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之女体与童体:历史感和语境化

2017-11-14 05:07罗靓
文学与文化 2017年2期
关键词:情动白蛇传青蛇

罗靓

文化研究

白蛇之女体与童体:历史感和语境化

罗靓

本文以《小戏骨:白蛇传》为出发点,强调身体政治和情动理论在白蛇故事中的历史感和语境化。白蛇之女体与童体成为跨越人与异类、儿童与成人疆界的桥梁。以“非人”之名行越界之人事正是白蛇故事恒久的主旨。在西方人文学界所谓“非人转向”的潮流中,白蛇主题的历史感和语境化还表现在动物、儿童、女性身体作为人类、成人、男性主体的异类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所承载的反抗性政治潜能和情动驱动力。

《小戏骨:白蛇传》历史感非人转向

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风靡大陆、至今历久不衰的五十集台湾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可谓“70后”、“80后”、“90后”数代人刻骨铭心的童年往事和青春记忆。2016年国庆期间爆红网络的《小戏骨:白蛇传》,也是因为所谓对《新白娘子传奇》的“神还原”而成功将作为网络主力军的“70后”、“80后”、“90后”后一网打尽,一度创造了网络点击率和观众评价的超高神话,成为既叫好又叫座的新“神剧”。

一 刻骨铭心的身体记忆:从《新白娘子传奇》到《小戏骨:白蛇传》

我们从豆瓣上数以万计的影评中不难见出《小戏骨:白蛇传》对观众情绪的强大驱动力。不少“80后”女性观众提及儿时身披床单扮演赵雅芝版白蛇的情景,读来真是历历在目,亦可见《新白娘子传奇》在其成长过程中留下的深刻烙印。在如潮的好评中有两组关键词值得一提。第一组关键词:记忆与认同。这其中包含的其实是来自身体的记忆(bodilymemory)与某种情动的认同(affective identification)。众多评论者都提及观影过程中发自内心的情感共鸣和“中毒”般的“疯狂”身体反应。在此意义上,《小戏骨:白蛇传》似乎开启了一架时光机,带她们重温已逝的童年和在记忆中变得完美的青春年华。

但身体的记忆和情动的认同是如何具体得以实现的呢?用评论者们的话来说,就是“神曲入脑”。《小戏骨:白蛇传》忠实地沿用了《新白娘子传奇》中的众多“神曲”。这些早已铭刻在心的熟悉旋律一旦响起,观众脑中便接收到了特定的情感信号,身体也随之被驱动而有所反应。即便是平均年龄小于十岁的小演员们一本正经地演绎着成人世界的爱恨情仇,观众们也因为“神曲入脑”而浑然不觉得出戏,反而称赞她们是“时间的精灵”,并为她们“认真的态度”所感动。在布莱希特20世纪30年代的戏剧实验中,音乐也充当了类似的角色、达到了类似的效果。在历史上的政治宣传舞台剧和当代爆红的网络神剧之间,似乎也存在惊人的同构。

第二组关键词:靠演技与靠脸。和“神曲入脑”异曲同工的还有观众对小演员们“神一般的演技”、特别是对哭戏演绎的情动的认同。女扮男装出演许仙和许仕林父子的两位小演员的哭戏,更是深得众多观众的青睐。大众似乎对现实中的成年小花小鲜肉、那些所谓“靠脸吃饭的演技渣”颇为不满,从而在对演技超群、又有匠心诚意的正版小花小鲜肉情动的认同中把满腹牢骚发泄到那些有着“面瘫脸”的小花小鲜肉们身上。所谓“打脸”、“吊打”、“秒杀”、“完爆小鲜肉”,不过是在语言暴力中享受着发泄的快感和对靠脸吃饭的小鲜肉们身体的再度消费。这样对当红小花小鲜肉的群起而攻却也不是无的放矢。就在《小戏骨:白蛇传》爆红网络的2016年国庆假期之前不久获得百花奖最佳男女配角的两位演员,明显就成为了所谓的众矢之的。这两位演员超高的颜值和所谓“面瘫脸”的演技在豆瓣影评人对《小戏骨:白蛇传》的好评中作为反例出场。

