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岭村丙申年纪

2017-10-28 16:02凡一平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10期
关键词:兄弟哥哥

凡一平

他讨了个漂亮的机器人当媳妇,麻烦接踵而来。被觊觎和侵犯的机器人媳妇,撼动了人类恶的底线,带来智能时代新的伦理道德难题。

上嶺村有人要娶亲了。

娶亲的人是蓝能跟,一个四十五岁的光棍。但娶亲之后,他就不是光棍了。

蓝能跟有个弟弟,叫蓝能上,是一个美国人,或者说,是个定居美国的上岭村人。他二十三岁赴美留学,然后留美工作,已经十七年了。

蓝能上从美国给哥哥蓝能跟带回一个女人,做嫂子。

上岭村屌炸天了。从消息走小道悄悄散布开始,村庄就像一个漏进阳光雨露的洞穴,明朗而滋润。这个村庄太缺少女人了,十个男人八个光棍,就像普遍没有授粉的庄稼,虽茁壮成长却颗粒无收。都说男人做光棍的原因是因为穷,穷的原因是因为懒和好赌——上岭村几乎人人会赌,麻将、扑克的各种赌法,老中青幼,没有不会的。当然其他村庄的人也有赌的,只不过上岭村赌风更甚。它像一个磁场或者博彩中心,吸引四面八方的人来赌,人称“小澳门”。但这个“小澳门”很惨,外来人不仅卷走了所有的钱,还让众多“小澳门人”背上了或多或少的债务。整个村庄经济萧条、鸡鸣狗盗。这种惨状,还会有什么女人敢嫁上岭村的男人呢?自然是极少的。

蓝能跟也会赌。但是他不赌。别人赌的时候,他看别人赌,却不参与,就像霍元甲,看别人练武,师傅也不教,照学得武艺,却不肯出手。有人可惜和指责蓝能跟辜负了一个赌性十足的名字,能跟不跟,不是奇人就是个傻卵。

不赌的男人也讨不到老婆,这跟赌的男人讨不到老婆有什么不一样?

蓝能跟讨不到老婆的原因是因为丑。丑得可怕。

关于蓝能跟丑到什么程度,如今上岭村的青少年都能回忆起小的时候,一旦哭闹,父母只要一提到蓝能跟的名字,他们立马就不哭不闹了。还有,小孩问鬼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大人们就会说是蓝能跟那个样子。本村和邻村但凡有妇女生了怪异的小孩,都归罪于生前遇见或梦见蓝能跟了,而蓝能跟也认可,都尽可能地送上一些钱,算是赔罪。

蓝能跟原来是不丑的。在三十岁之前,他是个壮实而英俊的汉子。高中的时候,有不少比他早熟的女生暗恋他。他的书本里常常夹有五元、十元的钞票以及诗情画意的卡片,都不知道谁送的,或者是懂装作不懂。那时候的蓝能跟父母双亡,悲苦至极,哪有心思谈情说爱。他满脑子只有两个问题,弟弟怎么办?我怎么办?为了保证刚读初中的弟弟正常上学,蓝能跟选择了辍学,高中没毕业就打工去了。他到南丹当了一名矿工。矿工比其他工种能多挣钱,就是苦和累,还有就是比较危险。但蓝能跟一心只想挣钱,辛苦劳累和生命危险都置之脑后。他在矿山一干就是快十一年,直到惊天动地的一次瓦斯爆炸。

瓦斯爆炸的时候,弟弟蓝能上已经去美国留学两年了。他在加利福尼亚大学读硕士,研究人工智能。哥哥死里逃生重度伤残,他是在事故发生一年半以后才知道的。不幸中万幸的消息为什么姗姗来迟,一是因为当地政府瞒报,二也是因为哥哥轻描淡写,只报喜不报忧。他昏迷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允许把事件和他的情况通知弟弟。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通知他的弟弟,他是唯一能联络上他弟弟的人。他请病友帮忙给弟弟发手机短信报平安,只说事故中伤了些皮毛,没什么大碍。弟弟也傻,信以为真。直到又过三年以后,弟弟回国回家,见到面目全非的哥哥,方才痛心疾首、肝肠欲裂。

哥哥已经变得没有人样。他的整个脸部和头部被火烧得严重畸形,鼻子、嘴巴、耳朵以及皮肉几乎完全看不清分不明,像是一团烤焦了的肉馍。他的上半身也有烧伤,前胸后背疤痕凹凸不平,此起彼伏,就像是丘壑纵横的沙盘地图。幸好他还能直立行走,手能干活,也能说话,使弟弟相信他还是个人。

看着可怜兮兮的哥哥,想着哥哥这么多年的奉献和牺牲,弟弟蓝能上决定辞掉已在美国找到的工作,留在国内,以便照顾哥哥。但是哥哥蓝能跟怎么可能允许呢?决不允许。他说,能上,你不回美国去,就是在逼我自杀。我死了你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也要回美国去。总之我死活都要你回美国去。你是愿我死还是愿我活?弟弟边作抉择边照顾哥哥一段时间,最终回美国去了。

再度赴美之后,弟弟蓝能上有过两次回国,包含今年这次。

上次回国是五年前,春节。三十五岁的弟弟出现在上岭村,探望四十岁的哥哥。他的这次探亲,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或者说责任,是给哥哥讨一个老婆。蓝能上现在已经非常有钱。他以为有钱,就一定能实现愿望。在这之前的两年,他已经出资五十万元,建起了新房。三层洋楼在上岭村不算最高,但因为设计、装潢别具一格,却是最出众或最有品相的一幢,像是鸡群里的孔雀。亲事未动,房子先行。蓝能上以为并且相信,凭着一幢出类拔萃的房屋,一定能为哥哥娶回一名新娘。

然而事与愿违,弟弟蓝能上在小洋楼里运作了一个月,精诚求告,挥金如土,也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哥哥蓝能跟。钱财在丑的面前无能和无力,像是火遭遇水,船碰撞了礁石。

看着比自己还沮丧的弟弟,哥哥安慰说,能上,算了,钱都不能使鬼推磨了,你就别再费劲,赶紧回美国结婚成家吧。

蓝能上说,不,我立过誓的,哥哥不结婚,我就不结。

蓝能跟说,你对哥哥的誓言不算什么,撤销了吧。你不成家,我们蓝家就没有后,这是大事。蓝家的香火,就指望你了。

哥哥的后一句话,说服了弟弟。他很快回美国去,并很快结了婚。妻子是个美籍华裔,在美国出生,学中文的时候与蓝能上认识的,等于嫁给了自己的老师。妻子相当地性感、漂亮,让当丈夫的蓝能上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即使妻子怀孕期间也控制不住。每次与妻子云雨前后,蓝能上必定想念自己的哥哥。哥哥也是个男人呀,他怎么会不想女人呢?他怎么能没有女人呢?我现在拥有的幸福生活,难道不是哥哥给的吗?难道不是建立在哥哥的痛苦之上吗?哥哥不能没有女人,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给哥哥找个女人!

这不,蓝能上给哥哥蓝能跟带回了一个女人。

离春节还有十天,蓝能上出现在南宁机场。他租了一辆房车,亲自驾驶,从机场奔往上岭村,在傍晚的时候到达。

哥哥今天没有去赌博点观赌,他像是预感到弟弟的归来,从下午开始就在房屋的露台上喝茶,时不时站起来瞭望一番。他看见一辆豪车开来,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像一把银梭。他断定不是赌客,也不是回来过年的在外工作的村人,只有骄傲的弟弟才配坐这样的豪车。

豪车停在自家门口,从车上下来的却只有弟弟一个人。

弟妹呢?我侄子呢?蓝能跟问。

他们不回。蓝能上说。他取下部分行李,然后摁动车钥匙上的一个按键,车门自动关闭。

哥哥当然失望,等待弟弟进一步解释。弟弟去了一趟厕所,又洗了一把脸,回来接过哥哥递的茶水。茶水喝完了,也没有解释。哥哥就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太丑,弟妹和侄子回来,弟弟怕吓着他们。他认为他的这个想法是成立的。

弟弟从包里取出了很多相片,递给哥哥。

蓝能跟一一看着照片。照片上,是美丽的弟妹、漂亮的侄子以及亲爱的弟弟在美国家中、户外的合影和单独照。一幅幅照片,像蝴蝶、蜻蜓,在蓝能跟眼前飞舞。蓝能跟眼含泪水,看了又看。

蓝能上把哥哥手上的照片全部收走,放在一邊。然后,他递上了另外一张照片。

这是另外一个女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比弟妹还要漂亮十倍。

蓝能跟问弟弟,这是谁?

喜欢吗?弟弟说。

哥哥微微一笑,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哥,你肯定你喜欢她?

谁不喜欢。哥哥说。他忽然把照片退给弟弟,像是看着难受。

弟弟把照片又推回来。那她就做我的嫂子,哥。

哥哥大惊,像是晴天听到霹雳。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真的,哥。

人家愿意?

愿意。

哥哥看着弟弟,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清冽得像没有鱼的泉,不像是骗人。

哪里人呀?蓝能跟问。

中国人。但是是从美国过来的。

蓝能跟有点蒙。人呢?

就在车上。

车上不就是你一个人吗?

我藏起来了,不让你看见而已。

那赶紧请人下车呀,蓝能跟说,在车上多闷呀!

