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瓷房子”:一个收藏家的借贷罗生门

2017-08-24 06:09王丹阳蔡小川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5期
关键词:小贷天津房子

王丹阳+蔡小川

每年七八月,天津赤峰道上的瓷房子迎来最旺的旅游季,上万的日均客流在这条临近五大道的小马路上成了一种盛况。相比之下,仅3个门牌号之隔的张学良少帅府就门庭冷落,其实大多数人不知道瓷房子的原型是民国外交家黄荣良的故居,而被这幢绝无仅有的贴瓷建筑吸引。它的含义已超越了建筑,而成为一件离奇又璀璨华美的现代工艺品伫立在略显陈旧的洋楼群中。

今年7月,阿里巴巴网络拍卖平台上,俨然出现了这幢作价1.4亿元的瓷房子,相比同页面上几百上千万的房产,它的出现颇为稀奇,更蹊跷的是它被撤回了两次,终在8月8日等待落槌前被法院中止了拍卖。瓷房子在短短十几天里逃过三劫,背后却是一桩匪夷所思的民间借贷纠纷,民间收藏家兼市政协委员张连志的私人博物馆之路在此刻露出荒诞的一面。

“瓷房子”奇观

月初的天津骄阳似火,听说瓷房子要拍卖了,附近的居民都聚集在外面指指点点,津津乐道着1.4亿元的起拍价。他们都知道张连志这个人,是一个拥有奇特口味的收藏富豪,15年前,他开始在房子上捯饬瓷片,7亿多古瓷片、1.3万瓷瓶瓷碗、500多个瓷猫枕把整幢5层高的法式洋楼贴得严严实实。出于猎奇,这大概是五大道上最招揽游客的景点,树大招风之下老天津人各表意见,有的说好看,有的说古怪,也有历史风貌保护界的民间人士说它丑陋,似疮疤。

一道波浪状的“平安墙”将房子和外界隔开,墙是600个青红花瓷瓶子垒成,里面灌注了白石灰,这是瓷房子的第一道风景。馆员一律穿严密的黑色特勤作训服,入口大厅前的岗亭保安也不例外,如同警卫般戒备而肃穆,对络绎不绝的游客不知疲惫地敬礼。这就是瓷房子的噱头之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它已经被移交公家。不管墙外多少目光和传闻,墙内是一波波挥汗如雨的旅游团,讲解员两耳不闻墙外事,一遍遍解说着馆长的创举。

房顶上有一条彩带般的骨瓷龙逶迤成“China”的字样,有中国和瓷器的双重含义,龙首顶着一个纯红色釉五角星,据说来自馆长收藏了30年的明代宣德年间祭红瓷瓷瓶,为表达对祖国的一片赤诚心,摔碎后而贴上的。“盛世才烧祭红瓷”,这种瓷釉不惜以玛瑙、黄金、珊瑚粉烧制,进炉100件,能烧出一件都不容易。

在讲解中,主人阔绰豪奢,不惜一掷千金的地方俯仰皆是,宛如置身于宝库中。300多尊北魏、北齐的石雕像,300多件汉白玉石狮子、20多吨天然水晶玛瑙;还有很多是隐匿的孤品,平安墙上8400万元拍得的“御制珐琅彩庭园人物图题诗灯笼尊”,门前的清初三彩琉璃狮是段祺瑞府流落出的旧物,进门处的铜鹿是慈禧宫里的,门把手上是个清代粉彩牡丹纹饰官帽筒……楼内墙上贴满一幅幅碎瓷拼就的名画,“镇馆之宝”可谓是赵孟頫的《调良图》和张大千的《荷花八屏图》,不过,它奇特在用瓷片临摹,它的价值连城体现在都是钧窑、汝窑和祭红瓷碎片。那些细节处的马鬃人须,让贴瓷过程中找瓷都要耗上半天。

也有人觉得他的东西不入流,在五大道的古玩市场沈阳道上,一位研究瓷器30年的老先生嘘道:“张连志啊,我们太熟悉了,80年代时没人要的瓷瓶他一车车几百块地往回拉。”一拉都是同样花色的瓶子,严格来说是并不值钱的嫁妆瓶,“我们行家叫‘疙瘩碗儿(指劣等器物)”。这位老先生跟多数质疑者一样问我,“真正值钱的东西有谁是往墙上贴的?”

