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完全抛弃人文学科会怎么样?

2017-08-24 09:37苗千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5期
关键词:维纳人文学科三联

苗千

我们需要“慢科学”

三联生活周刊:我听了你在大会开幕式上的发言——《如果一个人完全抛弃人文学科会怎么样》(What If One Completely Gets Rid of the Humanities),确实很有挑战性的意味,那么能否阐述一下,你理想中的大学应该是什么样子?

维纳德:我主要关注的是现在的大学越来越被经济因素所主宰,而人文学科在很大程度上被抛弃了,这非常遗憾。我们可以这么说,现在的大学有两种不同的趋势:培养技术精英和培养知识精英,这两类并非完全相同。第一种人试图解决问题,尤其是技术问题,在我看来这很好,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才,比如我们需要新的机器、新的疫苗、新的治疗方式等等。但是,我们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技术精英就无法回答了,需要人文学科的力量。

人文学科试着寻找世界的意义,寻找各种符号,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符号化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有其符号化的意义。比如每个房间的装饰,在比利时,在中国,在日本,在非洲,都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它所承载的意义不同,这关系到我们怎么生活,我们怎么感知这个世界。对人文学科的忽略对于我们的民主也是一种威胁,因为社会需要批评者,很多议题需要哲学式的讨论。在过去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独裁国家都倾向于压制人文学科的发展。所以在我看来,一所好大学,必须是一个平衡的大学。我们需要技术,也需要人文。人类当然需要新的技术,但是我们也需要哲学家和语言学家。人文学科普遍关注的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人类的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互联网的发展对于人们获取知识,乃至人文学科的发展会造成怎么样的影响?

维纳德:互联网是一种“双面”的技术,一方面,它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工具。你需要任何知识和数据,都可以马上从互联网上得到。但是问题在于,怎么才能正确地使用它。如果你没有受到适当的教育,有关于它的知识,你就只会被数据所淹没。你在网络上问一个问题,不会只得到一个答案,而是会得到几千个答案。那么这些答案是怎么组织排列的?实际上它们都是根据某些技术、某些软件排列的,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用来控制信息。一般来说,你搜索某个信息,你不会翻到搜索的第二页,可能连第一页都看不完。页面上的第一个答案就是最重要的,这非常容易被操纵。所以我的观点在于,需要教会人们如何才能在网络上找到适当的信息,而不是被操纵的信息。也许你可以交叉搜索,也许你可以在不同的网站上搜索,用不同的语言搜索,这也就意味着你需要一些技巧,而且这需要时间。

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都马上需要答案的世界里,我们不想为任何事情花费时间。但是我们需要“慢科学”,就像我们有“快餐”和“慢餐”一样,我们有“快科学”,但是我们也需要“慢科学”。目前在欧洲有一种所谓的“博洛尼亚体系”(欧洲诸国在高等教育领域相互衔接的一个项目)。简短介绍,就是说博士项目必须在三年的时间里完成,这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们需要时间让想法成熟,如果你读生物学或者化学的博士学位,你甚至不需要有你自己的想法,你的导师只是把一个大项目中的很小一部分分配给你,但是在人文领域,这是行不通的。我们需要看到全景,我们同样需要时间去重新调整一切,这和科学研究完全不同。我是说,如果科学研究需要以这种形式进行,这完全没问题,但是这种模式不能推广到人文学科,我们需要弹性,而我们现在没有这样的奢侈,现在在整个欧洲都需要标准化,为什么会这样?我实在是不理解。

三联生活周刊:科学和技术主宰了这个世界,这个情况同样影响了大学。大学里科学的院系能够拿到很多资金,而人文学科院系的资金被大幅削减。现在对于人文学科来说算不算是一段艰难的时间?这是不是举办这次大会的原因之一?