蓝能上拦住移步的哥哥。哥,你先别急。等我跟你详细地说明,再请她下来。

这样好吗?不好吧?蓝能跟说,他觉得把人丢在车上是失礼的行为,要尽快结束这种行为。

没事的,哥。她不怕闷,能忍。从美国到这里,一万多公里,几十个小时,忍过来了,不差这一会儿。蓝能上说,但是我必须详细地跟你说明,才能请她下来。这很重要,非常重要。

蓝能跟见弟弟态度坚决,就说,那你快说吧。

蓝能上没有迟疑,像是早有准备,他开始说明:哥,我带来的这位嫂子,不是一般的女人。可以说,她是一位特殊的女人。她跟常见的或者说跟普通的女人不一样,又有一样的地方。先说不一样。第一,她不吃东西。就是说,肉呀饭呀青菜呀,等等,荤的素的都不吃,也不喝水。第二,她不能生孩子。不能为哥生孩子,我感到很遗憾。但是她可以照顾哥哥,简单地照顾,比如提醒哥哥到时间吃饭、睡觉、起床呀之类,都可以。第三,她不会吵架。就是说,你做错了什么,她不会反抗,只会顺从。所以哥哥你要尽量避免犯错。第四,她不会老,永远像照片一样年轻、漂亮。这是不一样的四点。下面是一样的地方,主要也是四点。第一点,她会说话,普通话、英语都会。她还会唱歌,你叫她唱歌,她就给你唱。第二点,她有温度,就是说,她的身体也可以是冰凉的,也可以是暖热的。你理会她的时候,她便是热的;不理会她的时候,便是冷的。第三点,她爱美,喜欢干净。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能给男人带来快乐。男人,就是丈夫吧,只要有欲求,有冲动,她就会顺从,让你得到满足。哥,你懂我的意思吗?

蓝能跟一面听着一面想象、揣摩,点了点头,像是领会了弟弟的讲话精神和意图,也像是接受了弟弟给他带来的特殊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

美伶。美国的美,伶,单人旁一个命令的令。

美国的女人,是这意思吗?高中文化的哥哥说。

但相貌是我们中国女人的相貌,黄种人。哥,不喜欢这名字我们可以改。弟弟说。

不改。哥哥说。

那……我们现在去请嫂子?弟弟对哥哥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

两兄弟来到车边。车门打开,只见车厢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箱子。箱子上写着外文。哥哥弟弟先后上车,小心翼翼将箱子挪动,从车上搬下地,再移进家。

拆箱后,还要安装。哥,你最好回避一下。妥当后我叫你。蓝能上说。

哥哥蓝能跟乖乖地出了家门。他在自家房屋附近徘徊,不敢走远,也不想走远。这幢耗资五十万、其实价值远远超过五十万的别墅,就要实际进驻女主人了。她叫美伶,将是我的女人。我终于有女人了!蓝能跟心想。虽然眼下只是看到美伶的照片,但已足够让中年男人蓝能跟心潮澎湃、欲火中烧了。要知道,蓝能跟至今都没有与女人有过交媾的事,就是说他已中年却依然是童男子。他熬了那么多年,终于熬到了头,迎来了渴望的女人。虽然这是一个特殊的女人,蓝能跟从弟弟的讲解中也大致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特殊的女人,他从网上也看到过对这种特殊女人的宣传,说白了就是性爱机器人。蓝能跟当时看到居然有这等与女人功能或作用一模一样的人时,是狠狠地激动和想入非非了一阵子的。这是多么适合我这种男人的女人呀,她可以用钱买到,她不会惧怕和嫌弃我的丑陋。她不会生孩子更好,因为如果有孩子,面对一个丑得像鬼一样的父亲,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蓝能跟想。蓝能跟未曾想过这种适合他的女人会进入他的生活,而且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谢天谢地,这种望尘莫及、望而却步的女人竟然真真切切地来到身边,被他拥有。老天是有眼的,地也是长着灵心的,看到了我这个男人的可怜,感觉到了我这种男人的欲求。谢谢了!蓝能跟忽然扑通下跪,叩拜天地。天顿时下起了雨,地上的草木晃动了起来。沙沙的声响像一百副麻将同时搅动,此刻更像山中飞禽走兽欢欣雀跃的鸣叫。

弟弟蓝能上安装、调校和布置完毕,唤回了哥哥。他把哥哥带进房屋的主卧,那也是哥哥的卧室。一个女人在床上坐着,罩着红盖头。她身着白色的裙子,露着纤长的双臂,手掌规矩地搁在两边的膝盖上,并拢的腿脚稍微歪斜,看上去端庄和优雅。

蓝能跟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几步之遥的床上的女人,不知所措。弟弟蓝能上也没有进一步教导,他似乎觉得已经没有教导的必要。哥哥是个生理正常的男人,还有高中文化。知识的启蒙和本能的驱动,相信哥哥一定能无师自通,何况枕头边,还放着一本中文版的使用指南。或许是因为弟弟还在身边,才使哥哥止步不前。聪明的弟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从背后推了哥哥一把,然后退出卧室,关上房门。

蓝能上离开整幢房屋,彻底地不让哥哥受外人影响。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进入租借来的车辆,闭门锁车,只让天窗撑开一条斜缝。他躺在拉倒的椅子上睡觉。数年的焦虑和几十个小时的奔波,使他身心疲惫。现在,他似乎可以放松了。是的,他很快进入了梦乡。他在上岭村梦见了上岭村,在哥哥的附近梦见了哥哥。他梦见哥哥正在掀开嫂子的红盖头,像各种庆典的揭幕一样,充满喜气。嫂子的美貌果然让哥哥惊喜万分,与照片毫无二致,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可是具体或立体的女人呀!她肤白皮嫩,光滑温润,犹如凝脂。她的眼睛又大又圆,闪烁着温柔的光泽。她的声音甜美,像世间最好乐器的集成。她的言语更加动听,句句直抵哥哥心坎,令哥哥陶醉和亢奋。哥哥情不自禁拥抱、占有美丽的新娘,像石痴打磨、把玩绝世罕见的美玉。远嫁上岭村的美伶也顺从地迎合、服侍自己的男人,名义上说就是自己的丈夫。像是对健壮阳刚、孔武有力的丈夫十分满意,她发出愉快的呻吟。呻吟声挑逗和刺激征服欲与成就感俱强的哥哥,让他备受鼓舞和增添能量。他像一匹埋没多年终于扬蹄的千里马,奋力驰骋,毫不停歇。

蓝能上从车上醒来起身的时候,天已大亮。雨后的村庄碧空如洗,阳光明媚。神清气爽的蓝能上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像一株适逢风调雨顺的果树。他长久伫立,忘乎所以,像是不记得哥哥的存在。

忘记弟弟存在的,恰恰是哥哥。夜以继日的蓝能跟想起弟弟的时候,已近中午。他如雷轰顶,慌忙地冲出卧室和房屋,在河边找到正在闭目养神的弟弟。他在弟弟面前低头认错,像一个罪人。

弟弟自然不会责怪哥哥。哥哥迟迟久久的出现,正是弟弟希望的结果。这一行为表明,哥哥对弟弟带来的女人,已经水乳交融,甚至密不可分。

果然,在短暂的寒暄之后,哥哥对弟弟说,能上,我们得请酒,让村里的人知道,我蓝能跟娶亲了,有老婆了。

蓝能上吃了一惊。

把一个女人藏在家里,一声不吭,不明不白,会有很多闲话。蓝能跟补充说,总要给人一个名分吧。再说,有了名分以后,才真正是你嫂子对吧?

哥哥短暂的时间作出的临时决定,却像是登高望远,深思熟虑,令弟弟不得不信服。

要请那就大请,让四乡的人知道。蓝能上干脆利落地说。

喜酒在腊月二十八隆重举办。一百三十桌规模的宴席在上岭村史无前例。本村六百号人是全请,其余是其他村屯和外乡的亲戚、熟人,以及藍能跟、蓝能上兄弟俩的中小学同学、老师。凡是请到的,几乎没有不来的。绝大多数人与其说是来贺喜,不如说是来看稀奇,要看看其丑无比的蓝能跟到底讨得什么样的老婆,是怎样愚蠢残障的女人嫁给了蓝能跟。当然少数人是冲着蓝能上的面子和光环来的,这可是美国名牌大学的博士、科学家,他的哥哥婚庆,被请到则是荣幸。

宴席摆满别墅的里里外外,都还不够。好在是流水席,前来的客人均没有太久地等候。还有两天就是春节,吃喝的宾客都不便和不愿久留,有的入座但不吃,直接捡自己的份子打包。又因为腊月二十八是良辰吉日,婚庆很多,不少人还得赶第二场、第三场。当然有的人来蓝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场了。

重点是看新娘。

因为人来人往,新娘总不可能人一来必现身。她坐在房屋的厅堂正中,任由别人来看。新娘极其漂亮、聪颖的消息一经传出,踊跃观看的人群便挤得水泄不通。如果在城市在大酒楼,可以在外面安个LED视频,满足看客的好奇。但这是农村,想要一睹为快,只能积极努力或者等候。

不管看客有多少人,时间多长,美丽的新娘总是脸带微笑、彬彬有礼。她几乎不间断地向来人挥手致意,落落大方地反复说你好、大家好的客套话。那还能怎么样,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亲眼目睹新娘的人轻松或者难过地走了,因有事急着要走的人只能遗憾地离开。但见着和没见着的人,都发出同样的感叹:千古奇缘啊!