《新白娘子传奇》中叶童女扮男装所饰演的许仙早已深入人心,女体许仙及其性别表演也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明代冯梦龙版本白蛇故事中凸显的“戒色”主题,更“纯化”了白蛇母题中“蛇性之淫”的蕴涵。于是作为电视剧的《新白娘子传奇》成为老少咸宜的当代经典,其中的爱情故事的意义也颇为宽广,为《小戏骨:白蛇传》进而将其扩张为广义的亲情奠定了基础。在此语境中,我们不难理解观众对两位小女孩扮演的许氏父子哭戏的情动的认同。在剥离了“情欲”的21世纪儿童版白蛇故事中,我们似乎才开始真正看懂90年代《新白娘子传奇》成功的秘诀:它之所以成为每个暑假必重播的收视保证似乎也必须从家庭、儿童、青春、记忆、认同等关键词里找到其雅俗共赏、老少通吃的理由。

二 家庭与儿童的情动力量:从日本动画片《白蛇传》到《小戏骨:白蛇传》

其实以儿童为目标受众或演员的白蛇并非20世纪90年代《新白娘子传奇》抑或21世纪《小戏骨:白蛇传》所首创。1958年的日本动画片《白蛇传》已经开启了将白蛇故事包装为“家庭”与“儿童”题材的先河。日本文学传统中的白蛇故事以取自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日本故事集《雨月物语》为基础,高举“蛇性之淫”的旗帜。时至1921年,日人谷崎润一郎以其为底本,写成了同名电影剧本,并由大活映画公司摄制成默片。谷崎对“蛇性之淫”的强调不但承续了上田秋成对冯本的挪用,更与大正日本现代主义与先锋实验的文化氛围息息相关。而就在《白蛇传》动画片出现的两年前,同样是在二战后的50年代中后期,同在日本语境中出现的由李香兰(山口淑子)主演的古装剧情片《白蛇传》(1956)仍在大力张扬“蛇性之淫”,其间还出现了在50年代中国文化语境中颇为少见的大胆吻戏与床戏。

在这样的背景下,日人该如何将1958年的《白蛇传》动画片推广为适合家庭与儿童的流行文本?这还真是一个颇有挑战的问题。该片中对大量动物配角的引入可谓神来之笔。它利用动物肢体的可爱来转移日本白蛇故事传统中对淫欲的强调,并转而将白蛇与许仙的情爱故事化为许仙和他的动物朋友们(大熊猫、小熊猫)以及白蛇、青鱼(小青在这里仍是冯梦龙版本中的青鱼)和她的鱼儿朋友们之间的亲情与友情。在白蛇故事中加入大小熊猫自然是日人的独创,在这似乎颇为可笑的创意之后却也是颇费苦心的。20世纪50年代中后的日本刚刚走出二战后美国占领的阴影,选择中国古代传说为题并借助美国福特式生产方式以重振日本文化的东映动画公司,自然希望借助《白蛇传》在东亚搞所谓“修好的政治”。但这并不是东映的唯一目的。在国际市场中与美国的迪斯尼竞争对东映来说同样重要。熊猫肢体的可爱也成为日本借助中国元素在亚洲修好并和美国竞争的情动的力量。

三 作为越界力量的动物身体:从日本动画片回到中国最早的白蛇影片

1958年日本动画片《白蛇传》中对熊猫等动物配角情动力量的彰显也并非破天荒的创举。早在1926年中国第一部剧情长片《义妖白蛇传》(上下集)中就有大量新增动物配角的出现。因为原片已经不存,通过一系列彩色烟画片我们才能窥见时人以动物身体为名所做的大胆实验。在百度“电影皇后胡蝶吧”中所见的这一系列画片中,除了白蛇故事的四大主人公白蛇、小青、许仙、法海之外,最为夺睛的还要数那一系列以动物为名、几乎全裸的女体和童体画片。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要数以全裸女体呈现、仅有轻纱护住私处的蜻蜓精、蝎子精和蝙蝠精。与之相较,蚌壳精和蜘蛛精却以儿童形象出现,蚌壳精身着红肚兜,而蜘蛛精则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小孩子。以动物之名行越界之人事,这难道不是白蛇故事恒久的主旨?在此情境中,白蛇主题的历史感和语境化还表现在动物、儿童、女性身体作为人类、成人、男性主体的异类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所承载的反抗性政治潜能和情动驱动力。

