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写作像在火场里绣花

2017-10-26 16:50陈娟张蕾
环球人物 2017年19期
关键词:眷村天心朱家

陈娟 张蕾

从青春文学《击壤歌》,到眷村文学《想我眷村的兄弟们》,

再到回忆录《三十三年梦》,她总在直面周遭与现实

朱天心

台湾作家,祖籍山东临朐。1958年生于台湾高雄,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曾主編《三三集刊》,多次荣获时报文学奖及联合报小说奖。代表作有《击壤歌》《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等。近日,其新作《三十三年梦》(简体版)出版。

再见朱天心,不得不感慨这些年她似乎一直未变。依然是齐耳短发,不着脂粉,眼睛亮亮的,话语中带着台湾人口音里特有的温软。

成名已久的她,最近再次进入大陆读者视野,是因为《三十三年梦》(简体版)的出版——这本书记录了从1979年到2015年,30多年间朱天心与友人、家人去日本京都的数十次旅行。500多页的文字,明着写京都,实则写的是台湾的人或事。

“简单讲就是一个台湾作家透过她的生活、诚实和价值,展现、捕捉或者想象当时台湾的一个精神面貌。”朱天心对《环球人物》记者解释道。她说,《三十三年梦》可以说是一部“轻型回忆录”,是对过往记忆的一次回溯。

其实朱天心并不是没有变化。她的身体早已不如从前,患上了气喘,因为吃药的缘故,体重一下子增加了10多斤,“我都不敢去照镜子,怎么会这般模样!”说这话时,记者面前的她依旧带着那股几十年不变的娇憨的小女孩气。或许是环境变化,她这次来北京时气喘变得更严重,在接受采访时有好几次咳得两颊通红,说不上话来。

80年代的文学盛世

就在接受记者采访后的第二日晚,朱天心在丈夫唐诺(原名谢材俊)的陪伴下,和阿城、梁文道、李锐、蒋韵齐聚一堂,在主题为“八十年代,我们的文学回忆”活动上,追忆那些年间“非说不可的故事”。

忆起上世纪80年代,朱天心觉得那是自己最好的时光——她正值二三十岁的青春年华,“充满了闽南语说‘憨胆,就是一股傻劲和胆气,因为对人世了解不够多,反而是勇气十足,不知死活。”

当时的朱天心年纪虽轻,但在文坛已经小有名气,这都缘于她的处女作《击壤歌》,一部被台湾几代青年视为“青春圣经”的散文集。

1977年,19岁的朱天心刚刚高中毕业。当年,台湾有一本青春文学《拒绝联考的小子》畅销,出版社找到她,希望她写一本《接受联考的小妞》。她拒绝了这种商业化的炒作,却写出了自传体散文《击壤歌》。这部作品红极一时,当年就销了30万册,姐姐朱天文戏称她是“家里的印钞机”。

《击壤歌》出版后第二年,朱天文和朱天心创办《三三集刊》,聚集了一批热爱文学的年轻人,其中就有唐诺。朱天心和唐诺高二时就认识,后来都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再加上“三三”期间的相处,两人感情日益深厚。至1984年,相识10年的两人结婚,租住在父母家对面。

两年后,女儿谢海盟出生。也是在那一年,朱天心第一次读到阿城,“当时我刚生完小孩,一边坐月子一边读,那是很古怪的体验。”朱天心回忆说。她常常三更半夜一个人待在现代化的挤奶室,一边挤奶一边读《棋王》,读着读着会掉下泪来,“世上有这样一本东西,我觉得自己从此不用再写作,就好好当妈妈吧。那种感觉非常幸福。”

后来,朱天心、唐诺、侯孝贤等一帮人,经常聚在朱家客厅胡聊瞎侃,聊文学、艺术、电影……台湾新电影运动就是这样聊出来的。朱天心至今还记得在杨德昌40岁生日宴上,一帮人达成共识决定起草《台湾新电影宣言》,一致认同由詹宏志执笔——他监制了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等。当时,唐诺在詹家楼下守了好久,最终逼得詹宏志写下“宣言”。

“我很幸运自己处在文学盛世之时,那个时期文学是人生存的基本事实。”朱天心说。如今30多年过去,文学日渐式微。她用“瓦砾”来形容当前文学的处境,“很多人谈文学是用‘废墟来形容,那是富有历史的几百年、几千年后,经历战争或地震,人们起码从一些残存的雕梁画栋中还可以想象曾经的文明和历史,以及人在其中的努力,而‘瓦砾是连这些都不存在。”

在这种情境下,朱天心仍坚持写作,而且是面对自己真实地写作。就像阿城所说,“她从来不闪,头破血流也要冲过去。”写《三十三年梦》,她便选择散文形式书写,“散文不能虚构,都必须真实面对。无论是美好回忆,还是一些不堪事实。”