维纳德:我想这可能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段艰难的时间。如果你想做一些基础研究的话,这对于科学研究者来说同样不容易,他们同样没有足够的研究资金。而我在发言中也说过,为了得到研究资金,在某种程度上,你需要“模拟”成一种科学研究。你必须把研究项目装饰得像是一个科学研究。如果你说我只需要纸和笔进行研究,那么你什么资助也得不到,你必须说你需要各种高科技的设备。这也是我所谴责的所谓“跨学科”研究。你要是想被重视,就必须“跨学科”,有些时候这没问题,但是有些时候这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资助的手段而已,因为你的研究项目和跨学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不得不这么做。首先,这是一种学术上的不诚实,同时这也是对金钱的浪费,而且你为了让自己的研究项目显得“科学”,你还必须要有些统计数据,有些“大数据”之类,实际上这些都是为了资金,这些真的是非常荒谬。因此,科学学科把它们的研究方式生硬地加到人文学科的头上,我们必须反抗,因为人文学科的研究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人文学科的研究很少有绝对的是和非,在很多情况下是在中间地带,因为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我们拿语言学做一个例子,有人认为语言学是最接近科学的一个人文学科,因为它可以通过科学手段来研究。甚至有人认为,语言学研究中的很多问题都可以通过电脑软件来完成,但其实不是这样,因为在语言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两种文化”的概念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一个现实,很多学生来到大学里,只是想拿到一个漂亮的学位,然后就可以在社会中找到一个好工作赚钱。那么你怎么样才能让你的学生相信,在大学里还有更多值得追求的东西?

维纳德:我认为想要实现大学理想,你就必须教育年轻人更灵活(flexible)。如果你只是想教授給学生某些技术,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十年之内,甚至更短的时间里,他们必须重新适应自己,因为技术会落后。大学必须教育学生具备适应性,让他们有能力提出问题。我们必须传递给学生知识,让他们有能力建造一些东西,只有在这一点上,所谓的大学才完全不同于技术学校。我们传授给他们信息,同时也要传授他们重新思考的能力,我们也教授他们这样做的意义。即使是对于大的商业公司来说,他们也明白,他们不光需要技术人才,不光需要只会写报告的人才,他们也需要人文学科的人才。

三联生活周刊:查尔斯·珀西·斯诺(C.P.Snow)1959年在剑桥大学的一次讲座中第一次提出了“两种文化”的概念,他也提到了在这两种文化中所潜藏的分别和冲突。你会期待在未来,人文教育与科学教育相融合,科学成为人文教育的一部分,人们都接受所谓的“博雅教育”吗?

维纳德:这两种文化当然应该融合,否则就是人类的末日了。在世界上最好的大学里,比如哈佛、剑桥等等,他们都是这样做的,因为他们可以承担得起。你知道,几年前在日本,政府曾经想要大幅削减大学里的人文学科,因为他们认为大学教育出更多的技术人才更符合社会需要,但是有意思的是,日本的很多大公司都反对这个计划,因为他们需要富有创造性的人才,他们需要学习人文学科的人才。科学和人文,实际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缺少了任何一面,人类都会迷失。在17、18世纪人类就是进行这样的教育的,人文学科和科学学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大思想家也都是大科学家。比如笛卡儿和莱布尼兹等等,这可能就是我们所丢失的东西。但是我们需要这样的传统,我们需要更广阔的视野。

三联生活周刊: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同时起源于古希腊,它们是西方文明的两个非常宝贵的传统。现在这两个传统是否发生了改变,或者说发生了变异?以至于让人们担心科学技术的发展超出了人们的控制和需要?

维纳德:对我来讲,我只是希望更加规范化,因为你不可能停止科学和技术的进步。现在有很多私人公司有大量的研发经费,你不可能阻止他们进行科学研究,但是需要更严谨的规范。政府,我们的民主政体,不能对科学研究完全失控,因为科学必须为人类服务,如果它被用来奴役人类,那么就走向了反面。商业公司进行研发是为自己的股东负责,他们有可能跨越“红线”,这时候就需要政府出面,否则就成了一种丛林社会。

三联生活周刊:在一些“反乌托邦”类的科幻小说里,例如《1984》,乔治·奥威尔预言科学让独裁统治变得更加容易了,而在一些“赛博朋克”类的科幻小说里,未来世界被几家巨头跨国公司所控制。你会担心这样想象中的场景成为现实吗?人文学科的存在是否是阻止这样的场景成为现实的关键?

维纳德:这很难说。根据现在的情形来说,小说中的场景不大可能成为现实,但是从技术上来说是可能的。我不知道我们一天留下多少“痕迹”,在商店买东西,被摄像头拍摄之类,每天都会留下大量的数据。用软件来监控每一个人,这当然是可能的。但是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像《星际迷航》这样的电影,里面的人大都生活在一个宇宙飞船里,他们从不听音乐,不看书,不欣赏艺术,每天的生活就是非常忙碌地维持飞船运转。这就是未来吗?真的很悲哀。他们就像是机器人,他們已经不是人类了。这是潜在的危险。只有通过人文学科,人们才能意识到科学技术可以帮助人类工作,但是我们不能让它们奴役我们。如何看待科学,这是人文学科的责任。

列日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古埃及学家让·维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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