅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那声口,活脱脱一个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为同行点赞的语气,与“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得人多,情愿为僧”的粗口自我介绍相比,一副“我是大家,我很懂行”纡尊降贵、居高临下的颐指气使。要不是鲁提辖惺惺相惜,称兄道弟,两人险些失之交臂。

老婆被衙内调戏,林冲“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内”,于是“先自软了”。按说在这里,林教头对人际关系的认识还是有分寸感的,知道在人屋檐下怎敢乱抬头的道理,但他并没有从根本上看清问题的实质。衙内动了淫兴,下拳不下拳,都于事无补,这些都为他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衙内设下圈套,林冲遇见陆虞,转折了林冲接下来的命运。可悲的是林冲对一个最不该吐露心声的小人说:“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气。”

在这里,林冲犯了人际关系的大忌:小人的嫉妒。小人就嫉妒你有一身本事,就怕你有朝一日事业有成高他一头。可怜林冲不明就里,还在那里自怨自艾对牛弹琴呢。

他面对的不是一头牛,是一只毒蝎子,这只毒蝎子正“没窟窿繁蛆”地四处踅摸猎物呢。

在一个单位里,对上级派遣出来的无孔不入的“克格勃”满腹牢骚,大放厥词,发泄对领导的不满,还期望得到什么?推杯换盏地喝大酒,把此前面临的危机置之脑后,是不是很没有政治头脑?

阴谋家再升级,林冲就更不是对手。白虎堂看刀,刀直接架在了林教头的脖子上,发配沧州。待到上路,跟俩衙役关系剑拔弩张。棒疮发作,脚打燎泡,开水滚烫。所幸和尚杀到,保全了尊严,也保住了随时可能丢掉的性命。

林冲跟柴进的交往以及跟洪教头的过节,这里的细节也颇耐人寻味。

柴进盛情款待。先是“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然后相待。”这里我们也揣摩得出来林冲的姿态:莫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做派又潜意识地流露了出来,叫柴大官人看出了端倪?后面柴进一再怂恿林冲跟洪教头比试,这一节文字传递出一番微妙的潜台词:柴进固然有叶公好龙之态,林冲则依然端着“八十万”的架子放不下来。

这种人际微妙,怨柴进乎?怨林冲乎?我更倾向于“怨”林冲。林冲有碍自己阶下囚的尴尬,不能率性而见,使得英雄之间小有嫌隙了。

好在江湖中真功夫就是硬道理,林教头棒打了洪教头,柴官人见识了林冲的盖世武功,两人心中才“落了挺”,此英雄识彼英雄,相言甚欢。

林冲甫到沧州牢城营内一节,林冲得益于柴大官人的荐书,用银子打点了牢头,免了一场皮肉之苦。若非柴进深谙此道的细心,以林冲呆头呆脑的死相,怎少得了挨那一百杀威棒?

此处有一节“温暖”文字,倒可略见林冲在人际关系领域也非一根筋的低能儿。生死之地,林冲巧遇酒生儿李小二,相处交谈,其乐融融,也正因为这种正常人的相逢际遇,才使英雄化险为夷。

这小二,别看出身低微,大字不识一筐,可是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强似好几个林教头。小二侦察到寻踪而至的陆虞候的消息,又怕林大人“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所以很有分寸地把情报通报给林冲,并嘱咐他“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区区民间小二,处理危机的手段何其沉着冷静,大英雄如林冲,远远弗及矣。

接着坏人对好人的迫害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大火烧了草料场,林冲恶向胆边生,一挑一搠一戳,结果了仨鸟男女,令读者大快朵颐。此节文字也正是林冲尽显英雄本色的亮点,也道出了施耐庵逼上梁山的旨意。透过悲凉的文字我们也看到了一个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的林英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林冲命运,悲乎哉,别无他选。

杀红眼的林教头“趁着余兴”,把一肚子的无名火撒在了无辜的老庄头身上,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从中也看出林冲的盲目冲动,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又如野马脱缰,难以自控。

林冲的窝囊还在延续。白衣秀士的小家子气让雪夜奔梁山的林教头心又凉了半截。一个投名状,引出了林冲与杨志的格斗。杨志某种程度上就是林冲的翻版,在人际关系领域的低能与林教头伯仲之间,因而林冲的宿命也就是他将面临的宿命,这是后话。

经历了千辛万苦,林冲终于落草。大英雄不得不屈尊老四,不情愿地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勾当。