上岭村的人得天独厚,占有地利和时间优势,所以多数人并不着急,何况不少人在婚庆前,已经见过新娘了。这不少人中的多数,婚庆前几天就在蓝家开始帮忙,对新娘更是看得清楚。这个女人就是好看得不得了,温柔懂事,知书达理。蓝能跟讨得这样的女人,一定是前世修有阴功,今世又历大难,终有大福。而这美好的信息,正是这些帮忙的人传出去的。它像长有翅膀,飞进各家各户,也投入到如火如荼的赌桌上。春节前后,往往是赌博最酣最激烈的时候。留守的人企图在此一搏,又有在外工作归来的人踊跃加入,使得赌博大军前赴后继,浩浩荡荡。村庄的各个赌点人满为患。外归的人为赌场注入了大量的新的资金,让无数人垂涎三尺、虎视眈眈,更重要的是让绝望的人看到希望,像尸陈如山的阵地,来了援兵。所以,即使蓝能跟讨得漂亮老婆这么重大的消息传到赌场,也没有几人愿意从赌桌撤退。赌博是首要的任务,喜酒终归是要喝的,新娘也是必定要见的,只是晚一点的问题。

下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本村的人,他们要么是赢了钱的,要么是输了个精光的,从表情就能看得出来。赢钱的兴高采烈,输钱的垂头丧气。唯一的相同点或共同目标,便是看新娘。

新娘美伶仍然坐在客厅里,一视同仁对待来客。现在房屋已经没有那么拥挤了,前来的人便可以看得从容,看得仔细,新娘今天是一袭红装。红艳艳的她有一张白嫩得像奶酪、精美得像仙女的脸,她是那么好看、耐看,又是那么和蔼可亲,让许多来人是把她当观音菩萨看的。但平日里看的观音菩萨是不会动的,这尊观音菩萨却活灵活现,于是就更受尊崇了。她座位前面的茶几上放有糖果,本来是给客人食用的,却没人动,倒变成了供奉的贡品。糖果越积越多,像一座小山了。小山像信用社柜台前的黄线,看客们全部在小山前止步。因为再往前,就是越雷池,就是冒犯了。

忽然大咧咧、雄赳赳气昂昂进来两个人,拨开观众来到茶几旁,定睛看着新娘,立刻呆住了,像被冻僵了一样。

是韦甲、韦乙兄弟。

方圆一百里,谁不认得韦甲韦乙这两兄弟呢?他们是上岭村人,声威却遍及四个以上的乡镇,就像是山中老虎,势力范围却不仅仅局限于它盘踞的地方一样。兄弟俩人高马大,雷厉风行,的确像是猛虎。这些年他们承包全乡村村通公路的砂石部分,赚了不少钱,但是也输得差不多了。然而两兄弟的气势和派头却没有减弱,到哪儿都是雄赳赳气昂昂,胆儿特别大,能惹事,不怕事,对官府该顶照顶,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过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受过这两兄弟的重大伤害。倒是这两兄弟修路赚来的钱,基本被赌桌上的高手赢走了,他们受害不浅。

但这两兄弟今天像是赢钱了,在来蓝家的路上是兴高采烈的,进蓝家的时候也是兴致勃勃。

话说韦甲韦乙兄弟突然被新娘的美貌惊呆,像被冻僵一样固定了好长时间。直到有人把烟塞进他们嘴里,打火机的火苗舔到他们的鼻孔,他们才开始哆嗦,回过神来。

给他们点烟的是蓝能跟,新郎。还有蓝能上,新郎的弟弟。

韦甲、韦乙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新娘,像是珠子被卡死在框里一样。想让他们的视线移开,就得将他们的身体转动。

果然,蓝能跟、蓝能上兄弟齐行动,分别按住韦家两兄弟的肩膀,扳转180度,然后推搡着他们去往酒席,嘴里却尽是软绵绵、热乎乎的话:你们哥儿俩来了,早就等你们来了。请,请,快,快点,入席喝酒!

韦甲、韦乙被当成贵客安排进房间里,蓝能跟、蓝能上一人挨着一个,陪伴他们。单间独桌,主人全陪,这待遇算是够高的。但韦甲韦乙兄弟并不满足,嚷嚷说,新娘呢?新娘怎么不来?蓝能上说,不好意思,嫂子身体不舒服,免了,我和我哥替她敬你们兄弟酒就是。韦家兄弟于是讲条件,韦家兄弟喝两杯,蓝家兄弟喝三杯,其中一杯是代替新娘喝的。蓝家兄弟满口答应。

蓝韦两家兄弟开始干酒,干得热火朝天。当然同桌还有其他人,却根本插不上嘴,只有观战的份儿。

蓝家兄弟从上午开始,陪了半天的客人,喝了不少酒。现在被迫与韦家兄弟杠上,而且杯子又是二两装的牛奶杯,显然不是对手,不久就举手告饶,要求更改条件,就是把代替新娘多出来的那杯酒免了,二比三变成二比二。韦家兄弟不同意。不同意也不喝了,多出的一杯不喝,蓝家兄弟耍起赖皮。韦甲看着被蓝家兄弟推掉的一杯酒,拿过来,站起就走。韦乙也站起跟随。

没等蓝能跟、蓝能上反应过来,韦甲韦乙兄弟已经出门,走到新娘跟前了。

韦甲举酒敬新娘,喝!

新娘子笑容可掬,却没有接过酒杯。

本该是你喝的,你老公和你老公的弟弟喝不动了,不帮你喝了,你得喝。韦乙补充说。

新娘子依然笑容可掬,就是不接酒。

那我可灌你喝啦!韦甲左手忽然按在新娘子的肩胛上,将右手的酒杯抵到新娘子的唇边。新娘子没有张嘴。韦乙出手了,他一手托住新娘子的下颚,另一只手按新娘子的额头,往后压,使新娘子的臉上仰,嘴巴张开。

韦甲将酒往新娘子的嘴里灌。

没灌成功。酒是灌进去了,却很快溢出来,像被堵住的下水口一样。冒出的酒水往下流,湿了新娘子身上的衣裳。

蓝家兄弟冲过来了,却已经迟了。干什么!蓝能上大喝一声。

韦甲笑吟吟地说,你们不帮她喝,只好她自己喝啦。

你们兄弟太过分了!蓝能上说,他显然是怒了。

韦乙说,怎么过分?说好的二比三,平均一人一杯,不过分呀。

蓝能上推了韦乙一下,韦乙也推了蓝能上一下。眼看就要打起来,蓝能跟赶紧把他俩隔开。我喝,我喝还不行吗?蓝能跟说。他招手,拿酒来!

酒拿来了,蓝能跟摇摇晃晃端着杯子,看哦,我喝了!他把酒喝了。

然后,蓝能跟像一棵被砍倒的树,翻了。

韦甲韦乙兄弟见新郎被搞翻,知趣地离开了。他们临走还不忘在知宾处交上一个红包,红包上写着“200 韦甲 韦乙”字样。

婚宴继续进行,只不过喜庆的气氛弱了很多。没有哥哥抵挡的蓝能上独撑局面,在大多不认识的村人面前疲于应付,左右为难,像是赶鸭子上架。

婚宴进行到午夜,终于结束。蓝能上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关上大门。他抱着因电能耗尽耷拉在沙发椅上的新娘美伶,像抱着一个困顿的女人,进入哥哥的卧房。他把女人放置在醉倒的哥哥身边,让她陪着哥哥一起安睡。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女人有不轨之举,因为那是他的嫂子。他真切地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嫂子了——这位特殊的新型女人,从他决定带回上岭村的那一刻起,便是把她当嫂子对待的。他在她的脑子芯片里输入了哥哥蓝能跟的资料信息,这资料信息包含哥哥的身体情况、性格爱好和生活环境。从这几天嫂子的表现和哥哥的反应来看,嫂子显然是适应了哥哥,而哥哥对嫂子是相当满意的。虽然下午的婚宴中,出现了不愉快的事——嫂子美伶被韦甲韦乙兄弟强行灌酒。哥哥为保护嫂子挺身而出,醉翻自己。但事情最终化险为夷,不露破绽。目前为止,一切正常。至于以后怎么办?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蓝能上不知道。尽管他身为博士,还是人工智能专家。这款机器人的进步,即脑子芯片的植入,有他的发明和创造,因为他是研发团队的成员之一。这是美国老牌Ekso Bionics公司推陈出新的产品,尚未完善也未经市场成功检验。所以这款女性机器人与其说是蓝能上为哥哥蓝能跟选择的伴侣,毋宁说是Ekso Bionics公司新产品进入市场之前的实验,就像任何新型飞机在批量生产前都要进行试飞一样,她被蓝能上从美国带入中国,在中国客户身上做实验。中国男人蓝能跟首次飞行,应该是成功的。至于往后最终的效果或结果,蓝能上真的不知道,也难以预料。此刻,他心神不宁地看着在中国八桂深山的上岭村熟睡的农民哥哥和越洋嫂子,像一名没有恶意的始作俑者。

哥哥蓝能跟昏睡到大年除夕方才醒来,弟弟蓝能上已经做好了年夜饭。在神龛和父母的遗像前,蓝能上与哥嫂默默地过年。哥哥因为身体虚脱说不出话,嫂子因为丈夫不说话也就无话可说。弟弟蓝能上是不想说话,或者说是有许多要说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们相对无言,像遗像中的父母。

年初三,有话再不说就晚了,因为弟弟蓝能上要走了,要回美国去了。

家门外,蓝能上单独对哥哥说,哥,你养一条狗吧。

哥哥蓝能跟正把行李往车里放,他回头,纳闷地看着弟弟,为什么要养狗?

看家护院,防贼防……其他狗。

我们家没来过贼。我这么丑,贼怕来。嘿嘿。不养狗,也就不会招惹其他狗来。

那……起码每天,白天如果你不在家,还有晚上,你都要把门,把窗户,关锁得严严实实的!

这个可以。

嫂子不要带她出门,不要跟任何人讲你和嫂子的事,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和嫂子怎么不般配,不要……

这个我懂!哥哥打断弟弟,你走吧,怕路上堵,飞机可不会等你。

蓝能上上车。他开车驶离他梦萦魂牵的村庄,以及无比疼爱他的哥哥,还有他放心不下的嫂子。

山河锦绣的村庄如一台织布机,将他像梭子一样送出。立定的哥哥像一根长着疙瘩的木桩,遗弃在路的中间。看不见的嫂子则像藏在盒子里的一只翡翠镯子,让知根知底的人忧心和挂念。

村西头蓝家房屋的露台上,破天荒晒出了女人的艳丽衣裳。从年初四开始,人们越来越注意到,那鲜艳的衣裳,一件又一件地在开阳的露台上出现,像旗帜一般醒目和招摇。它们让村庄女人的心眼感到刺痛,而让男人感到蛋疼。

但人们也注意到,衣裳的主人自进入蓝家以来,是足不出户,更未在村庄走动过。这是为什么?女人病了?不像,因为没见过女人的男人买药或请医生。女人和男人赌气、厌弃了?也不像,因为女人和男人赌气生厌,连洗脚的兴趣都可能没有,哪有心情换衣裳?那只有一种可能,是男人对女人管得太严,不让出门。也难怪,女人那么漂亮,男人是那么一个丑八怪,怎么可能放心女人出门呢?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些猜测和判断哪一种更靠谱,村庄的人们开始围绕着蓝家频繁地进入、侦查、窥探。

一个月以来,蓝家进进出出了太多的人,超过了过去数十年来往人次的总和,像是重新有了蚁后的蚁窝。

但来的人再多,就是把门槛踏破了也罢,蓝能跟的女人就是不出面。她躲在楼上的屋子里,通过蓝能跟的口说是病了。哪有病那么久治不好又不去医院的呢?又不是缺钱。这分明是借口。不想见人或不想让人见着才是真的。蓝能跟把女人当宝贝一样藏着,不就是怕女人见了好看的男人心思动摇,跟上别人跑了么?而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比鬼一样的蓝能跟好看呢?

