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角神兽与民间信仰—从长沙马王堆漆棺谈起

2017-09-29 01:34展梦夏
艺术品 2017年8期
关键词:马王堆神兽彩绘

文/展梦夏

典藏·知识

多角神兽与民间信仰—从长沙马王堆漆棺谈起

文/展梦夏

图1 马王堆1号墓三重内棺

图10 马王堆1号墓黑漆彩绘棺局部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丰富材料给学界提供了无尽的研究素材。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的发掘报告后面曾附了一个长达100页的《马王堆文献要目》,著录相关的重要研究成果。据辑录者说,这还是仅仅从“已收集的三千多条《马王堆文献目录》中精选出来的”。①而这已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研究成果肯定还要多得多。即便如此,有待提出和解决的问题依然不知凡几。笔者最近在研究中对漆棺上一个图像细节有了新的认识,再次亲身体会到学术无止境的意义。

一号墓四重髹漆套棺上描绘的丰富图像一经发现就引起学界的极大关注(图1)。作为早期中国墓葬绘画的重要实物遗存,如何解读、阐释其形象和意义是一个充满困难而又无法回避的问题。一部分原因在于问题的复杂和资料的缺乏,更多的也因为前辈学者的出色研究,后来很难再有突破,相关讨论一直断断续续,并且很久之前就停止了。②其中第二重(从外向内)黑地彩绘棺上细碎的图像由于形象丰富、辨识困难获得了学界较多的关注。相比之下,第三层朱地彩绘棺上整体具象的画面似乎具有了不言自明的性质,因此有一个细节被忽略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重棺左侧描绘的是以山为中心、两条相对的龙为骨架穿连起来的宏大画面(图2)。龙蜿蜒卷曲的身体中间穿插了四个形象。从右到左,报告中将它们分别称为“仙人”“朱雀”“虎”和“伏鹿”,并进一步指出,“上述彩绘花纹中的龙、虎、朱雀和鹿,都是我国古代所谓的‘瑞兽’,被列入‘四神’或‘四灵’”。③问题是最左侧的“鹿”,并非“四神”(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或“四灵”(麟、凤、龟、龙)之一。报告于是做了一个较为曲折的解释,即“四灵中被用来代表中央土的麟(亦作‘麐’),实际是鹿的一种。”之所以与常见“四神”“四灵”不同,大概“在于取其‘祥瑞’,而不是为了表示四方的缘故。”后来的学者有的称之为“神鹿”,有的则直接说成“麒麟”,并将它看作“灵瑞图像”的一种(图3)。④

然而,稍加分析就能知道这一解释站不住脚。第一,头挡部分绘有山侧两鹿腾跃(贺文也称“麒麟”),可能影响了人们对左侧面图像的判断,但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十分明显的,从姿态、花纹到头上的角都完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图4)。第二,麟一角的特点与原报告中称“双角粗壮”的说法互相矛盾,而“角”究竟系何形态对其“身份”的识别非常重要,这点后面我们会详细讨论。第三,在画面上龙与其他三种动物不处在同一层次,不能并列解释。因此,它既不是鹿,也不是麟,更不能生搬硬套“四神”或“四灵”的概念。

如果仔细观察这个所谓的“鹿”或“麟”,就会发现其形态上的最大特点就是后肢翻转。⑤这个特殊姿态是重新判断的关键证据。

让我们把视野扩大一些。

图12 北山头1号墓出土的漆盒

在广大的欧亚草原以及我国从北到南的许多地区,都发现过一种特殊的动物纹牌饰。因为出土数量不少,早就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并成功地做了系统梳理和分类。⑥虽然形象上有蹄足、爪足的区别,构图上也有单独、成对、噬咬的不同,但核心特点一致:即集合了多种动物的特征(例如鹰嘴、马身),特别是带有多杈的长角,角端往往还有鸟首。有学者考虑到这种动物形象的虚幻性,和时人对此题材的热衷,建议称之为“有角神兽”。⑦笔者非常赞同这一命名的出发点,但仍觉有所未安。如果考虑到应与麒麟、天禄、辟邪、独角兽等其他“有角神兽”区别开来,似乎称为“多(杈)角神兽”更为妥贴。