林冲再露面的时候,是水寨大并火一节。这一节也最能够体现林冲的双重性格以及他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的软肋。晁天王要在梁山落草,天经地义,王伦气量狭窄,但怎么想也罪不至死。再看林冲的行径,虽为主持正义,但终究有点阴谋鬼蜮的味道。他背着王伦夜访晁盖,与阴谋家吴用一拍即合。我们且抛开正义非正义这个命题不论,单就因为观点相左就对自己的革命同志背后捅刀子,这林冲的所作所为,总给人一种不怎么地道的感觉。

王伦有问题,在林冲落草梁山的时候横挑鼻子竖挑眼制造了很多麻烦,多方阻拦,但还是批准同意林冲的入伙。林冲也有气量狭窄的坏毛病,实在不好与人相与。退一步,都是革命同志,对有缺点、有瑕疵的王伦就不能批评教育,促其整改吗?当其时,王伦已经形只影单、孤掌难鸣,匹一林冲早已不敌,何况再晁盖吴用阮氏三雄。阵容何其强大,巨大威慑自不待言,区区白衣秀士,何足道哉。

可见,林冲这个人是多么地不善于与同志们相处。

到了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时候,宋公明没有忘记这位老同志,让他坐上了第六把交椅,其后林教头仍在鞠躬尽瘁,但业绩平平,已经过了他金戈铁马的巅峰时期。

林冲的结局在一百一十九回,“比及起程,不想林冲染患风病瘫了,杨雄发背疮而死,时迁又感搅肠痧而死。宋江见了,感伤不已。丹徒县又申将文书来报,说杨志已死,葬于本县山园。林冲风瘫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

林冲、杨雄、杨志,这三个人脾气、性格、禀赋何其相似,就连死也殊途同归,不仅宋公明感伤,读者读之莫不掩面而泣。

林冲之死,还有另外一个版本,说是林冲欲行刺高俅,宋江不允,林冲“气病而亡”。

施耐庵先生是水浒的父亲,我们只能信他的演绎,大团圆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戏说也仅仅只能够满足一下我们的泄愤欲。或许“气病而亡”更加符合林冲的性格逻辑。我们常说,性格即命运,以林冲的一贯性格,也许逃不脱“气病说”的命运吧。

但把这一切的不幸都归罪于林冲的性格,有失公允。其实梳理一下书中所有与林冲有过交接的人物,我们会得到更为客观的评判。

书中与林冲交接的人物林林总总,简便起见,套用一下常用公文行文关系,划分为:上级、下级和平级。

林冲的直接上级就是高俅,依次为高衙内(官二代)、董超薛霸(县官不如现管,临时上级)、王伦。

林冲的下级说多很多(管着八十万),说少也很少,纯粹意义上的下级就李小二一个。

林冲的同级最多,举凡鲁智深、杨志,包括后来上山的一百多个,不论排名皆称兄道弟。

这个分类是粗线条的,不尽科学严谨,但也足以说明问题:对待所谓上级,林冲骨子里有双面性,既服从又抵触。所以,他跟上级的关系最紧张,环境始终恶劣。这也是招致他悲剧的主要原因。

林冲跟下级的关系处理得最好,一个李小二,与他坦诚相见、毫无城府。

林冲在处理同级关系时很微妙,有英雄相识的惺惺相惜,也有同病相怜的肝胆相照,但也有着种种隔膜和间隙,无论是他跟鲁达、柴进抑或是晁盖、宋江之间,都有一种摸不着看不见但确实无处不在的虚礼。这层薄薄的虚礼,使得同级弟兄们之间隔了一层肚皮,不能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这一点,举凡李逵、武松、鲁智深的故事便可明鉴。

林冲,是英雄,绝非俗物;又欠缺,总不能叫人酣畅淋漓;也奋争,林家枪在排行榜数一数二;又滞涩,终不能让人觉得痛快霸气。

人们评价英雄时有一个指标,叫作智勇双全,拿这个指标看林冲,林冲“智”谈不上,“勇”也不透彻。件件事都搞砸,何谈“智”?该出手时不出手,何谈“勇”?

这英雄,当的实在有些尴尬。

无论什么样的人际关系,林冲处理得都不尽合理。这一点,正是林冲,也是我们千千万万当代人的性格悲剧。愿我们的子孙,不再重复林冲的性格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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