因为都见不着蓝能跟的女人,又不能强行地见,来的人渐渐少了。女人们肯定是不来了。她们的多数本是来探个虚实的,断定果然是女人被男人管得很严很死,也就心安了。少数女人确实希望蓝能跟的女人有病,如今看来,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还是传染病呢,不然怎么怕见人呢?于是也不敢来了。

只有部分男人坚持不懈、锲而不舍,他们三天两头往蓝家跑,像是勤奋上学的孩子。虽然每次来,也依然见不着女人,但还是来,就像明知上赌桌必定会输,但还是要赌一样。

这部分持之以恒的男人后来也来得少了,寥寥无几的人即使来了,也在蓝家附近戛然止步,没有了动力。

能自由进出蓝家的,只有韦甲、韦乙兄弟了。

韦甲、韦乙兄弟每次都是成双成对地来,像是连体人一样团结紧密。他们不这么做行吗?单枪匹马,谁怕他们?但两兄弟一旦合并和合作,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这两兄弟每次来,都不是空着手,这是他们与众不同、也是蓝能跟不得不以礼相待的地方。韦甲、韦乙总是能带来不一样的东西,上次是鱼,这次是酒,下次是山珍,下下次可能就是天上飞的。总之兄弟俩为了顺利进入蓝家,得到蓝能跟的信任,是挖空心思变换花样,让蓝能跟大开眼界,像极了讨好观众的魔术师。

韦甲、韦乙今天带进蓝家的是只老鹰。蓝能跟一眼认出了这只老鹰,因为它就是在上岭村上空翱翔多年的、令鸡鸭闻风丧胆的雄鹰。这鸟中之王如今垂头丧气,被韦乙提在手上,不顾蓝能跟的阻拦和反對,老鹰将在餐桌上以炖锅的形式出现,这的确令人意外和诚惶诚恐。

第一,我们这是为民除害,韦甲指着炖在锅里的鹰说,这老杂毛叼走了我们村多少鸡鸭你说。

第二,也是为了给能跟哥补一补,韦乙接着说,你这段时间身体虚啊,脸色黄得像烟叶一样,我都看不下去了,心疼。

韦氏兄弟给出的理由头头是道,让对老鹰心存神灵般敬畏的蓝能跟解除了戒备,打开了心结。

接下来,便是韦甲舀汤肉,韦乙端着汤肉递送到蓝能跟面前。紧接着摆在蓝能跟面前的,是大碗的酒。

能跟哥,吃了这碗汤肉,三宫六院不发愁!

喝了这个酒,皇帝也向你磕头!

韦氏兄弟一唱一和,把憨厚的蓝能跟哄得合不拢嘴。最重要的是,韦氏兄弟这次来,绝口不提要见美伶的事,连眼都不朝楼上望。这是最令蓝能跟放心和开心的,就像放心两条已经被阉割的色狗一样,他对他们彻底放松了警惕。

蓝能跟一碗接着一碗地吃肉、喝酒。

村庄的夜晚越来越静,尤其是在西头不是村庄中心地带的蓝家,静得就像山腰的洞穴。人即使像野兽一般地嗥叫,也没人听得见,更何况此刻在蓝家的三个男人,基本上不吱声了。

蓝能跟趴在餐桌上,像一头嗜睡的猪,任由韦甲、韦乙呼唤、拿捏和捶打,就是不动弹。

韦乙接过韦甲丢来的眼色后,便去把大门关上。他熄灭了一楼的灯,然后跟已等在楼梯口的韦甲上楼。他们来到二楼的主卧,拧了拧门把手,发现门是锁住的。于是韦乙又下楼来,用手机照明,取下挂在蓝能跟裤腰上的一串钥匙。他回楼上,换到第三把钥匙的时候,才把门打开。

卧室是黑的,但在手机的照明下算是亮了。只见蓝能跟的女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兄弟俩靠近女人,这个费了多少时间和心机才终于靠近的女人,此刻毫无察觉陌生男人的进入。她仿佛以为现在进入房间的是自己的男人,因此显得习以为常地平淡、机械,甚至麻木。韦甲挠了弟弟韦乙一把,韦乙会意地退出卧室,带上门,然后守在门外,像一名保安。

约摸二十分钟,哥哥韦甲开门出来了。他一边提裤子拉链一边朝弟弟歪头。韦乙便急不可耐地进房去了。

女人现在光着身子,在手机柔和的光线里,像是在浅浅的河水中泡澡。她眼睛扑朔迷离,像是在做梦。而姿态慵懒松垮,像是极度劳累。聪明的韦乙还是关掉了手机电筒,摸黑爬到了女人的身上。他在女人身上摸索、发动进攻。女人在他的强攻下几乎没有抵抗能力,像是被炮火摧毁过一次的阵地。这是武力占领的阵地,也是智力窃取的成果。为了这美好的时刻,兄弟俩绞尽脑汁,谋划了很久。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单说为了捕捉那只雄劲而狡猾的老鹰,兄弟俩请来了全乡最优秀的猎人,设置巧妙的机关,蹲伏十五天,才将它擒获。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成功了。

然后,兄弟俩功成身退。他们蹑手蹑脚又回到女人的男人身边,只见蒙在鼓里的蓝能跟睡得比刚才更沉。他呼噜震天,像怒吼的大虎。韦乙把钥匙往桌上一丢,与哥哥韦甲慌不择路,匆忙离开蓝家。

蓝能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餐桌边。桌上杯盘狼藉,周围却只有他一个人。堂屋前方阳光如注,大门敞开。裤腰上的钥匙怎么搁到了凌乱的桌面上?像一坨屎。清醒了的蓝能跟觉察到什么不妙,他飞快地跑上楼,比跨栏的刘翔还快。

房门一扭就开了。蓝能跟推门进屋,看到了羞辱的一幕——女人美伶衣不蔽体僵硬地躺着,像是断了气,实际上是电能耗尽。床单褶皱,黏着乳汁一样的斑,像是被疯牛踩踏过的污秽的草地。

蓝能跟抓住美伶,摇晃她,大叫,怎么了?谁把你弄了?

美伶没有回答,像是失去了记忆。

蓝能跟继续大叫,但已经是冲着门外。韦甲韦乙!我操你祖宗!

叫着,叫着,嗓音越来越嘶哑,身体也软了下来。他歪坐在地板上,不再发声,只是嘴巴哆嗦,牙齿打架,像被风雪袭击。通红的眼睛已经发白,定定的,像剥了皮夹在手上的鲜桂圆。

大成乡派出所接受了一起报案。报案人是上岭村村民蓝能跟。

蓝能跟称,本村村民韦甲、韦乙两兄弟,借酒将他灌醉,然后强奸了他的老婆美伶。

派出所一共四名警察,一听说发生了强奸案,全集中在一起了,共同听报案人蓝能跟的陈述。

我操他祖宗!蓝能跟越说越激动。这两个野仔从一开始,就是我结婚请酒那天,就对我老婆生有歹意,起了色心,灌我老婆白酒。那天我还没当回事,以为是斗酒引起的。我弟弟临走时提醒我养狗,我也没当回事,以为我家不会有贼。后来村里的许多男人女人,天天来我家,我觉得也没什么恶意。除了韦甲、韦乙这两个狗兄弟!他们变着法儿哄我高兴,让我麻痹大意。昨天晚上,他们带来了一只老鹰,炖了,我们三个人吃,还喝了酒。关键是喝酒,我一个人对付两兄弟,自然是喝不过他们,然后就醉了。他们偷走了我房间的钥匙,打开门,进去强奸了我老婆。第二天……

你等等!一个警察打断蓝能跟的讲述,他是派出所所长覃广来。你说后来村里的许多男人女人天天来你家,那么,昨天晚上,你家除了韦甲、韦乙,没别的外人来了吗?

昨晚只来了韦甲韦乙两个人,蓝能跟说,原来天天有很多人来的,后来越来越少。我也觉得奇了怪了。

你老婆现在在哪儿?覃广来说。

在家。

她为什么不来?

来不了。我没想让她来。

现场保存了吗?没动过吧?

蓝能跟点头。没有大动,我只是给老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床单也换了。

所长覃广来一听,叹了一声,哎哟,这还不是大动呀?大了去了!

但是换下的衣服我还没洗,床单也是。蓝能跟说。

覃广来站起来,招呼手下:去看看,都去。

派出所唯一一部车坐着五个人,驶往八公里外的上岭村。

蓝家很快就到了。蓝能跟用钥匙至少打开了三扇门,才进入到他指认的案发现场。

四個警察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蓝能跟的妻子美伶。

受害人美伶现在倚靠床屏,斜躺着,半身盖着被子。她脸色苍白,眼睛呆滞,见了来人也没反应,像是打了镇静剂的疯子。

果然,覃广来连问了受害人五个问题,都没得到正确的回答,或者说是答非所问。

覃广来:你还好吗?

受害人:你好。

覃广来:你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吗?

受害人:你好。

覃广来:昨天晚上,是不是有男人,两个男人,侵犯了你?