張连志不在乎这些,如果不是债务纠纷,他会出现在人声鼎沸的小楼中,倾情地为游客解释他的设计和想法。他多次声称“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但他不惜碎之贴在画里,为的就是那“哇”的一声,给人以冲击力。为此他不知摔碎了多少瓷瓶瓷碗,用不同形态的瓷将整个有棱角的建筑包裹得精工细雕,“美吗?很美!”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发自内心的话,瓷房子的钧瓷共计上亿片,张连志称“你只要发现一片新的给你10万”。

从小楼正中间的回马廊直瞥楼顶天花板,是一幅令人发怵的似藤蔓似龙爪的立体石像,像一团邪魔的烟气盘亘在头上,又被斑驳的瓷片所固定。讲解员告诉你,这是女娲伏羲造像,馆长熟读《山海经》后的创意。这座占地仅千把平方米,集儒释道和民间信仰于一身,又兼存了封建意喻和社会主义象征的瓷房子耗费了张连志15年的脑细胞,2010年入选《赫芬顿邮报》的“全球十五大独特设计博物馆”,翌年被市旅游局评为三A级景点。

著名民间收藏家

但是,这座房子应该说一开始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也就是最近,人们才知,它价值连城的背后是一桩暗中操作的民间借贷,光鲜亮丽的反面是同样的意味深长的资金窟窿。许多记者都来找张连志,出来的报道都无法为他证明“清白”,或者挽回命悬一线的拍卖,所以他经常躲在瓷房子的后楼里,对那几个员工感叹人心不古,也大叹现实世界中的交易跟古玩圈的差别。

虽然张连志很少曝光过自己的身世,但外界流传他生于仅几百米之外的意大利风情街,祖上是做盐业生意的买办阶级,舅老爷是吉林督军孟恩远,从小家里有不少古物。这些古物在“文革”时被毁,原本住独栋洋楼的张家后人也是飞鸟各投林,“老七”张连志从此与兄弟分家,成为72家房客之一,七八十年代时他并不与众不同。邻居记得他亲切而懂事,最早在感光片厂卷胶卷,80年代成了这座北方城埠难得的下海商人。

那时,他在街上支棚子卖布头,都是从广东、上海倒腾来的,当地人称“倒爷”,让他赚了第一桶金,1992年,他开了天津第一家活鲜餐馆“粤唯鲜”,那是借鉴了广东的生猛海鲜饭店而做的,在当时的天津可谓开风气之先。那时,餐馆门口放着个笼子,装着猴子、鹿等奇珍异兽,路人无不惊叹,而吃饭更是要排队等号,最兴旺时订位需早3个月。这家餐馆成了张连志的财富发动机,很快天津人发现,他在加拿大定居又有了房产,复又出现在天津已是一身毛衣夹克、洋毡帽的华侨做派。

张连志骨子里仍然是老派的天津闲散人,操着一口顺滑的津腔,有人说他是天津“老炮”,但这种对传统的痴迷是裹藏在动辄上万元的名牌西装里的。张连志曾对媒体表示,他六七岁时就跟着爷爷奶奶收藏古董,被蒙上眼睛摸瓷器的里胎外肉,猜对朝代就被赏点心吃,没有猜对就是“不开门”(指不入行)。他的侄子张帆从小耳濡目染,“文物鉴别的道道有些是祖传而不可奉告的,叫‘一眼白,看一眼就知道值不值钱,价格合适了就成交”。那年头海河三岔口河底淤泥常提上来碎瓷,是历代随运河北运而来的贡品,停船检查时凡不合格的就不得进京,就地打碎沉河,张连志的父亲喜欢收集这些。

90年代末,天津召开财长会议,粤唯鲜成了市政府指定的接待餐厅,为了制造点噱头,张连志将古瓷片贴了整整一面墙,从而引来外国太太们“china,china”的惊叹。张连志由此被启发,想要做一个与瓷有关的博物馆,瓷房子的前身就在2000年被相中了。那时的张连志长期定居加拿大,也曾看中一个古堡,房产价值仅三四十万元,但修葺协议上的强制性修复成本高达千万,这使张连志却步了,想着还不如回国搞。当时天津五大道上的洋楼虽是公产却均无文物身份,张连志找到这座砖木结构危楼时它是工商局的“三产”,闲置了十几年。

