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广场的神秘与忧郁

2017-08-24 09:41钟和晏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5期
关键词:基里雕像意大利

钟和晏

“都灵和佛罗伦萨是构建基里科的空间想象力的基础城市,他画笔下的广场早已脱离了建筑实体本身,成为符号、仪式感以及死亡神圣感的表征。”

部分图片提供 基里科基金会

意大利画家乔治·德·基里科的画布上是一个神秘而难以捉摸的世界,它们可以以不同的构成元素反复组合:空旷的城市街道、寂静的广场,那里有拱形柱廊、古典雕像、喷泉、挂钟、塔楼、工厂烟囱和远处驶过的蒸汽火车,阳光在地面投下大块被拉长的黑色阴影,唯独人类活动的热闹和喧嚣从那里消失了。

这是一个地中海城市在午后阳光下的静默,空无一人的空间中渗透着令人不安的成分。这样的画面像梦境般似曾相识,引诱着我们进入场景之中,又似乎我们隐约记得已经到过那个地方,孤独地站在拱廊里停滞的时钟下面。

“意大利广场”成为基里科画笔下独具魅力的主题,始于他在佛罗伦萨广场的亲身经历。如他1945年的《回忆录》中所记录的,1909年10月在佛罗伦萨旅行的时候,他遭遇了一系列最初的启示,其中周围的广场、建筑物等似乎仅仅是一个更深刻世界及其隐含意义的物理表现。

在一个晴朗秋天的下午,我坐在佛罗伦萨圣十字广场中央的长凳上,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广场。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肠道疾病,旧疾未愈,大自然的一切似乎让我恢复了元气。在广场中间,头带桂冠、身披长披风的但丁雕像捧着自己的著作,充满思想的頭低垂着。雕像是白色大理石的,但时间已经给它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秋天的阳光温暖而无情地照亮了雕像和神庙的正面。

然后,我产生了仿佛第一次看到所有这些东西的奇怪印象,我看到的景象组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刻对我来说是一个谜,因为它无从解释,由此而来的作品也是如此。

正在上海艺仓美术馆举办的“基里科&莫兰迪——意大利现代艺术的光芒”展览中,基里科的经典名作《一条街道的神秘与忧郁》就是这样一幅充满谜团的作品,一个以简单的几何形式呈现的城市公共空间。画作显示了黄昏暮色中的广场,文艺复兴建筑的拱形门廊,一座看不见的雕像在地面投下它的黑色阴影,远处矗立着一面旗帜。

这个静止的场景中,唯一的运动是明亮赭黄色街道的左下角,一个正推着铁环奔跑的小女孩,她的左脚向后踢起,头发和裙裾向后飘扬着。这个女孩正朝向来自右侧建筑物后面的明亮光源奔去,她的左侧是被照亮的拱廊建筑,赭黄色街道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分隔了明暗两个区域。

如果仔细观察这两座明暗对比鲜明的建筑物,你会注意到光线不是它们唯一的区别。基里科有意使用了两个相互矛盾的消失点,从而破坏场景与现实的相似性。左侧明亮建筑物的所有线条都略微高于地平线,光源和视角的并置使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不可能的世界,在那里两个空间永远不会融合,女孩也永远不会与雕像相遇。

展览的策展人之一、乔治·德·基里科基金会艺术中心委员乔凡娜·罗萨里奥(Giovanna Rasario)这样评论说:“对于基里科来说,都灵和佛罗伦萨是他空间想象力构建的基础城市,他画笔下的广场早已脱离了建筑实体本身,成为符号、仪式感以及死亡神圣感的表征。”

早在1917年基里科与意大利画家卡罗·卡拉(Carlo Carra)一起创立“形而上画派”之前,巴黎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就已经在1913年的一篇文章中把基里科的画作描述为“形而上学”。Metaphysical这个来自古希腊的哲学词语并不是指某一特定的哲学流派,而是由思维属性分离出来的、超越直观形态的思考方法。

按照艺术家自己的话来说:“我画的是我闭上眼睛看到的东西,使看不见的东西变得显而易见,由此捕捉到永恒的现在。要想成为真正的永恒,艺术作品必须摆脱人的局限性,逻辑和常识只会干扰。但一旦打破这些障碍,就能进入童年和梦想的境界。”

基里科的弟弟、同属形而上画派的阿尔贝托·萨维尼奥(Alberto Savinio,原名安德烈·德·基里科)也说过:“形而上绘画更多是一种观察方法,而非一个形式的流派。”