受害人:你好。

覃广来: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受害人:你好。

覃广来:一加一是不是等于二?

受害人:你好。

面对貌美却弱智的受害人,覃广来摇摇头,不再发问。

另外的警察这时拿到了换下的受害人的衣裤和床单。他们发现了床单上的乳状斑点,凭肉眼和经验就能认定是精斑。

覃广来当机立断,指示传唤韦甲韦乙兄弟。

上岭村的今天风平浪静。往日熙熙攘攘的各个赌点,忽然空寂,像停止营业的商店。一定是放哨的人望见了进村的警车,通风报信,使得所有的赌徒都散了。

警察在村庄四处寻找韦甲韦乙兄弟,全部扑空。

正当一干警察准备撤走的时候,得知警察来意和目的的某村民举报,韦甲韦乙兄弟逛街去了,今天是圩日。

所长覃广来和他的手下赶忙驱车返回,在热闹的大成街左冲右突,终于在一家餐馆里,抓着了正绘声绘色跟食客描述与蓝能跟老婆一夜风流细节的韦甲韦乙兄弟。

派出所里,韦甲、韦乙被分开讯问。四个警察也分成两组,策略是将兄弟俩各个击破。

韦甲、韦乙一问便认了。但只承认与蓝能跟的老婆美伶发生了性关系,不承认是强奸。

女人不愿意才叫强奸,对吧?韦甲说,可我上去的时候,蓝能跟的老婆是愿意的呀。

怎么个愿意法?覃广来问,他是这一组的组长。

她没有反抗,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韦甲说。

而在另一组,韦乙对警察说,我弄的过程中,她甚至还有配合的动作,这哪里算是强奸?通奸还差不多。通奸也犯法?

怎么个配合法?另一组的组长问,他是副所长黄峰。

韦乙看着三十啷当岁的黄峰,笑笑说,这個你应该懂的。

怎么个配合法?说!黄峰说,他加重了语气。

她哼唷,一直哼唷。她手抱着我,腿夹着我,不停地颠屁股。韦乙边说边尽量逼真地示范,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个警察,说,还要我继续往下表演吗?

两组警察很快碰头。覃广来说,我们再去蓝家一趟。

四个警察又来到蓝家。所长覃广来在楼下,对蓝能跟说,蓝能跟,我们已经抓了韦甲韦乙。疲软的蓝能跟立即坐得笔直,像是有人撑腰。但是,覃广来把手搭在蓝能跟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情况可能跟你讲述的,或者说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蓝能跟眼睛瞪大了,像是吃惊。

所以,我们需要跟你老婆美伶作进一步的核实。需要她单独和我们面对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蓝能跟点头,又摇头。

覃广来说,就是说,你留在楼下,回避。我们警察上楼,与你老婆进一步核实情况。

不可以!蓝能跟说,他站起来,挡住起身的警察。

蓝……

我老婆跟人不一样!蓝能跟打断说,她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覃广来说,她很漂亮,非常非常漂亮,我们都见过了。但是……

她是特殊的女人,蓝能跟又打断说,你们不能像要求普通女人一样要求她。

怎么个特殊法?

蓝能跟把警察们带进楼下的一个房间,指着房间里一个巨大的箱子,说她是美国来的。

箱子上的图文和其他标志显示,箱子来自外国。

你的意思,你的老婆是躲在这个箱子里,从国外……美国,偷渡进来的?覃广来说。

不是偷渡,蓝能跟说,是跟我的弟弟蓝能上,从美国托运过来的。

警察们还是晕头晕脑,面面相觑。覃广来对身边最年轻的警察说,马光田,你不是懂英文吗?看看箱子上写的是什么名堂!仔细看。

名叫马光田的警察上前,他仔细地看着箱子上的外文,又不得不拿着手机,对照词典,吞吞吐吐地翻译:Sex ,性,robot,机器人。性机器人,性、性爱机器人。然后,他恍然大悟仰起头,我的天!

其他警察也听明白了。

警察们接着带上蓝能跟,上楼对所谓的蓝能跟的老婆美伶进行查验。

是机器人,没错。

不管她是什么人,她就是我老婆。蓝能跟对哭笑不得的警察们说,韦甲、韦乙强奸了我老婆,就是犯法,就是犯罪!

覃广来最先止住笑,对蓝能跟说,蓝能跟,你弟弟真是会报答你呀,给你找了一个这样的老婆,不错不错,很适合你。

蓝能跟不管是褒是贬,说,我想知道韦甲韦乙强奸了我老婆,要坐牢多少年?

覃广来想了想,说,我们回去,再研究研究法律。你等着吧。

警察们走了,蓝能跟开始等。

等到第五天,蓝能跟等来的却是被释放的韦甲韦乙兄弟。

韦甲韦乙兄弟释放当天,第一时间便来到蓝家,在蓝能跟面前手舞足蹈,像亲临丧家作法的师公。但他们叫嚣了一会儿就走了,因为眼看蓝能跟口吐白沫,眼睛喷火,像是个厉鬼。兄弟俩自知力所不及,也觉得不好再惹,避开了。

蓝能跟冲进派出所,怒问为什么放了强奸犯韦甲韦乙兄弟。

所长覃广来亲自解释。蓝能跟,是这样,听我慢慢跟你说明。韦甲和韦乙,性交也好,性侵也罢,对象不是人。是机器,也可以说是玩具。那么,法律上没有规定,至少目前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与机器或玩具性交,或性侵机器、玩具,是违法犯罪。所以,只能把韦甲韦乙关了五天,放了。而且,关这兄弟俩五天,是因为他们非法盗猎野生保护动物老鹰,被拘留的。这事你也参与了,因为老鹰是在你家烹好食用的,你也吃了,对不对?但你的情节比较轻,就不追究你了。情况就是这样。哦,对了,我让韦甲韦乙兄弟,一出去就去跟你道歉,毕竟挪用了别人的玩具是不对的。他们去……

我老婆是人不是玩具!蓝能跟呐喊。

覃广来摇摇头。

你们不把我老婆当人,我把我老婆当人。机器人怎么不是人?有人字没?她就是人啊,她受了侵害,侵害她的人就得受惩罚。就算美伶不是我老婆,侵害她的人也要受惩罚。现在她是我老婆,我是她丈夫,我必须为她,也为我,求个公道!

蓝能跟我问你,覃广来说,你口口声称美伶是你老婆,请问你和她结婚了吗?

结了呀。酒都请了。蓝能跟说。

结婚证呢?

蓝能跟蒙了。没有结婚证,只是请酒报喜。我们农村请酒报喜就算结婚。

覃广来手指点着蓝能跟,蓝能跟呀蓝能跟,亏你还是高中文化,亏你还有个博士弟弟,不到民政登记结婚,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懂不懂?

蓝能跟傻了,或者说觉得理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思另外的理由。我们是事实婚姻。他说。

什么事实婚姻?这是非法同居!覃广来说。

蓝能跟又寻思了一会儿,说,那我们补个登记好了!补登记结婚行吗?

覃广来说,行啊!但这不归我们派出所管,你去找民政。

蓝能跟从乡派出所出来,便去找乡民政。

乡民政蒙家柏刚送走一对闹离婚没离成的夫妇,口干舌燥正准备喝口水,蓝能跟进来了。蒙民政,我要和我老婆补登一下记,领结婚证。蓝能跟说。他接着递给蒙家柏一包烟,五十块一包的蓝真龙。

蒙家柏接过烟,看看蓝能跟,看看门外。叫人进来呀。

我一个人来的。蓝能跟说。

一个人怎么可以?结婚是需要双方到场的。

蓝能跟看看墙上的钟,是下午三点半,说,那我回去带人来。你等着哦!

乡府至上岭村八公里的路上,风驰电掣着一辆摩托车。往上岭村的时候是蓝能跟一个人,再回乡府的时候,车上多了女人美伶。她坐在车后座,紧紧贴着男人的后背。风大车疾,她长发飘飘。

男人女人都到了乡民政。蒙家柏看着绝色佳人,咽下口水,強装平静地说,请出示身份证、户口本。

蓝能跟说,我有,她没有。

蒙家柏说,都要有身份证、户口本。

蓝能跟又递上一包烟。

蒙家柏不受,还把先前蓝能跟送的抽掉了两支的真龙烟退回。那没办法。他摊开手,耸耸肩,像电视里幽默地表示对不起的外国人。

蓝能跟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从信封抽出一张纸,递给蒙家柏。

蒙家柏看到的是一张外国发票。他认得发票上的金额:$11000。

这能证明什么?蒙家柏问蓝能跟。

这是她的身份证和户口。

乱弹琴!蒙家柏说,这只能证明你身边这个女人,是买来的!他手一挥,这婚,你们结不成。回去吧。

那我要是办得了身份证和户口呢?蓝能跟说。

蒙家柏看着桌上的两包烟,说,那你送我一条,我都敢收。

从乡府出来,蓝能跟带着美伶径直去了派出所。他拿着发票要求给美伶报户口和办理身份证,被拒。

又是所长覃广来出面解释。蓝能跟呀蓝能跟,不是我们要为难你,而是你在为难我们。你拿一张购物发票来派出所报户口,办理身份证,我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能给你办呀。你真的是找错地方了。买车,你拿发票去车管所上牌。买房子,你就拿发票去税务所上税,然后去房管所办房产证。你现在买的是机器人,虽然有人字,但毕竟是机器呀。买机器,这种机器,上哪儿去登记报备?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在我们派出所这儿。我们这儿管的是人,有血有肉,有爹娘、祖宗的人。他指指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什么时候这行字允许加上机器两个字,我再给你办,好不好?