正如杨一丹文中所言,对“身体”的极端改造和利用,通过改变自己的身体而博取目标的达成和社会阶层的改变,是在超稳固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下寻求突围和反抗的“身体政治”。在此,白蛇的例子也折射出张毅文中所谓身体政治与情动理论对边缘力量及附着在其身体中的反抗性能量的关注。正如张毅所言,西方学界的所谓“情动转向”(affective turn)及其对身体的感知和能力的重新思考,是在对后结构主义理论进行反思的语境中生发出来的。划分和保护边界是其中一种重要的、人和动物共同具有的情动取向。而白蛇故事的核心动力则源于一种不断跨越和挑战边界的情动能量。

四 挑战人性的边界:白蛇之体的历史感和语境化

从唐宋以来至元明时期,白蛇传说曾遭遇了不同的民间文学艺术形式给予多元的诠释性叙事,然而白蛇的一个基本艺术形像则被民间大众所接受:她不仅法力高强,并且托身女体嫁作人妻。而从清季以来,白蛇又摇身一变,不但成为“神医白娘娘”,还产下了人子,甚至最终因子而获救。我们从中不难见出,白蛇的蛇体、女体与母体在白蛇形象的变迁中起伏消长。在形变与神变、身份与归属、人与动物关系等方面,白蛇传说在流变的叙事中彰显出“何以为人”、“何以为女人”乃至“何以为母亲”的种种情结。这使得当前人文社会科学乃至科学领域对动物、身体及身份认同的讨论颇有对话的可能性。

如果我们随《申报》记载穿越至20世纪之初,当时汗牛充栋的白蛇演出广告中亦有不少流行关键词。技术上的现代性持续成为20世纪头十年间白蛇广告的重心,强调奇特的高科技舞台背景、道具,“野山各种禽兽”以及种种“活动奇形”的登台亮相。白蛇的动物性得以彰显。自1914年白蛇舞台上演新编弹词小说始有男女共演。表演程式的演变同时伴随主题上的渐变。1929年6月8日端午节,“天蟾舞台”同时上演了《白蛇传》与《雷峰塔》。其中《白蛇传》的广告词如下:“男女合演续排、名震南北、万众欢迎、空前巨制、剧界泰斗、神怪伟大、唯一新剧。”广告还特别强调了《白蛇传》剧本的深刻与高尚,认为它是在用非人、用动物作为隐喻告诫人们非人化的危害,使其不要丧失做人的基本准则。至此所谓“非人”对“人性”的挑战已见清晰。另有《申报》1930年8月25日的一篇评论高度评价了向培良的独幕剧《白蛇与许仙》,认为它创造性地、实验性地结合了民间传说、舞台表演,既是对旧戏的挑战,又为新的戏剧教育提供了角色分析的案例,因而能给予人们“创造的欲望”和“向上的意志”。因此,在动物性与机械复制的背景下,同时代知识分子还不忘为人性的正面张扬摇旗呐喊。

在上述文化氛围中,白蛇故事既被赋予了激发创新的情动力量,又成为商家青睐的文化品牌。20世纪20年代以降,白蛇故事及其表演成为推销各类商品的理想选择,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广播技术出现之后通过无线电波传送的白蛇演出。补药“百龄机”的广告特别强调了人体犹如机器需要润滑油,而“百龄机”就是人体的润滑油。诸如周瘦鹃的著名文人都是百龄机的信徒。其它以广播推送的、以白蛇表演为促销手段的广告也真是不计其数,使用的表演形式包括京剧、弹词、话剧、粤剧等等,而广告的产品更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