在《一条街道的神秘与忧郁》《预言家的报酬》等“形而上学城市广场”系列绘画中,基里科将建筑、广场与人物以几何图形的方式抽象为一系列符号表征,再以一种可辨识的方式重新拼贴。拱廊、塔楼、火车、烟囱等这些元素是梦想世界中经常使用的道具,它们被用来安排创造“孤独和空虚的图像”,共同唤起与意大利北部城市相关的忧郁,同时也表达了“权力与自由”的情感。

对于基里科来说,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经典主题在现代世界仍然有效,他的城市风景中有着明显的古典世界的回声,这也许和他的出生地有关。他于1888年7月10日出生在希腊塞萨利省首府沃洛斯,父母是意大利人。他曾在雅典和慕尼黑学习,深受尼采哲学和阿诺德·勃克林的象征主义艺术影响。

1911年他搬到巴黎,开始描绘他的形而上城市风景,并结识了毕加索、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等人。不过,当时他并不属于巴黎丰富绚烂艺术生活的一部分,很少有亲密的朋友,后来在意大利的岁月里,他也是一个孤独者。

基里科的父亲生前是一名铁路工程师,火车作为他作品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充当了生命与青春期望的象征。1914年的作品《哲学家的征服》中,画面最远处是帆船和冒着白烟的火车,与庞大的红色工厂烟囱对比之下显得微小,两个看不见的人在地上投下他们的阴影。一管大炮从画面左侧的边缘突伸出来,炮弹笨拙而挑衅地堆叠在炮筒上。最前景处是两颗巨大的洋蓟,它们的尺寸和尖刺阻止了观众的接近。

1915年的《回归的快乐》中,火车已经驶入了城市,一个明亮的蒸汽圆球直接盘旋在烟囱上方。也许它来自火车,也许它只是地平线上的云彩,被没有渗透到建筑物中的太阳照亮。蒸汽圆球改变了远近关系,迷惑了人们的空间感,早期的基里科作品中经常充满了这样的效果。

除了都灵和佛罗伦萨,基里科还把意大利北部城市费拉拉称为最具“形而上美学”的城市。当他1915年6月抵达费拉拉时,发现自己“受到灵感和启示的强烈刺激”。他给巴黎画商保罗·纪尧姆(Paul Guillaume)的信中说,他相信是命运把他带到这个迷人的文艺复兴时期城市,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艺术使命。

基里科出现在费拉拉出于偶然。“一战”爆发后他从法国回意大利服兵役,因为异常敏感的身体状况,军队体检把他划为不适合上前线,分配他一份军队的文书工作。这样,他在空闲时间里又回到了绘画。

在费拉拉,艺术家缩小了他的焦点,使用日常用品创造接近错视画的静物画,其中包括典型的费拉拉面包卷和在商店橱窗中看到的当地糖果。后来,这些画作发展成为一系列奇怪而幽闭的房间,被盔甲、地图、图表、画架、几何仪器、古董胸像和无脸假人等不寻常物品所占据。为了实现现实的错位,基里科不协调地并置着这些无生命的物体,赋予它们精细的尺寸和细节。这些元素后来在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作品中,作为强烈的暗示成分重新出现。

这些无序的符号被评论家称为基里科的“梦境书写”,但它们与超现实主义者之间的语汇有着明显的差别。如果说超现实主义者的绘画是借自精神分析学的词汇,基里科的语汇则是有限的、非常个人化的。他的神秘城市风景中萦绕着对古典世界的优美与逻辑的记忆,其中并没有解释什么。相比之下,达利的“梦境图像”更像是试图用相机捕获梦的内容。

基里科强烈地影响了超现实主义运动,这已经是一个历史的事实。承认基里科影响力的著名超现实主义者包括马克思·恩斯特、萨尔瓦多·达利和雷内·马格里特等人。20世纪20年代初,超现实主义作家安德烈·布列东在纪尧姆的巴黎画廊里第一次发现了一幅基里科的形而上学绘画,并为之深深著迷。

另一位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伊夫·唐吉(Yves Tanguy)也有过相似的经历。1922年的一天,他在画商橱窗里看到了基里科的画作之后如此受到震动,当场决定成为一名画家,虽然当时他还从来没有拿过画刷。