蓝能跟带着美伶骑车回家。两轮车现在走得十分地慢,歪歪扭扭,随时都要倾倒的样子。开车的人甚至也不看路,他眼皮耷拉着,像是绝望的昏鸡。后座的女人紧紧依靠着他,其实是他背着她。两个捆绑在一起的人,坐在一辆盲目的摩托车上,行驶在两边沟壑的窄小公路,像是随时准备共赴黄泉,同归于尽。

仿佛是有仙人指路或佛祖保佑,蓝能跟还是将车开回了家。他抱着没有电能失去知觉的女人,放在长条桌上。然后,他用绒布,开始为她净身。湿润的绒布,从头到脚,一寸一寸、一遍一遍地擦拭他认为被污辱和肮脏了的身体。他的眼泪不时掉落在身体上,像是露珠,也像是牛虻。他要用舌头把露珠舔掉,用牙把牛虻咬碎。

被玷污的女人美伶,在丈夫的擦洗下,渐渐地光洁。像是被丈夫的泪水感动,她恢复了知觉。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重新看着细致入微照料她的男人——这个苦难深重的中国广西深山里的男人,纯真和隐忍的男人,不屈服不放弃的男人。我的好男人。对不起,原谅我。

美伶的心声像是被蓝能跟听到一样,只见他动作的手忽然静止,眼睛散发着宽恕的光芒,像波诡云谲的海上照明的灯塔……

春末的时候,归复平静的蓝家,出现了一条狗。

它现在还小,大概有五六斤重,黑色,个高腿长,皮毛光滑,活跃无畏,雄性,是村庄的人们都不知道的犬种。

它每天被蓝能跟带着,至少出两次门,但都走得不远。它主要是在蓝家房屋的周边溜达,像是熟悉环境的新兵蛋子。然后,它回到院子里,接受训练。

训练的情况或场景,村人大多是没看见或不知道的,因为院子大门紧闭。人们只是听到从院子里传出的喊叫。坦克,冲上去!坦克,咬呀!快跑,坦克,坦克,趴下别动,坦克……

这狗的名字,应该是叫坦克。

坦克变化很快,不光是长体格、长体重,还长精神、长威风,每一次亮相,都让人触目惊心。

夏末秋初到来的时候,坦克已经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了。

这个时候,人们却很少见到坦克的身影了。它深居简出,或藏而不露,像是兵崽成为了将军,拳手成了师傅。它不常出现,反倒让人更加敬畏和惧怕,因为人们知道这条狗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为了守护蓝家的女人不再受欺凌和侵犯。韦甲韦乙轮奸蓝家女人而不受惩处的事件,现在已经人人皆知。蓝能跟娶来的老婆不是真女人,人们耳目一新大开眼界后,现在也平淡无奇、习以为常了。虽然仍有众多男人对这个比真女人还诱人的假女人念念不忘、梦寐以求,但因为有了这条狗,女人有了厉害的保镖,念想就只是个念想,梦欲就只能在梦中发泄了。要靠近蓝家,走进蓝家,除非是这条狗不在,或者死了。

要引开一条忠诚的狗,或者除掉一条可能比人还聪明的狗,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像摧毁一辆坦克,没有大威力的炮弹是很难的。

何况坦克,还有一名时刻保持警惕的指挥官。他是它的首脑和主人,因为麻痹大意受过惨痛的教训,所以现在他非常器重它,仰仗它。他相信它凭着天性的忠诚和凶悍,一定能为他看家护院,保卫他的女人。

因为有了狗,蓝能跟出门在外的时候,把狗留在家里,心定了许多。他通常是有事才出门。比如下地干活。蓝家现在有四亩地,其中水田一亩,旱地两亩,还有一亩由地改成了鱼塘。如今的上岭村,农民大多不种地了。他们去外面打工挣钱,或上赌桌去博运气,而让土地荒芜着,因为他们相信,无论地里种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打工挣的钱多,更比不了赌桌上来的钱快。整个村庄,只有蓝能跟是个真正的农民。他坚持耕种土地。上岭村几千亩土地,空茫茫一片,他家的田地必定是春绿秋黄,而鱼塘也必定是鱼大虾肥。其实蓝能跟最不必要继续当农民种地养殖,光凭在美国的弟弟每年给他的钱,就足够衣食无忧。但他就是这么傻,这么笨,像一个死都不改嫁的寡妇。但你说他蠢他笨,他又懂得养狗,守卫他的女人。在家舒心,出门放心。除了下地干活,蓝能跟也偶尔上街,买必要的东西。露台上晾晒的衣服,不断地更新。它们大多属于从不出门的女人。整天窝在家里,换那么多漂亮的衣服,给谁看哪?自然是给蓝能跟看的。是蓝能跟想看的。这个贪恋美色的臭男人和丑八怪。

蓝能跟今天又上街了。他在街上碰见韦甲韦乙兄弟。

蓝能跟已经有小半年不见这两个野卵兄弟了。自从那件污辱、窝囊、不公平的事情处理之后,他发誓再也不与韦甲韦乙兄弟来往,有这两兄弟可能在的场合,他坚决不去,比如村庄的所有赌点,他再也不去了。他上街,也只挑不是圩日的日子。

这天就不是圩日。但蓝能跟不想见的这两兄弟,却让他遇见了。

他们像是故意制造的遇见,在本该是错误的时间、地点,错误地遇上了仇人。

仇人相见,理应分外眼红。但韦甲韦乙兄弟却是笑吟吟地出现,让心怀深仇大恨的蓝能跟发作不了,像干柴遇上雨水燃烧不了一样。他想躲避,也躲避不了,因为两兄弟一前一后夹着他,前后都赔着笑脸。

蓝哥,今天我们两兄弟是专门来给你道歉的。韦甲说。

像是用词不当,蓝能跟很冷漠。

能跟哥,今天我们是向你赔罪来的。韦乙说,他修改了措词。

蓝能跟嗯了一声,像是接受了改动后的说法。

两兄弟趁机牵拉着态度缓和的蓝能跟,进了附近一家名叫“壮古佬”的餐馆。这也是他们曾被警察抓走过的地方,只是蓝能跟不知道而已。

因为不是圩日,餐馆没有客人,除了韦甲韦乙兄弟和蓝能跟。

酒菜很快上了桌,像是预订好的。

蓝能跟一看见酒,像条件反射或是被蛇咬过的人看见井绳一样,迅速站起闪开,但被一旁的韦乙按下。

你不用喝酒,坐在对面的韦甲说,酒只是摆设,赔罪是要摆酒的,象征诚意。

蓝能跟虽然人不走了,但仍保持警惕地提防着韦家兄弟。对两兄弟递的烟敬的茶,一概不受。那令他提心吊胆的酒,更是被他重点盯防,只要有一只手企图靠近、触摸酒瓶子,都会被他制止。

韦甲给弟弟韦乙丢了一个眼色。兄弟俩几乎同时站立,退开几步。他们面对蓝能跟,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像是战舰上的日本鬼向胜利者投降谢罪一样,只差没有战刀可以交出。

我们错了,韦家兄弟表态,我们为进入你家侵犯你的私有财产的行为,感到非常难过和后悔。对不起。

蓝能跟看着向他鞠躬的韦家兄弟,听着他们赔不是的话,身心一阵痛快,就像卡在肛门的大便终于拉出来一样。他觉得兄弟俩的言行还算到位,能让两个村霸作出服软的举动,已经很难得了。他想都不曾想,这霸道的两兄弟在被警察认定无罪释放后,会向他认错。这真是个意外的结果,感觉像不用吃药病好了一样。但他觉得这兄弟俩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又挑不出毛病。你们坐吧。他说。

韦家兄弟像是得到了原谅,愉快地坐回原位。他们情不自禁地抓过酒瓶,开瓶往杯子里倒酒,出乎意料地没有遭到蓝能跟的阻止。兄弟俩共同举杯,敬向蓝能跟。

蓝能跟看看自己面前的杯子,说,先讲好,我只喝一杯。

你随意,我们干完!韦家兄弟言之凿凿。

蓝能跟果然只喝一杯,不喝了。韦甲韦乙殷勤地轮流给蓝能跟夹菜,像伺候一个健康的长辈。蓝能跟也确实比韦甲韦乙兄弟年长许多,自然乐意接受晚生的尊敬。他看待韦甲韦乙兄弟,目光干净、温和,看上去心里已经没有仇恨了。

兄弟俩见机行事趁热打铁。能跟哥哥,韦甲说,我和我弟弟韦乙,刚才的道歉和赔罪,其实还没有做完。

不用了。蓝能跟说。

韦乙说,不,请允许我们兄弟把话讲完,把事情彻底地处理好。

讲吧。

韦甲说,能跟哥哥,是这样,我们侵犯了你的私有财产,给你的财产造成了巨大损害,所以……

哎,等等,美伶是我的老婆,不能叫私有财产。蓝能跟打断说,他终于挑出韦家兄弟讲话的毛病了。

美伶是你老婆,这是肯定的,韦乙说,但是,你的老婆不就是你的私有财产吗?这也没错吧?不是私有财产,难道是公有财产?

蓝能跟想想也是。他不再申明,像是默认了。

韦甲接着说,能跟哥哥,我们给你的财产造成了巨大损害,所以我们决定赔偿你。

赔偿?

对。

怎么讲?

我们愿意照价赔偿。韦甲说。

照价?什么价?

据我们所知,美伶嫂子也好,机器人也罢,韦乙说,他读过不少金庸的小说,說话也文绉绉的,价格是一万一千美金,按照现在一比六点七换算,就按一比七吧,是七万七千人民币。那么……

你们是怎么知道价钱的?蓝能跟打断说。

韦乙笑笑说,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你就不必追问了。我们没有美金,所以现在,我们决定赔偿你七万七千人民币。

蓝能跟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就八万,韦甲说,增加三千,是精神赔偿费。

蓝能跟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要钱。

韦乙说,我知道你不缺钱。可是,这个世上任何的伤害、损害,除了拿命来抵,不就是拿钱来赔吗?我们两兄弟拿命来抵,还不至于吧?所以,便只好用钱来赔咯。

我要的是一个说法,一个理。你们已经知道错了,赔不是了。过去就过去了。蓝能跟说。

韦甲说,不行,钱一定要给,要赔。不给钱我们过意不去,说不过去。我们给你钱,然后我们把机器人接收过来,那才顺理。

蓝能跟一愣,你说什么?什么接收?