对白蛇之体的历史化叙事还必须强调共和国时期对敌我边界的重新明确界定。毛泽东在1949年新年献词中对白蛇和美女蛇都点名批评,希望人们认识到它们的潜在危害,以农夫和蛇的寓言告诫人们要谨防内外敌人(这里主要指国民党和美帝国主义)反咬一口,在和平的幌子下搞破坏。仅仅数年后的50年代初期,田汉即以白娘子“深厚的人性”为由,使白蛇故事从“迷信”变身为“神话”,并将其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使这一充斥“牛鬼蛇神”的故事在社会主义中国的话语体系中有可能获得合法地位。而在那之前的1943年写成的《金钵记》中,田汉的白蛇之女体形象中还残留着盗库银、造瘟疫等种种不良行为。十年后当他将白蛇故事定稿为十六场京剧《白蛇传》时,白蛇形象的人性与反抗性的确有所增强。正如时任文化部长的周扬所称,它已成为爱与美的象征,也是中国女性反封建的代表。

但田汉的白蛇并未简单地从良,其间白蛇之女体形象中人性与反抗性并重。早在1943年将白蛇故事改写为《金钵记》时,他即以故事中反封建的精神及其源于佛教人性修炼的教诲来为自己所选择的题材辩护。到了50年代,田汉为了回应对“旧剧中反科学的一面”的指责,仔细研究了九百多部京剧。他的结论是,其中百分之十二与鬼神或其他超自然的内容有关。基于为传统戏曲辩护的目的,田汉强调了白娘子“深厚的人性”,认为它与法海的“封建的顽执”形??成鲜明对比。他认为这就是为什么观众们都同情白娘子的原因。田汉的论点总结起来就是:白蛇的女体形象之所以有着永恒的魅力,就在于它尽管是非人的、非现实的,却比具有现实主义、道德主义色彩的法海更为人性化、更能博取当代观众的同情。

田汉进而对试图把“迷信”内容清除出“老戏”的做法采取了历史主义批判。他认为过去与现在社会中始终存在的社会问题导致弱势人群从迷信中寻求对生活的虚幻式控制力。与其“修正”旧戏的内容,不如关心如何解决实际存在的社会问题。更为重要的是,田汉在某些所谓“迷信”或虚幻元素中发现了它们的社会功用。比如他认为,白娘子可用来推广民族保健工作改革,因为她和千千万万妇女在实际生活中经受的一样,在白蛇故事中经受了缺乏产后保育的痛苦!田汉对象征性材料之现实意义的生搬硬套的确可谓是某种绝望中的挣扎,但他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压力下试图保存象征空间的价值与意义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同时,在全国范围内医疗设施还较为匮乏的50年代,田汉真实地认识到人们持续相信“神医白娘娘”的神秘治疗能力的必要性。

田汉所采用的立场貌似充满矛盾:一方面他主张把人们从迷信中解放出来,转而关注引发迷信思想的真实问题;另一方面,他又视神话为人们应该被允许保持的让人安心的资源。田汉的立场反映了存在于社会主义体制、现代知识份子、民间和戏曲传统之间的矛盾关系。他的立场与今天关注中国民间文化的人类学家们之间有可比之处。二者都视风土习俗中的文化之根为催生现代意识的重要组份。在此意义上而言,田汉可谓利用学术和科学的视角来保护白蛇之体的象征意义(所谓“非遗”)的先驱者。

在当代中国语境中,白蛇人性的获得和青蛇野性的保留可谓有相得益彰之势。当白蛇在很大程度上成功转型为法海断定它无法成为的母亲之体后,白蛇故事中蛇体与蛇性的承继和释放需要从青蛇的放纵与叛逆中得以张扬。白蛇故事中的所谓“青蛇传统”之所以在所谓革命和后现代语境中不断被浓墨重彩地宣扬,也是因为它契合了二者所共同葆有的反传统精神和实验品格。