“说真的,当时拆掉也就拆掉了,从一楼踩一脚,天花板上会掉灰。”张连志这么说。这栋5层楼、通体黯淡的法式洋楼被重新加裹浇筑,张连志天马行空般的“创作”开始了,无底洞般的烧钱也发生了。没有图纸,时常是灵光一现,今天画这些,明天画那些,张为了讨好工人,给他们唱歌跳舞以激发积极性,但很多细节上他至今都觉做得死气不灵动。

2002年,房子正式过户,作价3000万元,几年后天津开始实施房产证和土地证二证合一,瓷房子面临千万的土地出让金缺口以及千万元的工程款。房子的人工成本之巨让他的粤唯鲜文化创意公司几乎失血,不办理二证合一就无法从银行抵押贷款,于是张连志开始和小额贷发生了交集。

神秘的“救星”

2012年,张连志已经在小贷圈里滚了3700万元债务,急着还钱。据张连志的助手黄晓燕回忆,那年他们认识了一个自称是农业银行后台的人,名叫单辉,时年30岁。同为天津人的单辉长得精悍乖巧,张口闭口叫着“张伯”,很是有礼。他称自己的父亲是建委的人,经常光顾粤唯鲜,和张连志有浅交。只是,当张每一次问他父亲是谁时,他都推脱说“以后再说,这不重要”。

单辉摆出的另一个身份是“天津鑫泽小贷公司的副总”,这家公司同年成立,是天津富士达自行车公司的老板辛建生主投的。但张连志不过问这些背景,从他和黄晓燕的多次讲述中可以听出,在小贷圈中,英雄不问出处,有钱就能私人间借贷,背后的公司有时只是应付监管的幌子。张连志的公司除了30来个馆员,只剩下三四个日常运营,他为了瓷房子而关了餐厅,从此遣散人员,公司架构不再完整。那天,他帶着一个2009年刚毕业的财务林更,和小助手黄晓燕去见了单辉。

对张连志来说,古董圈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一笔头生意,比如看中一个什么了,让对方留着,然后凑钱来提。按照他的说法,长久以来浸润在这种交易方式里,这行不流行合同、协议、白条什么的,所以理所应当觉得借钱也是朋友间私下里口头约定,之后就凭个人信用了,反正老一辈人都不会赖账。据黄晓燕回忆,当时单辉一再对他这位知名收藏家兼市政协委员表示敬意,把一侧的她也感动了,“虽然我们找人家借钱,但人家不是颐指气使”。

没有合同,但他们顺利地约定了5000万元,只是在几天后去房管局做他项权抵押时,补签了合同。黄晓燕说:“单辉的意思始终是问银行贷款才是最正规的资金渠道,一直是在提醒我们。”相比之下鑫泽小贷的月息是两个点,年息就在24%,不是长久之计,而银行贷款的先决条件是二证合一。此时,已经停业并筹备做另一个博物馆的粤唯鲜也未办理二证合一,并负债累累,欠有银行1000多万,张连志的想法是,把土地连同房产一起盘活了就可再滚抵押贷款,借新补旧。单辉轻易说服他们再借5000万元。

这5000万元从此埋下荒诞的种子。黄晓燕记得,她去过鑫泽小贷的办公室,给一个叫崔洪生的总经理交了营业执照、信用担保和银行流水等各种证件,对方在单辉的描述里是个东北的富二代,也是鑫泽的金主,“非常有钱,你们不要张扬”。这次,听起来对银行业务了如指掌的单辉对张手下的林更提了个要求,去办一张某银行的大额卡。“他对我们说,把个人流水做得好看些,这样以后就容易贷了。”黄晓燕说。他建议,就用这张林更名下的个人卡来走账,不必走公司账户,否则银行手续更麻烦。

事实上,鑫泽的注册资金是5000万元,按照天津对小贷业的借款限额,对同一借款人贷款余额不得超过净资产的10%,这也是为何不能走公司账户的原因,而这种通过自然人转账,再出具委托划转证明的做法在小贷双方看来都是通行做法。进贵宾室前,单辉指导了林更这个毕业不久的新人一套开大额卡的说辞,其中包括“帮银行增加存款”,等卡开完后,被他连同硬卡、密码和U盾都拿了走。单的意思是,这张卡就交给他来保管,由他来“把流水做得漂亮”。