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其中一种“前肢作奔跑状,后肢翻转向上”的蹄足动物纹饰。普遍认为,这种纹饰源自斯基泰—阿尔泰艺术,已知最早的例子可以追溯到巴泽雷克2号冢男性纹身和阿克—阿拉哈Ⅲ1号冢女性纹身(图5),在我国境内则流行于战国晚期至西汉中后期。⑧重要的例子包括巴黎卢芹斋旧藏铜牌饰、西伯利亚出土铜牌饰、宁夏固原红庄的矩形金牌饰、陕西西安北康村出土的一件铸铜泥质母模、内蒙古鄂尔多斯博物馆藏鎏金铜牌饰等⑨(图6)。

图13 北山头 号1墓出土漆盒线描图

牌饰以外,尚有其他样式的铜制品采用了相同的母题。山东章丘洛庄汉墓9号陪葬坑中出土一批“北方草原风格”的马具,其中两件叶形当卢的纹饰即是这种多角神兽。对此,崔大庸已经做出深入的分析,指出它们与河南梁孝王墓车马陪葬坑中出土一件当卢相类,并正确地将其与牌饰(带扣)联系起来(图7)。⑩可惜,当时尚未能将此纹样辨识出来,仅将其看作是“马和变形钩喙鸟和云纹带”组成的图案。而此文中的A型金节约(代表器物编号P9:102),表现的即是多角神兽的头部;其头顶也不是什么“变形鹿茸”,而是刻画眼睛和钩喙的鸟头(图8)。顺带可以指出的是,由于当卢是中国传统器物,北方草原地区极少见到,因此这几件马具应是出自内地工匠之手。⑪

以上诸例,其纹饰都与马王堆漆棺上所见如出一辙。因此,虽然有着器物材质和表现手段的差异,漆棺上后肢翻卷的动物无疑即是这种“多角神兽”。那头上的长角,实际是一种多枝的形态。

那么作为一种外来艺术形象,它出现在马王堆的漆棺上又当作何解释呢?

巴泽雷克1号冢中曾发现一些埋葬的马头上带面罩,面罩顶部有用皮子缝的多枝鹿角。⑫这种刻意的模仿表明,在当地文化中多角神兽有着特殊意涵,可惜具体内容已无从知晓。而在马王堆的漆棺上,它与龙、虎、朱雀、羽人等组合在一起,显然地位相近、意义相类。这一外来的艺术形式已经被吸纳为“杂物奇怪,山神海灵”(王延寿《鲁灵光殿赋》)的一分子;装饰于棺木上,则带有吉祥的寓意,兼具守护的功能。

如果定要从文献中为多角神兽找一依据,笔者颇疑心它就是“虡”。虡,又称“巨虚”或“角虚”。孙机先生曾经指出:“汉代一般观念中的所谓‘虡’或‘巨虚’,就具有孔武有力、能辟除邪厉和体型矫健、迅捷善跑的两重属性”;“这种神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的形象有哪些特点,古文献中却说得很不明确”;“因而这个名称实际上成了对神兽的笼统的泛指。把握住这一点,就可以理解到,汉代文物中常见的那类以各种灵禽异兽穿插奔驰于云气中的图案,原来就是所谓云虡纹或虡纹。”⑬孙先生关于云虡纹的说法,已经得到学界广泛认同,笔者也无异议。不过,虡在成为泛指之前,必然有其独特形象。文献中虽有模糊矛盾之处,可能仍存其大体。

图2 马王堆1号墓朱漆彩绘棺一侧

首先,关于虡之形象,一说体型似驴骡,一说头上戴长角。如《逸周书•王会》晋孔晃注曰:“距虚,野兽,驴骡之属。”⑭贾谊《簴赋》则云:“妙雕文以刻镂兮,象巨兽之屈奇兮。戴高角之峨峨,负大钟而顾飞。”⑮多角神兽恰巧两者兼具。《后汉书•董卓传》李贤注引《前书音义》又说虡是“鹿头龙身”的神兽。⑯而在满城汉墓漆奁(M2:4024)铜饰上,有头上长角、后肢翻卷且为蹄足的“龙”,应该就是多角神兽的变形(图9)。由此看来,多角神兽与文献中的虡之间存在不少相似之处。