检视一系列对青蛇形象的文本和视觉重构,不难发现青蛇已从白蛇故事中的配角被重塑为具有激进跨界意识的主体。香港女作家李碧华通常被视为这一系列文本的始作蛹者,她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修订于1993年的小说《青蛇》成为徐克同名电影以及二十年后田沁鑫舞台实验的蓝本。这一系列文字与视觉重现都突显青蛇对“人性”、“自由”的追求,对革命的“游戏化”,及其性别和性取向的含混。青蛇的雌雄同体的魅力和川剧中青蛇变性的背景不无关联。青蛇托身男体的前生,为后世的作家与导演在重述白蛇故事时将其发展成为兼具双性色彩的形象提供了资源,其结果是使青蛇成为更为激进、更加强有力的形象。比如2010年波士顿歌剧院呈现的《白蛇传》便采用一名男歌唱家来饰演青蛇,他比女歌手更高的独特高音为青蛇的双性特色增色不少。这一系列以青蛇为中心的后现代叙述突显了青蛇、法海、白蛇、许仙之间兽性与人性、爱与欲、情与理的冲突的复杂四角关系。

严歌苓的《白蛇》(1998)用中国大陆一位白蛇舞者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际遇为隐喻,深切地展示了身体中蕴含的情动魔力。“文革”的政治创伤在此成为女同性恋身份觉醒的个体记忆。李锐2007年的长篇小说《人间:重述白蛇传》延续了李碧华严歌苓的再创造,其核心在于对性别与身份越界的张扬:青蛇拥抱自己非人非妖,或人妖之间的身份,因为这能给她自由!小说的题目指向17世纪冯梦龙版本中法海力求保护其“纯洁性”的“人间”。

自90年代早期以来,台湾五十集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以席卷之势红遍大江南北。赵雅芝版的白蛇已成为当代经典,“70后”、“80后”、“90后”共同的成长记忆,所谓国民IP(Intellectual Property)。甚至在21世纪的综艺节目中还频频成为戏拟或致敬的对象。而女扮男装饰演许仙的叶童不但承继白蛇主题性别越界的传统,更为后来影视舞台作品在性别实验方面开启了先河。时至今日,白蛇形象仍通过丰富的网络媒体弥漫于当代流行文化圈。湖南卫视于2012年7月推出的《百变大咖秀》自首播以来的最初几个月持续主打白蛇牌。其大咖主持人谢娜在节目中屡屡化身白蛇(1992年台湾赵雅芝版)和青蛇(1993年香港张曼玉版)。无独有偶,模仿韩国娱乐节目Running Man的《奔跑吧兄弟》的第一季也以白蛇为开场,之后还频频使用青白二蛇为话题。直至《小戏骨:白蛇传》爆红网络的2016年,在湖南卫视《我们来了》节目中,赵雅芝仍然是人气爆棚的担纲“女神”。白蛇传说在当代流行文化中的重要性却也可见一斑。白蛇故事借助新媒体的蔓延提醒我们文学经典如何被电子技术带入流行文化圈,但处在流行文化中心的白蛇故事并不见得会被缩减为“空洞的符号”。研究者们不妨在精英姿态之外重视民间文化和文人经典在大众化过程中释放出来的创造性能量,并进一步探究如何能在老故事与新媒体的撞击中,产生激活老故事丰富新媒体的情动之力。

五 白蛇之体与“非人转向”

近年来西方人文研究崛起一脉所谓关于“非人转向”(the nonhuman turn)的讨论思潮,这一思潮与白蛇传说中的青白蛇对人性边界之挑战似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它承续了女性意识对男性中心主义的反抗,同时也指向了同性意识对异性恋中心主义(hetero centralism)的挑战,并进而以非人意识反对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