借和贷的罗生门

按张连志一方的说法,他再也没有过问这张卡,让手下给单辉提供了7个供应商、施工方的账户,让对方直接把工程欠款打给他们,共计1500万元左右,对方收款后,发来确认函,就算结束了。瓷房子的后楼办公处就像个小型作坊,交给几个姑娘和他的侄子打理,张连志自己说,他是那种满脑子古董,而在现代公司制运营上缺根筋的人,当时任用黄晓燕和林更也是看这两个孩子挺老实。

黄晓燕说,馆长至今对财务流水不上心,具体借多少欠多少都没概念,所以还不如她和林更对事情的脉络清楚。她认为,把卡让单辉来保管是他们最大的疏忽,其间张连志也从未问起卡的去处,林更更是认为单辉亲如家人,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等到翌年7月,一个叫辛建生的富士达公司的老板把他们叫进厂里,张才恍悟这卡里的手脚。辛建生是鑫泽真正的法人,彼时他开篇就问:“这欠下的一亿准备什么时候还?”罗生门就此开始。

按黄晓燕的说法,张当时懵了,怎么是一个亿?等对方拿出所有的流水单和打款凭证,才“第一次看见这张被单辉拿走的卡在2012年10月打进了5000万”,汇款人是鑫泽的会计,而辛又拿出了同年同时和这会计签订的“委托划款确认书”。鑫泽一方证据确凿,辛建生咬定说打到了林更的卡上就相当于给了你们公司,别的他不管了。

这张银行流水单至今成了双方争议的焦点,上面除了9笔工程款是张连志认账的,其余他皆称无关。焦点在于,其中有近10笔款项近1500万元是转到了单辉和他妻子名下,以至于该卡的结余只剩5000块。“当时两人不觉得是敌我矛盾,都认为是单辉胆太大了,辛总建议以馆长的名义去告他诈骗,因为当时鑫泽已经进去了两个人,再掺和就乱了。但是抓人要有事实依据,所以要张总确认是借了1亿元,被骗走4000多万。”黄晓燕说。

按照张连志一方的说法,因觉得“双方立场一致”,张对此提议没有多做他想,就将此事交给辛建生安排,再由自己出面来告。张连志一方的回忆是:没过几天,辛建生带着一位东丽区法院的执行庭副庭长陈树清(化名)把他约到一个叫璞御的海鲜餐厅,在这位陈庭长的说法里,建议张把这1亿拆成20笔500万签20份借款合同,一方面作为报案凭证,一方面是区法院只有权管辖500万以下标的的案子。张连志说,这位庭长当即拿出20份借款合同,他都签了。

张连志认为有一个细节能确认单辉是在“诈骗”:一次他带着一堆公章和姓名章去和单辉喝酒,酒过之后还唱了KTV,翌早发现章不见了,“电话中他说别提了,在我这儿呢,你以后小心别多喝酒啊……”他现在认为,这章是被偷用了,虽然辛拿出的一大堆收款确认函上都有他的章,但按照这行的规矩,好多都是空白件上盖章,他不知道。

可是,辛建生几乎全盘否定了张连志的说法,他认为这就是一个老赖,心里对所借账款一清二楚,忽悠外界说自己不懂现代财务制度。他记得第一次见张时,张一身奇装异服,梳着油光锃亮的阴阳头,满嘴跑火车,讲话不着边际,关键是他认这1亿的账的。辛建生自称不认识单辉,那只是小贷间普遍存在的一个中间人,作为投资人,他是不过问这些外头人的,当时要求见张连志,只是一年期到了,那2%的月息没有收到一分钱。

“他当时还求我给他时间去银行贷款,建议把瓷房子过到我的富士达名下,让我把房子作为担保抵押来贷款,当然我不同意,我要这房子干吗!”辛建生这样告诉本刊,他斩钉截铁地表示当时张丝毫没有提及自己是被骗的,他对张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作为有头有脸的政协委员,“一把年纪了干吗穿成那样?”辛名下的富士达是天津主要的ofo小黄车供应商,单车和摩托车订单延伸到北美和欧洲,常年不在国内,对于小贷部分一开始是撒手的。