其次,文献中与虡搭配的纹样多能在朱地彩绘棺上找到。《后汉志》载:“东园匠、考工令奏东园秘器,表里洞赤,虡文画日、月、鸟、龟、龙、虎、连璧、偃月。”⑰以前学者常将此段文献与第二重的黑地彩绘棺相联系。⑱实际上,黑地彩绘棺上虽然神兽羽人众多,却缺少上述鲜明的形象。(图10)朱地彩绘棺不但通体内外髹朱漆(“表里洞赤”),而且至少绘有鸟、龙、虎、璧四种。⑲就与文献的对应程度而言,朱地彩绘棺显然更胜一筹。相应的,棺上的多角神兽也就比较可能是“虡”。

铜镜铭文有“距虚辟邪除群凶”“角王巨虚辟不详(祥)”的句子;将虡画在漆棺上自然是取守护之义。而虡还有善于奔跑的特点,如果出现在当卢上的也是它,也可由此获得较为完满的解释。

当然,漆棺上的多角神兽与其典型仍有一定区别。如嘴部并非钩喙,角端和尾端缺少鸟头,长角不是位于身体上方而是内侧。这或许是出于内地工匠理解的差异,用熟悉的鹿的形态改造了外来的图像;而角的位置可能是考虑到构图美观的需要。这种改造在内地发现的牌饰上也多有体现。例如先前指称为“鹰喙马身怪兽”的许多例子中,嘴和喙都难以分辨(图11)。⑳对此现象,学者业已指出,“斯基泰风格的向东传播有一个逐步中国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形式被保留,内容已被替换。”㉑

图11 西安北康村出土的铸铜泥质母模

图14 装饰多角神兽的铜牌饰(成对)

图15 内蒙古鄂尔多斯西沟畔出土的金饰片

还要补充的是,漆器上这种多角神兽的形象并不仅见于马王堆。巢湖北山头1号墓出土了两件精美漆“盒”,造型、纹样都十分独特,迄今尚未引起注意。在盖面和器壁,共饰有两两相对的四组纹样,㉒报告中称为“马、鸟、蚕纹”,㉓实际上也是“多角神兽”,而且是非常典型的后肢翻卷、角端和尾端饰有鸟头的做法(图12、13)。两个一组的情形同样见于牌饰,如宁夏同心倒墩子匈奴墓、广西平乐银山岭西汉墓的出土等(图14)。㉔漆盒的圈足部分还包有铜饰,较大的一件(BM1:29)还能看清上面浅浮雕的三组对卧的多角神兽,只不过后肢不翻卷而已。这种后肢不翻卷的形象在金属制品中同样存在,如内蒙古鄂尔多斯西沟畔出土的金饰片。(图15)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角端和尾端的鸟头,头上有一根弯曲的长羽,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凤鸟。这个位置在北方草原的器物上原本是“猛禽头”的耳朵。㉕究其原因,还是出于内地工匠的改造。较小的一件(BM1:37)外底部刻有“大官”二字。“大官”即“太官”,其职责是为皇帝或诸侯王掌管日常和祭祀的饮食。㉖这两件器物可能即出自西汉前期王侯的宫廷作坊。㉗

国内发现的多角神兽,以前我们只注意到几个区域:北边的内蒙古、宁夏、河北,西边的陕西、重庆,南边的广西、广东以及东边的江苏北部等。假使有一个从北方草原到南海沿岸的传播路线,那么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存在着重要的缺环。本文所举的例子从地域分布上恰可弥补。

以前我们只注意到金属牌饰及铜马具,本文所举的例子,补充了新的材质和载体。这意味着,此种纹饰在当时的流行程度(不论丧葬用具还是生活用品上都会出现),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其重要性也应重新估量。而且,漆绘所能表现出的明确形象和丰富细节,是金属铸造难以比拟的,理应引起研究者的更多关注。

图3 马王堆1号墓朱漆彩绘棺上的神兽

图4 马王堆1号墓朱漆彩绘棺侧面的鹿

注释:

图5 巴泽雷克2号冢男性纹身和阿克-阿拉哈Ⅲ1号冢女性纹身

图6 装饰多角神兽的铜牌饰等(单体)

图7 洛庄汉墓陪葬坑出土的金当卢

图8 洛庄汉墓陪葬坑出土的金节约

图9 满城汉墓漆奁上的铜饰件(局部)

责编/王可苡

(本文作者任职于故宫博物院器物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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