就是说,我们赔了你八万,机器人自然就是我们的了。就像我开车撞坏了别人的车,我付全责,我照价甚至超价赔付了,这被撞坏了的车,自然而然就转移、过户到我的名下,变成我的财产了。对不对?

不对!蓝能跟说。他的目光炯炯,又不温和了。

对的呀,韦乙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公平交易。

美伶是人,是我老婆,我不卖!我就是这意思,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懂,韦乙说,你把美伶当人,当老婆,我们理解。可是,严格地讲,它是一部机器,机器就是货物,是商品。从商业的角度,我们付给你足够的钱,然后你就把货物给我们,这叫等价交换,讲白了就是公平买卖。

蓝能跟冒火的眼睛瞪着韦乙,我不跟你们做这种买卖!

蓝能跟,这就是你不对了,韦甲直呼其名说,我们又跟你赔不是了,又愿意买你的东西,够诚心诚意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

吃罚酒是吧?蓝能跟打断说,他霍地站起来,来呀,你们兄弟俩现在打我。我跟你们讲,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卖我的老婆!

韦甲韦乙兄弟看着斩钉截铁的蓝能跟,面面相觑,如同拿不怕死的人没办法一样。

你们不打我,不杀我,就给我让开!蓝能跟对阻挡他的韦乙说。

韦乙给蓝能跟让开出路。

看着走远的蓝能跟,韦甲韦乙兄弟无可奈何,心生愤怒。韦甲朝着蓝能跟的身影飞起一脚,掀起一股风。韦乙骂道,蓝能跟你这臭狗屎,给你骨头你不吃,偏要吃屎。和我们兄弟斗,你还嫩着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踢也踢了,骂也骂了,兄弟俩坐下继续喝酒。浓烈的酒在他们的肠胃里沸腾,燃烧到脑袋,从眼睛喷出火来。酒越喝越多。从中午到晚上,冷清的餐馆就靠这两兄弟撑着,直到他们眼睛里的火光熄灭,被餐馆老板和老板娘抬进他们自己的车子里睡觉。这两兄弟有一辆七座的面包车,八成新,有天窗,现在他们在里面躺着,像在一个看得见星星的房间里。

秋末以来,蓝家的狗出现异常反应,终于被主人发现了。

这条也就半岁多大的公狗,每当进入夜晚的时候,就躁动不安,魂不守舍。它在院子的高墙内左冲右突,不停地跳跃,像企图越狱的囚犯。屡次失败后,它来到楼顶的露台上,从栏杆的空隙俯瞰不远处自由、狂野的同类——这些不受约束的狗成群结队,尽情地在村中的野地追逐和交欢。近段时间以来,它们将交欢的地点集中在了蓝家附近,把这里当成了它们的天堂。借着路灯的光亮,坦克像一名校门外的少年,旁观校内老师学生的教学和实践。它们真是欢乐呀,这些放荡的狗,第一次被坦克发现的行为,就魅惑地吸引了坦克,生动地教育、启蒙了坦克。它年幼的身体忽然春心萌动、欲火中烧,过早地成熟。它渴望加入同类寻欢作乐的行列。无奈高墙阻隔,而楼顶的露台比院墙高出十米,如险峻的悬崖。它想获得解放,只有不要命地往下跳。

连续几天,蓝能跟早上或上午起床后,總是发现坦克不在房屋里,也不在院内。他打开院子大门,便看到坦克在院门外精疲力尽地守候,其实是在等候门开进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它是怎么出去的?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它为什么要出去?它出去想干什么?都干了些什么?

一连串疑问像锁链绑住了蓝能跟。他急着要把这锁链打开。

这天晚上,蓝能跟破例没有跟美伶睡在一起。他佯装进卧室了,还重重地关上门。然后他再悄悄地开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三重门,蹑手蹑脚地出去。

他在房屋正面西北角的草丛中潜伏,像侦察兵近距离观测敌营一样,观测自家房屋的动静。不久,他望见坦克出现在楼顶的露台,然后纵身往下跳。他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想扑出去营救已来不及了。好在坦克跳楼更像是在飞,它像是长有翅膀,轻盈地降落在地上。然后它开始跑动,像离弦的箭一样射进了黑暗里。

蓝能跟找到坦克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他的手电筒照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条母狗正在与坦克野合。面对突如其来光芒的照射和人的呵斥,两条狗也没有中断交媾。这点人没法和狗比,人遇到捉奸,首先的反应是分离,然后仓皇出逃。但狗却不一样,纵使天打雷劈、山崩地裂,也要将乐事进行到底。

蓝能跟显然失去了理智。他疯狂地跑开,很快又疯狂地跑回来,手里多了一根铁棒。他把铁棒高高举起,朝着一个狗头,重重地打去。

狗凄厉的惨叫惊动村庄,引来了不明真相的人们。他们循声相继来到现场,看到一条狗还在吠叫,而另一条狗则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人们认得坦克,它的眼睛含着泪水。即将死去的狗没有名字,但都知道它的主人是韦山。

主人韦山来了,他看见的只是狗的尸体。很显然他的狗是被打死的,因为狗的脑浆迸溅,血流一地。

杀狗的凶手蓝能跟也没有离开现场,他像是敢作敢当,也像是被先到的人控制了,他的手里还拿着铁棒,铁棒还在滴血。还有他的狗,与死去的狗寸步不离,像忠贞的情侣。

经过一番争吵和理论,韦山指着蓝能跟说,不管是我家的狗勾搭你家的狗,还是你家的狗诱奸我家的狗,狗死活都不会说话,你也拿不出证据。目前的迹象表明,你家的狗诱奸我家的狗可能性更大,因为大家都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你家的狗对我家的狗不离不弃,眼睛含着泪水,现在还在哭。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家的狗对我家的狗爱得很深。蓝能跟,你现在把我的狗打死了,它是我的狗,可它也是你的狗的老婆呀,你为什么舍得下这么狠的毒手呢?

蓝能跟像是吵累了,也像是理亏了,他疲顿地说,我赔钱就是。

我不要钱!韦山说。这个韦甲的堂弟、韦乙的堂哥口气铿锵有力,我不和你做买卖!

那你讲怎么办?蓝能跟说。

杀人要用血来还,一命抵一命,这是人道。你现在打死了我家的狗,拿你的命抵狗的命,这又不人道。那么,就用你家的狗来抵命好了。韦山说,他像是盘算好了,把处理方案讲得头头是道流利顺畅。

这个……我不能答应。蓝能跟看了看坦克说。他发现坦克也在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哀怨。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这是最公平最妥当的解决办法。韦山说,他看着在场的村民,大家讲是不是?

村民纷纷附和,一致认为狗命抵狗命妥当公平,就差没有投票表决了。

坦克这时候走动了,它来到主人跟前,低头,摇着尾巴,像是恳求主人同意放弃它的生命。然后,它走到围观村民的中央,像是烈士站在了断头台上。它仰着头,却夹着尾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韦山这个时候提议,要蓝能跟当刽子手,亲手结束坦克的狗命。

这个我做不到!蓝能跟坚决地说。他把手中的铁棒一扔,转身就走。

蓝能跟是怎么回家的,又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他完全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离开人群之后,他是在人群附近待了一会儿的。他回望黑压压的人群,目光缱绻和决绝。然后,他听到噗噗的铁器打击皮肉的声音,接着是人群的呼喊声,这些声音像夹着闪电的雷霆,把他击倒在地。被地火烧过一次的蓝能跟,又遭人怒。如果地狱真有十八层,他一定是跌到了最深的那一层。

蓝能跟出现在自家的院外,已是天亮。院子大门是关闭的,这没问题,昨晚出去的时候他把大门关上了。他开门进了院子。房屋的门是虚掩着的,也许昨晚心急,忘了关了。进了房屋之后,他还在楼下待了一会儿,却看着楼上,像是在想怎么跟楼上的人交代昨晚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了什么不妙,飞跑上楼。只见卧室的门锁被撬坏了。他推门进去一看,卧室里没有了美伶。

蓝能跟又到乡派出所报案。他报自己的老婆美伶失踪了。

接待他的仍是所长覃广来和他手下的警察。他们对发生在蓝能跟这个特别的男人身上的事,似乎也特别地关注和感兴趣。

在听完蓝能跟大致的陈述后,覃广来说,蓝能跟,按规定,人失踪四十八小时后警方才可立案,当然你随时是可以报案的,但立案得等满两天以后。在不满四十八小时内,家属要先自己找。他看到了蓝能跟的焦急和眼睛里的不满,话锋一转,我们必须尽快立案破案。但从目前你的陈述来分析,绑架是不存在的,因为你没有收到电话或字条,没有被索要赎金。非法拘禁?拘禁人是谁?动机是什么?你提供不了线索和证据。被人贩子拐卖?你说你老婆绝顶聪明、知识渊博,是不会上当受骗的。那么……

你就说帮不帮我找老婆吧!蓝能跟打断说。

帮,肯定帮。覃广来说,现在的问题来了,如果你仍然坚持把机器人美伶当成是你老婆,当有身份的人,我们现在还真帮不了。怎么才帮得了呢?就是,你把机器人不当人,而是当成财物。你的财物不翼而飞,被盗了,我们现在就能帮。你考虑考虑,是当人还是当财物?

蓝能跟跟自己斗争了好一会儿,开口说,只要能把人找回来,当什么都成。

不行,你要明确是人还是财物。

财物。蓝能跟轻声说,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一样。他看着仍然不动的警察,站起来,几乎是吼着说,你们怎么还不行动呀!没听见吗?