至于后来有否介绍陈庭长给张认识,他更是否认。“从来没有在璞御餐厅跟张连志吃过饭,更没有介绍东丽区法官给他。他是2个月后找我说,自己被单辉骗了,我当时建议,你去和平区或东丽区告都可以,要是来东丽区我介绍人给你。”

拘留42天

辛建生咬定张连志是个睁眼说瞎话的人,包括后來一连串对上庭的描述也是无中生有,从2012年8月民事立案至今5年,其间经过三次调解协议,仍未弄清真实款项,大名鼎鼎的天津地标瓷房子背后的罗生门还在往更离奇的方向发展。今年7月末,张的代理方北京京师律所开了个召集众法律学者和记者的“瓷房子拍卖门法律研讨会”,会上有学者问张连志,作为一个多年古董买卖的生意人,既然没有借1亿,怎么就会在那20份500万的合同上草率签字,张连志被问得哑口无言,但与会者倾向于认为这次他是被讹诈的,“等于说进了一个局”。

在京师律所的抗诉申请书上写明,2013年8月12日,张接到辛建生电话去东丽区法院办理控告单辉的手续,但张连志却被直接带到了审判庭上,被要求签一堆材料。“出于对法律的敬畏,毫不犹豫签了字,从进入法庭到签字离开,不超过10分钟。”张连志说他根本就没看那是什么材料,事后,黄晓燕向所有前来采访的媒体称,其中有民事裁定书及调解协议,等于说用法律的形式做实了张连志是欠了一个亿。

辛建生告诉本刊记者,那又是对方的臆造,实际上他7月就电话知会了张连志,“我要开始民事诉讼了,他是知道我要告他了”。张连志不知所签为何物的说法也引来记者会上诸多质疑,但他表示自己本来就不懂法律程序,对方叫签就都签了,以为签了就能告单辉。直到翌年1月,张连志向市公安局经侦科报案,2年后,警方以查不到犯罪事实将此案撤销。对辛建生来说,“先刑后民”是一个折磨耐心的过程,他自称也是受害者,“为什么公安查了两年查不到犯罪事实?单辉和张连志间也有私人协议啊,可能在中介费上发生了矛盾”。他这么说。

去年夏天,经侦无果的情况下,张连志以“拒不执行法律生效文书”“拒报财产”等理由被连续拘留了42天,他是在丽思卡尔顿的房间里被带走的,已经住了7天,爱豪奢和摆阔也使他在外面到处留话柄。至被拘留前,他们没有还对方一分钱,一瞬间,“老赖欠账一亿不还”的新闻在坊间扩散。张连志认为,这给他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在他说来,没有搞清到底欠债多少的情况下就不该还钱。“如果我真借了1亿,那么我把瓷房子送给你。”他逢人就这么说。

京师律所的律师庞理鹏告诉本刊,张连志好面子,一直以来都认为凡是能靠个人信用背书的,就不要麻烦第三方,所以在请律师上也犹豫不决。正如他之前一直认为宁愿向不认识的民间高利贷借款,都不要向熟人开口,出了问题还尽量自己藏掖着。直到今年7月中旬,瓷房子将被法院执行拍卖,他才驱车赶到北京求助于大所的律师。

代理人之一的庞理鹏指出东丽区法院在此案中的种种越权和漏洞,似乎能隐约指向辛建生与该法院间可能存在的千丝万缕的勾连。“事实上,在有房产查封的情况下是不该进行拘留的,张名下的瓷房子和疙瘩楼(粤唯鲜酒楼原址)在2013年8月就都被查封了,法院尽可以执行而不是抓人,这就涉及以拘代执。”庞理鹏告诉本刊。在案卷中,有一份签于去年7月21日的拘留决定书,理由是“拒绝申报财产”,而8月3日,拘留所中的张连志收到了一份“报告财产令”,限其收到此令1日内报告近一年的财产情况。