1924年,基里科访问巴黎时加入了超现实主义集团,然而,早在1919年秋天,他发表过一篇题为《回归工艺》的文章,主张回归传统的图像和技法。他的艺术取向由此发生了突然的变化,转向新古典主义和类似于学院派的传统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者公开蔑视和贬低他的新作品,在1928年将他谴责为“死亡画家”,他们很快分道扬镳。

美国著名艺术评论家、基里科作品的权威詹姆斯·萨尔·索比(James Thrall Soby)这样赞美基里科早期的形而上绘画:“只有少数艺术家能够创造出如此奇特、如此新颖的世界:沉默的建筑、冷漠的光线和神秘的机器人。”

对于后期的作品,索比的谴责同样严厉而不留情面:“基里科回到了他曾经蔑视的巴洛克风格的传统,投入大量精力对20世纪的视觉革命进行暴力攻击,竭尽所能地抹杀了自己辉煌的青春。幸运的是对艺术史来说,他失败了,他的早期绘画幸存下来,获得了历史的重要性。”

直到现在,一种普遍的观点是,20世纪初意大利艺术中有两个伟大的动力,一个是未来主义,另一个是基里科和他的形而上学绘画。从1909年至1919年之间的形而上时期被视为基里科绘画生涯的高峰,而他的后期绘画从未得到过同样的称颂。

他对此感到不平,以为自己后来的作品更好、更成熟。不过,最后几十年他仍然重新绘制了大量形而上时期的名作。就像“基里科&莫兰迪——意大利现代艺术的光芒”展出的《一条街道的神秘与忧郁》作于20世纪60年代,《加富尔雕像矗立于意大利广场》作于1974年,1959年的《石膏像与橡胶手套》是对1914年《爱之歌》的重新绘制。这种“自我伪造”既可以从他早期的成功中获利,也是对艺术批评家偏袒他早期作品的一种报复行为。

从1944年到1978年11月去世之前,基里科一直住在罗马西班牙广场31号的一栋小楼里,他是艺术世界中的被遗忘者。1955年,他对一位曾经访问他画室的评论家说过一段自我辩护的话:“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塑料颓废的时代。一个艺术家的方法应该是纯粹的,而不是智力上的恃才傲物,超现实主义和抽象主义就是如此。绘画就应该是绘画,好的画法、好的形式来表达一个人的内心,没有花招!”

意大利画家基里科作品:

1.《工作室中的基里科自画像》,1935年

2.《意大利广场》,1964年

3.《先知》,1915年

4.《一条街道的神秘与忧郁:推铁环的小女孩》,20世纪60年代

《哲学家的征服》,1914年

1974年,基里科在他的罗马画室中作画

《令人不安的缪斯》

The Disquieting Muse, 1916年

缪斯是基里科绘画中另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他相信她们启发了艺术家超越表象进入形而上学——记忆、神话和真理——的领域。这幅画是基里科居住在费拉拉的时候画的,铁锈红色的文艺复兴时期城堡与工艺建筑并列在一起。基里科再次不顾建筑的真实规模,把城堡表现得像是微型模型。画面前景中分别是古典装扮的缪斯,一个站立,另一个坐着,暗指悲剧女神墨尔波墨和喜剧女神塔利娅,她们身后基座上的雕像是太阳神阿波罗。

《预言家的报酬》

The Soothsayer's Recompense, 1913年

《预言家的报酬》属于忧郁的城市风景系列,带拱廊的建筑包围着冷清的广场,一个古典雕像带着深深的阴影矗立在那里。雕像和它背后的蒸汽火车被并置,形成古代和现代世界碰撞以及时间地点的混乱模糊。图案的前景是静止不动的,低矮墙壁以外的地区则表现为运动,冒着浓烟的火车沿着地平线向前运行。

在这里,画家用精确的绘画风格和线性视角创造出令人不安的、梦境般的气氛,卧着的雕像是阿里亚德涅——希腊神话中帮助她的情人忒修斯逃离迷宫之后,被遗弃在纳克索斯岛上的希腊公主,雕像被拉长的影子强化了画面的忧郁感。

《出发的忧郁》

The Melancholy of Departure,1914年

《出发的忧郁》又名《蒙帕纳斯火车站》,它曾被美国艺术评论家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称为“建筑的杰作”。建筑的存在是它的核心,但是基里科用创新方式来处理建筑,它不是表现一个特定的地点或环境,而是像戏剧布景一样成为虚幻事件的非真实背景。在当时的作品中,基里科经常使用多个消失点和深色的黄昏阴影。画面上的钟塔和出发的火车可能暗示了他即将离开巴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加入意大利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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