派出所这回只出动了两名警察,马光田和覃东。他们把蓝能跟请上警车,来到蓝家。

警察在蓝家提取到一个人的指纹,这个人的指纹很可能还是蓝能跟自己的。脚印也没有外人的,都是蓝能跟踩下的。但机器人确确实实是不见了,如果蓝能跟报案属实,那盗窃的人就是高手,是戴手套作案,并在离开时把脚印清除了。院子的外边也没有车辙,或者说没有新的车轮轧痕,除了刚到的警车。盗窃者应该是把车停留在公路边或别的什么地方,然后走过来入室作案的。盗窃者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目前不得而知。

警察把现场的采集情况如实跟蓝能跟作了说明。马光田说,这个案子破获会有一定的难度。就是说,即使破获,时间也会很长。

蓝能跟说,你们是不是缺钱?缺经费?多少?我给。

覃东说,蓝能跟,你不能抹黑我们警察的形象。我们就是缺经费,宁可自掏腰包,也不会拿群众的一针一线。

那是为什么?

因为盗窃者太狡猾了,马光田说,而我们的技侦设施还很落后,除了街上,村村屯屯都没有装天眼。

什么是天眼?

天眼嘛,就像是神灵的眼睛。现在神灵还在睡觉,或在忙别的地方的事情,他没有睁眼或顾不上看管农村和农民,包括上岭村和你。覃东说。

那怎么办?

等。马光田临走时说。

在蓝能跟等待的日子里,大成乡以及毗邻的乡镇道路,来往和游行着一辆别具一格的面包车。它涂抹着鲜艳的黄颜色,左右两面车门喷着黑色的标语,分别是:不一样的体验、欢迎尝试。后挡风玻璃粘贴的是一个美女放飞竹林鸡的画报。看上去,这是一部宣传和推广竹林鸡养殖的广告车。它醒目而通俗易懂,使人远远就认出它,一眼便记住它。它明目张胆而又小心谨慎地进出除了上岭村以外的村庄。圩日的时候,它还出现在街道附近,在僻静处停留,接待老顾客和老顾客介绍来的新顾客。

面包车的主人是韦甲、韦乙兄弟。

显而易见,兄弟俩对原有的面包车进行了改装。除了外部喷上鲜明的颜色、标语和粘上画报,内部也有大改动。首先是把后面两排座椅拆了,再修改成一张床。床上铺有床单,放有枕头和被褥。

从初冬开始,车里的床上长期卧着一个人,一个比后挡风玻璃画报上还要漂亮的美人。她被韦甲韦乙兄弟俩囚禁在车上,不断地接客。无数乡村的男人,一传十十传百,纷至沓来,先付钱,然后实实在在享受明星级别的女人,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身上寻找不一样的体验。他们中有已婚的,更多的是光棍汉。上岭村的光棍和极个别已婚男人,也有不辞路途遥远来的,但必须口头盟誓保密,有的甚至是交了保证金以后,才可以触碰女人的身体。因为客人应接不暇,夜以继日,女人自从第一次接客后,基本上就没有换过衣服。稍有一阵空闲,韦甲或韦乙就扯上被褥,将她盖上。

黄色面包车在方圆百里的乡村穿梭了一个半月,它惹眼、招摇和热闹,像冬天里的一团火。如果不是发生意外,这团火永远都不会熄灭。

意外发生在大成乡隔壁的龙湾镇,离公元2016年岁末还有九天。这天是龙湾镇的圩日。韦甲韦乙兄弟驱车来到镇子附近的断桥边,他们是第四次来这里,算是老地方了。他们在老地方接应老顾客新顾客,韦甲负责收钱,韦乙负责放哨。一切如常。

日薄西山,韦甲收了最后一名顾客的錢后,放人进到车子里。他判断这名戴鸭舌帽和墨镜、并且似乎是见过的顾客,这次也坚持不了多久,于是准备收摊。

在远处放哨的韦乙也放松了警惕,他跳下石头,还背靠石头坐下,拿手机玩游戏。两个蒙面人突然从石头的两边出现,擒住了韦乙。

正在车外边打扫清洁的韦甲,猛然看见两个蒙面人押着弟弟走过来。他慌忙后退,打开车前门,跳上驾驶座,企图开车冲撞绑架弟弟的人。但他的脖子立即被一把刀抵住,叫他别动。动刀的人无疑就是刚才上车的戴鸭舌帽和墨镜的男人,他装成嫖客守在车内,与外边的绑匪里应外合。韦甲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全部三个绑匪在车边聚首。韦甲也被勒令下车,与弟弟绑在一起。车上的女人早已经被戴帽子和眼镜的男人捆绑和堵住了嘴,他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嫖过的女人身体的秘密。因为时间关系和行动目的在身,这次他没有嫖。

一个绑匪勒令韦甲交出身上和车上所有的钱,他认为钱应该是由负责收银的韦甲保管。果真如此。韦甲一听是劫财而不是索命的,就和盘托出,让劫匪把身上、车上的钱全部搜去了。

达到目的的劫匪把车钥匙扔进了韦甲韦乙身后的草丛,然后扬长而去。

弟弟韦乙的手很快挣脱了捆绑的绳索,原来他被绑的时候尽力地将双手撑开,只要手一合拢,绳索也就松动了。聪明的弟弟接着松开了哥哥。保住性命的兄弟俩想着被劫走的钱,越想越来气。这可是他们用脑子冒险挣来的钱,岂能让别人轻易地夺走了,何况兄弟俩在大成乡赫赫有名,在龙湾镇这鸟地方却被欺侮到家了,以后脸没地方放呀。

兄弟俩经过商量,决定选择报案。他们徒步来到龙湾镇派出所,报上大名和案由。

经过警察一夜的追捕,劫匪被逮住了。但是韦甲韦乙兄弟也跑不了,他们报警之前忘了,他们就是盗窃犯和老鸨。

龙湾镇的警察一开始并不知道韦甲韦乙兄弟涉嫌盗窃,只认定他们是老鸨。经劫犯指认,警察在断桥边停留的车上,发现了被韦甲韦乙兄弟逼迫卖淫的女人。他们把封住女人嘴巴的胶带撕开,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说,我叫美伶。

一天之内,龙湾镇的警察一举破获两案,既抓住了抢劫犯罪团伙,又粉碎了一处流动的色情场所。他们不知道,其实破获的还有第三个案子。直到两天后县公安局发通报才知道。

大成乡派出所警察马光田和覃东,从县里领回了被韦甲韦乙盗窃的机器人美伶。在交还给失主之前,所长覃广来吩咐马光田和覃东,把脏了吧唧的机器人擦洗一下,换上新衣服。他说这叫还人清白。

美伶被送回了蓝家。苦等近两个月的蓝能跟看到失而复归的老婆,流下了悲欣交集的泪水。他什么都没有问,似乎什么都明白。

倒是警察告诉蓝能跟,拐走美伶的犯罪嫌疑人是上岭村的韦甲韦乙兄弟,他们还没来得及把美伶倒手出去,就被龙湾镇派出所的人抓住了。马光田说,他改变了韦甲韦乙兄弟作案的性质,并字斟句酌在话里使用了拐字,像是为了避免蓝能跟知道真相后更加伤心,也或许是他已经把机器人美伶当人看了。

公元2017年新年已经到来,而旧历丙申年还没有过去。处在新旧更迭之间的上岭村,白天洒着阳光,晚上飘着雪花。多数的人仍然是通宵达旦地赌博,他们认为这就是劳作。而日上三竿,人们才开始睡觉。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有变。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认钱的人仍然只认钱。不认爸妈的人仍然不认爸妈。

现在是夜晚,在村西头的蓝家,外边下着雪,里边烧着炭火。火盆边没有人,却在持续供热,像是没有学生的老师坚持在学校升旗一样。空荡的楼下,有老鼠出没,它们有的到外面寻找食物,有的往外面搬运食物,像一个既有成员勤俭持家,也有成员吃里扒外的群体。

蓝能跟在楼上。他在卧室里,手里拿着一瓶液体,静静地看着床上女人美伶的脸。

美伶的脸还是好看极了,好看到所有人看了仍然都会发抖。她的出现和到来,惊动了那么多的村庄、那么多的人,惹了那么多的是非祸事。这一切事件的发生,都因为这张漂亮的脸。她知道是她漂亮的脸引起的吗?她的脸如果不再漂亮呢?她知道这么多天我想什么了吗?她知道接下来我要干什么吗?

蓝能跟拿着液体的手在抖,那是因为他的心在抖,就像地震是地心异变,地上的房屋才摇晃坍塌一样。他的手现在就像抖动的房屋,手上装着液体的瓶子,就像屋顶上危在旦夕的水罐,只要任何一样倒塌,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和灾难。但是损害和灾难现在还能避免吗?不能了。只要这张脸没有变化,不变得像我一样丑,那么是非祸事还会发生。蓝能跟想。她变丑了,就只有我还喜欢她,一如既往地喜欢,蓝能跟还想,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变老死去。

蓝能跟把所有的问题又想了一遍,手突然不抖了,或者说已经不是抖了,而是倾覆。手上的瓶子已经瓶底朝上,瓶子里的液体正从瓶口流出,滴落在女人美伶的脸上。

滴液在美伶的脸上慢慢地洇开,所到之处冒着轻烟,还发出嗞嗞的声音。它烧灼精致的皮肉,创伤面积越来越大,像人为的又无法扑救的火,最终吞噬美丽的森林。

蓝能跟想起那年,在礦山坑洞里瓦斯爆炸的那一瞬间,烈火灼烧他的身体,应该也是这么残忍。他拼命地喊叫和挣扎,但是都没有用,折腾只会使火烧得更旺,伤得更彻底。

此刻美伶的脸被残忍地伤损,但却没有喊叫和挣扎。她看上去没有痛苦,平静地接受火热的毒液侵蚀她的皮肤,将曾经生动的脸烧焦。

然后蓝能跟抱着美伶,像两棵树抱成一棵树。他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两张一致丑陋的脸结合在一起,亲密、般配、和谐,像树上结出的令人惊叹的果实。

标题书法 李德湘

原载《长江文艺》2017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向 午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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