拘留所中的张连志切实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和耻辱,比起借贷纠纷,他更愿意向媒体痛陈那次经历:拘留期间心脏病发被送到一所中医院却不得住院观察,靠吃速效救心丸和阿司匹林缓解,好不容易被送到有底档的胸科医院,却被所长强行带回,“这是东丽区的重刑犯,法院安排下来的”。张连志问:“如果我死了呢?”“死了我负责!”这位市政协委员那一刻感到命如蝼蚁。

骚动的地下拆借

罗生门产生的实质是两名天津“老炮”的暗中角力,谁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但张连志单方认为单辉是这起连通诈骗中的腾挪者,而辛建生却不承认与之有关系。单辉几乎成了案中屡次被提的隐形人,已经被撤了案,没人再去找他,事实上他也已经发迹并成为角力的第三方力量。很多人都纳闷,只要证明流水单上单辉的确向自己名下转了钱就犯罪事实成立了,但是经侦并没有抓他。这桩淹没在口水战中的案子的导线是民间金融中不可小觑的监管漏洞。

“要抓单辉是抓不到的,他现在倒卖商品房起码已经赚了一个亿”,同样和他有过节的戴忠才出现在法律研讨会上,他形容自己也是“被骗者”之一。应该说,老戴是看着单辉成长起来的,当单辉在张连志面前自称是鑫泽的副总时,他的真实身份是滨海区一家投资公司的总经理,而老戴是董事长,两人合伙关系。老戴在80年代时在山东某纪委工作,来天津下海做商业地产开发,“这小子经常在外称我是他干爹,把我是纪委的说成是天津建委的”。

在滨海区临港的一套商住两用二室一厅里,老戴跟本刊记者回忆起他和单辉几乎一事无成的2012年。屋内四壁萧然,一个仅有的自动茶桌显示着主人并不起眼的生意。单给他最初的印象是机灵又聪明,2011年时,老戴在滨海卖商业地产,单辉和老婆开着一辆七八万元的宝来车,以一个民间卖楼中介人的身份出现,他们约定合作卖楼,一个月后单辉得到一笔25万元的劳务费。两人开始合作公司,去外地拿地,跑了一年没成效,老戴开始问老朋友辛建生借钱。

也就是以私人银行卡收了辛建生2500万元借款后,他将此卡交给当时在公司任财务的单辉的妻子顾静,约半年后发现此款并没有汇入公司账户,而是打到了单辉的个人卡上。“他就开始不出现了,说我的钱还没有回来,就用一用,我觉得他发赖了。”老戴觉得他比张连志幸运的是,这2500万元是直接被单辉整个划走了,自己没有用到一分钱,所以在法庭上能撇得干净。至今单辉没有还这笔钱,而老辛也没有催债,老戴就懒得去申诉了。“他是我公司的人,顶多以挪用公款去告他,没法告他诈骗啊!”老戴稀里糊涂地过了5年,在他的口吻里,这个圈子热钱满天飞,动辄千万数额如同过家家般草率随意。

“20年前,4000万元民间借贷就一张纸,两边盖个章就完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是不会发赖的,哪里像现在一写写五六页照样出事。”他说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小贷公司只是个门面,背后的实质就是个人间的高利贷,“像单辉这种中间人表面上跟你谈3个点利息的,肯定自己抽掉1个点”。老戴开的是房地产投资公司,但私下里他也放贷,“这个圈就是这么个圈,小贷公司无权放的个人可以无限放,惯例上要多几个点”。

他不能确定单辉是否与老辛有过勾兑,但他知道,后来去了老辛那儿当总经理的崔洪生,一开始是滨海某个易初莲花的拓展部职员,曾找他租过楼。单辉就是通过崔洪生介绍来的。“他俩是一对,没错”,他这样分析,他认为这一对到处招摇撞骗的“混混”是事件的始作俑者。一年后,當他找到单辉,对方已经在河北香河县的一处房地产公司卖楼。“他卖楼就赚了1亿,在梅江买了套1700万元的别墅,所以那房地产公司的老板跟我说,你们要抓他很难啊!”