广义的“非人研究”(Nonhuman Studies)所关注的对象颇为宽泛,涉及了从洪水瘟疫到全球暖化,从生化科技到物种灭绝,从恐怖主义到战争威胁等。2015年,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推出了《非人转向》(The Nonhuman Turn)一书,就这部读本的编者看来,“非人研究”与所谓“后人类研究”(posthuman studies)两者之间有所不同。其最大的差异即在于“非人研究”并不预设从人类走向后人类的所谓线性发展逻辑,而所谓“后人类”(post human)概念本身即做了如此的预设。“非人研究”所强调的是“我们还从未成为人类”(We have never been human),这也是丹娜·海勒威在她的著作《当物种相遇时》(When Species Meet,2008)中所强调的人与非人纠缠于共处及协作的生存境遇中的事实。需要指出的是,这部著作在论述这一观点时借用了法国学者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的书名——《我们从未现代过》(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在东亚语境下,白蛇传说数百年来不断地蜕皮重生,青白蛇作为非人对人性边界的挑战、民间传说对所谓现代性的挑战,也可谓生生不息。自明清以降的不同社会背景下,青白蛇形象曾被用来推动诸如自由恋爱、女权主义、底层革命与同性之爱等思潮,这些思潮在时人看来是颇具革命性和先锋性的理念。而时值当下,白蛇传说以其原型扩散又充斥于旅游景点和主题公园,并使民间文化与文学艺术经典、全球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紧密相连。白蛇传说流变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由此可见一斑,当然,其中人性与动物、机械的互动也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媒体技术的更新而不断走向深化。2016年9月4日在西湖上演的“最忆是杭州”,在二十个经济强国首脑面前以高科技奇观式呈现的仍是以梁祝和白蛇故事的现代阐释为代表的优美民间故事。

在当代语境中爆红的《小戏骨:白蛇传》中八九岁的小鲜肉们对当前一线明星演技的挑战也成为网民热衷讨论的话题。还未成年的孩子们难道不是“非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吗?今天的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孩子、动物和女性的身体及人工智能对人性的挑战呢?我们能否把白蛇原型中这种历久弥新的诠释力量与学界所谓“非人转向”的理论整合起来给予考量?而在民间传说、传统文学艺术表现形式及大众流行文化三者的纠缠逻辑中,白蛇原型能否为“非人研究”提供一种有效的文化借鉴?它又能否借助于“非人转向”的理论思潮,再次成为一个艺术表现思潮的讨论热点,并为诸如动物、儿童、女性和少数民族的“非人”弱势群体给予理论与道义的支持?

研究一个文本、一个母题的起伏消长、蜕皮重生,也需要有文化史家的眼光与视角,应该将其置于历史的纵向发展轨迹及其文化母体的横向语境中来考量。正如美国的中国研究是冷战政治的产物一样,当前海外中国研究的发展也与中国政治经济的消长密切相关。白蛇原型在不同的历史时段以不同的文学艺术表现形式出场,对白蛇原型的多元性诠释与开放性叙事,正在不断地挑战我们对人性的认识,而我们应该有理由对上述问题给出自己的答案。在笔者看来,在白蛇之女体与童体对既定疆界的不断跨越与挑战中涉及几个重要的主题:民间与官方之别、边缘与中心之别、内外之别(文本、疆界等)以及非人与人性的辩证。自明清以降至今,在社会政治和流行文化转型中,在泛亚洲和国际文化的交汇与分流中,在西方人文学界所谓“后人转向”(posthuman turn)与“非人转向”(nonhuman turn)的潮流中,白蛇之女性与童体为探究“非人”对“人性”的塑造与挑战提供了一扇视窗。

(罗靓,肯塔基大学现代与古典语言文学文化系副教授)

W hite Snake in the Form of AW oman and Child——From Historical and Contextual Point of View

Luo Jing

Inspired by Legend Of The White Snake played by children,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body politics and emotions from the viewpoint of sense of history and contextualization in the story of the White Snake.The White Snake in the form of woman and child becomes a bridge between a human being and an alien,between a child and an adult.A non-human being is living like a human being is the eternal theme of the story of the White Snake.With the trend of non-human diversion in the Western humanity science,sense of history and contextualization in the story of the White Snake as the theme is reflected in the phenomenon that an animal,child,and woman played as themain part of human being, adult,andmasculinity in the story represent the political resistant potentials and emotionalmomentum in the different time and areas.

Legend Of TheWhite Snake Played By Children;Sense of History;Non-human diver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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