朱家客厅与阳气的朱天心

朱天心之所以走上写作之路,是家族文脉影响下的选择。在最近这场“八十年代,我们的文学回忆”活动上,主持人梁文道一开场就说:“朱家在台湾真是一绝,我是他们家祖孙三代的读者。”

他所说的朱家三代,包括第一代朱天心的父亲朱西宁,一位出色的小说家;母亲刘慕沙,日本文学翻译家,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作品的译者。第二代是“朱家三姐妹”,姐姐朱天文是王德威笔下的“张派(张爱玲)传人”,作品有《荒人手记》等,后成为侯孝贤的“御用编剧”;小妹朱天衣,性格洒脱,作品《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曾获最佳童书奖;还有朱天心本人,以及作为文学评论家、作家的丈夫唐诺;第三代就是女儿谢海盟,新一代青年作家,也是电影《聂隐娘》的编剧。

很小的时候,朱天心就看到父亲把最重要的时间、心力、精神都花在文学上。朱西宁白天有工作,晚上才有一点点时间,朱天心半夜去上厕所,永远看到他在伏案写东西。

“另外,从小父母就给我最大的自由,读各种书,琼瑶、张爱玲、白先勇等。”她说,自己12岁那年读《洛丽塔》之后,告诉父母自己也能写出《洛丽塔》时,他们也没问她到底看懂了什么。

因为父母的缘故,朱家客厅曾一度是许多文人作家的聚集地。尤其是假日,总是走一批又来一批,常常是朱西宁手握烟斗和文人聊天,刘慕沙在厨房埋头做菜。冬天天冷,父亲还会去租棉被,给这些谈论文学或者仅仅是蹭吃蹭喝的友人取暖。

作家三毛也曾多次光临朱家客厅。第一次是1980年,荷西刚意外去世,三毛回到台湾,和朱家姐妹一见如故:“她坐在沙发上,牛仔料工装裤,衬着灯笼大袖蓝布衫,是个小男孩打扮。初看人很憔悴,讲着话眼睛就渐渐亮了。”朱天心记得讲到荷西的死,三毛热泪如潮,顺着脸颊静静流下。endprint

在朱天心的记忆里,那些文人们聚在一起说些什么已无从查起,但看到那些人在自己家的客厅里认真地争执,甚至争执到翻脸,让年幼的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原来文学可以这样六亲不认,可以让这么好的朋友,这样吵到后来绝交;原来文学是一个这么激烈的事情,绝对不仅仅是一个很优美、斯文、风花雪月的事”。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朱天心一步步在台湾文坛走出一条不与世人同调的创作之路——她更多地将目光聚焦在自己所看到的更为残酷的世界。

1992年,34岁的朱天心写出《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喊出了“可不可以我不认同这里、讨厌这里,但我还是可以住在这里”的外省人心情。这部作品不仅获奖无数,更帮助朱天心赢得“台湾眷村文学第一人”的美誉。

5年后,朱天心的《古都》面世,借一名普通女子的眼描画台北这座记忆之城和现实之城的冲突。“我的创作只想表达一个简单的意思:很多人都想在政治压力下放弃自己的记忆,可是我的记忆不是这个样子,我起码可以说出我在场。难道你的记忆不算数吗?”

后来朱天心又陆续出版《学飞的盟盟》《古都》《猎人们》等,并因文字不媚俗,敢于直面周遭与现实而赢得了一众追随者。阿城就一直推崇她的文字,在《古都》一书的序言中,他写道:“朱天心是阳气的,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气质。”

风雨不动,写或不写

朱天心一家三口一直住在老房中,因家中没有书房,他们夫妻俩加上女儿谢海盟只得日日同行,到咖啡馆写作。吃完早餐,大家分开各就各位,每人面前一沓稿纸,一支钢笔,够用一上午的墨水,以及几本写作会用到的书。

一路走来,朱天心见证了太多曾经敬重或寄予厚望的同辈或后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了初心,削平了棱角,磨去了銳气,个个都成了随波、讨喜之人。眼见这些,她常常一边感伤,一边告诫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她自言也羡慕那些高产的作家,但更喜欢自己能有“不写”的自由。

“不须为任何的风雨声、不为任何的出版商、任何的市场、任何的评论者、任何的文学奖而写,以至可以诚实地、自由地面对自身时有的困境,不回头炒冷饭不跳针。其实无非就是风雨不动地在写,或是不写。”朱天心说,外面的时代变化这么急促,可写作还是得耐下心来,一字一字地写,像在一火场里绣花。

“不写,对一个作家来说,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的吧?”记者问。

朱天心答:当然,比如读者将你遗忘。“这是一种‘昂贵的生活——你要先放弃,再买不写的自由。但这是一个诚实的创作者应该拥有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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