把崔洪生聘为总经理的辛建生告诉本刊,这是公司筹备之初疏于管理的后果,他是“经熟人介绍,以为崔洪生有财务管理经验”,但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更不知有个单辉里应外合。“这就是小贷普遍存在的情况,中间人一手拖两家。”鑫泽的现任总经理是辛建生的女婿王嘉臣,他这么说。

荒诞的尾声

王嘉臣称鑫泽小贷是为解决富士达上下游资金短缺而成立的,很少放如此巨款给生意圈外的个人,就因为崔洪生在位时制造了多笔呆账,所以他在2013年被炒了。目前,鑫泽的办公点在天津第一高楼环球金融中心内,接待处只挂富士达的名字,仅四人运作的小贷是并不对外宣传的副业。“你别看这楼里都是投资公司、咨询公司,其实都是放贷的,所以有时进出能看见一些画龙画虎的黑帮,都是帮着讨债的。”王不讳言。

根据银监会2008年出台的《关于小额贷款公司试点的指导意见》第四条,同一借款人的贷款余额不得超过小贷公司资本净额5%。三年后,天津市金融办亦发布对小贷公司审批监管的《暂行细则》,公司对同一借款人贷款余额不得超过净资产的10%。此案中,鑫泽的注册资本为5000万元,倘若1亿借款属实,那么远超这10%。所以,通过自然人走账这种“体外循环”的玩法就大行其道了。

“体外循环对小贷来讲很正常,比如自然人间往往有多张个人卡,都是走账用的,收回来的款立即汇出作为下一笔的贷,所以跟公司账户很容易脱节,造成坏账。”庞理鹏说。天津瀛略律所的主任胡明春这样告诉本刊,如果违反以上10%的原则,小贷公司只可能会受到来自金融局的处罚,法律上来说借款合同仍然生效。“哪怕是自然人走账,只要委托划转书是存在的,那就有法律效力。”

王嘉臣将两笔5000万元的所有委托划转书摊在面前,以上均有张连志的公司章或姓名章,无论如何他认为这是赖不掉的。“我们现在一直在讨论一个案外人(指单辉),可那么多手续上都没有他,我们讨论的是黑与白,但张连志讨论的是红,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把钱打给单辉又后悔了呢?所以说为什么是老赖呢……”王很不满,彼时他正迫切地等待着8月8日的拍卖,好补上这笔5年的账。

6日,法院宣布,瓷房子拍卖中止,其中的原因不仅是律师提出的种种漏洞,更不可忽视的是该房子目前可能是文物,到底是剥离掉瓷片,房子单独拍卖还是连同装饰物一起拍卖成了另一个坊间的热议。张连志当然不同意前者,因为这是凝聚他15年心血的完整的作品,他也就是在拍卖前才知道这房子可能涉嫌篡改历史文物。这是对他另外一个打击,也为这出罗生门再添荒诞元素。

2003年,也就是黄荣良故居被张连志买下的第二年,天津市文物局开始陆续发文要加强对不可移动文物的保护,之后区文管所公布了辖区内“尚未核定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不可移动文物”,其中就包括了黄氏故居。幽默的是张连志当时已经在房子上大张旗鼓地“创作”了,之后顺利地升格为3A级景区,多年来高官云集、接待参访无数,“50多个国家的大使来这儿拍过照呢!”他认为,这房子就算当年拆掉也没人来管,“拆掉也就拆掉了”。

法院中止拍卖的理由是,要核实并等待“相关主管行政部门明确态度”。张连志眼看又逃过一劫,但因多一条头绪而前途未卜,他要开展的是更长远的申诉,黄晓燕向本刊总结道:“做私人博物馆真的很不容易。”辛建生的焦灼更胜一筹,法院撤回拍卖相当于眼看要回笼的钱又飞走了。“张连志根本就没钱,但我们又不能逼法院。”王嘉臣说。最近,张连志开始以拍卖展品的方式来筹资还款,从8月26日始,每个月拍一次,直到还上他所认可的借款数。

(感谢《新京报》记者王静祎对此文的帮助)

天津赤峰道上的瓷房子比起周边老旧的洋楼,确实是个奇特的建筑

天津瓷房子主人兼设计师张连志抚摸古董瓷片贴成的楼梯扶手

1.瓷房子里有不少家具是清朝的,或源自张连志祖上

2.房子中间的回马廊

3.楼梯墙上到处是瓷片临摹的中国名画

4.用瓷片贴出的窗棱,为了适应建筑风格,瓷片的选择花费不少时间

对多数游客来说,跟瓷器合影是来瓷房子必做的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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